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與成長

夜晚，在風中徜徉，想念流逝的青澀，想念清澈的星光。一個聲音對我說：“到了該抉擇的時候了。”微微一怔，這么快呀，時間像空氣，不知不覺已經變了味。人在輕松的時候，總是容易閑散，皺紋潛伏在心底，而微笑流于臉龐。一旦面臨困局，潛伏的皺紋上位到了額頭，閃亮的微笑蟄伏于心底。掂量困局的時候，腳步總是有些迷茫，像被裹進了突如其來的大霧，眼睛瞬間迷失，達達的馬蹄聲如空谷的絕音，沉寂。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眼睛開始適應，心也開始清醒。伴隨著腳步敲出的“咚咚”聲，胡子像青草聞到了春風，破土而出。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會遇到無數困局，都會彷徨無助，像大海中的少年派，但只要希望常存，只要信念長在，必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經過困難的洗禮，人才能長大。

詠懷詩（其一）

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生逢魏晉亂世，阮籍遭遇的這個困局遠比一般人要大。一方面，與曹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方面，又要臣服于司馬昭代魏后的晉朝。如果他是一個無名小卒，也許司馬昭不會想要他如何如何。可是他是“竹林七賢”之首，輿論影響極大的名士。司馬昭為了掩飾自己奪魏政權的血腥，尤其需要這樣一個聲望素著的名流，來為他粉飾。同時司馬昭又實行恐怖統治，處決了與魏關系更近的阮籍的好友、同為“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無論如何不想低頭于司馬氏，無論對曹魏抱有多少的同情，都不可能喧之于口。酒于是成了他最好的伙伴，也是他逃避當局的工具，而文字成了他最好的傾訴。由于對當時環境凜慄的深切感知，在涉及到對當時政治的態度時，他的言行文章便晦澀起來。阮籍是悲哀的，終其一生，都沒能走出這個困局，但他又是幸運的，他的心靈帶著文字翱翔的姿態，永遠映在歷史的天空。

春風沉醉的晚上（節選）

郁達夫

她去之后，我又換上一支洋蠟燭，靜靜兒地想了許多事情：

“我的勞動的結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去當吧！但是當鋪里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于找不到。就去作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干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志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么來？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

“………”

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鐘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那件破棉袍子，仍復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貧民窟里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面日新里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里，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里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里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飄泊的少女，在那里賣錢的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爛的尸體似的沉沉地蓋在那里。云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一個卑微的小藝人，在寒冷的初春夜晚，因為一個貧困的女工的關心，忽然對自我的處境開始了剖析。長久的困局，已經快要消磨盡了他的棱角，然而不甘永久蟄伏的心，就像巨石下的小草，渴望哪怕一點陽光，也要盡力彎曲軀體，伸出觸角觸碰春風，去尋求心靈的放飛。何況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那么一個人，會為了他的事擔心！這種鼓勵，促使他正視自己多年來的生活，困頓，無助，那么怎樣才能改變呢？如果一時沒有改變的力量，那不妨保持自己的健康，讓機會來臨時，能有體力支撐自己走向成功。郁達夫在這篇小說中很少見地表現了他的希冀，雖然這希冀也帶著灰暗的顏色，然而在那樣的時代，多少人迷茫于黑暗之中無法自拔也不知自拔，那么這樣至少表現了不臣服于社會壓力的態度。

法院再遇

【俄】列夫·托爾斯泰

庭長一開始講話，瑪絲洛娃就目不轉睛地盯住他，仿佛怕聽漏一個字。這樣，聶赫留朵夫不用擔心跟她的目光相遇，就一直看著她，他心里發生了一種常見的情況：心愛的人久別重逢，她的外貌由于這些年飽經風霜，變得使他吃驚，但接著透過外貌，她的本來面目逐漸恢復，聶赫留朵夫腦海里又出現了那個舉世無雙的人的主要風貌。

聶赫留朵夫心里就發生了這樣的情況。

不錯，盡管她身穿囚袍，身體發胖，胸部高聳，盡管她下巴放寬，額上和鬢角出現皺紋，眼睛浮腫，她確實就是卡秋莎，就是在復活節黎明時用她那雙充滿生之歡樂的熱情眼睛，天真地從腳到頭笑盈盈瞅著他這個心愛的人的卡秋莎。

“居然會有這樣的巧遇！偏偏排在我陪審的庭上審訊，十年不見，偏偏在這里的被告席上看見她！這事將怎樣收場啊？但愿快一點，快一點收場！”

他心里產生了悔恨情緒，但他還不愿受它支配。他認為這是個偶然事件，不久就會過去，不會損害他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做了壞事的小狗，主人揪住它的頸背，把它的鼻子按在闖禍的地方。那小狗尖聲狂叫，四腳抵住地面，身子往后退，想遠遠離開自己闖禍的地方，并且把它忘掉，但主人鐵面無情，不肯罷休。聶赫留朵夫也感到他以前的行為多么卑劣，也感到主人那只強有力的手，但他還是不了解他所干的那件事的后果，也不承認他有一個支配他命運的主人。他還是不愿相信眼前這件事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那只無形的手緊緊抓住他，他感到無法脫身。他還在硬充好漢，若無其事地坐在第一排第二座上，習慣成自然地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隨便擺弄著他的夾鼻眼鏡。不過，在內心深處他已感到，不僅那個行為，而且他的整個閑散、放蕩、殘忍和自滿的生活是多么殘酷、卑鄙和惡劣。在以往的十二年里，有一塊可怕的幕布一直遮住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見那件罪行和犯罪后所過的全部生活。如今這塊幕布在飄動，他已經偶爾看到了幕布后面的景象。

（節選自《復活》第一部第22章，標題為編者加）

一個是地位崇高的公爵，一個是法院在審的嫌犯；一個之前是主子，一個之前是婢女。不同的身份，造成了不能對等的愛情。在某個時候，主子也許對婢女產生了感情，但那是年輕的稚嫩，再加上她的美貌，造成的結果。但之后，這件事情就在上流社會的娛樂交流以及勾心斗角中消磨殆盡了。也許是公爵畢竟還有那么一點良心，也許是上流社會的爾虞我詐讓他疲憊，給了他警醒，再遇卡秋莎（注：瑪絲洛娃之前的名字），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犯了罪。這種心理是暗示的，是漸漸地發芽，而后又隨著思想的斗爭、時間的沖洗，開始長大。到最后，他終于戰勝了自我的脆弱，戰勝了上流社會人士的偽劣，求得了心靈上的清白，也完成了自我在“人”這個意義上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