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中葉起,商品經濟興盛,啟蒙思潮漸起,人的主體意識走向新的覺醒(與魏晉、盛唐比較)。進入晚明以后,由于包括王(守仁)學、李贄思想在內的激進自然主義的鼓吹,使得這種新覺醒達到高峰。人們特別是廣大士人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萬物之靈的人,是現象世界的主體,是現實社會的主人,擁有張揚自我、張揚生命的權利,從而引發出一種要求自由表達情感,充分滿足情感需求的社會風氣。這種風氣,無疑是對千百年來禁錮人們情感自由的傳統禮教的強烈反擊。
而這種要求“各遂其情”的社會風氣,這種對“以理滅情”的傳統禮教強烈的反擊,帶出了一個副產品,那就是在縱欲主義推動下的情欲橫流:達官貴族、紈绔子弟、風流才子甚至包括腰包里稍鼓一些的市井細民終日里縱情聲色,醉宿花叢;已婚男女出現婚外情和通奸,未婚男女一見鐘情即直奔“主題”……文學是社會的一面鏡子。這種令道學先生痛心疾首的現象也必然會反映到作品中去(例如“三言”、“二拍”),而且是以欣賞和贊許的眼光,甚至還著意于其間的性行為細節。這之中,尤以《如意君傳》、《金瓶梅》、《肉蒲團》與《癡婆子傳》為最。它們在清嘉慶十五年(1810年)起,就與《西廂記》一樣同屬查禁的淫書。這里略說《如意君傳》與《金瓶梅》。
一、《如意君傳》傳遞的人文信息
《如意君傳》刊于明正德十五年(1520年)。故事梗況是:武則天當政之際,千金公主進馮小瑤(寶)入宮,髡發為僧,改名懷義,與武后淫亂;張昌宗、張易之亦參與其間。有薛敖曹者,美姿容,性具特壯大;宦官牛晉卿訪得他,進與武后,更淫亂無止。后敖曹諫則天召回中宗。當武后76歲時,已覺不豫,以敖曹托武承嗣,置酒為別。未幾,敖曹逸去,不知所向。天寶中,有人見于成都,羽衣黃冠,童顏鶴發,年如二十許。書名應該緣自以武則天立國后的年號“如意”。
《如意君傳》的作者不詳,但從行文立場來看,他應該是一個男權至上主義者。在他筆下,薛敖曹巨大的陽具讓武則天領略到從未有過的性快感。這不禁令我們想起《肉蒲團》里尋求性具自戀快感的未央生。從《如意君傳》所描述的歷史大背景、所涉及的人和事來看,它可以說是一部歷史小說;但從武則天完全拜倒在薛敖曹大陽具下的描述里,我們卻讀出了創作者的另一番良苦用心。因為陽具崇拜其實是一個十分古老的話題。在關于它的種種說法中,以男人征服女人的論調最有市場,也最令男人們自豪。在《如意君傳》里,薛敖曹于第一次性交時,尚“避不敢前”,震懾于武則天的威儀;但此后便迅速占據上風,在對武則天的性戰中取得了主動出擊、掌控全局的絕對優勢……
這樣的敘述傳遞出這樣一種人文信息:武則天雖有帝王之尊,但到底還是女人;而女人對于男人來說,卻始終是附屬的第二性,居于被征服者的地位——即連性生活方面也是如此。傳統社會是一個男權社會,在那里,男尊女卑是全面的,全方位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容許乾坤顛倒,牝雞司晨。對此,武則天則率領她的女權主義大軍予以了全面的挑戰、全方位的回擊。這一點,唐代的男子,包括薛懷義、張昌宗、張易之這些與武則天多年保持性關系的男子是無可奈何的。《如意君傳》的作者或許感覺到這一點。作為一名男權至上主義者,他在其小說里有意使武則天每日每刻都臣服于薛敖曹的碩大性具之下,試圖以此恢復歷史上曾被這位女皇帝破損過的男人們的自信心。這情形,如同武則天的親生兒子唐中宗李顯應對武則天身后事那樣拙劣,那樣欲蓋彌彰。
作為一部涉及淫穢內容的小說,《如意君傳》有不容忽視的重要地位。因為在小說中直接具體地描寫性愛,使用白描的手法,對性行為與當事人的姿態動作、言語對話以及心理感受等進行細致的敘述,在中國小說史上乃首見。因此,可以說《如意君傳》開了中國情色小說或性愛小說的先河。《金瓶梅》中就有不少地方直接抄自該書。后世小說名男子陽具為“麈柄”,也源自《如意君傳》。
至于小說將武則天這位高高在上的一代女皇帝描寫得有血有肉,有情有義,讓她回到社會,回到普通人中來,則當是作者在明中葉漸興的啟蒙思潮影響下所具有的人文意識的自然流露。《如意君傳》的縱欲,當然是進入明中葉以后社會現象的一種反映,是對激進的自然主義輸入社會層面后的極端現象的形象描述。所以,它當然也會折射出人本主義和“自然人性”論的靈光。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書中寫到武則天看到鳥兒在花園中成雙結對,感嘆地說:“幽禽尚知相偶之樂,何以人而不如鳥乎!”無獨有偶,以后湯顯祖的《牡丹亭》寫少女杜麗娘思春,竟然也說出類似的話來:“……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看來,湯顯祖是讀過《如意君傳》的。
二、《金瓶梅》
是一部可詫異的偉大的寫實小說
《金瓶梅》刊于萬歷年間(1573年~1620年),作者亦不詳,題為“蘭陵笑笑生”作。全書借《水滸》中西門慶、潘金蓮故事鋪衍,描寫西門慶家庭內部的一系列事件、西門慶與社會各色人等的交際,直到西門慶縱欲而亡,家庭衰敗,眾妾作猢猻散。書名由小說中三個主要女性——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名字合成。
《如意君傳》是淺近文言體,而《金瓶梅》則純為白話文。因而后者對性行為的描述,更令普通讀者心驚肉跳。所以,自清以降,一般人視之為“淫書”,不足為怪。倒是清人劉廷璣的眼光獨到。他在《在園雜志》卷二里寫道:
若深切人情世務,無如《金瓶梅》,真稱奇書。欲要止淫,以淫說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其中家常日用,應酬世務,奸詐貪狡,諸惡皆作,果報昭然。而文心細如牛毛繭絲。凡寫一人,始終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讀之,但道數語,便能默會為何人。
在這里,劉廷璣讀出了《金瓶梅》作者的苦心:“以淫止淫”;即是說,是對晚明世相中的性放縱現象的抗議和反對。今人則從《金瓶梅》所反映的觸目驚心的官商勾結、錢權交易、金錢對人性的扭曲入手分析,認為它是一部“世情書”(魯迅)或“我國古代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小說”(章培恒、駱玉明)。鄭振鐸先生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里更指出:
《金瓶梅》的出現,可謂中國小說的發展的極峰。在文學的成就上說來,《金瓶梅》實較《水滸傳》、《西游記》、《封神傳》為尤偉大。《西游》、《封神》,只是中世紀的遺物,結構事實,全是中世紀的,不過思想及描寫較為新穎些而已。《水滸傳》也不是嚴格的近代的作品。其中的英雄們也多半不是近代式(也簡直可以說是超人式的)。只有《金瓶梅》卻徹頭徹尾是一部近代期的產品。不論其思想,其事實,以及描寫方法,全都是近代的。在始終未盡超脫過古舊的中世傳奇式的許多小說中,《金瓶梅》實是一部可詫異的偉大的寫實小說。她不是一部傳奇,實是一部名不愧實的最合于現代意義的小說。她不寫神與魔的爭斗,不寫英雄的歷險,也不寫武士的出身,像《西游》、《水游》、《封神》諸作。她寫的乃是在宋、元話本里曾經略略的曇花一現過的真實的民間社會的日常的故事。宋、元話本像《錯斬崔寧》、《馮玉梅團圓》等等尚帶有不少傳奇的成分在內。《金瓶梅》則將這些“傳奇”成分完全驅出于書本之外。她是一部純粹寫實主義的小說。《紅樓夢》的什么金呀,玉呀,和尚,道士呀,尚未能脫盡一切舊套,惟《金瓶梅》則是赤裸裸的絕對的人情描寫;……[1]
鄭振鐸先生以近代人文主義的眼光、人文啟蒙思想的眼光來讀《金瓶梅》,確乎超過大多數學者的境界。不過,他也有嘆息:“可借作者也頗囿于當時風氣,以著力形容淫穢的事實、變態的心理為能事,未免有些‘佛頭著糞’之感。”[2]
三、提倡“發情止禮”的愛情藝術
鄭振鐸先生的惋惜提醒我們,即便是倡導人性解放和情感自由這樣的偉大主題,在表現手法上也當有理、有利、有節。這一點,明代的啟蒙思想家如李贄等未能注意到——對舊的思想秩序破壞得多,但在新的社會理性的建設方面卻頗為吃力。因此,李贄等到底只屬于激進的自然主義斗士,而不能成為像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那樣的民主思想家。在如何看待情欲問題上,王夫之就提出了“性為情節”、“情以顯性”的觀點,提倡情感的要求與道德的自律統一起來。這里,茲以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在為潘光旦先生譯注的英人靄理士《性心理學》所寫《書后》一文中的一段,做本文結尾:
潘先生認為人的性生活應當做到“發情止禮”。就是說,發生于生物基礎的“人欲”是出于自然的,必須按自然的演化規律得到發展。人為地加以禁遏不但難于貫徹,而且必然帶來對身心的不良后果。最終也必然走到與強種優生相反的路上去。個人性的要求必須在不影響社會健全運行的渠道里去得到滿足。這個渠道就是潘先生所說的“禮”。這里所說的“禮”并不是傳統社會里用來遏制個人性生活的“禮教”,而是能使個人得到美滿的性生活的社會渠道。這也就是靄理士所提倡的“愛情的藝術”。“愛情的藝術”并不把男女的性生活只看成是一種生物現象。人類的兩性生活不僅是完成生物上的生殖作用,而且通過兩性之間的感情,可以豐富和美化人類生活的內容,使這種人與人的關系升華為一種藝術的享受,同時也成為人類社會發展到最高階段的動力。[3]
注釋:
[1][2]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下冊,第936頁,第937頁,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
[3]費孝通:《性心理學·書后》,三聯書店1987年版。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