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須憐我

自古而今的佛經和筆記小說，都有很多勸諭世人的故事。而且這種故事似乎至今仍有，只不過其中頗多附會之辭。前幾天網上看到今人輯錄的《惜紙感應錄》，談及南京某人窮奢極欲廣納二奶三奶直至“多奶”，還撰聯“色即是空空即色，卿須憐我我憐卿”，結果終遭報應，因“淫褻佛典家敗人亡”。我雖然認同不要亂性的道理，但這故事本身卻是明顯移植而來，最起碼那副對聯不是南京某人的原創。

“卿須憐我”一聯，對仗工整巧妙，版權卻應歸屬清朝名貪王亶望。乾隆四十二年，王亶望從甘肅布政使調任浙江巡撫，遇到十五歲的蘇州美女吳卿憐，遂收養為妾，并修建湖濱“迷樓”用以藏嬌。王亶望是有文化懂風情的人，“色即是空空即色，卿須憐我我憐卿”，這一聯就是他寫就在吳美女臥房前的。《清稗類鈔》還說他為吳美女設計了一種四足褲，風光別致，繡字于上，道是“鴛鴦褲”。后來他被抄家時，乾隆皇帝見了實物大為厭惡，批示說“公卿宣淫，一至于此！”只不過筆者見識鄙陋，絲毫想不透那“鴛鴦褲”的妙處何在，看來貪官們的情趣就是別致。

很可惜，王亶望和吳美女既色且憐的生活只維持了四年。四年后，中央專案組查明，王在甘肅期間有“捐監冒賑”之行。“捐監”就是為解決西北糧食欠收問題，政策上允許人們捐糧換取監生資格。但王亶望把捐糧折算成銀兩，只收銀子不收糧。同時向朝廷謊報旱情，號稱“捐監”所得糧食已經用于賑災。于是納捐銀兩成為小金庫，從總督到州縣官員任意私分。事發后，王亶望被抄了家，斬了首，受到處理的甘肅官員也達百余人。幸虧王亶望是前江蘇巡撫王師之子，皇帝不忍“官二代”絕了后，才讓其子留了一條性命。這時再回想那副“色即是空”、“卿須憐我”的對聯，真是有如讖語。而十九歲即面臨抄家之禍的吳美女，更可想見“卿須憐我”的惶恐忐忑。最為戲劇化的是，王亶望被抄家后，吳美女被人送給另一個資深貪官。這次的貪官我們都熟悉，他的名字叫和珅——對吳美女來說，結局竟然是再度的“卿須憐我”。

說到美女與貪官的緋聞，通曉時事的我們不免會心一笑。每個成功落馬的貪官后面都有一個或多個女人，似乎已成自然規律。但不管劇情如何發展，就男女雙方而言，其實最受傷的還是女人吧：從前恩愛能有幾分真，此后人生又有誰人憐？他自身尚且難保，她也只能做著“卿須憐我”的夢。

確實，要論“卿須憐我”四字，本與女性相宜。其楚楚可人、我見猶憐之態，如浮眼前。事實上，這四字原本就出自女性之手。張岱《西湖夢尋》記載，萬歷晚期有揚州美女馮小青，嫁與杭州富人為妾，因受正妻欺負，被軟禁尼姑庵，終日對影自憐，遂寫下如此詩句：“冷雨敲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瘦影自憐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馮小姐后來抑郁而死，年僅十八。十八歲的生命留下這句寫盡女人心聲的佳句，留名于清初《女才子書》，亦可以為安慰。難怪《紅樓夢》第八十九回里，寫黛玉聽說寶玉已經定親，禁不住千愁萬恨堆上心來，隨后作者就引述了這句。“卿須憐我”——就讓我們以此向這些時運總是不濟的美女們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