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產業是國民經濟的支柱性產業。文化產業中“文化”是內涵,“創意”是策略,“編輯”是文化產品質量的保障,是促成文化資源實現“工業化生產”的必要環節。
重新審視編輯工作
“編輯”是一個多義詞,有作為動詞的編輯(編輯行為)和作為名詞的編輯(職業和人)。1999年版的《辭海》把“編輯”(動詞)又分設為兩個定義:作為傳播媒介工作一個環節的編輯和作為著作方式的編輯,傳媒的編輯工作帶有中介性質,作為著作方式的編輯不帶中介性質。本文所說的“編輯工作”指帶有中介性質的傳媒編輯工作。
在中國,編輯和出版經常是連在一起的,而且往往以編輯來主導出版。比如,在日本和韓國都有“出版學會”,但在中國,只有“編輯學會”而沒有“出版學會”(有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但應該還是有所區別)。導致這一認識的原因有二:一是編輯的源頭早于出版的源頭,尤其是編輯活動比正式的出版要早(正式的出版是在印刷術發明后,尤其唐朝中葉才開始盛行),在以文化為主要內容的出版業,從業者(以文化人居多)還是以從事文化工作的編輯環節為“本”,而把工業化普遍有的復制(印刷)和發行(銷售)環節視為“末”;二是在中國,出版是意識形態主導下的信息傳播活動,不是“自由出版”,因此,把握住編輯環節,才是把握主導方向最有效和最根本的方法。這種以編輯為主導的出版行為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一是形成一套比較嚴格的規范,新聞出版單位對出版物質量有一套有形的系統,各個出版社盡管在規范的把握上略有區別,也基本上是比較成型的制度;二是培養了一批嚴肅的出版人甚至出版家;三是客觀上積累了一批從內容到編校質量甚至裝幀上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出版物。而在有些國家和地區,出版物的質量和規范主要靠出版者的自律。
但是在“文化產業”被正式與“文化事業”區分開來(甚至在此之前文化單位“企業化管理”就已經初露端倪)時,編輯工作的重要性就有式微的趨勢。筆者幾年前曾經就出版社中將策劃編輯與文稿編輯區分開甚至制度化地區別開來,討論過其利弊。區分的目的當然是為了市場化的需要,因此,“利”的方面基本體現在“產業”行為以及分工精細化上,弊的方面包括難以有效溝通和責任不清影響出版物的質量目標、考核因素的不對等而影響效率、崗位配備和崗位責任能否真正做到公平和公正以及人才培養的銜接問題。本文重提編輯工作話題,是希望在“文化產業”成為顯學的今天,重新審視編輯工作的重要性,考慮編輯(人)在這個特殊的“產業”中的定位。為了使討論的問題簡化,本文所指編輯工作更多地偏向文稿編輯的工作。
“文化”和“文化產業”
2000年10月,中共中央第十五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十五”規劃的建議》第一次明確使用 “文化產業”這一概念。2001年3月,“文化產業”一詞被正式寫進第九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通過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十五”規劃綱要》,確立了文化產業作為中國當代文化建設的重要形態地位。2011年10月,第十七屆六中全會對推進文化改革發展作出部署,強調要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大力發展公益性文化事業,保障人民基本文化權益,與此同時,加快發展文化產業,推動文化產業成為國民經濟支柱性產業。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對“文化產業”的定義是:“文化產業就是按照工業標準,生產、再生產、儲存以及分配文化產品和服務的一系列活動。從文化產品的工業標準化生產、流通、分配、消費的角度進行界定。”“結合創造、生產等方式,把本質上無形的文化內容商品化;這些內容受到知識產權的保護,其形式可以是商品或服務。”各國對文化產業沒有統一的說法,美國人只說“版權產業”,日本人稱之為“內容產業”,英國人的提法是“創意產業”,在中國臺灣推出的是“文化創意產業”,中國大陸提出的是與“文化事業”相對應的“文化產業”。
與這些不同說法相對應的,各國文化產業包括的范疇也差別很大。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定義,只包括可以由工業化生產并符合四個特征(即系列化、標準化、生產過程分工精細化和消費的大眾化)的產品(如書籍、報刊等印刷品和電子出版物有聲制品、視聽制品等)及其相關服務,而不包括舞臺演出和造型藝術的生產與服務。英國的文化產業包括彩票業;日本的文化產業包括大部分IT業、體育運動和時尚美容業;美國的文化產業包括旅行與旅游產業。
在中國,2004年國家統計局在與中宣部及國務院有關部門共同研究的基礎上,制定了《文化及相關產業分類》,從國家有關政策方針和課題組的研究宗旨出發,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將文化及相關產業概念界定為:為社會公眾提供文化、娛樂產品和服務的活動,以及與這些活動有關聯的活動的集合。所以,中國對文化產業的界定是文化娛樂的集合,區別于具有意識形態性質的文化事業。具體的產業范圍外延也在不斷擴大,據最新的分類,包括文化用品、設備及相關文化產品的生產和銷售,也就是說,很多硬件設施也都可以歸納到文化產業的范疇。由于各個國家和地區界定的范圍差別很大,因此,對比各國文化產業的GDP或相關指標,并不能說明太多的問題,只有具體到一個細分的、共同的領域,比如出版,這樣的對比才有意義。
盡管各國對文化產業的定義和界定有所區別,但大的方向是一致的,即文化產業以商業策略來延續文化,而非取代文化的核心價值。“文化”是基礎和原料,是最根本的內容,而產品及服務是承載文化內容的各種具體化商品形式。在具體化的過程中,為了使文化產品更具吸引力和獨特性,就需要采取一些“策略”,這就是“創意”(在傳統出版業中,更常用的詞是“策劃”)。但創意只是工具,是為了讓文化得以延續或表現出獨特特征,或者滿足大眾需要而采取的策略,而非替代文化。因此,除非通過創意過程能夠創新文化,最佳的創意應能烘托甚至凸顯原有的文化特質,使文化得以延續。據此,文化產業的概念內涵應該是:文化是內涵,創意是工具,文化產品是文化以創意外顯的各種形式,文化產業是眾多文化產品的組合,文化市場是各種文化產業的集合。
編輯在文化產業中的作用
文化產業中的載體——文化產品和服務——既要體現文化的經濟屬性,實現文化的經濟價值,又要重視文化的精神價值,發揮文化的意識形態功能,以實現文化與經濟的雙重功能。而要把文化推向市場,不僅要按照文化藝術的規律來生產,更要按照一般商品生產的模式來生產。產品是有形的,而服務更多是無形的,我們這里僅選取“文化產品”與工業產品(一般商品)做一對比。
1. 從原材料方面
任何工業產品的原材料都是有數的(數量有限)、確定的(種類明確)、標準的(質量要求);文化產品原材料的表征是符號,而符號背后的本質是多樣的、不確定的和復雜的。以文化產業中最基礎的出版業為例,任何文化資源都可以成為出版的題材(多樣性);同樣一個題材,作者提供的稿件質量千差萬別,但有相當數量的稿件可以進入出版(不確定性);作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包括自己的傾向性)提供素材,所提供素材的信息量差別也很大(復雜性)。
2. 從生產過程方面
工業產品的生產不僅可以完全符合系列化、標準化、生產過程分工精細化和消費的大眾化特征,而且可以做到完全獨立甚至封閉。文化產品的生產過程卻只能逼近這些特征,同樣存在多樣性、不確定性和復雜性。比如,同樣一個題材從不同的角度就可以做成不同的產品,同樣一個題材從同一個角度可以為不同受眾做成不同的產品(多樣性);同樣一個等次產品中的信息量可以差別很大,任何產品只有更好沒有最好(不確定性);同樣的信息有不同的表現方式,這是編輯的興趣愛好、個人偏見、學識局限、思維方式,不同利益團體及公眾輿論的影響等產生的傾向性在書稿加工過程中的體現(復雜性)。此外,文化產品的生產,在從無形的文化到有形的產品過程中,往往需要跨行業的整合才能夠得以實現。
3. 從質量監控方面
工業產品都有明確的產品合格率,而且合格率的要求不會太低,這從總體上是對次品率的控制,從單品上說明在合格的范圍內可爭議的空間是很有限的,因為合格品和次品之間往往是連續的,而不是跳躍的。文化產品可爭議的空間就很大,除了“硬傷”,還有很多很難說清楚的因素在影響受眾的評判。中國制定了最苛刻的出版物質量控制標準(合格圖書的差錯率容許值是萬分之一),但是并沒有因此做出質量最好的出版物。比如,一本編校質量優秀的圖書,在讀者中普遍受到差評,一本編校質量勉強的圖書卻受到相當數量的專業讀者的好評,這種情況在出版單位內部質量監控時屢見不鮮。ISO 9000在給一些出版單位做認證的時候,明確提出只適用于流程管理,不適用于產品質量控制(不能在出版物上標注)。問題是,如果流程管理不是為了(或不能保障)產品的質量,那么這樣的管理有多大的必要性呢?
這種區別就成為編輯(職業)存在的必要條件。編輯活動的本質和特征,是其選擇性和加工性。選擇性在處理原材料方面表現得尤其明顯,因此,選擇性是編輯的第一功能,編輯要在大量的文化資源中搜尋、選擇最有價值的部分。加工性在生產過程中尤為重要,也是決定文化資源能否成為文化產品的關鍵環節。中國編輯學會會長桂曉風說,文化產品的生命力在于質量,出版物的質量首先是內容質量,而內容質量主要是由編輯環節決定的。
選擇性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傾向性。在文化產品的形成過程中,傾向性往往是差異性的主要來源,而文化差異是文化產品“產業”特性的重點。文化的特殊性越高,則再生產為文化產品的價值性也就越高,文化差異特質成為文化再生產及投入市場的文化產品的關鍵因素。但是在一些出版單位或個人的表述里,往往把更寬泛的意識形態導向和文化導向作為核心競爭力,而有意或無意地回避了具體的傾向性。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文化產業的定義中,“工業化生產”是作為必要條件的。由于文化產品和工業產品的不同,文化產品的形成只能夠是接近工業化生產的“類工業化生產”或“局部工業化生產”。而在這個接近的過程中,編輯的“加工性”再一次顯現出重要性。這就要建立嚴格的編輯規范,強化編輯質量保障體系。經過非工業化的編輯加工后,才能夠把多樣的、不確定的和復雜的文化資源改造成(或接近)工業化生產所要求的有數的、確定的、標準的原材料。
文化產業的另一個特性是高技術、高智力含量,多種技術運用使文化藝術品可以“批量”生產,其中數字化是被強調的一個因素。數字化所具有的海量、快速、經濟、環保一直被津津樂道,但是,海量信息與精細加工的矛盾,以及受眾對介質的審美需要被弱化或忽視。以互聯網為例,網絡基本上滿足了多數人“自由出版” “自由發表”的理念,但是,很多人在把自己辛辛苦苦創作的“得意之作”發表到網絡上后,幾乎都以石沉大海告終。極少數能夠在網絡上嶄露頭角的,要么付出高昂的營銷成本,要么只能以極端的方式自我炒作。對于受眾來說,信息太多的時候,選擇的成本就會加大,甚至無所適從,直至最后放棄。這些沒有經過選擇和加工的資源,其生命力是有限的,很難達到文化產品的文化價值和商業價值。
文化產業中的編輯工作
文化產業的外延越來越大,涉及的行業越來越多,產品和服務千姿百態,并且還會花樣翻新。然而,作為這個產業的內涵——文化,是不會改變的,編輯工作的本質和特征也不會改變。但是,編輯工作的對象和手段在變化,因此,編輯工作的方式也需要做相應的調整。20世紀90年代初,出版社里的一名成熟編輯,每年的編輯加工任務量是80萬字(版面字數),新編輯減半;一個新入行的編輯,要有老編輯帶一年才能夠獨立工作(有些出版社更長,最長的達5年)。如今,大量沒有經過培訓的兼職編輯擔起主要的編輯加工工作,多數專職編輯的編輯加工任務量已經是原來的10倍甚至更多。相應的,很多出版社的年新書品種甚至超過原來的10倍。但是,有些崗位職責(比如總編輯),還基本保留原來的內容,與實際的生產規律脫節。
工作對象上的變化,主要是信息量的增多,信息元素多樣化,海量信息和多元信息是數字時代的特點;工作手段的變化,主要是計算機應用的普及和激光照排。這兩個方面的變化,帶來了工作方式的變化,但還需要總結、分析、探索,以優化工作方式和管理流程,制定好崗位職責,并與質量監控相結合。這些工作看似瑣碎,在強調創意(策劃)的今天,甚至都難以得到認真的討論,但是這些工作又極大地影響工作效率和產品質量,還是值得重視的。下面列舉幾個編輯工作中的“手段”,以對比近20年來編輯工作方式的變化。
查重:查同類選題的出版情況,曾是選題申報的重要一環,在計劃時代并且出版手段不太發達的時候,可避免重復出版。這項工作只能完全靠人工到相應的圖書館查詢。如今跟風盛行,查重主要是為了了解同類產品的情況,有網上書店和搜索工具后,效率自然不一樣。然而,即使是舉手之勞,愿意做這個工作的也不失為負責任的編輯。
查詢:對詞匯、人名、地名、術語、事件等有疑問時,原來只能查工具書,所以一名專業編輯往往不只需要通用的工具書,還需要專用的工具書。工具書是編輯工作的生產工具,有時為了核實一個詞匯,編輯要費上整天的時間。如今“內事不決問××,外事不決問××(搜索工具)”,遺憾的是,仍然有很多低級錯誤屢見不鮮,編輯也習慣了視而不見。當然,如何對搜索出來的大量信息進行辨析以得到準確的答案,還是需要技巧的。
替換:對電子稿中同類問題通過查詢和替換,大大提高了效率,減少甚至杜絕遺漏。但是,操作不慎也會出現替換過頭的情況。此外,如何通過查詢電子稿來修改打印稿,也需要經驗和技巧。
傳統出版中的信息量基本以線性方式增長,文化產業中的很多領域(包括數字出版)信息量以幾何級數增長。這也是數字化中的軟肋,盡管有人提出“編校一體+云計算校對將成為新聞出版界的新模式”,但是筆者認為,如果我們仍然把數字出版的重心放在“數字化”上,而不是去分析這種出版形式本質的“文化屬性”,并尋求智能化解決,數字出版就很難成為一個獨立的產業。但是,在信息不可逆轉地膨脹的時候,分析編輯工作的規律以降低普遍性問題的出現,并確保基本信息的準確,才能夠使承載海量信息的文化產品和服務基本滿足大眾的接受和審美需要。
近年來,有業內學者倡導建立“普通編輯學”(并出版了第一本《普通編輯學》著作),以研究各種媒體編輯活動通用的共同規律和共同原理。但其定位是研究理論層面的東西,即理論編輯學。筆者建議在做理論深度研究的同時,不妨在廣度上也進行拓展,尤其是在編輯的實踐環節,不只是針對各種媒體,而是把非媒體的文化產品和服務也考慮進來,建立起可行的、容易操作的編輯規范。誠然,近年來曝光的旅游景點說明中的謬誤、讓人模棱兩可的產品說明書、錯誤或不規范的指示標牌,乃至故宮博物院贈送給警方的錦旗,都說明大眾對文化信息規范化和標準化的要求。這有語言文字工作者的責任,也有編輯的責任。如此,我們從編輯人的角度來看待這些文化產業的產品時,才能夠找到更多的共同語言,才不會感覺自己孤立于文化產業之外。當然,這也許不符合“普通編輯學”的宗旨,那么或許可以叫“大眾編輯學”或者“社會編輯學”。
編輯規范要可行、容易操作,能夠被大眾接受,這需要編輯從業者的積極參與和努力探索,也需要所依據的標準和規范能夠健全,如語言文字規范。近年來,即使是一些權威的工具書,版次越來越密集,這當然有社會文化加速發展的需要,但是,間隔幾年同一工具書的不同版本在一些基本詞匯上搖擺不定,比如“當作”和“當做”,“唯一”和“惟一”等,卻也著實讓人不知所云。
2011年,中國編輯學會圍繞“編輯規范與編輯創新”主題的探討,大家一致認為,編輯工作是出版工作的中心環節,是文化傳播的中堅力量,也是全媒體工作的中心環節,必須堅持編輯工作規范化,注重出版物的文化價值。文化產業中,文化是內涵,創意(或策劃)是策略和工具,編輯工作也是策略和工具,而且是必要的保障措施。如此定位,那些默默無聞地做著隱蔽性更強的編輯工作的人們,才能夠在過度強調策劃(或創意)的時代找到自己的價值體現,也才能使文化產品規范化和標準化,建立起人類溝通的基礎。
(作者單位:電子工業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