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內容免費,通過內容的深加工和信息產品來賺錢,最終建立基于專業社群和服務體系的盈利模式,才是學術出版商的未來。如果出版商不能地適應開放思路,并創建新的附加價值,那么在不遠的將來,開放獲取可能拯救學術專著出版,卻拯救不了學術出版商。
近20年,英文學術專著的市場發行量下滑了90%。目前,平均每本學術專著圖書的印刷數低于200本;在人文社會科學及一些小眾學科,專著圖書的發行量更是慘不忍睹。學術專著出版已經陷入了惡性循環:印數越來越少,價格越來越高,圖書館購買力越來越弱,讀者范圍越來越小,學術影響越來越低。相比之下,期刊文章日益取代學術專著,正在成為學術交流的主渠道;專著出版,無論對作者、讀者、還是出版商而言,正在成為一塊雞肋。
自開放獲取 (open access) 運動興起以來——尤其是歐美國家相繼立法,規定公共資金資助的研究項目,如果發表期刊專著等出版物,其內容必須對公眾免費開放——學術圖書領域的開放獲取創新日漸增加。這些新模式試圖通過開放獲取來打破目前專著出版的惡性循環,從而激活學術圖書出版。本文以最近在英國興起的一個開放獲取圖書平臺Knowledge Unlatched(解鎖知識,以下簡稱“KU”)為例,分析學術專著領域開放獲取的發展動向,以及如何打造學術圖書可持續的開放模式。
開放獲取專著出版的問題
當前學術出版體系中,開放獲取模式的專著出版主要通過金色開放獲取和機構資助來實現。就商業模式而言,二者都存在不足。金色開放獲取目前是出版商普遍采用的模式,它將讀者付費轉換為作者付費,從而實現內容的開放獲取。相應地,出版商也從服務于讀者轉換為服務于作者,為作者提供同行評議、編輯加工、宣傳推廣和成果認證。就現階段實踐而言,多數金色開放獲取的專著出版模式發展緩慢,影響與規模有限。首要問題是出版費用昂貴,而且多數情況下需要學者拿科研經費乃至自掏腰包來解決。學術界對此很難接受。有人抱怨:沒有開放獲取,專著價格太高,學者們買不起書、看不起書;有了金色開放獲取,出版費太高,學者們出不起書。二者同樣不利于學術出版的發展。
越來越多的大學出版社,憑借機構資助開展開放獲取專著出版,比如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美國密歇根大學等。他們提供了不同于金色開放獲取的另一主要模式。它解決了作者的經濟負擔問題。但是,并不是每個大學都有實力資助自己的出版社開展開放獲取專著出版。而且,由機構資助的開放獲取專著出版往往具有排他性——多數只出版本院??蒲腥藛T的專著。如此,這一模式的應用范圍存在局限。另外,機構資助的開放獲取普遍缺乏盈利能力,這樣,資助的規模直接決定了開放獲取出版的規模。
從運營實踐看,目前開放獲取專著的“開放”優勢并沒有顯現。開放獲取專著平臺普遍規模較小,可見度低,讀者發現很難發現這些免費學術資源。開放獲取專著的推廣也照傳統學術出版有很大差距。另外,無論金色開放獲取,還是機構資助的開放獲取專著,都有潛在的質量風險,學界對此依然頗有顧慮。當出版商的利益與作者的開放獲取費,而不是讀者的訂閱收入掛鉤,其控制質量的意愿是否會被削弱?如果機構資助的開放獲取平臺僅出版本機構作者的專著,其出版的獨立性是否受到影響?所有這些,是否會導致開放獲取的學術專著整體品質下滑?在人文社科領域,專著是學者奠定學術地位的核心成果,他們對于開放獲取專著的認可程度普遍不高。這種新的出版形式,在很多學者眼里顯得不正規,沒有分量。這些也影響著開放獲取專著的推廣。
KU 的創新模式
Knowledge Unlatched 是英國資深學術出版人Francis Pinter于2012年創建的一個非盈利性的開放獲取機構。Pinter之前曾創立Bloomsbury Academic,其開放獲取模式已經具有KU的雛形。通過這一創新模式,以出版《哈利·波特》系列而聞名的大眾出版商Bloomsbury成功進入學術出版領域。也許是因為創始人的傳統學術出版背景,KU的模式創新并沒有打破傳統出版體系和思維方式。
簡單說,KU 試圖建立一個全球圖書館的采購聯盟(a global library consortium), 集體分攤出版商出版學術專著的單本成本費(title fee),從而實現學術專著內容的開放獲取。運營過程由出版商提供書單開始,圖書館聯盟集體挑選專著圖書,并將入選書單反饋給出版商,KU核定并支付給出版商的成本費,出版商出版專著圖書,并提供HTML格式或PDF格式的數字版本供全球讀者免費閱讀。與傳統學術專著出版一樣,KU同樣立足于圖書館機構市場。不同的是,KU將個體圖書館向出版商購書的零售模式轉變為圖書館聯盟的集體采購模式;在此基礎上引入了開放獲取創新。
這一模式理論上講是多方共贏的。KU首先為全球讀者提供了免費的高質量學術專著——目前這一項目已出版的學術圖書可以在OAPEN上免費閱讀。圖書館通過聯盟來分攤支付給出版商的開放獲取費可以降低個體圖書館支持開放獲取的成本;集體采購和第三方成本核算,也使專著出版商的定價體系更加透明合理。而且,參與聯盟的圖書館還能以獨享的折扣價格購買印刷版的專著。對出版商而言,其專著出版的初始成本得以補償,其出版業務可以持續發展,而且可以有效地降低市場風險。雖然專著內容在網絡上開放獲取,出版商依然可以繼續通過精加工的電子書、紙本銷售和數據庫產品等模式獲利。對于作者來講,專著依然由聲譽良好的傳統出版商出版,其專業性和權威性得以保持,而開放獲取又極大擴展了讀者群,提升了專著的影響力;而且作者無需為出版費用擔憂。
在實踐操作中,KU模式還是面臨諸多挑戰。規模將決定這一模式的成敗。首先是參與圖書館的規模,決定了這個項目的整體購買力以及每個圖書館分攤的財務份額;同樣,出版商的規模、品種數量和圖書質量也很重要,這決定了KU項目對圖書館和讀者的吸引力。目前KU已經獲得多家知名大學圖書館的支持,其首輪簽約預計引入200家大學圖書館;目前已有13家出版商加盟,多數為著名大學出版社。但是,要達到理想的成本分攤模式,至少要有1000家圖書館加盟;相應的,全球頂級學術出版品牌的內容支持也必不可少。這都是非?,F實的挑戰。
KU是立足于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開放獲取平臺,這既是機遇,也是風險所在。機遇在于,相對于自然科學領域,人文社科領域在學術交流方面更加看重專著出版;近些年來,在人文社科領域,傳統學術出版深陷危機,難以為繼,學者對此非常不滿,普遍期待出版模式的創新,尤其是開放獲取。但是,人文社科領域的學術經費與自然科學相差甚遠,也包括圖書館的采購預算??v觀成功的學術出版創新平臺,比如PloS,PeerJ,都崛起于經費充足、需求強勁的學科領域——尤其是生物醫藥和生命科學,幾乎成為開放獲取出版創新的試驗田。那么KU能否反其道而行,在人文社會學科領域試水成功?
微創新、改良還是顛覆
KU為學術專著的開放獲取提供了一種新思路。它既不同于傳統的金色開放獲取和機構贊助,也不同于那些激進的創新模式。應該說,KU是一種微創新,或者說,是基于傳統出版思維的改良模式。KU的創新在于它從一個更全面的角度來思考整個學術出版的產業鏈條和經濟效益。它聚焦于兩個核心:一個是專著出版的根本產品——即內容;另一個是專著出版的最終資金來源——即圖書館經費。KU模式提供了二者的直接對話,即由全球圖書館來共同分擔使內容全球免費的費用,從而去除不必要的中間環節,降低成本,提升專著出版的整體經濟效益與可持續性。這實質上是在開放獲取——也就是公眾利益,和出版商的商業利益之間尋找新的平衡,并在這個平衡基礎上建立共贏。相比完全摒棄商業出版的激進模式,或者把出版成本簡單地由讀者轉嫁給作者的金色開放獲取,KU的創新視野更開闊,同時對多方利益的考量也更充分。
KU是一個以發行為導向的模式。它由圖書館聯盟負責挑選圖書,從而保證了開放獲取專著的品質和學術價值。與金色開放獲取和機構贊助出版不同,KU模式保持了讀者市場對出版決策的影響力,從而保證了學術出版以讀者為核心,而不是為作者服務的基本原則。在KU模式中,出版商依然要努力獲取機構市場和最終讀者的認可;而不是收了作者的開放獲取費,或者機構贊助費,就萬事大吉。同樣道理,KU 模式維系了傳統出版的運營方式,無論是獨立的同行評議,出版商的質量把控,還是知名學術出版機構的品牌效應,都有助于去除學術圈對開放獲取質量的擔憂,從而奠定開放獲取專著的學術地位。
雖然KU模式基于傳統學術出版體系,它對出版商的顛覆力卻不容小覷。一旦做大,KU模式將邊緣化出版商在整個產業鏈的角色——出版商不再是鏈接各方的核心紐帶,只是提供出版服務和質量控制的內容加工商。圖書館聯盟將成為產業鏈的核心。相應地,出版商不再是利益通吃的莊家,只是收取服務費的一個環節,其來自內容販售的利潤將被大大壓縮。學術期刊領域開放獲取的發展已經展現了類似的、對出版商的顛覆性沖擊;可以說,KU模式將這種勢頭延伸到了學術圖書領域。這也許將是學術出版的大勢所趨——即通過對內容的開放獲取,迫使出版商改變高價販售內容的模式,去除出版商不合理的利潤,從而提升學術出版的整體經濟效益。
在這樣的環境下,出版商需要在Freemium模式上進行更多創新。KU的創始人Pinter經常使用冰激凌圣代的例子來闡釋未來出版商的生存之道——內容好比冰激凌,可以成桶地廉價買到;但是澆上果醬糖漿,點綴上堅果奶油巧克力,并輔之以精美的造型,就可以賣個好價錢;如果再配上環境優雅的咖啡屋,就更能提升價值和利潤。換言之,原始內容免費,通過內容的深加工和信息產品來賺錢,最終建立基于專業社群和服務體系的盈利模式,才是學術出版商的未來。如果出版商不能地適應開放思路,并創建新的附加價值,那么在不遠的將來,開放獲取可能拯救學術專著出版,卻拯救不了學術出版商。
中國的開放機遇
開放獲取正在重塑學術專著出版。從全球產業格局來講,由西方出版巨頭主導的結構正在改變,圖書館乃至大學在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使學術出版更加服務于公眾利益而不是商業利益。從全球學術傳播動向看,基于開放獲取的國際自由知識交流日益成為趨勢。 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最重要的學術出版機構市場之一,中國作者是全球學術出版的第二大內容來源,中國學術出版產業也是正在崛起的新興力量。開放浪潮為中國圖書館、學者和出版機構提供了全新機遇,世界也期待中國能夠在開放獲取運動中有所作為。
但是總體而言,我們對于國際開放獲取發展關注不夠,對開放獲取領域的國際合作還不積極。我們的學術專著體系——無論是圖書館采購,作者出版行為,還是出版社經營思路——依然局限在傳統框架中。這導致我們在經費方面投入巨大,館藏規模、學術影響和產業發展狀況卻并不盡如人意。中國絕大多數一流科研成果由國外出版商出版并掌握版權,國內學者要閱讀,必須通過圖書館花錢再買回來——這一局面尤其令人尷尬。我們應該更積極地在開放獲取浪潮中尋找機遇,將中國優勢與開放創新結合。這不但有助于解決目前國內學術出版的諸多問題,也可以適時提升中國圖書在世界的地位,并促進中國學術出版的國際化。
【作者系澳大利亞南昆士蘭大學數字未來研究所 (Australian Digital Futures Institute)研究員,博士,資深出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