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告別童年
喬戴向西走去,小旗就走在他旁邊。他的肩上扛著彭尼的獵槍。他的心跳了,停了,又跳了。
他停住腳步,大喊:“我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他們可以打我,他們可以殺了我,可我不干。”
他在心里和爸爸、媽媽打架,一直打得筋疲力盡。他躺倒在一棵蒼老的楝樹下的草地上,哭泣著,哭得自己再也不能哭了為止。
他在外面東游西蕩,最后沒有辦法,只得回家去。他太累了,懶得再去動腦筋想下一步怎么辦。他偷偷溜進自己的房間,讓小旗躺在他身邊,度過了這個不怎么溫暖的三月的夜晚。
太陽升起,他醒了過來,感覺滿腹憂愁。小旗不見了。然后他聽到媽媽大發雷霆的聲音:“小鹿一大早掃光了一大片豇豆地。”他孤弱無助地向他媽媽走去,去領受她的狂怒,任憑她責罵。
她最后說道:“到你爸那兒去。”
他走進臥室。爸爸拉長著臉,但還是柔聲說道:“你怎么沒有照我說的去做?你知道,我們得靠莊稼過活。根本沒有什么辦法制止一只已長到一歲、桀驁不馴的小鹿不去毀壞莊稼。”
“是的,先生。”
“那么,你為什么不去做你必須得做的事情呢?”
“我下不了手。”
彭尼默默地躺了一會兒,說:“去把你媽媽叫來。你回到自己房間去,關上門。”
執行這些簡單的命令后,喬戴感到一絲輕松。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突然,他聽到一聲槍響。他急忙沖出房間,只見媽媽站在門口臺階上,雙手端著獵槍,小旗倒在圍柵邊掙扎。
她說:“我不是想讓它受苦,我是打不準,你知道我打不準的。”
一歲的小鹿用三條腿掙扎著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走了開去,它的左前腿部被打中了,一個撕裂的傷口正在潺潺流血。彭尼掙扎著下了床,大聲說道:“喬戴。你得讓它盡快擺脫這痛苦的折磨。”
喬戴跑回來,一把從媽媽手中搶過獵槍。
他尖叫道:“你是故意這么干的,你一向來恨它。”
“你背叛我,是你叫媽媽這么干的。”他憤怒而又凄涼地尖聲呼號著,“我恨你們,我希望你們死,我希望不要再見你們。”然后,跟在小旗后面跑,一邊跑,一邊哭。
小鹿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灰巖坑邊上。它搖晃了一會兒,從坡上滾了下去。喬戴跟著它跑到坑底。小旗圓睜著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呆滯的目光驚訝地望著小男孩。喬戴將槍口抵在它光滑的脖子后面,扣動了扳機。小旗顫抖了一陣,接著就躺著不動了。
喬戴丟開獵槍,撲倒在地。他用指甲狠狠摳著泥土,用拳頭狠狠捶著地面。他沉入一片黑暗,仿佛沉到了一個漆黑的深淵。
他離開了那死去的小鹿,連看也不敢看它一眼。他什么都無所謂了,他只想離家出走,一走了之。他往溪流的方向走去,在溪流里找到了一只獨木舟,然后他將獨木舟拖上岸,舀干了艙里的水。還好只有船頭有裂縫漏水,于是他從襯衫上扯下袖子,撕成布條,塞進裂縫中。又用折刀刮來一些松脂,從船板外面將縫捻結實。
他將獨木舟推入溪流,拿起破槳開始向下游劃去。當他到達溪口時,太陽已經西沉。小溪匯入了喬治湖一個寬廣的湖灣。他不敢在夜里坐著搖擺不定的獨木舟到開闊的湖面上漂蕩,決定到岸邊等候過往的輪船,如果等不到就第二天早晨再劃船出發。
他大聲說:“爸爸背叛了我。”
這是比彭尼被毒蛇咬死更恐怖的事情。死是可以忍受的,但背叛不能忍受。
太陽沉沒在樹梢后面。湖面呈現出玫瑰紅。在家里,該是用晚餐的時候了。他盡管感到惡心,但是,此時此刻,他想到了食物。他的胃開始作痛。他不害怕,他只是孤獨。他拉了些苔蘚蓋到身上,一直哭,一直哭,哭著哭著睡著了。
太陽喚醒了他。他虛弱、頭暈。因饑餓引起的痙攣像一把把火熱的小刀劃過他的胃壁。但他仍然推出他的獨木舟,拿起那支破槳,劃向浩渺的水面。他回頭望去,湖岸已經遠去,遠到了令人驚慌的地步。他的前方,水波浩渺,無邊無涯。他因為疲乏和恐懼而渾身發抖。他開始狂熱地幻想著餐桌上的食物:一片片煎得焦黃、滴著油、冒著騰騰熱氣的火腿,黃褐色的烙餅和烤得焦黃的玉米面包,還有一大碗盛得滿滿的豇豆……這就是媽媽說“我們都會挨餓”這話的含義了。他當時還哈哈大笑,因為他自以為知道饑餓的含義。但是他現在才知道,那只是食欲。饑餓則完全是另一回事,饑餓令人恐懼……
他覺得一陣微弱的嗡嗡聲在他耳朵里鳴響。突然,嗡嗡聲戛然而止。
當他睜開眼睛時,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他不是喝醉酒。這是個孩子。”
一個聲音在上面喊道:“給他吃點東西試試。”
見他睜開眼,那人問道:“你從哪兒來?”“這是政府的船。我不能整天在這兒等你。你住哪兒?”
喬戴兩眼茫然地看著他,回答:“巴克斯特島嶼。”
“從未聽說過‘巴克斯特島嶼’這個地方。”
“那不是真正的島嶼,船長。那是這個叢莽中的一個地方,從這兒沿大路走大約15英里路吧。”
“那么你在這兒上岸吧,孩子。你家里有人嗎?”見喬戴點點頭,那人說,“把他扔到碼頭上去。”
食物讓喬戴恢復了精神。惡心消失了,胃痛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膽量回家。很可能,他們不要他了。他給他們增加了多少麻煩啊!但除了家,他無處可去。
天黑了,喬戴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己家。他來到廚房門前,光著腳,悄悄地走到窗戶前往里窺視。彭尼弓著腰坐在火爐邊,身上裹著被子。喬戴拉開門,走進屋去。彭尼轉過頭來,驚訝地瞧著他,仿佛這位衣衫襤褸、頭發蓬亂、面容憔悴、淚流滿面的孩子是某位他等待著聽他傾訴衷腸的陌生人。
“喬戴,過來。”彭尼將喬戴的手翻過來,放到自己的雙手中間,慢慢地撫摩著。喬戴感覺,滾滾熱淚一滴滴灑落到他的手上,像暖暖的雨。
“孩子,我差點把你給毀了,你沒死也沒走丟,這太好了。”彭尼的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
這簡直令喬戴無法相信,他心里想:自己竟然沒有被遺棄。
“食櫥里有吃的,那邊水壺里有水。你餓了嗎?”
“我只吃過一頓飯,昨天晚上。”
“只吃過一頓?那么現在你知道了吧,這饑餓的滋味……”
“它真的很可怕。”
喬戴將手指伸到一盤煮熟的豇豆中,撈起來就往嘴里送。彭尼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說:“真是對不起,讓你不得不這樣去體會饑餓的滋味。”
“媽媽呢?”
“她趕著馬車,上福雷斯特家去了,去換些玉米種子回來。她想盡力補種一部分莊稼。她把那些雞帶去做交換。這大大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可是她又不得不去。”
喬戴將小屋的門關上。
彭尼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顯得又弱小又蒼老。
喬戴說:“你怎么樣了,爸?好些了嗎?”
彭尼久久地注視著火爐中的灰燼,說:“最好還是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幾乎再也無法打獵了。”
彭尼細細地打量著喬戴:“你這次回來真的變了。你吃過了苦頭,再也不是一只一歲的小鹿了。喬戴,有一件事情,每個人都必須懂得。也許你早已經懂了。我和你的一歲小鹿都叫它給毀了,當然不僅僅是我們。孩子,是生活本身背叛了你。”
喬戴瞧著爸爸,點點頭。
彭尼說:“你已經看到了人類世界的運行法則。你知道了人的低賤和卑劣。你跟饑餓打過了交道。每個人都希望生活是一件美好而安逸的事情。生活是美好的,孩子,非常美好,但是不安逸。”
喬戴說:“我很慚愧,對于離家出走。”
彭尼坐直了身子,說:“是饑渴把你逼回家來了,孩子。上床休息吧。晚安。”
這話說得他渾身熱乎乎的。“晚安,爸。”喬戴走進自己的房間,他脫下破爛不堪的襯衫和褲子,鉆進溫暖的被窩。床又軟和又柔滑。他伸展著雙腿,非常舒適地躺著。明天早晨他得早起,擠牛奶,拾木柴,侍弄莊稼。當他干這些活時,小旗不會再去那兒跟他一起玩耍了。他爸爸再也不能肩負生活的重擔了。但是,這沒有關系,他能一個人扛著。
一個男人,就得承擔起一份責任,然后繼續前進。
快要入睡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聲:“小旗!”
這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在呼喊,這是一個孩子的呼喊。在灰巖坑的某個地方,一個孩子和一頭一歲小鹿,肩并肩地跑過那棵木蘭樹,跑過那些活櫟樹下,永遠地消失了。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