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國民間神靈信仰,女媧尤其是不可忽視的極重要對象之一。下面,根據筆者對女媧神話傳說以及相關民俗的理解,提供研讀札記若干,以供大家參考。
一
著眼主流戲劇,可以說以女媧神話直接入戲的劇目在歷史上不多,大概這跟中國神話過早步入歷史化軌道以及遠古女性神話被后世男性中心社會“刪節”得七零八落有關。據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明清傳奇有《女媧氏》“演煉石補天事”,又有明末《二十四孝》演女媧煉石補天,攝古今著名孝子二十四人之魄現身敷演。二戲作者不詳,劇本今亦不存。不過,轉換角度看華夏民間小戲,古老的女媧信仰還是在其軀體上烙下了不可謂不深的印跡,這尤其體現在女媧與儺母的關系上。
“以歌舞演故事”的中華戲曲,從發生學層面跟原始宗教儀式不無瓜葛。前人所謂“八蠟,三代之戲禮也”(《東坡志林》),正向我們道及此。巫儺文化在中國由來甚古。王國維《宋元戲曲考》論述“上古至五代之戲劇”時,就從古代巫覡文化角度追溯戲曲的發生,提出“后世之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并且說“巫以樂神,優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優以調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以男為之”。巫是溝通神、人的中介,當其進入迷狂狀態而以神之代言者的形象出現時,當其以象征性的歌舞形式作儀式化巫術表演時,庶幾從中可觀后世演藝中角色裝扮的表演情形?!墩f文》以舞釋巫,不無道理。儺或儺祭、儺儀是指巫師為驅鬼敬神、逐疫去邪、消災納吉所進行的宗教祭祀活動,其中唱的歌和跳的舞稱為儺歌、儺舞,而儺戲便是在儺歌、儺舞的基礎上形成的。改革開放以來,對于“活化石”般存在于民間的儀式戲劇如儺戲、目連戲等的研究熱潮在海內外興起,為今人重新審視中華戲曲史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理念,從中發掘出的諸多寶貴的民俗資料也受到學界重視。
考察民間儺戲可知,女媧正是備受崇拜的神靈之一。巴蜀儺戲中的師道戲,有瀘州龍門派道壇和梁平正一派虛皇壇,后者奉太虛玉皇和三寶天尊。從其壇場布置的神圖上我們看到,位于“三清”左右的神靈是伏羲、女媧。[1]在湘、黔、滇、川等地民間,演唱儺戲時供奉戲神“儺公”、“儺母”,其為伏羲和女媧。有研究者指出,“湖南自古巫風繁盛。長期以來被視為上古神話的一場古巫之戰(‘炎黃大戰’),導致中原九黎部落在其首領尤被殺后南逃洞庭,與以女媧為人祖的土著組成‘九黎——三苗集團’,以尤頭為圖騰,史稱‘三苗國’?!倍诤厦耖g,“沅陵儺壇屬‘娘娘教’流派,即以南方人祖女媧為儺神。巫師行法時多‘禮請’并贊美女巫或女神。女巫師在《和神做追究》儺壇法事中必須搬請‘東山圣公、南山圣妹、潮水洞大娘二娘三娘、五天五岳皇后夫人……’除了東山圣公(伏羲)外,其余幾乎全是女巫和女神,其中南山圣妹即女媧。”[2]以“圣妹”稱女媧,蓋在民間有伏羲、女媧“兄妹成婚”的傳說。又據高倫《貴州儺戲》介紹,不但被尊為“人皇”的“‘儺公’是傳說中的伏羲,‘儺婆’是傳說中的女媧”,而且儺堂法事巫書中也有二人“對天一拜成婚配”的敘事。
女媧是怎樣進入儺神行列的,詳情無從而知,但其作為“生”的象征具有壓邪祛祟的功能,這是不言而喻的。誠然,伏羲、女媧以兄妹婚配而繁衍人類的故事流行于史,但這種神話敘事其實出現較遲。伏羲、女媧之名在先秦典籍中已提及,可是,相互間并沒什么瓜葛。歲月推移,及至漢代他倆才被繪入帛畫中或刻在磚石上,成為互有關聯的人首蛇身的神話造型,如四川合江出土的漢代石棺上該類形象常見。這時,其關系或是兄妹(如《路史·后紀二》注引《風俗通》:“女媧,伏羲之妹?!保?,或是君臣(如《淮南子·覽冥》高誘注:“女媧,陰帝,佐宓戲(伏羲)治者也。”),并未婚配。到了唐代,二位方才搖身一變成夫妻(如盧仝《與馬異結交》詩“女媧本是伏羲婦”,即是其反映),并且形成了唐末李冗《獨異志》中記載的“昔宇宙初開之時”、“天下未有人民”而女媧、伏羲兄妹“議以為夫妻”的故事。對此演變史,今天研究民間以伏羲、女媧為“儺公”、“儺母”的習俗時,是應有知曉的。
二
作為太古神話中名聲赫赫的大神,女媧做了兩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補天和造人。當年,魯迅擷取古史創作小說《補天》,就熱情地歌頌了這位煉石補天再造乾坤的大女神。結合古籍記載和民間傳說來看,遠古時期曾發生一場世界性大災難。在那天塌地裂、洪水泛濫、猛獸橫行、生民遭難之時,是大神女媧挺身而出,“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浮水”,由此“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淮南子·覽冥》),從此天下太平。而據《列子·湯問》,女媧之所以補天乃是因為大地原本有缺陷,其曰:“然則天地亦物也。天地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缺”。此外,洪水神話是一個世界性母題,也在中國各民族口頭文學中有豐富多彩的折射。透過神話看真相,“積蘆灰以止淫水”的女媧其實是比鯀、禹要早得多的治水英雄,故受到萬世崇敬。
女媧補天,使用的材料是土、石、蘆灰,皆跟大地有密切關聯。女媧造人神話見《風俗通義》等書:“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痹诖松裨捴?,女媧造人憑借的僅僅是黃土,而土所表征的也就是大地。大地生長出植物,人類社會中母親生養子女現象正與之相似。由于“類比”這神話思維的基本邏輯使然,“以地為陰性名詞,圖像作女人身”[3]并由此產生地母崇拜是世界性現象。民俗事實表明,女媧在國人觀念中正是“地母”(Earth Mother)偶像的原型?!墩摵狻ろ樄摹酚涊d漢代風俗:“久雨不霽,則攻社,祭女媧。”按“社”即桑社,是古人祈生殖、祭地母的標志?!抖Y記·郊特牲》:“社,祭土而主陰氣也?!薄痘茨献印ふf山》高誘注:“江淮謂母為社?!薄侗阕印め寽穭t一語道斷:“女媧地出?!苯裰畬W者亦肯定,“女媧既是地出,就帶著莊稼神兼土地神、泥土神的性質?!盵4]既然如此,古老的“女媧摶土造人”神話的實質無非是說:女媧作為人類的大祖母,她僅僅依靠自身便生養出了人類。至于《山海經·大荒西經》所載女媧之腸化生十神,又是一證。這里,既無作為對偶的伏羲,也無作為群偶的諸神,難怪《說文解字》釋“媧”這“古之神圣女”時也肯定其是“化生萬物者”。
古有“三易”之說,根據《周禮》介紹,“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三者從時代上乃分屬夏、商、周。關于商易《歸藏》,前人所謂“坤以藏之”(《周易·說卦》)、“歸藏者,萬物莫不歸藏于其中”(孔穎達《周易正義·序》引鄭玄對《歸藏》名義的解釋),凡此種種,無非是在說“萬物歸藏于母”,強調天地萬物皆由神圣的母性所生所養。區別于《周易》,更古老的《歸藏》以“坤”而非“乾”開篇,自有其跟人類息息相關的發生學根基。[5]《說文》稱“坤,地也”,地字“從土,也聲”,而“也”乃女陰之象形,因而段注釋“地”云:“坤道成女,玄牝之門,為天地根,故地字從也?!崩橥翞榇蟮?,象征著母性,即所謂“地為母”(《后漢書·隗囂列傳》),“地者,元氣所生,萬物之祖也”,“其卦曰坤,其德曰母”(《初學記》卷五引《白虎通》《物理論》)。《路史·黃帝紀》:“黃帝有熊氏,河龍圖發,洛龜書成。于是正‘乾’、‘坤’,分‘離’、‘坎’,依象衍數以成一代之宜。謂土為祥,乃重‘坤’,以為首,所謂《歸藏易》也……”正因為“土,地之吐生萬物者也”(《說文》)、“土者,萬物之所資生,是為人用”(《尚書大傳》),土地是養育萬物之母,人類賴以生存的食物和生產資料都來自大地,所以“謂土為祥”。
“以土為祥”,這是古代農業崇拜的體現。而在母系居主的遠古時期,由于生殖崇拜和農業崇拜在初民原始思維中的重合,土地和母親在神情意象上往往神秘互滲?!暗啬浮背绨莩蔀榭缑褡?、跨地域的多見現象,其深層緣由蓋在于此。
三
神話是先民解釋自然和社會現象的產物。人類起源的發生學探討,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遠古“大母神” (the Great Mother)崇拜?!睹缱骞鸥琛髂靖琛酚械溃骸凹偃缡乾F在,爹媽生你我,生下就生下,有啥值得說?回頭看當初,楓樹生榜留,有了老媽媽,才有你和我?!边@位先于人世間具體“爹媽”(兩性結合)的“老媽媽”,實為人類起源傳說中獨自生養人類的“大祖母”或“大母神”。從中國多民族文化角度審視,女媧神話在漢族之外的許多民族中都有傳播和影響。苗族生殖信仰里就有崇拜“圣母”女媧之風俗,如前人記載:“婦有子,始告知聘夫,延巫師,結花樓,祀圣母。圣母者,女媧也?!保ㄘ惽鄦蹋骸睹缢子洝罚?/p>
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痹诠糯袊匝壸诜ㄖ茷榛A的社會結構中,“無子”是國人大忌。為求子嗣,為了傳宗接代,民間有拜送子娘娘的風俗。這送子娘娘的主要原型,首推華夏神話史上的女媧。河北涉縣中皇山有媧皇宮,民間俗稱“奶奶廟”,傳說此處就是“人祖奶奶”女媧摶土造人、煉石補天的地方。廟里有廣生宮,宮里有子孫殿。廟中,神像前會擺著各種泥土或其它材料做的娃娃(人偶),專供前來燒香求子的信眾們“拴”走帶回家去。農歷三月十八相傳是女媧生日。每逢此日,方圓幾百里的人們都要來趕廟會,其中求子婦女居多。求子的婦女,或向送子娘娘磕頭燒香許愿,取“神藥”(香灰)回家用水服下;或以紅頭繩在送子娘娘像前拴一人偶娃娃揣在懷里,不回頭走到家里。日后若是生了孩子,便來廟里還愿,除了燒香磕頭還要送三個布縫或泥土做的娃娃。每逢廟會,人山人海,香火旺盛,還有戲班藝人演唱《劉二姐拴娃娃》等節目,唱的是劉二姐因不生育而遭受婆婆白眼和丈夫虐待;求子心切的她和小姑子去趕廟會,向送子娘娘燒香磕頭許愿拴娃娃的整個求子過程。由此有人物有情節的演唱不難看出,女媧信仰深深地扎根人心,老百姓對女媧在現實中的功用如送子、治病賜福、保佑發財等耳熟能詳,對該女神也頂禮膜拜至極。中皇山原名女媧山。女媧在天、人、地“三皇”中位居“人皇”,因此媧皇宮所在山名“中皇”。如今,當地還辦起了媧皇宮文化節,“古代的習俗,也借廟會在長期流傳著”[6]。
跟許多地方稱女媧為“人祖奶奶”不同,河南省西華縣思都崗女媧城廟會稱女媧為“人祖姑娘”。其實二者在生殖崇拜底蘊上并不矛盾,后者折射出更古老原始的“貞法受孕”或“處女生殖”母題。思都崗女媧城廟會遠近聞名,“廟會上有傳統祭祀歌舞,有傳統服飾、步法、禁忌,稱‘擔經挑’,也禁忌男性參與,唱經歌《龍花經》,乃長篇祭歌。其中有一首唱及女媧廟會起源的歌,表明‘龍花會’所祭祀的主神是人首蛇身的女媧,只唱‘祭女媧,朝祖宗’而未提伏羲。廟會上,老百姓大都能講出女媧創世治世的系列神話;部分‘宣傳功’的婦女能唱出女媧治水、居住、采集、斗獸、補天等英雄神跡?!畬Α癁閺R會傳統祭祀歌舞之一,又叫‘盤功’,廟會上相識或不相識者,以對唱方式結識并切磋功力,即興演唱,較量女媧所賜道行及各方面的知識。‘渡船’也是廟會傳統祭祀歌舞之一,內容與‘對功’相似,唱兩岸風物,形式借助地方戲曲聲腔、道白,雙方扮作村姑和船家,以能否讓人上船渡到對岸去見女媧老娘而展開對答?!边@種祭祖娛神的“擔經挑”(又稱“擔經跳”、“擔花籃”)表演,在河南淮陽人祖廟(太昊陵)的廟會上亦見?;搓柸俗鎻R的主神是伏羲,但其主要習俗表現出強烈的女性崇拜意向,因此有學者推測,“也許此處崇拜的大神最初本是女性神女媧,后來才慢慢變成伏羲的”,“是后來男性中心社會意識滲入的結果”[7]。也就是說,對大母神女媧的信仰和崇拜,有更古老的文化根基。
以上“人祖”信仰習俗,跟古籍記載的女媧獨自“摶土造人”神話相呼應,表明著女媧作為生養人類的偉大祖母的至上地位,她理當是華夏神靈殿堂中先于諸神又高于諸神的始祖神。
注釋:
[1]參見于一:《巴蜀儺戲》第43頁,大眾文藝出版社,1996年。
[2]胡健國 :《長無絕兮終古:論〈楚辭〉與沅湘巫儺文化》,載《藝?!?998年第3期。
[3]錢鐘書:《管錐編》第1冊第56頁,中華書局,1979年。
[4]蕭兵:《楚辭與神話》第364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
[5]參見李祥林:《〈歸藏〉及其性別文化解讀》,載《民族藝術》2007年第2期。
[6]歐大年、范麗珠主編《邯鄲地區民俗輯錄》第190頁,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
[7]楊利慧:《女媧溯源:女媧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測》第144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民間神靈信仰研究(一)”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四川大學教授,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
研究所(成都)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