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6年后,當世人再次把目光投射到《新人口論》和馬寅初身上時,我們不能不感慨歷史的公平,這也許是對一位說真話的知識分子最大的安慰
近日,國家衛生計生委發布消息稱,為緩解衛生計生系統群眾反映強烈的突出問題,國家衛生計生委黨組日前決定開始實施“服務百姓健康行動”,并適時出臺完善生育政策調整方案。這一提法再度引發公眾關注。計劃生育——這一上升到基本國策高度的治國之策,再度引起爭論。計劃生育政策施行到今日,是不是已經到了廢止或做出改變的時候?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在各方紛爭中,有人想念那個執著科學的人口學家,他叫馬寅初。
正義舉國景仰
馬寅初的叛逆性格自童年時就已養成。1882年,他出生在一個“父權至上”的大家庭里,父親馬棣生在浙江紹興經營釀酒作坊,馬家人丁興旺,馬寅初排行老五,上面有四個哥哥,下面還有兩個妹妹。馬棣生送馬寅初念私塾,學珠算,一心把這個最小的兒子培養成釀酒坊的管賬先生。
馬寅初對家里的釀酒營生毫無興趣,父子之間總是說不到一塊兒,馬棣生急了就棍棒招呼,而且馬家的家規是一個孩子出事受罰,所有的孩子都要受到株連。馬寅初最叛逆,總是頂撞父親,因此受罰挨打最多,連累兄弟姐妹也無辜挨了不少打。
在父親和哥哥們的拳頭下,馬寅初從不示弱,罵則頂嘴,打則還手。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后,馬寅初離家出走,跑到鎮外,一頭扎進滔滔江水,等到僥幸被人救起時已經氣若游絲。馬棣生的好友、上海瑞綸絲廠的張江聲老板恰巧在馬家,他看到馬寅初年齡雖小卻頗有志氣,頓生愛才之心。經過與馬棣生“談判”,張老板出資做保人,帶馬寅初到上海的新式學校讀書。
馬寅初從浙江小鎮一步踏入十里洋場,他后來考入了天津北洋大學。1907年,馬寅初以優異成績從北洋大學畢業,被清政府保送至美國耶魯大學官費留學。1914年,32歲的馬寅初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學位。
1916年,馬寅初回到闊別多年、政局紛亂的祖國。他接受了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邀請,擔任北大經濟系教授。1927年北大校慶時,馬寅初發表《北大之精神》演講,借北大精神剖白自己回國心志:“所謂北大主義者,即犧牲主義也。此種雖斧鉞加身毫無顧忌之精神,國家可滅亡,而此精神當永久不死。”
抗戰時期,在陪都重慶,時任重慶大學商學院院長的馬寅初,親眼目睹了國民政府的既得利益集團趁民族危亡之機大發國難財的無恥行徑,他憤慨地指出以蔣介石為首的四大家族才是中國最大的貪污犯。
為了堵住馬寅初的嘴,蔣介石請他去美國考察,給他買黃金的投機機會,都被馬寅初拒絕。拉攏、利誘無效,馬寅初收到了死亡威脅。最驚險的一次是在1940年11月10日,馬寅初應黃炎培的邀請,在重慶實驗劇院發表演講。因為場內埋伏了不少帶槍的特務,馬寅初一開場即凜然說道:“有人說蔣委員長領導抗戰,可以說是我國的民族英雄,但我馬寅初認為他根本不夠資格,要說英雄,蔣介石也是一個英雄,不過他只是一個家族英雄,因為他包庇他的親戚家族,危害國家民族。”
馬寅初看著在場的憲兵,又補充道:“前些日子有人竟然寫匿名信對我進行威脅恫嚇,說什么不聽招呼,要吃‘衛生丸’(子彈)的。如果再要演講攻擊政府,將以手槍對待云云。”說到這里,情緒激動的馬寅初幾乎是怒吼著一把撕開胸前的衣襟,用手指著心臟的位置說:“可以朝這兒打。”
最終,蔣介石以赴前方研究戰區經濟為由,將馬寅初秘密關押在貴州息烽軍統集中營,之后又轉押江西上饒集中營、重慶歌樂山等地。在此期間,馬寅初不但失去人身自由,還被禁止演講、禁止擔任公職、禁止發表文章。一直到1945年8月,在中國共產黨及國內外輿論的壓力下,馬寅初才重獲自由。這位經濟學家在復出的第一時間就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今日中國之最大事業,要先走上民主的路,而后方可解決經濟問題。若反其道而行之,就是舍本逐末。”蔣介石在氣急敗壞時曾說馬寅初是“嵊縣強盜”,馬寅初則說自己是“嵊縣強道”,即強大的道理,而蔣介 石之流不是“大道為公”而是“大盜為私”,正義加雄辯,舉國景仰。
堅持己見不懼批判
而今提起馬寅初,人們首先想起的就是他那篇著名的《新人口論》,人口問題在馬寅初的學者生涯中烙上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為他帶來了政治上的落魄,也為他帶來了多年后的榮耀。
事實上,馬寅初的主要研究領域是經濟學。他在經濟領域的“團團轉”理論也遭到了長時間的批判和理論圍攻,被斥責為“唯心主義的錯誤”,“嚴重歪曲了計劃經濟內容”, 而作為經濟研究延伸的“新人口論”則被上升到“政治立場反動”、“仇視人民群眾”的高度,批判文章里對馬寅初及其人口觀點的政治定性——“反馬克思主義”、“反對社會主義制度”等字眼令人心驚。一個學術問題為何會演變成政治問題?1957年春夏原本贊同人口“計劃生產”的毛澤東為何突然改變立場,將以馬寅初為代表的人口學者推向政治祭壇?時隔多年重新來回望那些歲月,你不能不感慨歷史的復雜和政治的波詭。
新中國成立后,國內經濟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建設,大都向蘇聯看齊。而彼時斯大林極為反感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蘇聯1953年出版的《現代馬爾薩斯學說是帝國主義仇視人類的思想》一書,將社會主義人口規律推演到極致,“人口無論怎樣增殖,增添出來的人口無論怎樣多,在社會主義社會的不斷增長著的生產中是永遠可以為自己找到工作崗位的。” 在此背景下,馬克思通過變革生產關系解決人口問題的人口觀則被視為革命、正統。
這一思想在全國貫徹的結果是,1953年11月1日,國家統計局發表了第一次全國人口調查登記結果的公報,普查結果是全國人口總數為六億多,人口增長率高達千分之二十。而在此之前,鄧穎超和邵力子就曾率先逆流發聲,倡導避孕節育。1956年,毛澤東主持制訂了《全國農業發展綱要》,規定除少數民族地區外,在一切人口稠密的地區,推行計劃生育。在黨的八大有關決議中,“生育方面加以適當控制”的人口政策第一次被納入發展國民經濟的五年計劃。馬寅初為此感到欣喜萬狀,“我對毛主席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1957年,馬寅初發表《新人口論》。然而時局發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正當馬寅初為高層領導的人口政策唱和時,作為政治風向標的《人民日報》刊登社論《這是為什么》,號召全國人民反擊右派分子的進攻。1958年北大建校60周年大會上,陳伯達突然點名批評馬寅初:“馬老要對他的《新人口論》作檢討。” 當年6月《紅旗》雜志發表了最高領袖關于人口問題的最新闡釋:“除了黨的領導之外,六億人口是一個決定的因素,人多議論多,熱氣高,干勁大。”
當時的國情是,由于國民經濟的恢復和發展,人民生活有了顯著改善,人口死亡率下降,自然增長率激增。但同時因大躍進等運動的推行,浮夸風的盛行,人口的力量和作用被人為的無限夸大,客觀上影響了領導人的判斷。與此同時美國等西方多家仍對新生的社會主義政權存有敵意,中蘇之間也逐漸開始出現分歧,從客觀的政治大環境來說,人口已經不可避免的成為國際政治博弈的籌碼。
這也為馬寅初被批判時康生那句著名的質問——“你是哪家的馬?馬克思的馬?還是馬爾薩斯的馬?”埋下了伏筆。
馬寅初遭到錯誤批判后,辭去了北京大學校長的職務,離開了燕南園63號,住進了東總布胡同32號。世態炎涼,門可羅雀。但也不盡然,周培源、陳叔通都曾看望過馬寅初。陳毅元帥不請自來,用他那宏鐘般的聲音對馬寅初說:“你的人口理論完全正確,一定要堅持,不檢討是對的,我支持你!”陳毅與馬寅初有過共事關系,是同志和朋友,一文一武,兩條好漢。在政治高壓下,馬寅初沒有寫過一個字的檢討,而且堅持己見不懼批判,他曾公開表示:“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迎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而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這在那個年月,恐怕絕無僅有。
榮耀歸于說真話的人
馬寅初分別于1901年和1917年迎娶了一妻一妾,不計早夭的一子,他共有七個子女,這在當時是一個典型的妻妾子女成群的中國式大家庭。經常有人說,馬寅初自己生了很多孩子,卻要別人都少生孩子,可見心口不一。實際上馬寅初早期的研究領域并不是人口學,而是廣泛涉及各類金融問題,后來他自覺停止了生育。馬寅初的人口理論,也不能簡單等同于后來的“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他提倡的是根據國情,有計劃地對全國人口實施宏觀調控,強調通過節育控制增長幅度,努力提高人口質量。在具體方式上,馬寅初反復強調過“最重要的是普遍宣傳避孕,切忌人工流產”。事實也證明,全國人口猛增,給國計民生帶來巨大壓力。1974年12月29日毛澤東在審閱《關于1975年國民經濟計劃的報告》時批示:“人口非控制不行。”這句話,竟與十七年前馬寅初《新人口論》中的小標題完全一致。
粉碎“四人幫”后,當時主持平反冤假錯案工作的中組部部長胡耀邦在審閱馬寅初的材料后說:“當年毛主席要是肯聽馬寅初一句話,中國今天的人口何至于會突破十億大關啊!批錯一個人,增加幾億人,我們再也不要犯這樣的錯誤了。”
1979年11月,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出版單行本,不到一年時間就加印至二十三萬冊。1980年9月25日,中共中央開始號召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從此,嚴格的生育控制政策使得中國人的家庭模式、人口結構和生育觀念都發生了巨大變化。
科學規律是不依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在批判馬寅初的同時,科學規律毫不留情地懲罰著愚昧。中國的人口年年月月分分秒秒地猛增著,給國計民生帶來極大的壓力,而且難于短期克服。1974年12月29日毛澤東在審閱《關于1975年國民經濟計劃的報告》時批示:人口非控制不行。這句話,竟與17年前馬寅初 《新人口論》中的三個小標題完全一致!
1982年,馬寅初被一場感冒引發的肺炎擊倒,當年5月10日病逝于北京,享年一百零一歲。馬寅初墓前的挽聯寫道:“馬師在舊社會不畏強暴,敢怒敢言,愛國一片赤子之心,深受同仁敬重;先生為新中國嚴謹治學,實事求是,堅持真理不屈不撓,堪為晚輩楷模。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