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我一直以為自己離海很遠。海是一種夢幻的虛無的東西。我腦海里最早的海景不是得之于畫報就是電影。電影《海霞》或者更早《火紅的年代》那個于洋扮演的趙四海,那個穿海魂衫的趙四海。我永遠記得趙四海記得于洋,因為當年我裝模作樣讀著《人民畫報》在滸山照相館拍照,畫報上就登著《火紅的年代》的劇照。我看見真實的海已然是個青年了。我以為海必是碧藍的。很長很長時間我一直沒有看見過碧藍碧藍的大海。
本來我還可以早一些看到海。記得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父親答應帶我出差去上海,我當時的高興勁兒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上海,那是賣緊俏商品的大城市。對,《霓虹燈下的哨兵》寫的就是上海的南京路。那里還有一個“拒腐蝕、永不沾”的好八連。我已經向班主任老師請好了假,可出發那天的清晨剛好遭遇一場滂沱大雨,父親就扔下我獨自去了。我只好怏怏地去上學,學校里或許有一場同學的奚落等著我。但這樣就這樣吧。我似乎沒有哭泣。我一直這么堅忍,有點乖。后來我一直與海絕緣。我也一直以為上海是離我老遠老遠的地方。海是離我老遠老遠的地方。以后我只是在地圖里見識過蔚藍色的海洋。
五歲那年父親帶我去過一次杭州,僅此一回。對于一個懵懂的孩童來說,杭州之于我最深的印象也無非是一盤魚子醬,至今懷念的魚子醬。西湖,那是一個栽幾棵楊柳的池塘。還有靈隱寺那幾個兇神惡煞的神。沒有海。
我的確是一個未曾開化的孩童,不知道自己就生活在海邊,生活在離海的不遠處。
不知道原來我們所處的地方原來就是一片海。
我從三碰橋遷到教場山南面的后二房路的時候,還是一個無知少年。那時候和一個大哥玩,我家離教場山更近些,看見海鳥在教場山的上空翩翩飛。每次遇見海鳥,遇到就遇到了,似乎沒有對我的人生發生巨大影響。但后來知道,教場山,早先又叫曬網山,這里早先是捕魚的,后來又知道這里曾是明代抗倭演習的地方。這些古跡的認識和發現,我才知道自己腳下的生息繁衍的土地以前竟然曾是一片海。什么是滄海桑田。什么是唐涂宋地。我們的先民,一群又一群移民,一群又一群“外地人”,在這里圍海造田。我們的大塘河,塘,不是池塘,乃是海塘。后來我還知道宋代慶歷年間有一位余姚縣令領導海塘的開筑,自上林至云柯,他叫謝景初。浙江富陽人。
我到上海去的時候已然是個青年。九十年代初,我從寧波碼頭乘輪船終于到上海去了。或許就這樣看見了真的大海。在船上過了一個晚上,清早天蒙蒙亮的時候從十六鋪碼頭踏上了上海。與上海的約會與大海的約會遲到了二十多年。
后來等同于天方夜譚的跨海大橋真的鋪上了海路。幾年后的世博會讓我有緣在跨海大橋上與大海再一次相遇。海涂,然后是海,真真切切的海。海是那么遠,又那么近。
據說始皇帝時候的徐福就是以達蓬山為起航地。然而這里確實曾有一條海上絲綢之路,上林湖的瓷器走過這條海上之路。海啊海,不管你已然退去,你真真切切曾在這里潮起潮落……
道光《滸山志》開篇道:滸山自周秦以上,悉系海堧,曠無人居。自漢,虞氏始居此。
慈溪的歷史和版圖曲里拐彎。曾讓人氣短。1954年10月,政府為建設棉區計,劃姚北、鎮北、慈北“三北”組建新慈溪。現在的縣治滸山,之前尚屬余姚管轄。而慈溪縣城還是那年從現在的寧波江北區慈城鎮遷來的。你說我慈溪人當然對,說寧波人也可,余姚人也沒錯。沾親帶故,集三地于一身了。
三北新慈溪的組建,不也是因為這一塊海地的誘惑么?
慈溪,古名句章。越滅吳后,越王勾踐在今余姚大隱鎮城山村筑句章城。秦皇置句章縣。東漢大孝子董黯在大隱溪筑亭汲水為母治病,子孝母慈,這條大隱溪改名慈溪,后為縣名。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年)慈溪設縣之始,縣治慈城。我原以為,我的慈溪,顧名思義,應該是一條溪流的地方。后來我找到這條名大隱溪的時候,原來這條溪躺在余姚,以前又曾屬于老慈溪的。我的慈溪,不再僅僅是一條溪。慈溪,早已從溪的地位升騰到海。海納百川。溪流歸海。后來我讀到一部慈溪人寫的小說,我方才知道自己所處的地方,三北,慈溪,杭州灣喇叭口,原來真的就是一大片海地。也是一片福地。多少代多少年移民的圍涂筑塘,玉成了三北慈溪。三北慈溪剛巧處在山海間的絕勝佳處。慈惠所及,歷年自然災害鮮至。慈惠三北,溪通四海。
在這塊海地上,所謂三白,稻米,海鹽和棉花,其中的海鹽和棉花就是大海和咸堿地的恩賜。海,影響了人的生活內容和方式。海涂人靠海吃海。三北人喜歡吃海鮮,彈涂,梅魚,箬鰨,鯔魚,蛤蜊,黃甲,蟶子,蟹醢,離不開鹽,喜歡咸貨下飯,咸熗蟹,咸吐鐵,咸蝦子,咸雪菜,咸莧菜,由來已久。海,也必影響人的稟賦基因甚至形而上的哲學和意識形態。就像山之于山民一樣。
我是誰?我來自何方?認識海,就是認識自己。這種對海的認識,特別是認識自己所處與海的關系,伴隨著我的人生。人生大概就是漸漸明了自己以及自己和鄉土和世界相互關系的一個夢境。■本欄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