寫詩、寫字、畫畫,都要有特別的心情。
就好像,春天來臨的時候,你忽然發現原本干枯的枝椏,冒出了幾許嫩芽,在寒冬中蕭瑟荒冷的心境,泛起一股難以掩藏的溫柔。就好像,在匆忙的城市街頭,忽然遇見爽朗的笑容、純真的眼神,平淡冷漠的生活,因此多了幾許的溫暖。
有一年,我在臺中舉辦展覽,父母特地從嘉義鄉下來參加開幕。
父母都是純樸的鄉下人,生活簡單,在他們的環境里,節儉是最高美德,藝術對他們來說,即使是自己孩子的作品,恐怕也都太深奧,不容易親近,因此我很難向他們解釋,我的創作是為了表達什么。
那次的展覽展出了許多書法、繪畫、篆刻作品,對不識字的母親而言,書法與篆刻較為難以理解,但母親還是很認真地看完了我的每件作品。我心里擔心著母親會問我諸如:準備一個展覽要花多少錢,可以賣多少錢,這類現實而又難以回答的問題,沒想到,在“繞場一周”后,母親卻指著《花枝欲動春風寒》這幅畫說,“這張畫得最好,真水”。我大吃一驚,母親竟然會覺得我的畫“漂亮”,沒想到她再加了兩個字“清秀”。
我的詩文、書畫有不少專家學者評論過,贊賞者也不少,然而我聽過最讓我感動的,就是母親這樣一句“真水、清秀”。
多年來,我常常思考,是什么樣的技術、題材、結構,可以讓媽媽對我的畫有“真水、清秀”的評語,在我看來,其他的許多作品,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很漂亮、很美。不感動自己的作品,怎么能感動別人?
事實上,那張畫是有次在車上,經過北宜公路的時候,短短幾秒的驚鴻一瞥而構思成形的,一棵路旁盛開的櫻花,在起霧的午后,在高速行駛的車上,被我不經意地看到。
沒多久,我就把這幅《花枝欲動春風寒》畫了出來,霧中的遠樹、仿佛一直飄動著的雨霧,似乎聞得到空氣的清冷潮濕,當然,還有那盛開的櫻花,如是緋紅璀璨,像春天忍不住的吶喊。
寫詩、寫字、畫畫、刻印,就是都要有這種“忍不住”的心情。忍不住想要寫點什么,想要畫點什么,想要刻點什么;這種忍不住的心情,表面上看似一時的靈感,其實是長久創作欲望能量累積的結果。
無論寫詩、寫字、畫畫、刻印,我都留下大量的草稿,未完的句子和構圖。凌亂的句子、零碎的意念、簡約的線條,都是一時的感覺,但是當時未能鋪陳成為作品。
未能完成,可能是因為工具材料的限制、技術尚未成熟,更多的可能是創作的意念還未完整,自己還不太能夠掌握心中隱約的感覺究竟是什么。
這類未完成的作品,靈感到了,有時可以很快完成,有時,卻可能等待一二十年。
例如用毛筆寫自己的詩,我就一直未能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二00九年我在書法的創作上,較大的突破,應該就是新詩書法的完成。從紙張的選擇、字體大小的安排、字體風格的變化,以及整體結構的表現,似乎都有了以前想象不到的結果。
寫書法需要長期的練習,從臨摹古人的經典作品開始,學習其中的技術與風格,體會其中所蘊含的美感,等到自己能夠掌握相關的技術了,就可以開始創作。
用書法寫詩表面上看起來很容易,但實際上很困難;現代人寫書法,常常喜歡寫一些古人的詩詞或對聯,十幾或幾十個字,毛筆寫出來的字或流暢或沉靜,或瀟灑或凝練,的確不是印刷或硬筆字可以比擬,但古詩的格式并不適用于現代詩,即使練了數百次王羲之《蘭亭序》、蘇東坡《赤壁賦》、趙孟頫《洛神賦》;也不見得就可以用書法寫出格式適當的現代詩。
繪畫也是一樣,傳統的繪畫,表達古人所擅長的畫面相當合適,但如果想畫出現代人的視覺經驗,就不容易。
比較起來,繪畫、書法比現代詩更不容易創新,原因可能是繪畫書法的傳統格式太強烈而穩定,破壞了或更改了舊有的格式、技術,就很容易顧此失彼。
后來,想到古人最推崇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忽然領悟,也許現代詩的現代感、時代感所提供的美感經驗,或許是傳統書法與繪畫走向當代的最佳途徑。
但光有這個想法,并不代表就可以創作出滿意的作品,除了在技術、形式上不斷嘗試、推敲新的方法之外,我慢慢發現,或許創作的意念與心情是最重要的。
正如《花枝欲動春風寒》這幅畫,我并沒有企圖創造出一種新的、現代的視覺經驗,但當下的感動如此,最后完成的作品,就有一種新的感覺,可以讓人覺得那是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