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永遠的鄉下人

你曾是幸運得讓人嫉妒的鄉下人。

你只有高小文化，卻成為北大教授，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優秀的作家之一。不能不讓人感嘆上天對你的眷顧。

而這條路正是你用鄉下人的執拗闖出來的。

萬山之圍下的孤城走出來的鄉下人，不顧只有高小文化，不顧兜里只有十八塊銀元，你只知道你愛上了《新青年》，愛上了文藝，再也不能過先前打牌喝酒的生活。你向往外面的世界，外面世界的每一片陽光都有圣潔的力量。只要曬一曬外面的太陽，見一見外面的世界，哪怕生活沒有著落，餓死倒在陰溝里，你也愿意。

你不知道會面對怎樣的一個世界！在北京，你果然吃夠了生活的苦。因為文化基礎差，沒有任何一所大學錄用你，你只有做北大的旁聽生。在湖南會館的一間四面漏風的小房間里，你開始創作，追求自己的夢想。冬天的北京，寒風肆虐，陰冷的房間就像冰窖。你身著單薄的長袍，流著鼻血，用長滿凍瘡的手，書寫你的人生故事。你四處投稿，卻屢屢石沉大海。生活也陷入困境，你開始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但你以鄉下人的執拗堅持著，沒有后退半步。

后來，讀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時，主人公查爾斯的形象便開始和你重合。查爾斯放棄優裕的工作和美滿的家庭，來到巴黎追求繪畫的理想，寄居于閣樓，五年的時間，貧病交加，奄奄一息，如果不是好心人，幾乎命喪巴黎。每個追求夢想的人，都需要一份執著和熱愛啊！

你比查爾斯幸運，不幾年，世界竟然被你鑿開了一扇窗。

你用《邊城》《長河》《丈夫》《湘行散記》等一系列作品營造田園牧歌色彩的湘西世界，你把鄉下人的世界寫得如此讓人傾倒，征服了千千萬萬的城里人。湘西淳樸的民風，優美的環境，自然健康的人性，讓讀過你作品的人，把湘西當作世外桃源、白日夢；讓在紅塵中身心疲憊的現代人，找到了心靈歸宿。翠翠，三三，夭夭，成為最純粹的美的化身。即便是吊腳樓上的妓女也是雖粗野而多情，闖灘的水手也是雖剽悍而溫柔。同樣的時代，魯迅因批判人性而不朽，你卻因謳歌優美的人性被人銘記！你的語言，以我之淺薄，竟難以看出有任何來自前人的影響。好似一切源自天然，沖淡自然。筆端飽蘊感情與尊重，將藝術加工的痕跡降至最低，仿佛如實白描。你還收獲了自己的愛情。居然讓胡適作媒人，讓名門閨秀張兆和做了你的新娘。她允諾你的信號是“鄉下人，你可以喝一杯甜酒了”。

你使鳳凰縣由邊陲小鎮一躍而成一個大熱的旅游景點。很多人正是因為你而去鳳凰，探尋你寫到過的山水與人文。

有很多次可以到你的故鄉。幾經猶豫，我怕看到的一切會破壞我心中的印象，至今還是未去。想象中，多次來到你的故鄉。清冷的雨天里，坐在沱江上的亭子里讀著你的散文。吊腳樓，巨大的水車，纖夫……沱江水緩緩地在腳下流，兩岸桃花灼灼，楊柳依依。那些親切的文字啊，莫名地，使我想起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烙印的人，想起這變幻無常的人生。不知道以什么感情，來對此情此景。只是空白，只是悵惘。隨著商業開發，你的湘西，早已不在了，只永存在你的文字中。我又何必來呢？

中國公學、青島大學、西南聯大、北京大學的講臺，門檻越來越高的學校，就這樣迎進了只有小學文憑的你。

歷史翻開新的一頁，面對天翻地覆的社會，你寫作的土壤蕩然無存。那個你熟悉的有優美健康人性的世界，分裂成階級對立、階級斗爭的社會。一波一波政治運動，所有的知識分子深深裹挾其中。幾乎所有成名的作家都拿起了筆，或積極或勉強地歌頌自己不熟悉的社會和生活。老舍寫下了《過新年》《青年突擊隊》；郭沫若寫下了《新華頌》。而你，鄉下人的執拗再次發作。面對風云變幻的社會，你迷惘，痛苦。你選擇放下筆，拒絕迎合政治。你怎么舍得？這是一支寫出《邊城》的筆！這是一支吹奏出無比醇美田園牧歌的筆！對文人來說，你的筆就是你的生命。放下了筆，就是放棄了你的生命！你卻如此毅然，決然。你失去了藝術的生命，捍衛的卻是作家的良知。

浩劫過后，你的摯友巴金痛悔當年的跟風，痛悔當年寫的那些應景的文章，寫下了厚厚的一本《隨想錄》，博得坊間一片叫好聲。你卻云淡風輕：不曾污濁，自然不用懺悔。

一九八八年，你與世長辭，遺言要求遺體葬于老家湘西。那個走出家門六十年的孩子，選擇永遠做鄉下人，化跡于湘西故鄉，與這片山水同在。而你的文字，必將與后世的讀者同在，與清風明月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