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曰春,男,1978年出生于山東牟平。現服役于山東省公安消防總隊。全國公安文學藝術聯合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曲藝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隨筆集《春秋悟語》,長篇小說《火浴》,短篇小說《尋找小妹》、《馬大嫂進城》、《老趙家里的》,紀實文學《斷齒》等。
很長一段時間里,王曉濤瞅著衛軍都不順眼,用他的話講,衛軍就是一條瘋狗!
別怪王曉濤嘴損,衛軍的作風確實讓人接受不了,更何況像王曉濤這樣剛分到中隊的新兵。這事兒說起來話可就有點長了。
一
那年的春上,城區中隊菜園子里的那棵老槐樹剛吐綠,樹下的韭菜才冒出一點綠顏色,王曉濤就結束了新兵集訓,分到了這個中隊。新鮮勁兒還沒過,他嘴里的那條瘋狗,中隊長衛軍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衛軍把所有士兵集合到了體能訓練場,沖著隊伍訓話:“大道理我不講,就告訴你們一個理兒,咱消防天天都得出火警,天天都要上火場,火場就是戰場,有句話叫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為了以后不流血,咱們就得多出汗。從今天開始,咱們先練體能打基礎,每天都是‘六個一’,同志們有沒有信心?”
“有!”兵們挺直了胸脯抻長了脖子回答,雖然人不多,但這吼聲還是有點驚天動地排山倒海。站在隊伍里的周兵和徐兵也是熱血沸騰,他們忍不住攥緊了自己的拳頭。不用說,周兵和徐兵就是跟王曉濤一起分到城區中隊的另外兩名新兵。
真正拉開了架勢訓練的時候,這三個新兵才知道“六個一”是什么——100個俯臥撐、100個仰臥起坐、100個單杠引體向上、100個雙杠杠端臂屈伸、100個蛙跳、1個5000米長跑——這“六個一”除了5000米長跑還能將就著撐下來,其它對新兵來說比登天還難!
這天晚上熄燈后,三個新兵躺在自己的床上久久難以入睡。周兵不敢閉眼睛,一合眼腦子里閃現的就是母親的身影。徐兵有些沮喪,他后悔渾渾噩噩白上了幾年高中,更后悔答應了父母來當這個兵。王曉濤的反應最為強烈,他把頭蒙在被子里稀里嘩啦地哭了一場,這才下隊第一天,這種日子猴年馬月才能熬到頭哇?
第二天一早,三個新兵跟著中隊出早操,在隊伍里他們覺得渾身上下酸疼難忍,跟散了架一樣。年齡最小的王曉濤幾次想裝著崴了腳打報告離開隊伍,但他還是忍著淚水堅持了下來。當然,后來王曉濤確實裝過病,一次是崴腳一次是肚子疼,不過,都被衛軍一眼識破了。能不裝病嗎?誰能想到,在組織做俯臥撐的時候,衛軍會讓他們扒光了衣服只穿個軍用大褲衩,在面前的地上擺一張紙,是的,出的汗不把紙打濕了就不能洗刷睡覺。這也不是衛軍的絕招,很多當過兵的人恐怕都體驗過,但中隊上還真有一個人沒經歷過這樣的事,那就是指導員劉平。
劉平是地方高校畢業后直接進部隊當干部的,他對這種訓練方法很排斥,他想這哪兒是訓練啊,簡直是沒有一點人性。劉平就很委婉地對衛軍說:“新兵剛下隊,訓練得講究方法。”
“沒問題。”衛軍答得很干脆。
“要循序漸進、因人而異。”
“這個你不用啰嗦,我有我的經驗,那就是打鐵得趁熱,跟種莊稼一樣,過了這一季再下種子就晚了。”
“他們新兵會吃不消的,尤其是那個王曉濤。”
“一個兵都不能落隊,這個我說了算。”衛軍的這句話讓劉平啞口無言。有句話叫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衛軍隨口撂下的這句話就像一塊石頭砸在了劉平的心里,而且一砸就是一個坑。
新聞系畢業的劉平很善于抓點,他在衛軍的話里抓住了兩個點:你衛軍訓練是有經驗,可你也別瞧不起我,我看的書比你帶的兵都多;你衛軍也想說了算,千萬別倚老賣老,我這個黨支部書記也不是吃素的!這也不怪劉平心眼小,當過兵的人都知道,像劉平這樣沒當過戰士的大學生干部,剛進部隊的那幾年或者說年輕的時候,難免會跟自己的搭檔鬧點不愉快,更何況他的搭檔衛軍又是一個不怎么講究的人。
劉平一站到訓練場上,三個新兵就美得辨不清東西南北了。尤其是王曉濤,他簡直把這個指導員當成了救命的活菩薩,老兵們雖然看不下去,但他們只能用消極應付來發泄心里的不滿。衛軍在旁邊看了半天也忍了半天,終于忍不住皺著眉頭對劉平說:“指導員,你再這么訓下去,整個中隊都得散攤子!”
“危言聳聽!我訓練的強度雖然不大,但效果不一定不好。”
“別說那些沒用的,現在必須給他們加碼!”
“要講究個科學組訓吧。”
“別整些文字游戲,你的意思是我們這些從基層摸爬滾打出來的人都不講科學?”
劉平雖然憋了一肚子的氣,但他還是被衛軍的話鎮住了,衛軍可是整個支隊公認的業務尖子,別的不說,光在省里就拿過好幾個比武競賽的第一。在訓練方面劉平確實底氣不足,沒辦法,劉平不得不讓步。讓步的結果是軍政主官各負其責,這樣一來劉平跟兵們接觸的機會就少得可憐了,消防部隊基層執勤中隊業務訓練跟政治教育的比例是8∶2,這個比例讓劉平感覺自己在中隊上的地位還不如個班長,連找新兵談心的機會都沒有,所有的業余時間都被衛軍占去練體能了。
很顯然,從王曉濤這批新兵一到中隊,兩個中隊主官劉平和衛軍的矛盾就已經公開化了,雖然這些矛盾都只是工作上的分歧,但明眼人一瞅就明白,兩個主官尿不到一個壺里。
徐兵和周兵是老鄉,而且是高中同學,按理說,他們之間應該是親密無間,但自打兩個人一對眼,彼此之間就很不服氣。
問題出在徐兵身上,或者說出在他們的兩個中隊主官身上。
第一個周末的隊務會上,中隊長衛軍就大張旗鼓地把周兵給表揚了一通,沒當過兵的人會覺得這頓表揚有些莫名其妙。
衛軍說:“本周,三個新兵給咱們中隊增添了新鮮血液,他們表現都還不錯,最突出的是周兵,周兵同志工作積極主動,每天飯后都搶著去替別人上崗,讓別人吃飯……”后面那些話徐兵沒聽進去,因為他心里很不舒服,替別人上會兒崗就能受表揚?這算哪門子積極主動?想歸想,徐兵也不甘心落在周兵的后面,這樣一來,徐兵就發現自己每天都是前胸貼著后脊梁,本來體能消耗就大,為了爭著搶著去上崗,把別的兵替下來吃飯,沒有一次能吃個十成飽。很多年后,徐兵見了饅頭還打怵,能不打怵嗎?兩個拳頭大小的饅頭,不用一分半鐘就能消滅得一干二凈,最怕的是打嗝,打的決不是那種飽嗝,而是被噎著了,被噎得擠鼻子弄眼的那種嗝。菜基本上是不敢吃的,即便吃上一口也是象征性地動一下筷子,不這樣又能如何?不搶出這幾秒鐘,那就會落在周兵的后面。
一天兩天還能湊合,時間一長徐兵就吃不消了,徐兵在心里埋怨周兵,罵他二百五,為了自己受個表揚,讓別人也跟著活受罪。其實,真正讓徐兵覺得周兵腦子有病的,是周兵喜歡藏東西,藏什么呢?藏笤帚、掃帚、拖把、抹布,每天一大早,周兵就把自己頭天晚上事先藏好的家伙什兒拿出來,害得別人想干活也沒工具,這還用說嗎?周兵想不受表揚都難。
如果光這樣也不要緊,關鍵是衛軍表揚周兵的時候總喜歡拿徐兵作對比:“你瞅瞅,啊,同樣是新兵,差距咋就這么大?徐兵,你說是不是?啊——”
衛軍每次把兩個人對比完,都會在最后加一個“啊”字,而且會帶上一個長長的尾音,這讓徐兵的心涼了大半截。
現在,衛軍正在訓練場上訓話:“徐兵,啊,你瞪大眼睛瞧瞧,你看看人家周兵,動作多麻利,哪兒像你?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蔫了吧唧的……”中隊長的話讓徐兵走神了,這一走神不要緊,腳下的步子就亂了,隊列也跟著稀里嘩啦成了散沙,只留下衛軍一聲高過一聲的口令聲。
周兵在徐兵的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不過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體育特長生。什么叫特長生?雖說徐兵學習也不咋的,但他明白一個道理,學習成績好的沒人去練什么體育。可就這么個練體育的家伙居然成了中隊長眼里的紅人。
哪兒有新兵不嫉妒的?更何況像徐兵和周兵這樣知根知底的老同學,但徐兵也不得不承認,練過體育的周兵身體協調性就是好,訓練場上就是比別人棒,別說是新兵,就是老兵在有些方面也得甘拜下風。
如果光是這些原因,徐兵充其量會把周兵當作一個競爭對手,一個假設敵,但這之后還沒半個月,徐兵就把周兵當成了仇人,而且是那種想起來就會咬牙切齒的仇人。
這檔子事兒還是跟中隊長衛軍有關。
徐兵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話,叫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你周兵能靠訓練工作討得中隊長的歡心,我徐兵也照樣能想出法子讓別人高看一眼。你別說,沒多久,徐兵就逮著了一次表現的機會。
中隊開展作風紀律整頓,指導員劉平搞完動員教育,就讓大家寫心得體會,徐兵一聽,心里美得樂開了花,雖說自己學習成績不咋樣,但寫點小文章什么的還不在話下,退一萬步講,即便寫得不好,也比周兵要強百倍。徐兵提起筆洋洋灑灑寫了三頁半紙,龍飛鳳舞地在文章的最后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徐兵很快就受到了表揚,指導員劉平專門開了個會,把徐兵的心得體會當作范文讀了一遍,還特別點評徐兵寫得好,引經據典,能用火燒邱少云當作例證來論述紀律的重要性。會議臨結束的時候,指導員劉平對著全體士兵說:“我大學讀的是新聞專業,我喜歡徐兵這樣有思想的兵,我相信只要一有機會,徐兵肯定會跟我一樣,也成為我們消防的警官……”劉平后面的話,徐兵沒聽真切,他覺得自己仿佛真的跟指導員一樣成了干部。
那些日子,徐兵睡覺都會被自己笑醒,走起路來步子都比先前有了彈性,可是好景沒多長,徐兵又挨訓了。
衛軍在一次軍人大會上,沒點名批評了徐兵:“最近,我看個別新兵有點意思,不就是受了次表揚嗎?他娘的,都恨不得長上翅膀飛起來,是吧?記住嘍,當兵也好,做人也好,要學會謙虛謹慎,要經得起表揚,啊——”中隊長的話讓徐兵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起來,徐兵在心里尋思,衛軍對我這種態度,這以后在部隊的路該咋走?
徐兵開始厭煩部隊,他決定做件事,給這個讓自己抬不起頭的中隊長點兒顏色看看。
那些日子,徐兵一下子變了,見了誰都是揚起一張笑臉,連走起路來都躡手躡腳,跟別人打個招呼也是細聲細語,生怕嚇著別人似的。衛軍對徐兵的表現十分滿意,他甚至把這個當成了成功的案例,用來教育手下的班長:“你們看,這兵啊就他娘的得敲打,沒有帶不好的兵,只有不會帶兵的領導。”這話說了沒幾天,衛軍的臉就被徐兵結結實實地摑了一巴掌。
徐兵當然不是真打了衛軍一巴掌,但徐兵辦的這事兒,在衛軍眼里看來,比扇了自己十巴掌還沒面子。
徐兵不聲不響的架勢讓周兵有些納悶,作為老同學,周兵清楚,徐兵從來就不是一個甘于寂寞的人,雖然徐兵打骨子里就有那么分清高,不屑跟別人交往,但能悶著頭憋上半個小時不說話,那就很反常了。可是現在,徐兵已經好些日子沒跟別人搭腔了,他究竟想干什么?周兵帶著自己的疑惑,偷偷觀察徐兵的一舉一動。
周六的上午,趁著班長請假外出的空當,徐兵一個人鉆進了被裝庫,翻開了自己的行李包。整個中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徐兵這個原本就很平常的舉動,只有周兵躲在一邊盯梢,也多虧周兵用了份心,否則,徐兵自導自演的這場鬧劇還真可能成為一起被上級通報的事故。
二
晚飯之后,中隊組織自由活動,徐兵跟班長打了招呼上廁所,然后就若無其事地走向中隊的菜地。
“徐兵你干啥去?”
“關你鳥事兒?!”說這話的時候,徐兵已經走過菜園子里的韭菜畦子,踩著豬圈的圍欄,越過滿墻的爬山虎,翻到了中隊營區的墻頭上。
“你給我下來!”
“你算老幾?還想管我?老子告訴你,如果走漏半點風聲,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徐兵這是要當逃兵啊!周兵顧不上跟徐兵斗嘴,扭頭就向中隊部跑去。
周兵根本顧不上任何禮節,“咣當”一聲,用肩膀撞開了中隊部的門,指導員劉平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還沒來得及看清從門外闖進的黑影是誰,周兵又跑出了中隊部。
周兵在乒乓球室找到了衛軍,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嚷:“跑、跑了,豬、豬……”
“火燒腚了?豬跑了,再趕回圈去!”衛軍剛丟了一個擦邊球,很不耐煩地吩咐。
“不、不是豬,是徐、徐兵!”周兵咽下一口唾沫,終于說出了囫圇話。
衛軍“啪”的一聲把球拍甩到了案板上,“咚咚咚”地跑到了院子里。
還沒等熄燈號響,徐兵就被衛軍“抓”了回來,沒錯,是從火車站的候車室“抓”回來的,衛軍瞪著猩紅的雙眼恨不得一腳把徐兵踹到墻根,但徐兵對衛軍的反應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周兵臉上露出的一絲笑容,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周兵居然拽了拽衛軍的衣袖。這個時候,徐兵對周兵簡直是恨之入骨了,太不地道了,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
徐兵確實錯怪了周兵,周兵的笑容是真實的,能這么快找回徐兵,讓自己的老同學不犯錯誤,讓他感覺特別欣慰。至于拽中隊長的袖子,那是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事情,當時哪兒來的膽量呢?不過,也多虧他拉了袖子,不然的話,衛軍真是要火冒三丈一蹦三尺高了。
衛軍暫時壓住了心里的怒火,但很快就一股腦兒地撒到了另一個新兵的身上,也該著徐兵有福,他私自離隊未遂的事兒,被王曉濤這個倒霉孩子沖淡了。
王曉濤還真是個孩子,在三個新兵里年紀最小,先不說別的,單憑他肉嘟嘟的樣子,就讓人憐惜,如果用現在的話說,這家伙是長得很萌的小正太。事實上,班長對他一直是關愛有加,即便如此,在家嬌生慣養沒吃半點苦的王曉濤也不買賬。可正是班長私下里的照顧,讓王曉濤闖禍了。
班長叫楊燕青,一個很樸實的農村兵,一個想晉二期士官的農村兵。雖然他看不慣王曉濤這樣吃不了苦的新兵,但他還是為王曉濤網開一面。楊燕青有自己的私心,他為了年底能夠順利留在部隊,不想惹任何亂子,有了這樣的指導思想,楊燕青對王曉濤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你想啊,對這樣年紀小的新兵,如果真抓得緊了,管得嚴了,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不但沒法交差,自己的愿望還得泡湯。
可王曉濤覺得,班長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這不,楊燕青剛發現王曉濤用手機的時候,他就嬉皮笑臉地跟班長扯皮:“楊班長,你說咱這《內務條令》是不是該改改了?這都什么年代了,還不讓用手機?”
“條令就是命令,不讓用手機是怕泄密!”
“班長你被Out了,咱指導員搞教育的時候不是說了嗎?要與時俱進,你說這條令咋就不進呢?”
“少在那強詞奪理,我告訴你,把手機收好了,再發現你用,我就跟隊長報告!”楊燕青虎著臉下了通牒,嘴皮子利落的王曉濤沒了發揮的空間,噘了噘嘴很不服氣地把手機揣進了兜里。
所以,當衛軍把王曉濤一把從隊列里揪出來,讓他上交手機的時候,王曉濤第一個反應是班長告密了。王曉濤撇撇嘴,這不經意間的小表情,把衛軍先前因為徐兵壓在心里的怒火全都勾了出來。劈頭蓋臉地罵上一頓自然不必多說,否則,王曉濤就不會把衛軍當作瘋狗了。當然,王曉濤喊中隊長瘋狗只是圖個嘴上痛快,他真正瞧不起的是班長,至于嗎?用個手機這么屁大點兒的事兒就報告隊長?簡直就是一條哈巴狗!王曉濤哪里知道,他眼里的哈巴狗班長正在中隊部接受瘋狗隊長的嚴肅教育。
“楊燕青,楊班長,啊,你看你怎么帶的兵?拿手機上網接到了咱們公安網上,還實名上什么天涯論壇?上就上吧,把咱部隊的番號也……啊,一機兩用,知不知道?被總隊通報了,知不知道……”衛軍這天實在是氣急了,氣得他語無倫次,一個徐兵就已經讓他顏面掃地,沒出問題算是僥幸,現在又冒出個王曉濤,被總隊點名通報批評。
楊燕青板板正正地接受完批評,又受領了衛軍的命令——“楊燕青,打今兒個開始,你必須把三個新兵管起來!再出任何問題,我撤了你的班長職務!”
楊燕青唯唯諾諾地離開了中隊部,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劉平遞給衛軍一支煙:“衛隊長,你是不是方法上有點問題?”
衛軍頭也沒抬就說:“問題?什么問題?”
“你對這些兵的方法有點簡單,而且粗暴!”
“扯淡!我這么多年,就他娘的這么帶兵的,簡單、粗暴?你給我整個復雜的,不粗暴的!”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個人各自坐在辦公桌前抽起了悶煙。
徐兵雖然傲氣,但他還是一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山窮水盡,既然私自離隊沒有成功,那就得想別的法子離開這個鬼地方。別說徐兵有過“前科”,即使沒有,因為王曉濤的教訓,楊燕青對三個新兵也不得不更加用心。楊燕青怕徐兵再有什么想不開,隔三岔五就找徐兵談心,徐兵雖然有些排斥,但總不能把中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沒承想,徐兵無意中還真從楊燕青的嘴里聽到一個信息——支隊馬上就要組織駕駛員培訓了。沒有什么事情比這個消息更讓徐兵熱血澎湃了,如果能去參加駕駛員培訓那是再好不過的事兒了,一來可以暫時離開中隊這個鬼地方;二來學個駕駛技術怎么著也算是個光彩事。徐兵當然不會放過機會,他很慶幸自己不厭其煩地聽了楊燕青這么多嘮叨,他開始絞盡腦汁說服楊燕青,讓楊燕青幫忙推薦自己去學車。
徐兵在這件事情上做得不怎么地道,他把自己的家境說得極其凄慘,作為農民的兒子,楊燕青沒有理由不相信徐兵的話,還沒等徐兵提出具體要求,老實巴交的楊燕青就表態,讓徐兵放一百個心,保證會向中隊推薦他去學車。
如果楊燕青能說了算的話,楊燕青就不會去跑去找自己的老鄉劉平幫忙了,那中隊長衛軍和指導員劉平就不會在會上吵架了,如果他們不吵架的話,楊燕青就不會稀里糊涂地做傻事了,那徐兵或許也不會那么更加忌恨周兵了……如果,但生活當中根本沒有那么多的如果。
楊燕青說得沒錯,沒過多久支隊就下了通知,要求選拔表現優秀的士兵去參加駕駛員培訓,說白了就是挑表現好的兵去學車。分給城區中隊的名額只有一個,究竟讓誰去,支委會上劉平和衛軍誰也不肯讓步。
劉平吭哧著不說話——他剛從一本書上看到,作為主要領導要最后發表意見,而且發表了意見就得一錘定音——他把鏡片背后的目光聚到了衛軍的臉上:“衛副書記,說說你的意見。”他把“副書記”三個字說得很生硬,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支部書記。
衛軍停頓了一會兒說:“我的意見是讓第二年的兵去。”
劉平搞不清衛軍有沒有在意“副書記”三個字,也搞不清自己的意見說出來會不會遭到反對,他清了清嗓子說:“我的意見是從三個新兵里推薦一名去學車。”
“這算啥鳥事兒?”劉平的意見果然遭到了衛軍的反對:“新兵下隊才幾天,這要去折騰上小半年,再好的兵也給廢了!”
“話可不能這么說……”
“不是這個理兒嗎?你說——”衛軍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在中隊部里炸響了。
“有理不在聲高……”劉平拿起面前的《通知》遞給衛軍:“通知上說了,原則上推薦新兵或第三年兵……”
衛軍一把抓過《通知》,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才說:“第二年兵憑啥就不能學車?”
“我估計支隊上是為了保留人才,培訓了的駕駛員接著退伍,會讓執勤車駕駛員青黃不接。”
“扯淡,純粹瞎扯淡!”衛軍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樂意,也不得不服從上級的指示。
劉平瞅準時機說出了自己的意見:“我想推薦徐兵。”
“門都沒有!我反對!”
“為什么?”劉平對情況估計不夠,顯然沒想到衛軍會再次提出反對意見。
“徐兵訓練太差了,這要出去晃蕩幾個月,他娘的,想都不敢想。要去也得周兵去,我把話撂在這兒,全隊的人都去了也不能讓徐兵去!”
“這是什么理兒?啊,同志們,你們說這是什么理兒?”劉平用目光環視面前的另外幾位支部委員,沒有一個人做聲,“那你說誰去啊?衛軍同志,衛軍副書記——”不論衛軍再怎么莽撞,衛軍也能聽明白,劉平是拿“副書記”將他的軍。
衛軍讓步了,劉平也讓步了。最終的結果是一個第三年度的兵撿了個便宜,稀里糊涂地打著背包學車去了。
劉平和衛軍在黨支部會議上爭吵這件事在中隊上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應,中隊的執勤任務太重了,除了訓練就是出警,有火警得出,有救援也得出。有一次一個孩子打電話說“吊樹上了下不來了”就再也打不通電話了,把中隊搞得緊張兮兮的,等到了現場一看,結果讓人哭笑不得,是貓上樹了!還別說,如果群眾報警救個貓、摘個馬蜂窩什么的,消防還真得去!就這樣一天到晚緊緊張張地累個半死,誰還有閑工夫去操別的心?
學車的事讓徐兵的情緒一落千丈,干什么都沒勁頭,他給父母打電話,強烈地發泄自己的不滿。
幾番電話打下來,徐兵的父母在老家就坐不住了。
三
衛軍發現兩位老人在大門口向營區里張望的時候,老人已經在晨霧里站了將近一個小時。衛軍快步下樓跑到營區門口握住徐兵父親的手,徐兵父親的手是顫抖的,乍暖還寒的清晨讓老人縮緊了脖子,衛軍的眼里也漫起了一層薄霧,老兩口太像自己的父母了。
徐兵的父母在中隊部喝了一大杯子熱茶才暖過了身子,暖過身子的徐兵父親說:“領導,我今年六十多了,這輩子沒能耐,就靠著做點小本生意供大了三個孩子,老大在工廠上班已經嫁人了;老二是中學老師也娶了個教書的;現在就剩下這老三,我們老兩口都不放心。”
“叔、姨,孩子在這當兵你們盡管放心!”
“哎——”老人一聲長嘆把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熊孩子最近也不知道在搗鼓啥,死活不想在這部隊干了,我倆都老了也不圖別的,就希望孩子在部隊能得到鍛煉,能有個出息……”
衛軍說:“二老盡管放心,回頭我一定想辦法,讓他安心干工作。”
老人站了起來伸出雙手感謝徐兵:“領導,謝謝你啦!”
“這都是分內的事兒,還有什么要求你盡管說。”衛軍握緊了老人的手。
“我想讓孩子考上軍校,跟你一樣在部隊當領導。”
“放心,我有十分力絕對會使出十二分的勁兒……”兩個人的手握得更緊了。
衛軍不是一個說大話吹牛皮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他更知道作為干部不能隨意給戰士或者戰士家長承諾什么,但衛軍的大腦就是短路了,從見到徐c063ddrjZNR6ywNY+9Ahh/SjOD7GpDT84TMjxEE7g6g=兵父母的那一刻開始就短路了,他想到自當兵以后的經歷,他覺得自己除了業務素質好之外,其它所有的一切都拿不到桌面上。可不是嗎,別的不說,就論這文化程度,自己就沒法跟劉平比,人家是大學本科畢業,科班出身,對部隊長遠發展來說是正兒里八經的人才,而自己只是大老粗一個,除了抓訓練靠一個“狠”字,抓管理靠一個“嚴”字,其它統統是靠自己先前的一點經驗,這讓衛軍打心底生出一種小小自卑,雖然不嚴重,卻足以讓他改變對一些事情的看法。比如說現在,衛軍面對徐兵的父母,他想的更多的是,如何讓徐兵成才,不要像自己一樣,做一個愣頭愣腦的半吊子。
徐兵的父母只在隊上呆了一個多小時,他們說家里的小生意離不開人,要趕回鄉的列車,他們還說看到孩子又看到了孩子有個好領導就安心了。老兩口走的時候迷霧已經散盡,衛軍看著徐兵的父親挺直了脊梁走出營區大門,鼻孔里就像掉進了一滴芥末,嗆得睜不開眼,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自言自語:“又起霧了!”
衛軍到訓練場的時候,楊燕青剛給兵們示范完水帶操,沒等楊燕青下口令,衛軍就扯開了嗓子嚷:“都他娘的瞪起眼來,別一個個軟綿綿地跟缺鈣一樣!訓練要加快進度,障礙板、掛鉤梯、兩節拉梯登樓、消防射水,要訓的科目還多著呢!”衛軍洪亮的嗓音一下子刺透了空氣,扎進兵們的耳膜,循著聲音望去,衛軍不怒自威地站在不遠處,兵們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脯。徐兵的胸脯挺得最直,他第一次覺得衛軍的聲音很有磁性,很振奮人心!不,最讓人振奮的是衛軍的眼,那雙眼里流出的目光雖然只是一晃而過,卻十分耐人尋味。
徐兵潛意識里冒出一個念頭:衛軍就是一棵參天大樹,能給自己遮風避雨的大樹。有這種念頭合情合理,因為衛軍跟父母見面的時候,他也在場,父親跟衛軍的談話他一字不落地全聽到了,父親說起自己不爭氣的表現時,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現在好了,總算是有指望了,衛軍答應過父親要幫自己。
徐兵認定衛軍會改變對自己的態度,他下決心要徹底打一場翻身仗,可他沒想到的是,衛軍依然不正眼看他,這讓他徹底失望了。
經過下隊后的業務技能訓練,新兵終于可以跟老兵一起執勤了,但衛軍跟別的基層中隊干部不一樣,他把這件事情看得很神圣,他認為新兵連給新兵授銜,代表著一個社會青年到合格戰士的轉變,而能否執勤滅火則是一個消防兵部隊生涯真正的開始。衛軍專門把全體士兵集合到一起開會,會上講得不多,但卻把三個新兵的熱情全都調動起來了,尤其是徐兵,他分明感受到衛軍的目光掃過學習室,多次在自己的身上逗留,那目光炯炯有神,讓他熱血沸騰。
即使衛軍不搞這次動員,作為一個剛下隊不久的消防新兵,最大的愿望也是出火警,畢竟這是人生的第一次,當兵的人究竟有多少值得一輩子去回憶和品味的第一次呢?第一次穿軍裝、第一次坐軍列、第一次疊軍被、第一次站軍姿、第一次授軍銜、第一次收到家信……但對于和平年代不扛槍卻時時戰備的消防兵來說,所有的第一次都不如出火警讓人更刻骨銘心!徐兵當然不例外,自從衛軍搞了動員,徐兵連睡覺都豎起了耳朵,哪怕宿舍里有人打個噴嚏,他也會被驚醒。第二天早飯,墻上掛著的警鈴連續響了兩聲,徐兵和戰友們撂下碗筷就沖向車庫,徐兵抑制不住“怦怦”亂跳的心,抓起消防防護服就往身上套,他知道《執勤條令》規定的是,從接到火警到所有戰斗員佩戴好全部裝備,再到登車、消防車出車庫,這個過程必須一分鐘之內完成!要把消防頭盔、防護服、安全帶、安全繩、腰斧等11件防護裝備全部整到身上,屬于自己的時間最多不能超過20秒!徐兵看著周圍的老兵紛紛跑向消防車,心里急得火燒火燎,他抓起消防安全帶就跟著往前跑,眼看著就要到消防車了,他聽到耳邊響起了炸雷般的怒斥聲:“徐兵,頭盔呢?滾回去!”徐兵一摸自己的腦門,忙不迭地又折過身去,等他把頭盔扣到了頭上,再往回跑時,安全帶上的腰斧“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徐兵彎下腰一把抓起腰斧,結果用力過猛,一頭栽倒在地。徐兵咬緊牙一個高蹦了起來,但消防車已經拉響了警笛,開出了車庫。他隱隱約約地聽到衛軍的話飄出了車窗:“真他娘的笨蛋……”
徐兵把手里的安全帶和腰斧猛得摔到地上,摘下頭盔緩緩地蹲了下來,他有些懊惱地拾起腰斧仔細端詳,心里卻在想,我笨嗎?我是笨蛋嗎?
四
徐兵被劉平叫到中隊部的時候,劉平正在翻看一份《解放軍報》,他就是從報紙上的一篇小通訊里得到了靈感。他把報紙遞給徐兵,指了指這篇通訊示意讓徐兵坐下看。徐兵接過報紙飛快地瀏覽了一遍——
解放軍某部把尊干愛兵融入日常工作
新兵下連后,一場別開生面的“干部為新兵送溫暖”活動在解放軍某部逐步展開,尊干愛兵的新人新事不斷涌現。該部領導告訴筆者,這是他們建立尊干愛兵教育長效機制帶來的結果。
……
劉平對滿臉狐疑的徐兵說:“小徐啊,前段時間咱們隊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兒,這個呢,衛隊長也在軍人大會上作了檢查,我作為指導員也得檢討,我思想工作不到位,了解情況不細致。這件事情對我觸動很大,但怎么說呢,這個通訊又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理念,你想啊,咱們缺什么就得補什么,既然咱們在尊干愛兵方面出了茬子,那咱就得在這方面作文章,我看你下隊以后寫過的體會還有決心書,文筆確實不錯,讓我這個新聞系畢業的大學生都佩服呢……”
“指導員,你過獎了。”劉平的話讓徐兵有些誠惶誠恐了。
“所以呢,我想發揮一下你的特長,把咱們的好人好事反映出去,你想想,雖然楊燕青做得不好,帶頭違反了紀律,但我們干部對你們新兵還是很關心的,對不對?比方說,我們知道你們南方兵愛吃辣,天天讓炊事班給你們做辣醬;還有啊,你們愛吃大米,我專門跑到區政府給你們要來了新大米,這樣的事兒很多,你動腦筋想一想……”
響鼓不用重錘敲,徐兵終于明白了劉平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現在動腦筋想的不是怎么去完成指導員交給的任務,他現在傷腦筋的是部隊里的人為什么這么虛偽?沒錯,在徐兵眼里,中隊長衛軍虛偽,原本還有點好印象的指導員劉平也變得虛偽了,兩個中隊干部都這么虛偽,這部隊上的人還有不虛偽的嗎?
徐兵開始厭煩周圍的環境,他看誰都不順眼,但他不得不完成劉平交辦的任務,他知道識時務者為俊杰。
徐兵起草了“給支隊領導的一封信”,信里列舉了中隊干部關心愛護新兵的幾件事,他把這封信寫成了散文,而且做到了形散而神不散,他在信里突出了幾個要點:中隊干部在工作訓練中嚴格要求新兵、在日常生活中關心愛護新兵、在成長進步上真心關注新兵。徐兵也很善于動腦筋,他覺得只有這封信分量還不夠,他找到周兵和王曉濤,想讓他們在信上簽名。
王曉濤想都沒想就簽了字,周兵卻把徐兵臭罵了一頓:“胡編亂造,一派胡言!”
“這是在事實基礎上的合理想象夸張……”
周兵打斷徐兵的話接著罵:“狗屁想象夸張,你這么寫有啥好處?給領導拍馬屁?小心拍到了馬蹄子上!”
徐兵不想跟周兵糾纏下去,他跑到崗哨上照著執勤登記本模仿了周兵的簽名。
劉平對這封信很滿意,第二天就報給了支隊政治處,而且很快就有了回音,這回音讓劉平喜出望外,卻叫徐兵更加厭煩部隊。
支隊政治處在《政治工作簡報》上全文轉發了這封信,按程序上報給總隊政治部,總隊政治部緊接著轉發了這期簡報,劉平想一個中隊能在總隊政治部掛上號,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可劉平沒想到接下來會更加“幸運”,沒過幾天總隊黨委下了《通知》,《通知》上有總隊長和政委聯名給城區中隊干部寫的一封信,通知要求學習總隊首長的信,還要求全省部隊向城區中隊學習。
總隊掀起了“知兵愛兵為兵排憂解難”專題活動,把城區中隊樹為全省尊干愛兵典型,整理事跡材料的時候,劉平不得不讓中隊官兵尤其是三個新兵失去了話語權,沒辦法,劉平只能給他們解釋:顧全大局。劉平立了個人三等功,但劉平覺得自己這事兒辦得確實丟人,造假造的自己都臉紅,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都得向前看。
當然,周兵少不了挖苦徐兵,那些難聽的話徐兵都沒記住,只記得周兵的一聲訕笑讓他刻骨銘心,不,讓徐兵刻骨銘心的是,在他的眼里部隊根本就沒正事!
這封信并沒有影響衛軍對徐兵的印象,倒是讓周兵更加瞧不起他了,也就是這些陰差陽錯的原因,周兵和徐兵才變得形同陌路了。
很快就到了年底,徐兵就是這個時候被劉平調到中隊部干通信員的。徐兵把被褥從班里搬到中隊部值班室的時候,心里的喜悅早已從眼角流到了嘴角,他太開心了,因為以后頂多是在中隊部里打掃一下衛生接個電話跑跑腿什么的,再也不用天天耗在訓練場上受罪了。徐兵完全能感覺到所有老兵看他的眼神都變了,說話的聲調也客氣了,他心里跟明鏡一樣,誰愿意得罪中隊干部身邊的人呢?這樣一來,徐兵的生活一下子充實了起來,雖然他打骨子里瞧不起兩個中隊干部,但他還是很中意這份工作。徐兵在中隊部這一畝三分地忙里忙外的時候也有一個變化,那就是他跟指導員劉平的關系走得越來越近了,原因其實很簡單,再怎么說自己能干上這個通信員,也是劉平使的勁。
五
不善言辭的周兵借酒消愁,而且還不小心被徐兵發現了。
確切地說這并不是徐兵的意外發現,而是他盯了很長時間才抓住了“死對頭”露出的馬腳,徐兵對這個發現很激動,他幾乎是飛回了中隊部,找到了衛軍。
脾氣火暴的衛軍聽到消息后,立馬鐵青了臉,他二話沒說就起身去找周兵。
周兵正在中隊菜園的那棵老槐樹下喝啤酒,衛軍到的時候,周兵剛把一個空酒瓶子“嘭”的一聲摔到了營區的圍墻上。衛軍一把拽起周兵:“你他娘的想打砸搶啊?”周兵悶著頭不說話。衛軍再問,周兵還是不說話。衛軍很想踹周兵兩腳,但他看到朦朧的月光下周兵的神情異常凝重,就一屁股坐在老槐樹下,跟周兵頭對著頭喝悶酒,周兵不吭聲,衛軍也不吭聲。
“隊、隊長,你說六、六比一合、合算不合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周兵的嘴里終于蹦出一句話。
“非常六加一啊?”衛軍想緩解一下氣氛。
“對,我、我就是想,非、非常想、想六、六加一!”已經喝醉了的周兵變得語無倫次,“隊長,我想、我想殺、殺人……”周兵猛得站起來,又踉踉蹌蹌跌坐在地上。
“周兵,你喝醉了!”衛軍一把抓住周兵的胳膊。
“我沒、沒喝醉,我心里、心里苦……我、我就想、想殺人!”月光下,周兵的眼里閃爍著晶瑩。
入夜,衛軍把喝成一堆爛泥的周兵扶回了自己宿舍,衛軍在周兵含糊不清的講述中,知道了他心里的秘密:“六比一”。
從記事那天起,我爸媽就吵架,因為我媽在懷孕的時候,我爸有了外遇。
衛軍扶起周兵,給他喝了一杯水,他又接著說——
我爸經常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媽,我媽受不了就喝農藥自殺,救過來以后就變得精神恍惚。上高中的時候,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讓媽跟爸離婚了,你知道的,在農村離婚對女人來說不是什么光彩事兒。離婚那天,法院判決我跟我媽,我和媽這邊的親戚到家里收拾行李,我爸家里的一幫子人把我媽這邊的親戚全都打傷了,我媽也得了精神病,時好時壞。可是,我爸那個畜生喝醉了以后還到我家鬧事。
周兵雖然喝多了,但他還是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當兵走的時候,我跟我爸說了,讓他以后別再去欺負我媽,可他狗改不了吃屎,就在昨天,他又去找事,我媽忽然想不開了,她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好好活,給她爭口氣,然后就說些我聽不懂的事兒,我知道她又犯病了。我恨我爸還有他家里那群畜生,我要殺了他,我要把他們統統殺了,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個人,我一條命換他們六條命,值了!
周兵發起了高燒,他在嘴里念叨著“六比一”,衛軍一改大大咧咧的本性,細心地伺候著周兵。周兵終于康復了,衛軍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他想起一個老理兒——捅破膿包雖痛但它好得快。
衛軍毫無遮掩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小周,你這兩天一直在想‘六比一’的問題,我今天明確地告訴你,這個想法幼稚可笑也可悲,你現在必須把這個想法徹底忘掉。”剛剛康復的周兵臉色蒼白地聽著,“我只說兩個理兒,都很簡單,第一,恐怕你也想過,如果真地殺掉六個人,你償命了,但會讓七個家庭失去幸福!第二,咱是農村人,農村人講究活個臉面,如果你殺了人,你媽這邊的親戚在七里八鄉就再也抬不起頭了,人家會笑話你家出了個殺人犯,那你這個家族就完了,娶媳婦誰跟?嫁閨女誰要?”衛軍很文明地說完他的這些道理,他從前到后都說得很動情,沒罵一句娘。周兵一字一句聽得很認真,他回去以后想了兩天三夜,終于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但周兵經歷的思想斗爭決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寫明白的,但有一點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寫明白——周兵決定安心工作,他要報答救了自己一命的衛軍。
如果說周兵的這件事情純屬意料之外,那徐兵的所有麻煩事卻是衛軍自找的。
衛軍知道徐兵討厭自己,但自己畢竟答應過徐兵的父母,要替他們管好徐兵,讓他考軍校。更何況衛軍特別希望徐兵能像指導員劉平一樣,成為一個有文化有素養的消防干部。所以,衛軍就成天跟在徐兵的屁股后邊咋呼:“娘了個頭的,今天復習了嗎?不看書瞎轉悠什么?”徐兵雖然只是含糊地應承著,但衛軍還是被他的假象迷惑了,他認準了徐兵是塊好鋼,只是欠打磨。
沒過多久,衛軍就慌了神了,因為徐兵的檔案里缺一份中專畢業登記表。衛軍二話不說就帶著徐兵跑到他曾經就讀的學校求人去了。說實話,衛軍不是一個喜歡求人的人,但這次為了徐兵他豁出去了。
衛軍在學校里說盡了好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找了一圈人,但都被打了太極推到了別的部門。衛軍不甘心,他直接去敲了校長辦公室的門。衛軍也沒想到事情會辦得那么順利,校長一個電話就辦好了所有手續。
真是一波三折啊,徐兵體檢又出了問題。
衛軍又跟上次一樣直接找到了市人民醫院,但這次可沒那么順利了。依然是互相之間踢皮球,踢來踢去最后把皮球踢到了分管副院長那里。
副院長是個戴著眼鏡的小老頭,他從衛軍一進門就一直笑瞇瞇地不說話,等衛軍把話全部說完了,他才說:“我看了,這個患者是馬蹄腎……”
“院長,啥叫馬蹄腎?”副院長皺了皺眉頭,他顯然不滿意別人隨便打斷他的話。
“兩側腎臟的上極或下極相融合成馬蹄腎,發病率為1/500~1000,男女比例為4:1。馬蹄腎發生在胚胎早期……”
“院長,你別整這些專業術語。”
“你不要心急嘛,不要打斷我的思路。”衛軍這次學乖了,他管住了自己的嘴一聲沒吭。副院長清了清嗓子接著說,“說白了,就是這個患者小時候沒發育好。”
“院長,這次我懂你的意思了。可這關系到孩子一生的命運啊。”
副院長的話語里透出了冰冷:“命運?醫院是什么地方?每天都有好多人不治身亡,那命都沒了還談什么命運?”
碰了釘子的衛軍回到了中隊,他在腦子里急速地搜尋自己的朋友里有誰會跟醫院搭上邊,可是他把頭都憋大了也沒想出一個。這個時候,衛軍忽然覺得古人的那句話很不準確,誰說書到用時方恨少?這人到用時才是方恨少呢。
衛軍除了部隊上的戰友,在地方交的朋友還真是少的可憐——這么多年,早就把部隊當作了自己的家,成天忙著訓練執勤,哪里有機會跟地方的人去交朋友?衛軍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他沖著中隊部值班室大喊:“王曉濤,小王濤,你個小王八蛋,我桌子上的那幾張名片你給我放哪兒去了?”
衛軍想起的這個人是省城某報社的記者,說起這個記者他們也是一面之交。衛軍帶隊去四川災區抗震救災的時候碰到這位記者,當時記者很慘,危險啊苦啊累啊都不算啥,關鍵是根本就吃不上飯,所以當記者看到跟自己同一個省里趕來救援的消防部隊時,就跟沒奶的孩子找到了娘一樣,那個親熱勁兒就不用說了。當時記者留下一張名片,說:“咱們也算是生死之交,回去以后有啥事盡管說!”沒想到這名片皺皺巴巴地裝在迷彩服兜里還真帶了回來。衛軍想,不管有沒有用都得試一下,畢竟當記者的認識人多交界面廣。
記者接了電話以后還算夠意思,事情很快辦妥了。當然這其中的波折徐兵根本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或許會被感動,或許會認真復習,或許會考上軍校。
六
徐兵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終于熬到了軍校招生統考,結果想都不用想。衛軍少不了找徐兵罵娘,徐兵卻在心里很不屑:“裝什么圣人君子啊?這個部隊既虛偽又沒正事,你就是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會在這個部隊里當什么狗屁干部!”
衛軍為徐兵考學費那么大心思,讓劉平都感到不可思議。其實,劉平根本不知道,衛軍其實一直羨慕他有時候甚至嫉妒他,羨慕他理論知識水平高,對他的許多帶兵理念也是認可的。衛軍自己清楚,有時候虛張聲勢、咋咋呼呼都是自己自卑心理在作祟。缺什么想什么,衛軍就是因為自己文化水平低,所以特別希望他的兵有機會能得到深造。
衛軍還沒為徐兵的事情緩過勁,王曉濤就惹了亂子。
周末的早晨一起床,中隊就響起了出警的警鈴,王曉濤沖著衛軍喊了句:“我跟著出趟警,憋死啦。”話音未落,他就屁顛屁顛地跑到了救援車上。
衛軍一聽警鈴就知道出的是救援不是火警,他看著王曉濤的背影沒反對,他哪里知道王曉濤是煩他才跑去跟著戰斗班一起出警的。
王曉濤出警回隊還沒來得及擦把汗就在衛軍的耳朵邊嘮叨上了:“靠,那車撞得沒了形,那人,乖乖,慘!”
衛軍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車禍現場的救援嗎?大驚小怪,你要出幾趟火警,看到那些被燒得沒個人形的傷者,你還不得嚇得尿褲子?我跟你說,有一次出警啊,我……”
王曉濤聽得一驚一乍,嘴里一個勁兒地說:“醬紫啊,醬紫啊!”
衛軍說:“小王八蛋,好好說話,啥叫醬紫啊?”
“老土了吧,醬紫都不懂,醬紫就是這樣子的意思……”王曉濤畢竟還是小,他忘了平日里對衛軍的種種成見,又給衛軍普及起了網絡流行語。
就在王曉濤興高采烈地給衛軍賣弄網絡那點事兒的時候,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民警來了。來人出示了證件以后,就跟衛軍說:“衛隊長,我們是來執行任務的,請你配合……”
“我們?配合調查?”衛軍不明所以,一時愣在了那里。王曉濤倒是很興奮,他興沖沖地沖了幾杯茶送到幾位民警面前,他喜滋滋地等著下文,他太好奇了,這刑警跑到消防來干嗎呢?
帶隊的民警神情嚴肅地說:“是這樣的,我們剛從一起命案現場過來,我們在現場發現了證據,懷疑與你們中隊有關,現在過來調查取證,相關人員我們將帶回警隊……”
“命案?”衛軍也有些蒙了,“這他娘的怎么可能?我們消防隊怎么還跟命案牽扯上了?”衛軍瞪大了眼,王曉濤也瞪大了眼,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刑警要干什么。
“衛隊長,你別急,是這樣的,這起命案就在高速路上,當然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就是第一現場,但我們在距離現場300米處發現排泄物……”
“排泄物?”
“對,就是人的糞便……”
“那跟我們中隊有什么關系?”
“排泄物旁邊有一張紙,那張紙是你們中隊的出警記錄……”聽到這里,王曉濤“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王曉濤的一聲驚叫提醒了衛軍,他很鎮定地向民警解釋:“是這樣的,我們絕對配合調查,但是,我們雖然是公安領導下的一支隊伍,但我們畢竟是部隊,而且是現役部隊,按照我們部隊的規定,發生了案件必須由部隊的政治部門……”
民警們前腳剛走,王曉濤就哭了起來。
“你這小王八蛋,好端端地哭什么鼻子?”
“那泡屎是我拉的,我、我,我每天早晨起床都必須解大手,今天早晨一起床跟著出警了,憋得難受,我就在他們救援的時候跑到路邊……”王曉濤又掉起了眼淚,“我沒找到紙,就在救援車上撕了出警記錄擦屁股,嗚——嗚——”
“哈,哈,哈——”衛軍大笑一番捏了捏王曉濤的耳朵垂說,“你可真調皮,害得人家刑警都找上門了,別害怕,事情搞清楚了,剩下的交給我來辦,我可不能讓他們把小王八蛋給帶走啊!”
王曉濤破涕為笑,他也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垂,心里想:這家伙,他怎么知道我的習慣是捏耳朵垂啊?別說,這個人還挺親切,小王八蛋這個名字也挺親切。
還是回過頭來說徐兵吧。軍校落榜的徐兵天天混日子,終于有一天,徐兵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方式。徐兵從學習室的電腦里裝了一款游戲,昏天黑地地玩起了游戲。周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勸過幾次沒有任何效果,就對徐兵說:“你要再改不了這毛病,我就跟隊長說了啊!”
周兵真去找衛軍了,他覺得不能不去,因為他能看到衛軍對徐兵很關注,他認為應該為衛軍做點事兒。
但徐兵根本不買賬,他認為周兵是在打小報告故意看他的笑話。徐兵找到周兵興師問罪,周兵故意在訓練場上跟徐兵叫起了板:“伙計,你不是覺得我事兒多嗎?今兒個咱倆賭一把,你要能贏我,以后你干啥我都決不會放半個屁!”
“跟我說這些有意思嗎?你夠格嗎?”
“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
“你不就是軍事素質比我好嗎?你以為我怕你?”
“有種!”
“不過咱們可得立個規矩。我要贏了你,以后你離我遠點,少他娘的管我的閑事兒!”
“沒問題,我也有一個要求,你如果輸了,就得陪我玩,什么時間把我贏了,我就什么時間滾蛋!否則——”
“否則怎么了?”
“否則你就得一直陪我玩到底,就算退伍你也不能走……”
“賭!”
“曉濤,你給我倆作證啊!”周兵對觀戰的王曉濤說。
“哦了!”王曉濤又刺激了徐兵一句,“老徐,你不會反悔吧。”
“反悔個毛啊!”
徐兵根本不知道周兵和王曉濤的一唱一和全是衛軍一手安排的。事后徐兵覺得這次打賭有點蹊蹺,是進了衛軍設下的套,但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愿賭就得服輸。
徐兵輸了,徐兵跟周兵徹底翻臉了,但他必須為自己的一時沖動埋單。
這年的年底,周兵因為表現優秀轉了士官,王曉濤因為年齡小父母不同意退伍也留在了部隊,而徐兵卻是因為輸了跟周兵的賭局把自己拴在了部隊。
當兵的就這樣,有血性,可以為了自己的一句承諾不惜犧牲一切。
徐兵開始跟自己較勁了,可他已經渾渾噩噩地混了兩年多,想一下子攆上周兵比登天還難。但徐兵這個人一旦犟起來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哪怕是碰到了南墻撞破了頭也不會轉個方向。他白天把自己扔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長跑、蛇形跑、負重跑、蛙跳、單雙杠、百米翻越板障、二節拉梯登樓、掛鉤梯登樓、消防水帶連接、消防射水等等基礎科目,還有結繩、切割器、緩降器和撐頂使用這一類特勤消防員訓練的訓練科目,只要是能自己一個人訓練的,他統統練了一遍——他咬著牙堅持,身上的舊傷還沒好,新傷就跟著冒了出來。
徐兵真是拼了命了,連衛軍這個支隊上下公認的業務訓練尖子都看不下去了,可他必須狠下心,他想讓徐兵振作起來。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徐兵進步神速,雖然還是比不過周兵,但他的變化已經讓衛軍喜出望外了。衛軍能不高興嗎?徐兵只要能留下轉士官,他就可以讓徐兵繼續考軍校,沒錯,衛軍的那條心還沒死。
衛軍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把徐兵送到地方學校參加復習,他想從現在開始就復習,半年下來還愁考不上軍校?衛軍沒忘了找劉平商量,劉平說:“這事你做主,請假的時候找你簽字就行。”
衛軍又把徐兵叫到了中隊部,還沒說上兩句話,徐兵就硬戧戧地頂上了:“用不著你管閑事!”frKwFaq8ERc94jrKCtq8Dg==
“我管閑事?你就不為你父母想想?人這一輩子啥時候都得講責任,小時候你的責任是學習好,長大了你的責任是工作好,結婚了你得照顧好一家人,但你不管到多大年紀,只要父母在這個世上一天,你就得為父母負責任!你說你現在這個樣子還算個男人嗎?”衛軍猛地抬高了聲調。
“衛隊長,你以為你的招還管用?還想用激將法刺激我?我不會再上當了!”
衛軍被徐兵氣得肺都要炸了,他忍住怒氣,說:“行,既然你不聽我的,那就讓你父母來一趟!”徐兵這次沒蹦跶,他勉強答應了衛軍。
衛軍心里的石頭總算是落地了,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他想起了央視春晚小品里的一句話——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徐兵復習了幾天就想打退堂鼓,他感覺很沒面子,因為他站在一堆高中生里面很扎眼,用鶴立雞群、一枝獨秀這些褒義詞來形容顯然不合適,好聽一點也只能說成他跟這些同學格格不入。
讓徐兵硬著頭皮去學校的最主要的原因只有衛軍心里明白,徐兵怕讓父母知道他在部隊的表現,說起來也怪,當過兵的人或許都知道,再調皮再搗蛋的戰士也怕叫父母,怕父母知道自己在部隊表現不好,當然筆者沒去考證這是為什么,也沒必要去費心思考證,反正徐兵是這樣的。
衛軍在替徐兵忙前跑后張羅復習的時候,劉平一直在看熱鬧。他很好奇衛軍為什么會對徐兵這么好——兩個人是親戚?不可能,倆人的老家相隔好幾百里。徐兵是哪個領導的關系?也不可能,如果這樣自己也該知道。看來,衛軍真的是像王曉濤說的那樣,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雖然抓不著什么把柄,也只有這種可能還能說得過去。不行,如果真是這樣,我不能裝糊涂,必須提醒衛軍!
就在劉平傷腦筋的時候,王曉濤發現了一個秘密,他不知道這個秘密該不該跟衛軍說,想了半天才決定去找周兵商量。
王曉濤找到周兵的時候,周兵正在中隊菜園里那棵老槐樹下割韭菜。
“老周,我有個事兒找你商量……”周兵沒抬頭,像女人繡花一樣認真地侍弄著眼前的韭菜。
“跟你說話呢,急事!”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急也吃不了熱餃子。”
“不跟你鬧!”
“對,你別鬧,等我割完韭菜,咱們一起去擇韭菜,然后包餃子。”
“什么餃子不餃子,你真是個吃貨。”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再說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韭菜餡的餃子。”
“你別張口餃子閉口餃子,一個破韭菜餡的餃子有什么好吃的?”
“你個小死孩子,找我有事還這么個態度!”
“周兵,別鬧了,你聽我說事兒!”王曉濤的眼里和嘴里都噴出了火星子。
周兵這才撂下手里的鐮刀和韭菜認真打量著已經滿臉怒氣的王曉濤,還沒等王曉濤說完自己發現的秘密,他就撒開腿往中隊部跑。他已經顧不上什么韭菜餡的餃子了,他要立即見到衛軍!
無巧不成書,周兵跑到中隊部的時候,徐兵也在衛軍那里。
衛軍問:“周兵,什么事兒?”
周兵看看身邊的徐兵,面露難色地說:“我一會兒再找你。”
“有話說,有屁放!”
“讓徐兵回避一下。”
“回避個屁!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周兵想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徐兵在跟一個女學生談戀愛。”徐兵顯然沒有心理準備,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兩只眼已經一片猩紅。
七
還沒等徐兵找周兵算賬,就有一個女人找到了中隊。
女人殺氣騰騰地找到了劉平:“你們這部隊怎么管的?讓一個當兵的跑到外邊去勾引中學生?”
“麻煩你詳細說一下情況。”
“沒什么好說的,你必須給我個交代,不然我就去支隊,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女人轉身就走,臨出門前又惡狠狠地警告劉平,“你們支隊長和政委我都熟!”
劉平決定把情況立即通報給衛軍。
劉平通知中隊黨支部全體委員開會時,衛軍沒多想,他正為徐兵的事兒鬧心,等他坐下來的時候才猛然想起,這個時候開的什么會?也沒事先溝通議題啊,衛軍轉念一想,別那么較真,可能是要傳達支隊的緊急通知吧。
劉平開門見山地說:“情況緊急,我也沒跟衛軍同志商量,”劉平又把目光停在了衛軍的臉上,“相信衛軍同志會理解。”
“放心,我理解。”
“剛才一個中學生的家長來找我,說咱們隊徐兵同志在學校復習期間勾引了她的女兒……”
“是這個事兒啊,我已經開始調查了。”衛軍打斷了劉平的話。
“我看沒必要調查了,按照《紀律條令》應該給徐兵處分,然后不許他再去學校復習……”
“我不同意!”
“你是不同意處分呢,還是……”
“兩條都不同意!”
劉平淡然一笑說:“衛軍同志,你得講原則。”
衛軍一聲冷笑反問:“動不動就處分,部隊是靠處分帶出來的?”
劉平仍舊掛著滿臉笑容咄咄逼人地說:“衛軍同志,我們當干部的要帶頭維護紀律,你作為一隊之長不能袒護徐兵。”
衛軍憤怒了,他攥緊了拳頭反問:“老子就是袒護他,你又能咋樣?”
劉平笑瞇瞇地緊追不舍:“你這么做圖啥?是吃了他的,還是拿了他的?”
“老子就算是窮得去討飯,也不會收戰士的一分一厘!”衛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劉平被激怒了,他也拍了桌子跟著站了起來:“衛軍,別以為你多當了幾年兵就成天老子老子的,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經過培訓!”
“別不服氣,有本事你也帶隊訓練帶隊出警!”
“不就是訓練出警嗎?你瞅著瞧吧!”
如果不是警鈴響了,這次支委會還真不知道怎么收場,如果不是會上吵了一架,劉平不會搶著帶隊出警,如果不是劉平帶隊,那……
“劉平,你個熊玩意兒,快下車!”
“衛隊長,你呆在隊上好好考慮一下怎么處理徐兵……”
警報呼嘯的消防車載著劉平的半截子話飛馳而去,只剩下衛軍在車庫里跺著腳罵:“逞什么雞巴能?這可是他娘的油罐火!”
劉平鐵青著臉坐在車上,他在心里罵衛軍:不就是出個警滅個火嗎?我非讓你老老實實閉上狗嘴!
徐兵也是鐵青著臉坐在車上,因為那個讓他痛恨的周兵就坐在他的對面,周兵想張嘴搭訕,徐兵卻把臉扭到了一邊,他也在心里罵上了:少他娘的給我演戲,出門讓車撞死你個熊玩意兒!
徐兵還沒來得及想更惡毒的詛咒,消防車就已經到了現場。
一輛油罐車橫側在高速路上,油罐已經著起了熊熊大火,路面上側漏的油料也是火光一片。劉平第一個帶頭跳下車,迎面而來的灼熱像針尖一樣扎疼了他的臉。他沖著隨后下車的兵們下命令:“上水槍!冷卻罐體!”
周兵和徐兵不約而同地沖著劉平喊:“指導員,罐體已經著火了,得用泡沫……”
劉平回過頭來咆哮:“我是火場指揮員!”
劉平抱起水槍就沖了上去——“指導員,小心……”徐兵還沒來得及喊出口,就看到火苗順著水龍逆流而上,只聽“啊——哦——”兩聲喊叫,劉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淌流在地上的油火“呼”的一下撲到了他的身上,劉平打著滾在地上慘叫起來。
劉平的慘叫撕心裂肺,讓剛剛趕到現場的衛軍后悔不已,他最擔心的事兒發生了,他瘋了一樣搶過水槍,一邊打泡沫一邊嚷:“一號車、二號車打泡沫控制火勢,通信員聯系交警設置警戒控制現場,劉平你他娘的別打滾,給老子撐住……”
王曉濤不知哪來的膽量,沖著路邊停著的車吼:“下車!老子送傷員!”不知駕駛員是被嚇著了還是被感動了,他很快離開了駕駛室。
周兵和徐兵不約而同地抬起了劉平。
王曉濤在高速路上逆向飛馳,他臉上掛著淚,嘴里喊著:“指導員,咱馬上就到醫院!”
周兵也帶著哭腔說:“指導員,今天很順,高速路上沒車,都給咱讓路呢!”
徐兵強忍著淚花緊緊攥住劉平的手說:“你一定撐住啊,指導員!”
這就是戰友啊,在不幸面前他們忘了之前的所有恩恩怨怨,他們都在心里盼著車開得快點,快點,再快點!
車很快就到了鬧市區,王曉濤自言自語:“還有兩個路口就到醫院。”
“曉濤,黃燈亮了。”周兵提醒王曉濤。
“黃燈怕什么?”
“黃燈亮了停一停!”周兵再次提醒。
“停什么?一秒都不能耽誤!”王曉濤的話音剛落,就聽“砰砰砰”幾聲,前面的幾輛車撞到了一塊,王曉濤一腳踩住了剎車,猛地打了把方向,“吱”的一聲,車子橫在了路中間。
“路口堵上了!”周兵剛準備下車,徐兵就打開車門蹦了出去。
徐兵回頭沖著車里喊“別管了,我去……”
“小心!”周兵奮力跳出車,把徐兵撲了出去,飛馳而來的車從他身上軋過——一切都在一眨眼的工夫發生了!
回過神來的徐兵爬到周兵身邊,他聽到周兵費勁了全身的力氣在說:“快、快救、救、指導、員——”
“周兵——”徐兵小心地托起了周兵的頭。
“紅、紅燈、停,綠燈、行,黃、黃燈、黃燈亮了、停、停一停,我媽、從、從小就教、教過、我……”周兵的聲音越來越弱。
徐兵強打著精神和王曉濤一起把劉平和周兵送到醫院急救中心,急救中心做了簡單的處理就把他們送進了重癥監護中心。
蹲在重癥監護中心外的徐兵揪扯著自己的頭發失聲痛哭,護士要為他包扎磕破的胳膊和腿,他猛地站起來推搡著護士:“滾、滾、滾!”護士有些委屈,徐兵又蹲在了地上抽泣起來:“我真他娘的該死!我怎么能咒你呢?!周兵你可千萬別有什么三長兩短——”
衛軍風塵仆仆地從火災現場趕到重癥監護中心時,支隊領導已經來了好幾個。衛軍顧不上敬禮,他表情凝重地向在場最高首長支隊長說:“都是我的責任,我請求處分!”
支隊長拍拍衛軍的肩膀若無其事地說:“先別說這些,看他們的傷情,但愿別出事。”不是支隊長冷漠無情,他是個愛兵如子的人,雖然他當兵這么多年經歷過很多次與戰友的生死離別,但他堅信這樣的悲劇今天不會發生。雖然他的心里也是火燒火燎,但他想用自己的鎮定告訴所有的人,今天不會發生悲劇。
現實并不會因哪一個人的意志而轉移,如果能的話,那支隊長、衛軍、徐兵、王曉濤,還有在場的每一個人,甚至是在病床上昏迷著的劉平,他們都不會答應讓悲劇發生,可是,該來的誰都擋不住!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
傍晚時分,周兵被護士推出了重癥監護中心,主治醫師沖著走廊上的所有人搖了搖頭,衛軍一步跨到主治醫師面前,他用期盼的眼神盯著主治醫師,但他聽到的是——沒救了,我們已經盡力了,很遺憾,如果還能蘇醒就說幾句話吧。
徐兵此時變得異常平靜,他心里只有一句話:周兵,你不會死,你一定不會死!
周兵蘇醒了,確切地說是回光返照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記得,醒來以后的周兵說了不少話,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周兵面帶著微笑說:“我想我媽了,我想吃她包的韭菜餡的餃子,她是間歇性精神病,她清醒的時候會想我,我放心不下她,我真希望她永遠不會清醒,可是,我還是想吃她包的韭菜餡餃子……”周兵的目光里閃爍著晶瑩,充滿了憧憬——周兵的眼睛還是緩緩地合上了,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的他,臉上掛著微笑。
王曉濤“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老周,都怪我,上次沒跟你一起包韭菜餡的餃子……”
徐兵沒哭,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神色凝重地說:“周兵,我徐兵對不起你,你一路走好,我包韭菜餡的餃子,給你送行……”
周兵的母親被接到中隊的時候,/URgsyDTMP02ln9b0hMwTQ==徐兵又“撲通”一聲跪在了老人面前:“我對不住你……”
老人很清醒,她扶起徐兵說:“孩子,這是他的命,走,孩子,咱去給兵兵包餃子,韭菜餡的餃子,他最愛吃,咱讓他吃飽了好上路……”兵們都哭了,連衛軍都哭了,只有徐兵一個人沒哭。
徐兵挽著老人的手走到菜園里的老槐樹下,老人顫巍巍地蹲下來,她仔細地打量完墨綠的韭菜葉,站起身來轉過頭對著徐兵莞爾一笑:“你說,這孩子如果能跟韭菜一樣該多好,割了一茬又有一茬,割了一茬再長一茬,可是長再多茬,我也不舍得讓我的兵兵走啊……”
徐兵猛地撲到老人面前,緊緊摟住老人說:“媽,我就是你的兵兵!我就是你的兵兵——”老人終于哭了,她在徐兵堅實的臂膀里嚶嚶啜泣——老人的淚水打濕了徐兵的衣襟,徐兵的淚水滑落在老人臉上的皺紋里。
老人在包餃子的時候精神失常了,不過她沒哭也沒鬧,只是盯著滿滿一盆的韭菜餡喃喃地說:“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黃燈亮了停一停,我的兒啊——”
周兵犧牲的消息終于傳到了劉平的耳朵里,他一聽到這個消息就變得癡癡呆呆,他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腦子里恍恍惚惚,他想了很多——我為什么要跟衛軍過不去?我為什么要整治周兵?我為什么要揪住徐兵的事兒不放?我是不是一個合格的指導員?
劉平的腦子慢慢清醒了,他想明白了——僅憑王曉濤隨口說的一句話就懷疑衛軍,開支委會讓衛軍發怒……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心太小,比針尖還小。
想到了針尖,劉平就拔下了手上的輸液針頭,他用顫抖的手一下一下地扎著自己手腕上的動脈……
醒過來的劉平第一眼就看到了衛軍模糊的臉,也聽到了衛軍的罵聲:“你他娘的有什么想不開的?操,你給老子聽好了,好好養傷,兄弟們等著你回隊呢!”
劉平的淚水滴落到枕頭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說:“衛軍,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周兵,更對不起這身軍裝!我不配做人,更不配當這個兵,你讓我死了吧!”
“放狗屁!想得美!對不起周兵是吧?那你聽老子的命令,抓緊好起來,你他娘的好好活著,周兵他在天上看著你呢!”
劉平嚎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而且有些悲愴。
一個月后,劉平不顧醫護人員的勸阻,纏著繃帶去了支隊長辦公室,他努力地把腳跟并攏立正著向支隊長報告:“支隊長,不能處分衛軍,周兵他是因公犧牲……”
支隊長打斷了劉平的話嚴肅地說:“雖然因公犧牲,但這是一起事故,不能混淆概念!”
“如果處分就處分我!是我指揮不當……”劉平條理清晰地講完了他所做過的一切,他額頭上滲出的汗滑過了蒼白的臉,他站在那里誠懇地說出了考慮了一個月的決定:“支隊長,我請求支隊黨委給我除名處分,我不配穿這身軍裝!”
支隊長說:“你先回去吧。”
“你不答應我,我就不回去!”
支隊長站起來走到劉平面前,他替劉平擦干了臉上的汗水,輕輕地拍了拍劉平的肩膀說:“回去吧,安心養病,等出了院再說。”
支隊長親自把劉平送回了醫院,又專程趕到城區中隊,他對衛軍說:“我想好了,回頭我開個黨委會統一一下思想,你安心工作,支隊黨委不會處分你,你要吸取教訓,帶好部隊管好兵,領著中隊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衛軍“叭”地打了一個軍禮:“請首長放心!”
“我相信你!”支隊長轉身就走。
衛軍從支隊長的目光里看到了很多說不出的意味,他來不及多想,因為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緊跑兩步跟到支隊長的車前,拉住了支隊長正要開車門的手。
支隊長回過頭狐疑地看著衛軍,衛軍響亮地報告:“支隊長,鑒于周兵的母親情況特殊,我請求支隊特批,讓老人住在隊上!”
支隊長不假思索地回答:“行!”
衛軍再次打起軍禮目送支隊長的車子駛出營區,車子忽然停了下來,支隊長在車窗里探出了頭:“衛軍!”
“到!”
“還有一個任務,你沒事多去幾趟醫院,照顧好劉平,把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給消滅了!”
“是!”
八
中隊恢復了正常,少了一個人,也多了一個新的成員——周兵的母親。
衛軍、王曉濤說起周兵的母親時都喊老人“媽”,中隊其他官兵說起周兵的母親時都喊老人“咱媽”,只有徐兵一個人喊老人“我媽”。
找不到徐兵的時候,兵們都會說:“陪咱媽去菜園了。”
兵們喊徐兵的時候,徐兵總會答:“陪我媽看韭菜呢!”
以前最喜歡打籃球的徐兵現在最喜歡的事情是陪老人去看韭菜,因為老人最喜歡的事情是在徐兵的攙扶下去看韭菜。
最喜歡打籃球的徐兵再也沒進過籃球場。因為他忘不了每次在輸了球之后,周兵會拍著籃球模仿唐老鴨的滑稽動作,博戰友們一笑,讓大家開心。可現在,徐兵只能在籃球場旁回憶自己的戰友,每次在想起周兵的動作和表情時,那一瞬間,徐兵想笑,卻哭了。
時間像菜園里老槐樹下的韭菜一樣瘋長,轉眼到了年底,徐兵要求提前退伍,退伍以后的徐兵沒回老家,他在營區外租了間門頭房,門頭房正沖著營區里的那棵老槐樹,打開后窗戶就能看到菜園里的那幾畦韭菜。
徐兵穿著周兵留下的迷彩服在門頭房前放了一掛鞭炮,“兵兵餃子鋪”開張了,支隊長帶著支隊黨委成員給店老板周兵的母親送賀禮,插不進腳的兵們擠在門口,引來了行人密集的目光。
“兵兵餃子鋪”的生意很紅火,雖然店里只賣韭菜餡的餃子,但好多市民都從老遠的地方打車慕名而來,每個人都稱贊老板娘有一個懂事的好兒子,聽到夸獎的時候,周兵的母親總是把滿臉的皺紋綻成一朵大菊花。
年三十這天,劉平出院了,衛軍拉著他進了“兵兵餃子鋪”。
“乒乒乓乓”的鞭炮聲傳進餃子鋪的時候,徐兵端上了熱氣騰騰的餃子。衛軍、劉平、徐兵端起酒杯給周兵的母親敬酒時,老人拿起筷子從盤子里夾了一個餃子放進了旁邊的空碗里,嘴里說著:“兒啊,這是兵兵包的韭菜餡餃子,你最愛吃……”
徐兵鼻子一酸說:“媽——我哥他……”
老人又夾起一個餃子放進徐兵的碗里:“兒啊,你兵兵哥高興著呢,兵兵,你也吃,慢點,別燙著……”
酒過三巡,劉平放下酒杯“撲通”一聲跪在老人面前嗚嗚地哭著說:“媽,我劉平對不起你,對不起周兵,對不起這身軍裝。”
衛軍一把抓起劉平:“快起來,大過年的要高興,周兵他在天上看著你呢!”
劉平端起酒杯猛喝一口,他“吭吭”地咳嗽了幾聲,醉眼矇眬地說:“我對不起這身軍裝,我要轉業!”
老人對著滿桌的韭菜餡餃子精神失常了,她盯著劉平喃喃地說:“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黃燈亮了停一停,我的兒啊——”
劉平呆呆地怔在了那里,對著空酒杯也喃喃地說:“黃燈亮了,我該停還是行?”
槐樹葉綠的季節,劉平帶著剛下隊的新兵去中隊榮譽室看周兵的遺像,去菜園里的老槐樹下看韭菜,去“兵兵餃子鋪”看周兵的母親,這是劉平給新兵上的第一課。
槐樹落葉的季節,即將退伍的老兵相約去“兵兵餃子鋪”看周兵的母親,去菜園里的老槐樹下看韭菜,去中隊榮譽室看周兵的遺像,這是老兵們給自己上的最后一課。
又是槐樹葉綠的季節,新的中隊干部帶著剛下隊的新兵去中隊榮譽室看周兵的遺像,去菜園里的老槐樹下看韭菜,去“兵兵餃子鋪”看周兵的母親,這是中隊干部給新兵上的第一課。
又是槐樹落葉的季節,即將退伍的老兵相約去“兵兵餃子鋪”看周兵的母親,去菜園里的老槐樹下看韭菜,去中隊榮譽室看周兵的遺像,這是老兵們給自己上的最后一課。
……
幾年后的年三十下午,王曉濤第一個走進“兵兵餃子鋪”,已經退伍的他帶著妻子和孩子來陪周兵的母親過年了。少校衛軍、劉平也帶著妻子和孩子趕來幫徐兵包餃子,已經退休的支隊長來了,越來越多的退伍老兵帶著妻子和孩子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趕來了,小小的店鋪早已站滿了人,店鋪外的半條街上都站滿了人。
城區中隊的中隊長和指導員把周兵的母親和這些老兵們請進中隊食堂,所有的人都挽起袖子和面調餡,餡當然是韭菜餡。
“乒乒乓乓”的鞭炮聲傳進人們耳朵的時候,徐兵穿著周兵那身已經洗得發白的迷彩服,端上了熱氣騰騰的餃子。
所有人端起酒杯給周兵的母親敬酒時,老人拿起筷子從盤子里夾了一個餃子放進了旁邊的空碗里,嘴里說著:“兒啊,這是兵兵專門包的韭菜餡餃子,你最愛吃……”
徐兵鼻子一酸說:“媽——我哥他……”
老人又夾起一個餃子放進徐兵的碗里:“兒啊,你兵兵哥高興著呢,兵兵,你也吃,慢點,別燙著……”
老支隊長站了起來,端著酒杯對周兵的母親說:“媽,我也是你兒子,兒子敬你一杯!”
所有人都跟著“嘩”的一聲站了起來,中隊食堂里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敬酒聲:“媽,我也是你兒子,兒子敬你一杯!”
酒過三巡的時候,兩個孩子“哇哇”地哭了起來,徐兵的兒子和王曉濤的女兒一左一右地撲到了周兵母親的腿上,哭鬧著:“這是我奶奶!”“這是我奶奶!”
衛軍和劉平一人抱起一個孩子,衛軍輕輕地捏了一下王曉濤女兒的耳朵垂,說:“大過年的不許哭,你周兵爸爸在天上看著你呢!”
老人對著滿桌的韭菜餡餃子精神失常了,她盯著滿屋子的人說:“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黃燈亮了停一停,我的兒啊——”
徐兵的兒子在劉平的懷里清脆地跟著學:“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
王曉濤的女兒也在衛軍的懷里清脆地跟著學:“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
屋子里的孩子們都唱了起來:“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稚嫩的童謠聲飄到屋外,飄向遠方,驚起了老槐樹上的幾只鳥。
老支隊長對身邊的王曉濤說:“黃燈亮了——”
王曉濤轉過頭對徐兵說:“黃燈亮了——”
徐兵說:“黃燈亮了——”
衛軍、劉平,所有的老兵新兵,還有兵們的妻子們都說:“黃燈亮了——”
嗬,黃燈真亮了!亮在了每個人的心里……
冬去春來,又是槐樹葉綠的季節,剛下隊的新兵在中隊榮譽室看到了周兵的遺像,在菜園里的老槐樹下看到了茁壯成長的韭菜,在“兵兵餃子鋪”看到了周兵的母親,也看到了老人正在擇韭菜的手——干枯的手上青筋暴露,一個新兵指了指窗戶外的老槐樹又指了指老人的手,對徐兵說:“奶奶的手跟那棵槐樹的樹皮一樣老……”
中隊干部呵斥:“那是咱媽,不能喊奶奶。”
老人對著籃子里的韭菜精神失常了,她盯著滿屋子的人說:“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停一停,黃燈亮了停一停,我的兒啊——”
徐兵蹲下來,摩挲著老人樹皮一樣的手,聲音哽咽地說:“媽,兒知道了,黃燈亮了——”
這天晌午,老人坐在床上對徐兵說:“兒啊,給我和你兵兵哥煮一盤餃子,韭菜餡的,兵兵最愛吃!”
徐兵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餃子,老人已經依偎在墻上睡著了,臉上掛著熟悉的笑容,那笑容跟周兵的一模一樣。
三天后,所有曾經在城區中隊當過兵的人都趕到了“兵兵餃子鋪”,徐兵穿著一身孝服走在送殯隊伍的最前面;王曉濤抱著自己的女兒,牽著徐兵的兒子,緊隨其后;那些曾經在小店鋪里吃過餃子的人們也不約而同地加入到送殯的隊伍里,人越聚越多,路上行駛的汽車都停了下來,響起的汽笛聲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