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江,學者,作家,出版人。主要出版的學術著作:《童話藝術空間論》《文化的啟蒙與傳承》《二十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導論》《意大利兒童文學概述》《童年的文化坐標》等。
我一直認為任溶溶的存在是中國兒童文學的幸事。
任溶溶生于斯長于斯,當然承續了中國文化的“載道”傳統。在他創作的許多作品中,我們都不難發現其間的“載道”意識。這方面,他與我們眾多的兒童文學作家沒什么兩樣。但我想說的是:第一,任溶溶是一位天生的、難得一遇的兒童文學作家。具備兒童天性的作家,與兒童讀者往往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的、天然的默契感,往往能更準確地把握兒童文學的精髓。任溶溶對兒童的熱愛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在他那里,為兒童寫作是非常自然和非??鞓返氖虑椤S幸环N強烈的內在驅動力。對于他,為兒童寫作除了使命感,更是一種心理上、精神上的渴望和享受。第二,作為一位通曉英、意、俄、日四種外語的兒童文學作家和翻譯家,任溶溶顯然比其他的兒童文學作家更具有兒童文學的國際視野。他熟稔世界經典兒童文學的藝術范式、敘述手段、呈現方式。他更容易看出中西兒童文學之間各自的優勢和劣勢。他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層面觀察、審視、品評作為人類文明物兒童文學的全球化趨向及其內在質地。
正是這兩方面的優勢,使得任溶溶多了一份很多人所不具有的特質——兒童文學寫作的純粹性。生活中,任溶溶是一位幽默風趣、童心永駐的人。好多年前,我陪任溶溶先生去廣州參加一個安徒生誕辰兩百周年慶典活動,班馬教授前來探訪,我和班馬當著任先生的面開玩笑說:“任先生啊,您好像本來不應該出現在中國呢?!比蜗壬牶蠊笮Α_@話的意思是說像任先生這樣才華出眾、滿腹經綸又天生樂觀通達、玩性十足、真正富有童年精神的人在中國實在不多。
任溶溶曾說:“我天生應是兒童文學工作者。根據我的性格、愛好,我應該做這項工作?!睘閮和眨瑸閮和瘜懽?,可以說幾近是他的生活樂趣之所在。他的這種天性和他的國際視野,使他對外國兒童文學中尤為強調注重的nonsense(有意味的沒意思)有一種天然的默契感和認同感。他認為,nonsense是一種童趣。這種童趣,小讀者無師自通、心領神會,而缺乏童心的人是永遠無法領略其間的奧妙。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任溶溶為什么特別喜歡,或者說特別熱衷于“形式”和“有趣”。
在任溶溶的創作中,我們很容易發現他對漢語語詞的活用、巧用和妙用。比如,對“大”和“小”、“胖”和“瘦”、“高”和“矮”、“少”和“多”、“新”和“舊”、“長”和“短”等對比詞性的組合運用。比如,對疊詞、諧音字、繞口令的音樂性展示——《我牙,牙,牙疼》《這首詩寫的是我,其實說的是他》《請你用我請你猜的東西猜一樣東西》。比如,對漢字視覺美的構筑——《大王,大王,大王,大王》(按,字體從特大號到最小號)、《大大大(按,字體大號)和(按,字體中號)小小小(按,字體小號)歷險記(按,字體中號)》。
像詩作《一支亂七八糟的歌》,并沒有講述什么“意義”,寫的僅是“亂七八糟的歌”產生的過程,卻非常好玩和有趣。三歲零兩個月大的女孩不僅整天 “咪——多”“多——咪”, 亂七八糟吹口琴吹個不停,還執意讓小舅舅唱歌,自己口琴伴奏。“她使勁地吹啊吹啊,/越吹她的勁頭越大。/我也唱了/——不,叫了——/半天的歌。/不知唱了/——不,叫了——/一些什么?!苯Y果可想而知:更加“亂七八糟”??墒?,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能夠欣賞這節目的,/恐怕只有我們兩個。/不錯,/是支亂七八糟的歌,/不過唱得實在快活”。說得好,唱得實在“快活?!边@就是兒童與成人不同之所在,這就是童趣,這就是作者的nonsense。尤其難得的是,任溶溶作品中很少有什么“成人化”“大道理”“疙里疙瘩”的問題。任溶溶講述的大白話小讀者都看得懂。這種大白話是經過精心挑選和打磨的,因而大白話中又巧妙地隱含了作者的nonsense意味。
由于種種原因,人們并不認為任溶溶的創作、他的那些“形式”和“有趣”對中國兒童文學有多大的意義。既有的數種以作家為線索的兒童文學史,雖然對任溶溶有所論述,但重點多落在其譯作的成就上。其實,任溶溶的創作絕對是超前的。他的兒童文學觀明顯超前于他的同時代人,甚至超前于諸多后輩兒童文學作家。可以說也正是因為這種寫作的純粹性,使得任溶溶的作品跨越了時代,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任溶溶的這一超前性其實已存在有相當時間了。惜乎一直未能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反省和深思。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任溶溶的意義會愈加顯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