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有大海一般深邃的竹林,站在林海深處,眼前的竹竿疏朗,然而向遠處望去,只覺得密密麻麻地構成了八卦陣,人似乎被數不清的毛竹關了起來,只聽見頭頂風聲瑟瑟,原來是竹葉摩挲,看見腳下光圈斑駁,原來也是竹葉在隨風起舞。大雪覆蓋的深冬,或者在北風開始轉了方向的季節,走在山道上,不小心就會一腳踢出株水嫩的竹筍,它們淺藏在地表下,一當春風吹拂,就努力地探出頭來,欲要感受一下原野的生機。
竹筍的種類很多。按時令分,有早前筍、遲幫筍;按品種分,有雷竹筍、小杉筍、箭竹筍、毛竹筍等。毛竹筍通稱毛筍,按筍質來分,有冬筍、黃泥頭拱、青頭鉆,還有特征一般的筍,是謂大路貨。
一般的筍,大都按幾角的價錢被食品廠收去,做了罐頭的原材料。對于黃泥頭拱,大概是沒有人不喜歡的,它生長在深厚的松散的黃泥地中,挖出來的時候,透著一股清新的氣息,筍尖一簇黃嫩,吐著粉絲,軟軟的,像剛孵出的小鳥的喙,充滿了生的活力。剝了殼,呈現在眼前的筍肉雪白粉嫩,光滑沒有瑕疵,猶如處子光華的胳膊,我知道深埋于地下的,往往有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清秀氣質。如果把它做主菜,不管是生炒肉片,還是水煮雪里蕻,味道都是一流的,鮮得使你嘖嘴回味,甜津津的,三日不知肉味。《詩經》里說:“其簌維何,維筍維蒲。”大概也是因著這個原因吧。
然而我卻莫名地愛著青頭鉆和冬筍。
青頭鉆不合時令,在暮春季節,才鉆出頭來;它也不懂鉆營,選擇田洋畈做自己的床,田洋畈中泥土層薄且堅硬,表面上覆蓋著密織的竹節草,有時候,人們踩踏得寸草不生的道路,只要有空隙,它也不會拋棄這個機會,只要竹根從這里經過,竹筍總會倔強地鉆出來,由于缺少養分,它的皮黑中泛青,毛細長且粗硬,肉瘦削且泛著青綠,我們當地就叫它青頭鉆。但是從它萌芽開始,它就充滿了和環境抗爭的氣息,地下莖骨節粗短,如蜩腹蛇腑,質地堅硬,如金玉鐵石。蘇軾說“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它卻是咀嚼一把渣,纖維絲嵌牙縫,結果適得其反,筍農拋棄了它,它反而上得了樣,成為竹林中一棵不起眼的瘦竹,老且朘削。篾匠們往往喜歡選擇它,制作竹席的邊角,補制畚箕容易磨破的后部。
冬筍卻無法成長為有用之材,不可能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寒冬的風實在過于猛烈,寒冬的雪實在過于嚴酷,寒冬的霜實在過于凜冽,所以它總是生長在離地表幾公分的泥土里,在還沒有露出地面的一剎那,就被風雪永遠地壓在地底下,偶爾運氣好,不經意地露出地面,也大都被風雪所磨蝕,最終腐爛了去。筍農如果要尋找它,需要花費一番周章。按我的經驗,如地表有裂縫,或者土面隆起,它就有存在的希望,但也常常落空。如果土層綿軟如床,厚達幾尺,高品質的冬筍生長在地表幾尺下,于它是默默地吸收貧瘠的土地里的營養,甘心生活在黑暗的地底下,于熱愛它的人來說則實在難以找尋,但是有經驗的筍農可以根據兩株母竹的枝葉方向來確定地下莖的走向,再根據土層的深厚,整片地挖,也許能找到它。只是即使幸運地被具有雪樣眼光的農人挖了去,質地如菜的冬筍也是用途單一,只能做餐桌上的小菜一碟。
熬過嚴冬,草木萌發,天地又是一番新氣象,這個時候,艷麗的桃花開放了,活潑伶俐的燕子在青青的禾苗之間自由地飛翔。如果恰有淅瀝的春雨,或者只要泥土夠墑,在竹林里,那筍們就會輕松地舒展骨節,我似乎聽到了它們活動骨骼的聲音,那破土而出的喜悅,抑都抑不住的。可是竹農們都說其中幾乎沒有冬筍,一冬的抗爭,它幾乎耗盡了精力,再也緩不過氣來,從此湮沒于黑暗的地底中。只有瘦黑的青頭鉆,孤零零地生長在空闊處,那是大家不愿意立腳的地方,它就這樣兀立不群。
老 牛
我們那一代人,寫信已經有點落伍了,發明信片是挺時髦的。明信片的正面一般是攝影作品,圖像特細膩,還因為自己是生活在田間麥壟上的農家孩子,所以腦海里始終抹不去一幅《夕陽晚歸圖》:灰紅色的太陽斜掛在草垛中間,一個農人赤著小腿,背著犁,牽著牛,正在緩緩地行進。總覺得這是幅美麗的圖畫,有時我夢想著用彩筆描摹,用笨拙的傻瓜相機照相,用粗拙的文字來述說。然而當成之以像,或者述之以文,人們對我田園牧歌的向往,總是不屑一顧。
有一次,機會湊巧,我看到一只老牛因勞累跪倒在田埂上,然后被殺死,生產隊長說:“貪便宜買老牛,一年倒十八頭,被牛販子騙了。”我心仿佛受到了震動,覺得那種美麗的景色,其實很空洞,很虛無。
鄉里人,牛的死亡謂之倒爿。倒就是累倒,倒爿就是年老體弱而死亡。我想那個時代的人們一定是窮瘋了,在暴雨酷日里,在板結如硬塊的田野里工作的伙伴,它鞠躬盡瘁,毫無怨言,可是因為勞累,因為體弱,在回家時,只要無緣無故地彎下前腿,生產隊就毫不遲疑地決定宰殺。這也許是個非常現實非常妥當的措施。因為一當老牛死去,牛肉自然走了味道。
我見過宰殺老牛的場面。幾個青壯大漢用麻繩纏住老牛的四肢,輕輕一拉,偌大的身軀便轟然倒下。有些時候,我甚是奇怪,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只要提提屋柱似的腿,前后彈踢幾下,人們就不能近身。可明知死亡就在眼前,竟然不掀起一絲抗爭,任由宰割。
被捆綁的老牛橫臥在地上,四肢伸得筆直。很好看的睫毛閉一閉,美麗的大眼睛便淌下了一溜眼淚。長長的眼睫毛隨著眼皮子一夾一夾的,似乎是無奈,似乎是無辜,我到底也弄不清它的淚水是因勞碌一生卻一場無結果的傷心,還是像鱷魚的眼淚,只是純生理的反應。我曾經翻遍了各種辭書,卻沒有答案。
當長尖刀狠狠地捅進它喉嚨的一剎那,它甚至來不及輕哼一聲。我老是想,工作時,老牛是被人日日掛在口頭上贊美的耕耘者,可是被拋棄的時候,甚至比最下賤的豬還要下賤。豬到板上還要撞一撞,掙一掙,吼一吼,把狂濺的血灑得到處都是。
接下去的場面顯得有點血腥,有點冷酷,有點悲愴。上千斤的軀體被宰割,被區分,被堆疊在河邊的青草灘上,星星點點,是何等的“壯觀”。人們興高采烈。農村里,人們非常現實,全然沒有如我書呆子般的空想。什么晚歸圖,早出圖,耕耘圖,還有什么勤勞的品性,都可以不論,充饑才是最需要的。
我曾經為此傷心,不忍伙伴就這樣死亡,不忍看它軀干零落,所以不想沾一口牛肉,在牛肉簡單燒煮以后,幾乎全村的人都在狂歡,可是我卻在田野里流浪。為此,父母在黑夜里焦急地呼喊尋找。當他們終于扭住了逃避的我,根本搞不清楚我古怪的思想。
它無論活著,還是被宰殺、死亡,都顯得如此低賤。即使是它的生活,按理說躬耕田畝,應該有個固定的生活場所,然而它不得不到處顛簸,總是被販賣,從一個村莊轉到另一個村莊,甚至為此,農村里竟然悄悄地形成以此謀生的族群——牛販子。
牛販子觀察牛的長幼,要看皮肉子的油光水嫩與否,還要抓住牛鼻子,扳開其雙唇,以牙齒的多少,察其生命的長短。
讓一只牛犢參加生產勞動,首先得管束。據說牛鼻最柔軟,我親眼看見細長的鋼針刺過鼻孔間的息肉,掛上牛環,這樣,無拘無束年輕活潑的壯牛成為不敢違拗人們意志的走卒。當你察看它的齒序時,我聯想到十四五世紀站在街市上被販賣的非洲黑人,或者就是揚州的瘦馬。當然,稍有缺陷,甚至牙齒長齊,就已經不在收購之列。當壯實的牛被收購,我常常不舍,會跟出很遠很遠。當老牛收購被拒,我又希望它被人買去,另有一個好的去所。雖然明知它的命運,不是終日勞累,就是等待著被宰割,但悲慘的結局至少不在我的眼前顯現。
在那個秋收以后的黃昏,夕陽西下,當老弱的牛轟然倒地的一剎那,當周圍的人們開始踴躍時,當那一溜眼淚流下來凝成水澤開始,我就刻意忘記牛的故事。那一張不被人看好的明信片,甚至不再在腦海中浮起。偶然想起景象,竟然是污泥中艱難開步的老牛、草灘上堆疊的零碎的肉,是它臨死前無奈的溫順,還有田壟中壯健輕快的腳步。■
選自《象山港》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