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與現代的交鋒和辯議

主持人：張德明 批評家，博士后，湛江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教授，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

討論人：趙金鐘 批評家，湛江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教授，學報編輯部主任

王士強 詩人、批評家，文學博士，天津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

張厚剛 批評家，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一、 對傳統的態度

張德明：臺灣詩人洛夫被批評家稱為現代“詩魔”，他的詩歌往往不遵尋常理路，不合慣常思維，顯得詭異和飄忽。同時，詩人也常能打破時間與空間的局限，在古典與現代、歷史與現實之間作大膽的穿越和巧妙的接洽，用詩歌的形式來寄寓自我對歷史、文化和傳統的獨特思考與不凡理解。《唐詩解構》是洛夫創作的一個系列組詩，詩人從古典詩歌的經典文本出發，進行全新的現代漢語書寫，在傳統的詩意樹上生發出新的枝葉和花果，顯得妙味橫生，饒有旨趣。我個人認為，這組詩其實間接表明了詩人對于古典文化傳統的一種態度。古典文化傳統不是一個抽象的東西，它往往潛存在古代的文章典籍之中，唐詩宋詞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經典，其實也折射著古代文化傳統的精髓和風韻，因此，今天的人們如何對待唐詩宋詞，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示著如何對待傳統的態度。同時，傳統并不是一個一成不變的東西，傳統需要在與現代的交鋒和辯議中被不斷激活，只有在現代被激活、能參與現代社會的運作和建構的傳統才是真正的傳統。洛夫通過對唐詩的意境重寫，達到了一種“解構”，同時也在當下語境中將古典詩詞的意蘊進行了翻新與升華，這在一定意義上激活了唐詩的現代潛能，也擴充了其審美境界。洛夫的這種“解構”行動，是從較為獨特的層面繼承和發揚了傳統，這比我們簡單地去誦讀和記憶幾首唐宋詩詞顯然更有價值，因此我覺得他的做法是別有深意的。

趙金鐘：洛夫一生都未擺脫傳統的“糾纏”。雖然從1958年創作《投影》等作品時，開始拋棄與“創世紀”同仁曾共同提倡的“新民族詩型”，而轉向倡導超現實主義，但在創作《石室之死亡》等作品之后，其風格又漸漸發生變化，直至將現代主義超時空的藝術把握方式與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融合一起，創造出一種洛夫風格的東方超現實主義。20世紀70年代，洛夫“回歸”中國傳統的意識更加清晰，先后創作了《金龍禪寺》、《長恨歌》等著名詩作。《長恨歌》直接對李楊愛情進行現代詮釋，以現代觀念重新處理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而《金龍禪寺》則有意將現代技巧化入古典意境，創造出一種清曠渺遠的東方禪境：“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處降雪∥而只見∕一只驚起的灰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的∕點燃”。由此可知，洛夫的“解構唐詩”，實際上是詩人一向與傳統相糾纏的結果。它所傳達的是詩人對于傳統的喜愛與尊重。正如評論界所言，洛夫是以一種“回眸”的態度與傳統對話，對歷史作出一個現代人的審美闡釋。

王士強：《唐詩解構》從題目上即可看出與傳統對話的意味非常明顯。唐詩已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高峰和象征，洛夫對之的“解構”顯然是包含了“野心”的，有著超越經典、再攀高峰等的意味。不過，洛夫對傳統的態度顯然不是簡單的“打倒”、“PASS”，而是有著復雜而深沉的文化考量在其中的。《唐詩解構》中，首先是向傳統致敬，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古典詩歌的一些神韻與風采，洛夫解構唐詩絕不是為了將之“打翻在地”，不是為了顛覆它、褻瀆它，此其一。其二，它包含了對傳統的發揚，或者說，它是以新的形式延續、發展了傳統。實際上，傳統并不是需要“返回”的，它既不歡迎返回過去（傳統本身即包含了變革、探索與創造），也可不能真正的返回（最多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最重要的是如何寫出當今的、此時此地的傳統，它與人們心目中、已經定型的傳統并不一樣，但內在精神上卻又有相通之處，包含了對之的揚棄、改寫、變革。洛夫的《唐詩解構》通過與一個偉大傳統的對話，而希望寫出現代人、現代漢語的“唐詩”，其立意很巧妙、效果也很好，“傳統”與“現代”形成了一種互文關系，互為映照、互相生發，這里面不乏輕松、讓人會心一笑的地方，同時也不無深沉的文化憂思與關切。

張厚剛：“傳統”必須是“活”的，而不是一個僵死的擺在那里的教條，活在當下的才能稱其為“傳統”，那些在向當下轉型中被揚棄掉了的東西，就不能再被稱為傳統了，傳統在向現代轉型中，它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一個自我否定、自我揚棄的過程，其中，總揚棄掉了一些什么，保持住了一些什么，同時又增添了一些新質。但在這“失去”和“增添”中，不是外力強加的，而是自己作為一個活的自組織體，通過自己否定自己來實現的。唐詩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是一座高峰，其詞匯意義互涉構成了一個龐大的文化系統，它是建立在農業文明之上的并與之相適應的高度成熟的文化生態。在詩歌形式和內容上，可也變得越來越程式化，自我更新的能力越來越弱。唐詩目前為當代詩歌提供滋養，必須經過審美的現代轉型這一“轉化”、“生成”環節，洛夫解構唐詩所呈現出來的，正是這一審美形態的“轉化”與“生成”。

二、 文本“解構”與歷史重識

張德明：洛夫對唐詩的“解構”，表面看來是用現代漢語詩歌形式對古典詩歌重新進行表述，究其實質，是借著新一輪的詩意燭照，來傳達詩人對于歷史的觀察與思考，引導人們重新審視早已遠逝的那段歷史。例如他對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解構”：“天長地久的云/天長地久的阡陌/天長地久的遠方的濤聲/天長地久的宮殿外的夕陽/樓上的人/天長地久的一滴淚”，陳子昂當年因受不到武則天的重用，而深感懷才不遇、失意孤獨，這首《登幽州臺歌》本是用來寄寓其內心的孤苦愁郁之情。洛夫在這個“解構”的詩章里，以“天長地久”為中心詞，展開了對世間諸般物象的情景鋪敘，在古典與現代的交匯中傳達一種超越性的存在之思，同時也寄托了對古人的一種歷史理解和同情。洛夫告訴人們，不管世界如何滄桑變幻，時間如何奔馳如電，但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總有一些東西是“天長地久”的，孤獨、寂寞、無奈、彷徨，這些情緒不只是陳子昂一個人才有的，現代人何嘗沒有呢？通過對某種歷史經驗和記憶的現代漢語書寫，洛夫其實達到了讓人們重新識別和領悟歷史的目的。

趙金鐘：上面說到，洛夫對唐詩的解構實際上是對歷史的回眸，或者說是對唐詩與唐人（唐代詩人）的回眸。這種回眸，對于洛夫來說，一方面是引領人們重新回味那段歷史，品味與思考“歷史當事人”的情感世界與生存境況，而更重要的是，詩人借此發掘新意，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與歷史認知，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王維《竹里館》表現了一種清凈安詳的境界：自己一個人獨處幽深的竹林之中，一邊彈琴，一邊長嘯，又有皎潔嫵媚的月光相伴，好不愜意。作為后人，洛夫首先“進入”王維，對他當時的心境予以同情性理解與感悟，然后再進行“解構”：“獨自坐在竹林里當然只有一人/一個人真好/坐在夜里/被月光洗凈的琴聲里……這是他惟一的竹林/惟一的琴/惟一的月色/惟一的/儲存在竹節里的空無”——這里我們能明顯地感到詩人洛夫的心跳。他不只是回到“歷史”，而更重要的是俯瞰“歷史”，對歷史進行深度解說。他要表達的是自己心中的王維，此時此刻的現代的王維。這個王維不僅擁有閑淡清靜，也陷入孤獨空無。所以，王維創作了《竹里館》，而洛夫創作了竹里館中的王維。歷史從來不能“回歸”，只能“重識”。作為藝術，詩歌只能想象性地重構歷史，而永遠無法對歷史進行再現。

王士強：對歷史的重新審視應該是這組作品創作意圖（或潛意識）之一。通過這種解構，作者往往能夠在已成范式的、凝定的古典詩歌意境之外作出新的表達，打開另外一種想象空間，作出新的闡釋。德明兄對《登幽州臺歌》的分析很到位，洛夫在他的詩里既寫出了古今生活之不同，又寫出了人所共有、古今皆然的一些因素，比如人的有限性、渺小感、孤獨、傷感。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美學中至為重要的部分，也是最具詩性、最能夠抵達人的內心的。洛夫的這組詩實際上都有一個古今的參照與對話，否則談不上“解構”。我更愿意將這種解構看做是一種打開，傳統一定程度上已經形成了一種惰性、束縛，造成一種單向度的思維定勢，而洛夫所做的工作，最主要的在于打破這種定勢和規矩、約束，而重新釋放出詩歌自由的靈魂。這樣的寫作讓我們看到，唐詩固然很美，但并不是惟一的，在古典的唐詩之外依然可以有另外的路徑、另外的形式與風格來表達詩情、詩意。它們可以如此不同，而同時，卻又如此相同，這正是詩歌的神奇之處。

張厚剛：洛夫《唐詩解構》是從現代意義上對唐詩的一次重新審視，是唐詩閱讀的無數種方式中的一種，原初的唐詩處理的是唐代詩人面對時代精神的審美呈現。而洛夫的《唐詩解構》是一個現代詩人對“唐詩”的一次文化反思，在與歷史往復對話中生成了詩歌的新質。唐詩中的“文人情趣”遭到了洛夫無情的嘲弄，在對《江雪》的解構中，把文人情趣以及天地精神的神圣，消解為一個“瞪眼的垂釣者”，古典審美中的固定的、神圣的東西，到了現代已經蕩然無存了，正如馬克思所言：“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飄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共產黨宣言》）洛夫使柳宗元在《江雪》中所描繪的、獨立于天地的孤獨精神帶上了煙火氣，從而使歷史的重識獲得了堅實的現實基點。因此把洛夫的“唐詩書寫”看成是“回歸傳統”實在是一個誤會。

三、 “古詩今譯”與古意今寫

張德明：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不少知識分子都探索過如何讓傳統詩詞走進現代社會的路徑，“古詩今譯”即是其中的路徑之一，這種做法似乎是希望借助對古典詩歌的現代漢語翻譯，以便讓現代人了解古詩的意義，進而熟悉和喜愛中國的傳統文學和傳統文化。但是，“古詩今譯”就是緊扣原作而進行逐字逐句的語言轉換，將古詩的古典漢語形態轉化為人們可以理解和接受的現代漢語形態。表面看來，這種“古詩今譯”是比較尊重原作的，但事實上，“古詩今譯”的結果是古詩的表面意義被譯介出來了，但古詩的韻味和精神卻被消磨掉了，例如有人將《詩經》中《氓》的前幾行“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譯為“那個男子笑嘻嘻，抱著布匹來換絲。不是真的來換絲，是來同我談婚事。”這樣的翻譯具有打油詩的味道，與原詩的精神旨趣相去甚遠。所以我認為，很多時候是“古詩今譯”而古詩消亡。我倒是贊同洛夫的這種“解構”模式，它不是建立在字句對應基礎上的“古詩今譯”，而是直接站在今人的歷史視點上對古詩意蘊的重寫，屬于古意今寫。從文本精神和內在思想傳達的角度上說，這種“古意今寫”比過去的“古詩今譯”或許更接近于原作。

趙金鐘：“古詩今譯”是一種不得已的意義翻印，它的基本功用是“啟蒙”。我們知道，詩歌是一種“抗譯”的語言藝術，任何翻譯（包括成功的翻譯）實際上都是屠殺。但是，我們又不能完全抹殺翻譯，因為它是迄今為止惟一可行的異文化傳遞方式。然而，即便如此，也還是少翻譯為佳，讓詩壇保留些原生態，或許比胡亂墾殖更有意義。從這一視點上看，洛夫選擇解構就顯得比較睿智。這里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為什么洛夫不去創作新的題材，卻要去進行“解構”？能夠想得到的解釋就是他對于古代經典的摯愛。有摯愛就一定要去解構？這又是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我的理解還是摯愛。因為摯愛，就產生了對話的沖動。而對話又不能采取“今譯”的方式進行——那樣既屠殺了摯愛的對象，又淹沒了詩人自己，所以，洛夫選擇了“解構”：以尊重的心態進入古詩，又以“解構”的態度保持距離。但我們一定要清楚，詩人始終是虔誠的、認真的，他總是以一種同情的理解對待古人。盡管有時也有調侃，但那一半為古人，一半為自己，是一種心心相印式的交流，而絕非取笑不恭，如對杜甫《春望》、柳宗元《江雪》等的“解構”。

王士強：“古詩今譯”與“西詩中譯”的寫作實踐在新詩的歷史上都并不算少，我覺得它們就寫作的層次與境界而言都不能算很高，因為其自身的主體性沒有真正建立起來，模仿有余而創造性不足。相比較而言，古意今寫的意義的確更大一些，其自由度與互文性更大，更可能寫出一些新的東西來。當然這里面仍有問題，“古意”是要表達怎樣的古意，如何實現真正的“今寫”？現在從事“復古”式寫作的詩人為數不少，但在我看來稱得上成功的寫作者并不多，大多數的復古式寫作徒具其表、拿腔作調、為賦新詞強說愁，僅僅傳達了一種所謂的情調、情趣，但內在精神匱乏，與現實生活脫節，沒有現代性，實際上僅僅是一種虛假的姿態，并且可能成為逃避現實、粉飾太平的借口，這種寫作是封閉的，意義不大。詩歌中有“古意”固然是好的，但古意本身并不是目的，如何寫出真正的古意、體現出古意在當今的生命力及其對于現代人的意義，如何實現其有現代意味的“今寫”，這才是重要的問題。洛夫《唐詩解構》的寫作在我看來可以作為古意今寫成功的例子之一，其實現了“古”與“今”的溝通、辯駁、對話，從而在詩的內容、形式等方面均體現了新意，既有文化根基、文化歸屬感，又有現代性、現實感。

張厚剛：新詩的發展肇始于對西方詩歌的借鑒，是對古典詩歌形式清算的基礎上實現出來的。五四一代詩人無論如何地姿態決絕，可畢竟中國新詩是用漢字寫成的，也就是說詩歌的質料（漢字）被沿襲繼承下來了，盡管詩歌形式與古典詩歌有了很大不同。漢字所承載的文化基因并沒有多大的變化。歐化語言和翻譯體的流行，使得新詩的提倡者意識到詩歌本土元素的匱乏，導致新詩難以獲得文化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古詩今譯”不是“西詩漢譯”，在同一種質料（漢字）中，古詩和新詩的區別全在于“形式”（詩形），因此古詩今譯是無法真正實現的。古意今寫，包含著今人對古詩的理解視角的調整，既把古詩作為觀照的對象，也會自然而然地把古詩在歷史中的演變作為觀照對象，因此倒是能把古詩的本質性的東西實現出來。洛夫的“唐詩解構”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唐詩建構”，不是把唐詩作為“死的標本”來膜拜，而是把其作為“活的靈魂”來把握，是對唐詩的重新建構，也為當下人理解唐詩提供了一個有益的路徑。

四、 超越前賢的可能性

張德明：洛夫“解構”唐詩的文學行動，我認為還出于一個基本的動機，那就是希望在某種意義上超越前人，至少能與前人相互比肩。我們知道，中國新詩誕生之后，古典詩詞創作便逐漸走出人們的視線，不再成為主流的文學形式。雖然在當下，從事舊體詩詞創作的人不在少數，不過在我看來，由于歷史語境的變遷，今人所寫的舊體詩詞無法再達到唐詩宋詞的高度。唐詩宋詞已然成為了中國詩歌的經典，在當今仍閃爍著熠熠的藝術光輝。今天的詩人要想與古代詩人在文學舞臺上一較高下，按照古典詩歌的范式和套路顯然是沒有出路的，用現代漢語的詩歌形式，對唐詩宋詞的美學意境和思想內蘊進行大膽的“解構”、重組乃至顛覆，或許是增強當代詩人藝術競爭力的一條路徑。從這個角度來說，洛夫的《唐詩解構》系列組詩，是為當代詩人如何超越前賢、建立屬于自我的藝術世界所作的積極探索，這種探索本身就是具有先鋒氣質和反叛精神，值得我們重視和反思。

趙金鐘：洛夫的意義在于嘗試。胡適說“自古成功在嘗試”，沒有嘗試就不會開出通向成功的道路。但這種“嘗試”一定會超越前賢，倒也未必。不過，洛夫的確為我們打開了一個與古代經典深度交流的窗口。在這里我們可以深入鉆研前賢，從他們那里獲得啟迪，得到感染和提升。洛夫在這方面做得頗為成功，創作出了《唐詩解構》系列組詩。這種成功的藝術嫁接，顯示出今人與古人的精神融合。“月亮從空山竄出/嚇得眾鳥撲翅驚飛/呱呱大叫/把春澗中的 靜/全都吵醒”——洛夫對王維《鳥鳴澗》“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詩句的改寫，既吸收了原詩的意境，又增加了新的內涵，傳達出了現代詩人的主觀評價。而更令人叫絕的是他對王維寫作狀態的想象性模擬：“而他仍在等待/靜靜地/等待，及至/月，悄悄降落在稿紙上/把光填滿每個空格”。這是一種美麗的創造。如果說“超越”，這可能就是一種“超越”。洛夫的藝術探索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超越的可能，但這種超越只能是某種新的創設，而不可能是對經典的顛覆或征服。

王士強：新詩的歷史的確還很短，在歷史長河中可能還屬于一個“新生兒”、“新生事物”，把新詩與源遠流長的古詩進行比較本身并不公平。但還是應該看到，中國新詩的確已經取得了堪稱輝煌的成就，其在價值取向、審美范式、語言成熟度、詩體形式選擇等方面均已體現了與古詩差異性很大的風格特征，形成了自身的傳統，它至少已經具備了與古詩對話的能力。洛夫的“唐詩解構”便是這種古今對話的寫作實踐之一。說到“超越前賢”的話題，這種“超越”如何可能？顯然不可能完全以古詩的范式來進行，那樣最多只能寫出與它同樣好的作品，但不可能超越它。要想超越古詩，首先必須提供一種古詩之外的新質，提供新的價值內涵與表達方式，其次，還必須繼承和借鑒古詩中優秀的部分，否則極有可能只是低水平的重復勞動，不斷地出發卻行之不遠，這樣兩個方面的結合才可能為實現超越提供一種可能。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詩歌，唐詩是唐代的產物，今天的人不可能再寫唐詩，即使寫出與之類似的作品其意義在今天恐怕也已經大打折扣，難以產生較大的影響。現代的人應該寫出現代的詩，在先賢走過的道路繼續前進，在已知世界的邊緣繼續探索，向傳統的詩神致敬卻又與之大異其趣。只有這樣，這個時代的詩歌才沒有辜負自己的時代，這個時代的詩人才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張厚剛：從詩歌內部自身發展來講，作為一個活的自組織體，它在歷史的每一個環節上，都有其自身的意義。從詩歌內部來講，超越前賢的說法可以理解為詩歌自我否定運動。當然具體到一個個體的詩人，他必須對他所面對的“詩歌現存”進行超越，否則，他的詩不會在詩歌史上留下痕跡，不會成為詩歌史活體上的一個環節，留存下去。古典詩詞和新詩分屬不同的審美形態，一個是古典審美形態，一個是現代審美形態。古典審美形態產生的條件已經不復存在，因此再繼續寫古體詩已經難以回應當下人的審美感受和心靈困境，因此也就很難打動當下人，作為文字上的游戲、智力上的操練，寫寫舊體詩詞，發發個人感慨，當然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對之期望太高，對于現代人的細微的審美感覺，舊體詩詞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無能為力了，當然這也不全是詩本身的原因，因為與古體詩所依賴的農業文明已經解體，中國人的心靈結構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洛夫對唐詩解構，也正是把握唐詩活的靈魂，以期為當下詩歌提供有益的滋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