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從黎明到黃昏》中的非理性

約瑟夫·海勒是美國當代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他的成名之作《第二十二條軍規》使黑色幽默廣為人知，也使美國文學進入了后現代主義時代。海勒運用后現代主義手法，構建了一個怪誕的小說世界，從而生動、有力地揭示了荒謬的社會現實?！兜眠^且過》是海勒的一部小說集，遺憾的是海勒生前沒能發表，海勒離開多年之后，經后人學者的整理而出版。該部小說集涵蓋了愛情的波瀾、生活的困頓、工作的艱辛、家庭的變動、人生的荒謬等方面。海勒的觀察細致入微：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里，在生活的重壓之下，人與人之間爾虞我詐，把正常的人都逼瘋了，與此同時，人們的世界觀、價值觀似乎都發生了扭曲。小說揭示了當時美國世界的混亂是非以及人們在重壓之下、在荒謬的現實中、在美丑顛倒的思潮下抗爭的艱辛。

目前人們對于海勒作品的研究主要還是集中在他的代表作《第二十二條軍規》和《出了毛病》上面，而對于《得過且過》 的研讀卻少之又少。本文在細讀文本基礎上，運用相關的理論，深入地分析了這篇小說的創作風格和語言特點，探討小說體現的 “非理性”，以及“非理性”所折射的后現代派小說的藝術特色——黑色幽默。本文不僅旨在挖掘出更多的美學價值，還在于深入了解其對社會的影響。

一、后現代主義與黑色幽默

后現代主義思潮是歐美后現代社會的產物，它孕育于20世紀30年代現代主義的母胎，并在二戰之后與母胎撕裂，成為一個毀譽交加的文化幽靈，徘徊在整個西方文化領域。后現代主義在思想上是存在主義的發展，在藝術上是現代主義手法的延續。被納入后現代主義的存在主義文學、荒誕派戲劇、新小說派、黑色幽默小說以及稍后形成的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都是在風云變幻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兩大政治集團沖突斗爭，人們繼續對人類命運、世界發展產生困惑和不安的形勢下的產物，也可以視為冷戰心理在文學上的反映。

“黑色幽默”又被稱之為“黑色喜劇”“絕望的喜劇”“病態幽默”“大禍臨頭的幽默”等。它是一種既富有戲劇意味又使人“毛骨悚然”的幽默小說。作為一種表現手法，黑色幽默受存在主義哲學影響極深，作家把世界理解為荒誕不經、不可理喻、悲觀至極后，只是付之一笑，但不主張存在主義的解救之道 ——“參與”“選擇”，或吶喊抗議，或奮力抗爭，因為那只能把荒謬弄得更加混亂，更加難以忍受。對黑色幽默小說家們來說，生存的荒謬只能忍受，因為它是世界不可改變的一部分。他們把荒誕視為世界本質的一部分。他們不再做以使命、責任或悲天憫人之類的價值替換價值的努力，而是用語言接著進行生存不按常理出牌的游戲。黑色幽默的寫作特點一般表現為：“滑稽、怪誕地處理內在的悲劇題材；單維性格、荒原背景；松散、脫節、不講時間的敘事結構；事實與虛構混淆不清，表現了現實的不可靠性；講究技巧和形式設計；對令人絕望、蠻橫殘暴的事件冷眼旁觀……”（楊仁敬）

二、《從黎明到黃昏》中的非理性

在《從黎明到黃昏》這篇短篇小說中，充滿著諸多的非理性因素，例如：在語言運用方面，在人物的性格塑造和思維形式方面，在故事的發展和情節的起伏方面，以及在故事的結尾方面，都是我們所始料不及的，而這種種的非理性卻又鉤織出一副矛盾的無可逾越的局面，從而透露出主人公對現實生活的迷茫和對將來生活的不確定性。

（一）小說中人物語言中的非理性

“oGbCrajT5hqwKsVsF6z59WiMuX426DfWyYJACMz6RUc=后現代派作家稱：‘我們追求的是大眾化，而不是高雅。我們的目標是給人愉悅……’”（Jameson）在后現代派主義者的眼中，文化已經完全大眾化，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純文化與俗文學的界限幾乎消失。海勒運用非現實的表現手法，使得故事充滿著戲劇性和荒誕性，嬉笑怒罵，揮灑自如，既有高雅的描寫，也有粗俗的敘述。例如，在開頭部分，當男主人公安迪正談論著有關工作的事情時，突然插入了一段極具哲理性的話語，“你看見世界是如此的巨大浩瀚，你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得過且過》，2004，第205頁，以下只標頁碼，見注釋）

小說中充滿了大量的悖論式的矛盾，“它使每一句話都沒有固定的標準，后一句話推翻前一句話，后一個行動否定前一個行動，形成一種不可名狀的自我消解狀態”（楊仁敬）。例如，在小說中，當安迪在等待并質疑埃絲特是否會和他一起回去時，前一刻還心情愉悅，還相信一切都會好好的，想要放聲大笑，而緊接著卻又開始抱怨起他的工作來。此外當他們在湖邊散步時，有一段關于湖邊人物和景色的描寫：“幾個小男孩站在湖邊，滿懷期待地懸蕩著臨時湊合起來的釣魚竿。在他們身后，有一兩位母親在觀望，滿懷慈愛地監督著他們。另一邊，有一對年輕的情侶開心地用一架廉價的相機拍著照?！保ǖ?05頁）這一切種種美好的畫面反映的都是一種積極向上的心態，而埃絲特接著卻又抱怨說，“我為這條魚難過，我為今天的每一件事難過”（第205頁）。而此時在文中絲毫找不到讓她難過的理由。當她在談到自己搬家這件事情時，前一刻還信誓旦旦地說可以把每一件事都料理得妥妥帖帖，后一刻卻又開始懷疑這是個愚蠢的世界。他們去酒吧喝酒時說好不抽煙，卻又點起了煙，還有酒吧里的酒保當時說的話，“我可以干很多事情，但我就是不干”（第209頁）。當安迪要求埃絲特和他回家時，前一刻還說要結婚，但是當埃絲特說那也于事無補甚至雪上加霜時，他又畏縮不前，開始變得消極。小說中出現大量的類似這樣的描寫。這種形象的不確定性使讀者感到本文與現實世界一樣模糊不清，無法分辨。語言的自相矛盾表現出一切都在不確定之中。

文章中還出現大量的非連續性的表述?！昂蟋F代派作家懷疑任何一種連續性，認為現代主義有一種意義的連貫、人物行動的連貫、情節的連貫，是一種‘封閉體’（closed form）寫作，必須打破，以形成一種充滿錯位式的‘開放體’（opened form）寫作。因此，后現代小說經常將互不銜接的章節或片段編排在一起，并在編排形式上強調各個片段的獨立性。”（楊仁敬）《從黎明到黃昏》沒有了傳統小說意義上的開頭、高潮和結局，它的段與段之間都存在著極大的非連續性。從小說的編排上來看，似乎每個片段都能當作小說開頭，可隨意地拼成一幅作者表達思想的完整圖畫。文章看似有時間順序，從黎明到黃昏，但所謂的時間卻并不是很明顯，更多的是一種人物之間的對話再加上一些場景之間的轉換，從公園到湖邊再到酒吧，然后再到街區盡頭……每一刻都會發生一些事情，每一刻都有主人公的抱怨，這些片段相對獨立，人物行動和情節、意義都不連貫，讀者隨它們忽而跳到過去，忽而跳回到現在，忽而跳到這里，忽而跳到那里。這種中斷式的連續性表達所造成的荒誕感，似乎給人暗示世界本來就是如此構成的。

（二）主人公怪異的性格及思維

在《從黎明到黃昏》中我們能感覺到作者刻畫的人物形象異于常人，無論是文中出現的兩個主人公還是此后在酒吧中出現的酒保，都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他們的言語前后矛盾，行為怪異，有時甚至于言語粗俗，但這卻正是海勒想要達到的效果，即“黑色幽默”。

小說剛開頭的一段中對于埃絲特的描寫，會讓我們感覺到女主人公埃絲特是一個十分美妙可人的女孩子，渾身上下充滿著魅力，“她與以前一模一樣，仍舊是隨隨便便的一身裝束，但就是這樣的簡單隨意散發著魅力。她嬌小玲瓏，迷人可愛，臉龐仍然因長期熬夜以及很晚在自助餐廳吃糟糕食物而略顯蒼白。她的漂亮屬于弱質纖纖的一類，金色的頭發干凈整潔，玉體纖瘦，但胸部卻驚人地豐滿。在她十分自然的步伐和天生的儀態中，有某種永恒之美”（第 205頁）。然而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會慢慢地發現，她其實也是一個內心充滿著抱怨和苦悶的女人，她也會時不時地發出一些抱怨和質疑一些事情：“我為這條魚難過，我為今天的每一件事難過”（第205頁）“這是一個愚蠢的世界，是不是？”（第205頁） “這是一個多么腐敗的世界，這是多么腐敗發臭的世界啊！”（第208頁） “我現在慘了，現在我真的很慘”（第210頁） “這是個腐敗透頂的世界，安迪。無論什么，都出差錯了。亂套了，全都亂套了。你難道不這么覺得嗎？”（第211頁）“這不是我們的錯，是這個世界亂套了。它太大了，我們無能為力。對了，是不是這么回事？”（第211頁）“我真的很抱歉，我想要你知道我很抱歉”（第211頁） “我怎么也搞不清楚它們是否漂亮，你覺得她們漂亮嗎？”（第212頁）這些種種描寫給我們刻畫出來的確確實實是一個內心和外表不一的女人。然而她對生活卻是抱有某種希望的，她可以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她可以把每一件事情都料理得妥妥當當，甚至于她還存有很奇妙的幻想，例如，她覺得給一只金絲雀自由是一件很美妙的事。然而她本身也是種種矛盾的集合體，她明知道即使自己跟安迪一起回去，最后還是要被趕出來，卻依然選擇回到他的身邊。

對于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安迪，我們不難看出他也充滿著很多讓人不可理喻的病態心理。他明明知道即使現在費盡千辛萬苦讓埃絲特回到他的身邊，以后也還是會趕她走，即使他們結婚了也于事無補甚至會雪上加霜，他連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好，卻還是要埃絲特跟著他受苦……由此可知他是一個心理扭曲的人，他想要的只是暫時的安慰和快樂罷了。還有就是小說最后一個片段的描述，他明明已經答應埃絲特要買一只老的金絲雀，卻還是買了一只小的，這說明他本身就是一個言行不一的人，而店主的話“它活不了很久，它說不定會凍死”（第 213頁）似乎也預言了他們的愛情終不會長久。

從整篇小說中我們不能確切地知道他們是因為什么原因而分開，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因為什么又能在一起，我們只知道，即使埃絲特現在有了新的男朋友，卻還是會選擇回到安迪的身邊?？蛇@一切，我們終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海勒是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故事，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此，而在于出問題了，這個世界不正常了，這也許就是海勒想要表達的觀點。

（三）非邏輯性的情節發展和結局

通過仔細閱讀和認真分析這篇短篇小說，我們還能發現，在這篇小說中，海勒不僅在語言使用上采用不確定性和非連續性的語言，在設置故事情節發展方面也采用了這種藝術手法。在整篇小說中我們看不出很明顯的起伏，就好像它沒有故事的開頭、高潮和結局，有的只是以一種平淡無奇的筆調，以一種荒誕不羈的文字來刻畫出的一幅幅更加離奇的畫面。小說以兩位主人公的約會開始，接著在公園散步，在酒吧喝酒以及和酒保發生沖突，然后他們在街區盡頭放飛金絲雀，再到埃絲特說讓安迪幫她收拾東西，這些畫面之間似乎都是獨立的間隔，沒有任何邏輯性。雖然小說名為《從黎明到黃昏》，但是通讀小說后我們就會發現時間根本就不是一條總的線索，小說中出現的一個個場景、一幅幅畫面根本就是一個個可以單獨列出來的圖畫，它并沒有一條主要線索來貫穿始終。

再來分析小說中的某些場景。當他們在談論工作的時候，埃絲特卻突然說：“看，他們在釣魚”（第205頁）；埃絲特突然說想要放飛一只金絲雀；小說最后，埃絲特突然之間答應安迪要重歸于好。顯然這幾個場景都很突兀，讓人感到一種出人意料的轉變和不符合邏輯思維的切換。但是，即使主人公有點語無倫次，想法也千奇百怪，我們仍然可以察覺到主人公的想法和他們苦悶的心情，然后從小說中分析得到故事的結果。這種出人意料的寫法，看似荒誕不羈，但是經過認真仔細的分析，透過其荒誕可笑的表面，耐心體味，反復思索，就不難解開其一層層的疑團，我們最終就會發現這一切似乎都是在情理之中——在荒誕的社會，沒有理性。

三、《從黎明到黃昏》中非理性所折射出的黑色幽默

《從黎明到黃昏》這篇短篇小說中，存在著諸多的非理性因素，這諸多為體現“非理性”而設置的主題思想、人物塑造、情節結構，為體現“非理性”而運用的語言風格、表現手法，無不向我們證實了海勒的作品充斥著黑色幽默的色彩。這也正說明了“黑色幽默小說家突出描寫人物周圍世界和社會對個人的壓迫，以一種無可奈何的嘲笑和諷刺態度表現環境和個人（即‘自我’）之間的互不協調，并把這種現象加以放大、扭曲和夸張，使它們顯得荒誕不經，滑稽可笑，同時又令人感到沉重和苦悶”（楊仁敬）。例如，在小說開頭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幅安逸祥和的場景，在故事發展的過程中也不乏明亮歡快的描寫，但是慢慢地我們卻又會發現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因為我們會看到很多荒誕的言語。我們會不自覺地去想為什么主人公們會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這在我們心中形成了一個疑問。正是這個疑問讓我們不禁去審視這個世界：是不是整個世界都是這般的沒有理性？

海勒塑造了一些乖僻、無能、不幸、笨拙、愚蠢、滑稽、不圓滑的“反英雄”人物，借他們可笑的言行映射社會現實，表達了他對社會問題的看法。例如，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酒保。在我們常人的思維里，酒保應該是熱心、友好并且十分和善的，但是這個故事中的酒保卻是恰恰相反。還有男女主人公們，他們總是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又那樣想，一會兒這樣做，一會兒又那樣做。海勒正是借他們可笑荒誕的言語和行為來反映那時社會的荒誕不經。

海勒擯棄了平鋪直敘的寫作手法，不再注重故事情節，他打亂時間順序，以反映后現代社會的混亂。此外，海勒還打破了傳統，使小說的情節缺乏邏輯聯系，把敘述現實生活與幻想和回憶混合起來，把嚴肅的哲理和打諢混成一團。他認為，現實主義已無法表現現代社會的復雜性，所以大量采用超現實主義的不連貫的形象化描繪，以揭示人物的潛意識思維狀態乃至整個社會的神經質狀態。讀了這篇小說，我們似乎看不出故事的開頭、高潮和結尾。有的只是無數個零散的畫面存在于我們的腦海之中。而且這些畫面看上去都是獨立的。但當我們仔細研讀后就會明白，作者正是運用這樣的手法展現了這個沒有理性的社會，反映了后現代社會的混亂。

《從黎明到黃昏》向我們展現了一個與《第二十二條軍規》中不同的海勒。海勒不僅勾畫出種種的非理性，向讀者展示這個非理性的世界，而且在這部短篇小說中，原本那個用自由意識對抗虛偽現實的海勒似乎變得更加的冷漠了。細讀《從黎明到黃昏》，有關愛情波瀾的種種，似乎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被一種極端的冷漠籠罩著，沒有了殘忍的專橫，沒有了瘋狂的嘲弄，冷漠到了最后成了一種冬季大地般的荒涼。正如小說結尾，男主人公的“思緒不停地回到那只初涉塵世的小小鳥，它將在寒冷中很快死去”（第214頁）。而這也許就是海勒對“黑色幽默”下無可奈何的人生作的進一步闡述。

（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

注釋：《得過且過》引文譯自 Joseph Heller. Catch As Catch Can： The Collected Stories and Other Writings New York：Simon & Schuster Ltd，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