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出租車,我用一枚面值五角的硬幣在丹鳳街樓道口旁的報刊亭買了一份三十八個版面的《金陵時空》報。我拿著報紙往宿舍樓那邊走,這些天,我每天都要買這么一份報,畢竟這報紙的價格實在劃算,看過后賣給收廢品的,按斤數也能賣上兩毛錢呢。這樣想著,報紙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印刷字在我這個窮學生的眼中開始成為一角又一角閃亮的硬幣。
沒等走到樓道口,一個小男孩跑到了我跟前,他扯著我的衣角,“叔叔,你是不是住在505房間?”我看他一眼,我說:“是啊,小朋友!”
小男孩的模樣大約有七、八歲,不算胖,膚色健康紅潤,棉布鞋、棉布襪,穿著一套我從沒見過的絲綢褲褂。恍惚間,覺得他陌生又親切,仿佛來自一個遙遠的時代和國度,仿佛在哪個地方見過他。“喲!想起來了,我剛才在地質飯店見過他的,他怎么到這兒來了?速度還挺快的!”我想,他肯定就是我在地質飯店見過的那個男孩。
半個小時前,我、許金葉、薄曉鴻走下了南京老城墻,路過城門下的地質飯店時,我曾見過他。當時,他正抬頭望著“地質飯店”那四個桔紅色隸體大字發呆。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疑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大約八年前,我隨地質測量隊在我的家鄉內蒙古施工,有一天,越野車在一條彎曲坎坷的草原路上拋了錨,我正忙著修理車子呢,有一個小男孩突然出現了。他背著一個藍色小包袱,他就像草原上剛剛降生的小兒馬,渾身流露著潮濕又新鮮的氣息,我邊修車邊問,“小家伙,從哪兒來?”他沒有回答我,卻把小腦袋低在了胸前。他的沉默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我走上前,摸著他的小腦袋,“小朋友,你是不是聽不懂漢語?”慢慢地,他抬起了頭,用生硬的漢話對我說,“叔叔,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帶我到海力勒蘇木?”原來是這樣呀,我說:“海力勒蘇木?你翻過前面這座丘陵,沿著小河一直向前走就到了,近得很。”我用手給他指了方向,“我們正在施工,我一時沒法送你去的,你按我說的方向走,就不會有錯!”
可如今,地質飯店門前的這個小男孩像極了八年前內蒙古草原上的那個小男孩。見他在飯店門前發呆,我走了過去,“你是不是從內蒙古來的?”他轉過臉,他的臉臟得很,典型的草原臟孩子。他說,“不是!”
難道我認錯人了,我接著問,“你的家是不是在海力勒蘇木?”他搖了搖頭,然后,就開始往城墻根那邊走。“你和誰說話?”許金葉問我。
“一個小男孩,你沒看到嗎,他剛走!”
“什么?哪來的小孩?”許金葉瞪起眼珠子往四周看。
“就是他,你看!”我指著十幾米開外的小男孩的背影說,“就是他!”
許金葉和薄曉鴻就往我手指的地方看,他倆看了一會,許金葉說,“那里什么也沒有啊,我看到的只是一棵樹。”
“你們倆的眼睛是不是糊了油粘紙,那么大一個小孩子,又不是小狗小貓的,怎么看不到?……”
所以,回丹鳳街的路上,我就想,按常理分析呢,地質飯店門前的那個小男孩肯定不是八年前內蒙古草原上的那個,如果是,他現在應該是一個大小伙子了,絕不會只有七、八歲。可現在,他竟然出現在了我面前,我納悶的是,我乘出租車離開地質飯店時,他還往相反的城墻根方向走呢,他怎么這么快就追上了我,他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盯著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看右看,他都像地質飯店門前的那個小男孩,“你怎么到我們這兒來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反而問我,“你是馬行嗎?”
“你找馬行有什么事嗎?”唉BchDbKj+uLb1jTzrjfILIJTpJFvec2euxjISPWHKqhc=,真奇怪了,這小孩子怎么會找我呢。就在這時,他卻急了,“叔叔,你就說你是不是?”
“我是馬行。小朋友,你咋了?”我沖他笑笑。
“你真的是。”
“那還有假。”我話音剛落,他居然失聲哭了起來,那哭泣顯得十分委屈,哭完了,他拿小手抹著滿臉的眼淚說,“爸爸,我可找到你了,你讓我找得好苦,我都在這兒等了你兩個多小時了。”
我想,這小男孩肯定認錯了人,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碰過女人,我怎么會有一個已經七、八歲的兒子。我低聲說,“小朋友,我可不是你爸爸,你再想想,你肯定搞錯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爸——他原來在地質隊工作,如果你叫馬行,如果你原來也在地質隊工作過,就肯定是我爸爸。”小男孩說的很堅決。
“可是——”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了。
“你怎么不認我?我有你的名片呢。”他把緊緊抓在手中的一張名片遞給了我。我接過名片看了看,這不是今天上午,我、許金葉、薄曉鴻在南京城墻上游玩時,我送給城墻上露肚臍女子的那張嘛,怎么到了他手里?
“你老實說,這名片是怎么來的?”我擔心他是一個小騙子。
“一個阿姨,一個長得很好看、穿牛仔褲的阿姨給我的。”他已有點膽怯。這時,許金葉、薄曉鴻、還有一些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聚了過來,人們在竊竊私議,“真想不到,他竟然有一個私生子!”“……肯定是弄錯了,這怎么可能!”我沖周圍人說,“你們看什么呢,有啥好看的!”我拉過小男孩的手,“你先跟我回宿舍,我們慢慢說。”
我帶著他回了宿舍。我問他吃過飯沒有,他說沒,肚子餓得狠。他的樣子讓人疼愛,我也顧不上他是不是小騙子了,只覺得這么小的孩子,竟然連自己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不管怎樣,還是先帶他到飯店吃點東西再說吧。“小朋友,這樣吧,我帶你去吃飯怎么樣?”
“好的,爸爸!”我長嘆了口氣,這是怎么了,他怎么又叫我“爸爸”了。
進了面館,我給他要了一大碗紅燒牛肉刀削面和一瓶桔子汁。待他吃完,我耐心地說,“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你來做什么的,你好好想想,要如實對我說……”他拿衣服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水,“大家都叫我小王子,我的父親是孫權,我的家在東吳。”
“孫權?東吳?”他怎么這么不正常,怎么滿嘴都是胡話。
“你叫什么來著?”
“小王子。”
“你的父親是誰?”
“孫權啊!”
“東吳、孫權?——”他這不就是大白天說胡話嗎,難道東吳是某個我不知道的地名,難道孫權是……
“東吳在哪個省,孫權是干什么的?”我接著問他。
“這你都不知道啊,東吳不是一個省,那是我的國家,我國與魏國、蜀國是臨國,現在,正和魏國打仗呢。”
“孫權呢?”
“那是我的國君,我的父王!”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孩的腦子還真的有點問題,“也罷,你是東吳人,你的父親不是孫權嗎,那你干嘛還給我叫爸爸?”
“我母親說了,孫權是我父王,不是爸爸——”
“你母親是誰?”難道“父親”和“爸爸”不是一個概念?
“我母親是宮中的張貴妃,人們都叫她紅痣妃!”
我俯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額頭,他并沒有發燒啊,可是,他的話居然是通篇的胡說八道,“你憑什么認為我是你爸爸?”
“你的名片。名片上有你的名字和地址呀。”
荒唐!真荒唐!今天這是怎么了,怎么憑空一個炸雷,我有了一個兒子。
“對了,爸爸,我想起來了,我這里還有母親的一封信呢,我來找你的時候,她說過,要是萬一你不認我,就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他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封折疊成小帆船形狀的信。
他把信給了我。信封上有一行字:“請夫君親啟!”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待我看完,我的臉色全變了。
我未曾謀面的夫君,你可知道我是怎樣成為你的夫人的嗎,你又可知道,你面前的兒子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想知道,那就請你耐著性子讀完這封信。我本姓張,是東吳帝王孫權之妃,由于我額上有一顆紅痣,宮中的人都叫我紅痣妃。你可知道,你曾在玄武湖邊的臺城城墻上做過什么事嗎?你想一想,你是不是在那兒撒下了什么東西。唉!就是你撒下的那些東西,也許是水,也許是酒,也許是尿,也許是精液,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是它改變了我的命運。你的那些液體先是從民國年間的磚縫往下滲,滲了兩層,就到了大清的磚層,再后來呀,穿過了明王朝、南宋和北宋,也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又穿過了大唐、隋、南北朝、東晉、西晉,一直滲透到我們東吳……當它來到東吳的時候,我王孫權剛剛在戰場上取得一場勝利,他心情十分愉快,帶了我和眾妃子到一個山洞中游玩。他喝了不少酒,當我拿了酒壺正要給他斟酒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洞的頂部突然滴下數滴晶瑩水珠,正好落在孫權的杯子中。孫權吃了一驚,龍顏不悅,怒斥身邊隨從:“快,把洞頂給我整干凈,別敗了我喝酒的興!”這時,孫權的一個謀臣上前:“我王暫切息怒,這洞頂的水珠可非尋常水,這是經歷了風霜雪雨之后,由日月精華凝結而成,喝了它既可延年益壽,又可治腰肌勞損!”孫權聽罷,半信半疑,他看到我正端著酒杯不知所措,說:“也好,愛妃,你的腰不太好,就把這千年的水珠賜于你,請你飲下!”我很感激,舉起杯,把杯中物飲了。按說,那水珠應該無色無味,可那杯中水卻有一股尿騷味。孫權問我滋味如何,我哪敢如實說,就說:“味道不錯,好極了,感謝我王恩賜。”可是,這水珠盡管味道不好,我喝了不久,腰疼病竟然不再犯了,幾個月后,令我萬分恐怖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肚子竟然一天天大了起來。我很慌張,我剛選到宮中不久,還未曾和孫權同過房,如今我竟然懷了身孕,這可怎么辦!我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可這孩子也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是我肚中的肉啊,我怎么舍得把他打掉。我悄悄找過一個太醫,那太醫曾是我入宮前在周莊老家的一個親戚,他給我看了脈相,他大驚:“你的脈相非常奇特,你懷的絕不是我王孫權的血脈,我曾聽人說,有的婦人可以無性而生產,但我從沒見過,對于你的懷孕,我也說不清怎么回事。”生又不敢生,打掉又舍不得,走投無路的我,只好選擇逃離。有一天,我趁孫權在前線和曹操的軍隊打仗,就扮作一民女,逃出了健康城,可我跑著跑著就在城郊的一片樹林里迷了路,我聽到身后有人,我回頭一看,不好了,宮中的侍衛追上來了。我被他們捉住,帶回了宮中。孫權見了我,大怒:“你為什么要走?難道我對你不好?”我很委屈,只好說了實話:“我自那天在洞中飲了水珠,就有了身孕,我怕你怪罪我生活作風不檢點,給你丟臉,才一走了之。”孫權聽罷,臉色驟變:“你說的可是實話,會有這種事?”說完,他傳令太醫進殿。那太醫是我遠房親戚,他給我把了脈相后,對孫權說:“大王,恭喜您了,此乃天孕,她所懷之子乃天子,大王的帝業后繼有人了!”孫權聽了,轉怒為喜,先是令我好生保胎,后又大擺宴席,舉城痛飲。幾個月后,孩子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孩子頗得孫權寵愛。可是,這孩子長到八歲,開始懂事時,他聽宮中有人議論他是天孕之子,就來問我什么是天孕,我不想和他解釋什么,可他哭鬧著非要我說,我就把那天在洞中飲了水珠一事說與他聽。他聽了,半天不說話,繼而失聲大哭,再后來,就吵鬧著要找自己的生身父親。這可把我急壞了,我想,這事可不能讓孫權知道,有一天下午,我悄悄對他說:“孩子,你要是真想找你父親,你就到那洞中,去尋找撒水珠之人,至于那人是誰,我并不曉得,然后,我就寫了這封信。我囑咐孩子:“如果能夠找到那撒水珠者,就把這封信交給他!”
看完信,望著面前的小男孩,我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背上那個沉重書包,掏出了我的指南針。
我有一個沉重的書包。這個沉重書包的最里層放著幾本書、幾個筆記本、幾本不同類型的城市地圖冊。靠近里層的夾層放著電話薄、記者證、學生證、幾張軟盤、大約四只水筆、兩只活動鉛筆、兩只圓珠筆、還有一臺比新華字典略小的傻瓜照相機。最外層有一個小布袋,小布袋里放著的,是一個手表殼大小的指南針。整整兩年,我就背著這樣一個大書包穿行在建康大學和丹鳳街之間。
前不久,我左肩疼得厲害,才不得不減輕了書包的重量。我到藥店買了一大盒云南白藥,那是一種味道很怪的膏藥,我撕下一張貼在左肩疼處。我必須讓我的左肩不再疼。盡管我也可以把背書包的擔子徹底交給右肩,但我還是更習慣用左肩——我總是生活在自己的習慣里。我出去喝酒,還是去衛生間什么的,我是不背書包的,即使那樣,我也會打開書包的最外層,把里面的指南針拿出來,放到上衣或褲子口袋里。我害怕沒有指南針的日子,我擔心我一旦失去了我的指南針,我隨時隨地都會把自己迷失掉。我還擔心我一旦失去了指南針,我的丹鳳街、建康大學、蘇果超市、鼓樓廣場、北極閣、小酒館等,都會在瞬間突然消逝。
我長長地感嘆,“指南針啊,你就是我沉重的肉身,就是我生活的旗幟,就是我在暗夜里看到的燈火,就是我至今都在暗戀的那個穿體恤衫的女子。……我在南京城東奔西跑,我的指南針的那個小小的針頭,總是指著南方。”
就是這個小小的指南針,我為了得到它,用了近半年的時間。我在夫子廟的老街找過,在湖南路夜市找過,在蘇果超市找過,在金潤發店找過,卻都沒有找到。有一天,我在宰相門的一家新華書店的二樓尋找一張賀年卡片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手表殼般大小的東西——指南針,我的眼睛就大了起來——“原來,這里有,原來它在這里。”
我把睜大的眼睛貼在柜臺的玻璃面上往下看,那個小東西,就是我苦苦尋找的指南針。它:黑色塑料底盤,白塑料蓋子,蓋子上有12個梯形棱角,正中一條針,半條是銀色,半條涂成紅色。底盤上有四個英文字母:E、S、Z、N。
柜臺后面的女服務員給我取出了一個,女服務員遞給我的時候,我的手觸到了她的手,也許是碰,反正她白嫩的手仿佛一塊上好的新疆和田玉。那一瞬間,她的手讓我聯想到了新疆,我想,她肯定會喜歡新疆那個地方,因為只有新疆的和田地區才有美好的玉石,而她的手就是一塊新疆和田玉。說不定,她就是新疆和田姑娘呢,可她的鼻梁、她的臉龐、她的腰肢告訴我,她不是新疆和田姑娘,她的模樣更像南京的漢族姑娘、或是浙江的漢族姑娘,即使她是一個少數民族姑娘,也該是華南地區的少數民族姑娘……
“你在看什么?”她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回過神來,“我看指南針,看方向——”
“那你,盯著我干什么?”
我想對她說,你也是一個指南針,也是我尋找的方向,可我不能那么說,我害怕如果那樣說了,我的話就長了翅膀,就生了刺,就會飛到她的胸腹、心口、以及別的什么地方。我堅信她就是指南針,就是方向,但我就是不說。畢竟,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說的。我如果向她說了這一切,她的白嫩小手說不定就不再是和田美玉,而會變作指甲縫里藏著黑泥的手。接下來,我隨口說,“我在看你額上的紅痣。”其實,我并沒有看到她的額上有紅痣,我這樣說其實帶有一種調戲的意味。平時,我只對那些有好感的女子才會說出具有調戲意味的話。可是,當我說出“我在看你額上的紅痣”這句話時,她的額上果真有了一顆紅痣。
她連忙用手捂住臉,“你說什么,紅痣,我的額上——在哪兒,我怎么從來沒有發現?”
“就在那兒,很明顯的,不過嘛——”我漫不經心。
“不過什么?”她有點急。
“不過嘛,蠻有特色,像一個紅紅的瓢蟲,我喜歡。”
“真得嗎,我怎么從來沒有發現?”
她挪近了身子,伸過頭讓我看。她的胸她的乳房隔著半米多寬的玻璃柜臺向我前傾著,“請你幫我指一指它在哪兒好不好?”
“好吧,我指給你,”我睜大眼,伸出手想把那顆紅痣指給她。我能聽到她的心咚咚地跳,她呼出的氣息混同她身上的香水味一起鉆進了我鼻孔。就在我的手指馬上要觸到她額上那顆紅痣時,那顆紅痣卻突然消失了。
“你的紅痣不見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我十分驚訝。
“什么,沒有了?”她有些生氣。
“這可真怪了,明明一個很明顯的紅痣,怎么說沒就沒了。”我無比疑惑。后來,我給了她一張十元的人民幣,她找我五元,我買下了我手里的那個指南針。走出書店后,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
女服務員的紅痣到底去哪兒了?
現在,不說這些了,還是回到我的指南針上來吧。在小男孩面前,我下意識地掏出了指南針,卻不知用指南針測什么,就又把指南針放進了書包。我放進去,卻又掏出來……這兩年來,我總是這樣。這是我的下意識動作,是我的神經質。——“他啊,天天捧著指南針走路,卻天天迷失方向。”一個南京女作家曾這樣嘲笑我。
二
今天,我要是不和許金葉、薄曉鴻去游玩,不去登什么老城墻,有關小男孩的這個麻煩也就沒有了!……可是,這能算做麻煩嗎?哪一個人能拒絕自己的長大、拒絕吃東西、拒絕和女人做愛、拒絕命運的安排?比如今天是2005年4月17日,昨天呢?昨天的2005年4月16日,已如同夢中的一片云彩消失在了某個不為我知曉的地方……而我,是找不回昨天的,因為我在這個南京城里總是迷失方向。
來建康大學讀書前,我曾在一所地球物理勘探開發學校接受了為期三年的地球測量科班訓練,我是一個地質測量員。多少年來,無論在青藏高原的雪野深處、塔克拉瑪干腹地的塔中油田、遼闊的鄂爾多斯、溝梁重疊的陜北,還是在天津、北京、濟南等眾多的北方城市,我幾乎從不迷路,我驚喜自己有著出色的方向感,我向地質隊的兄弟、姐妹吹牛皮,“我的前世可能是一個指南針。”但是,我在南京城,卻恍若處在迷霧之中。秋的一天,南京師范大學的一個朋友請我到河西走廊餐館吃晚飯,朋友在電話里說,餐館就在南師大北門對面,告訴我騎自行車到那兒頂多只需10分鐘,我就騎自行車去了,可半個小時后我也沒找到南師大北門,我著急,朋友在電話里也急,朋友問,“你可否見到一個十字路口,可否見到一家非常顯眼的麥當勞店?”我說見到了。朋友就說,“你向前走,再有100米就是。”放下手機,我騎著自行車向前走,可我都走了好幾個百米了也見不著南師大北門。半小多小時后,雨下了起來,我淋著雨水繼續找南師大北門,卻又見到了方才那個麥當勞店。我對自己徹底失望了,我給朋友打手機,朋友早就等急了,她說,“你站在麥當勞店那兒別動,千萬別動,我過去接你!”
要想不迷失方向,就只能“別動”,這對一個地質測量員來說,太傷自尊。
其實,我傷自尊的事多著呢。昨天晚上,一只老鼠的小眼睛就曾讓我難受了半天——我看到那只老鼠時,它先是沿著墻角爬,然后鉆入一個紙箱子。紙箱子過去是盛洗衣粉的,洗衣粉用沒了后,我就用它裝書。這些日子,常有老鼠光顧我的紙箱子。見老鼠鉆入紙箱子,我非常惱火,我快步跑過去打開紙箱子,我要用手中的一根木棍把它打死。可是,紙箱子剛一打開,老鼠就飛快地竄了出來,它繞過一個木雕,再竄,又繞過我的睡床,然后沿著另一面墻的邊沿逃到了它的洞口。我拿著棍子跟過去,老鼠竟然蹲在自己的洞口用兩只綠豆小眼盯我。老鼠中等個頭,有點胖,毛發淺灰。我氣不打一處來,心想,這個小東西倉慌逃命時左轉右轉地怎么就不迷路?……它的方向感居然比我還強!
我一次次地分析我在南京城為何總是迷失方向。我找出的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我宿舍的窗戶面西,一年四季,我只要待在宿舍里,就看不到早晨的太陽,看不到正午太陽的直射光線。二是我所在的建康大學南門前的吐魯番路有些窄,有半截還是單行道。在我的習慣中,南門前的東西向街道一般要比南北向的路要寬闊。黃河、長江、昆侖、泰山無不是東西走向、又闊又大,怎么建康大學南門前的吐魯番路就比建康大學東側或西側的大街窄。至于第三個原因,我至今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我堅信,它是一個比第一和第二個原因都要重要的原因。
從面館吃了飯,我領著那個小男孩——也就是我的兒子,回了宿舍。
夜深了,住我隔壁的許金葉和薄曉鴻還亮著燈。我突然有了一個兒子,讓他倆也興奮起來。我去衛生間的時候,隱約聽到他倆正在就小男孩找我的事小聲嘀咕:“……這下可有好戲看了,看他怎么收場……說不定,那真是他兒子……聽說他有十幾個情人呢……”,“你別給人亂扣帽子,我看不可能……”我真想敲開他倆的門,對他們說,就省省心,早點睡吧,替我操那么多的心累不累。
小男孩睡熟后,我點了一支煙,我把小男孩給我的那封信從貼身上衣口袋里取出、鋪開,開始一字一句地讀……小男孩是我兒子是無疑的,可是,我難以相信的是,我在臺城上撒尿只是今天上午的事,可現在,這孩子已經八歲了,并且,我還好像在七、八年前的內蒙古草原上見到過他,這是時間出了問題,還是空間出了問題?還有呢,小男孩母親紅痣妃的額頭上怎么也有一顆紅痣呢,紅痣妃的紅痣與宰相門新華書店女服員額上突然出現又消失的紅痣有怎樣的關系……我陷入深深的困惑。我又點了一支煙,開始盯著信紙發呆,……我看見,攤開的信紙上,一個只有針尖大小的透明小蟲子正在爬呀、爬。別看它小的可憐,一粒大米都會把它砸成泥,可是,又有哪個科學家能夠制造出一個與它相似的生命呢?……透明小蟲子努力地從信紙的左上角往右下角爬呀爬,也許它不識字,可它卻爬行在紅痣妃的筆墨之間……突然,我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它會不會盜走這封信上的秘密。不管怎樣,絕不能讓它知道我和紅痣妃之間的事情。
我沖著透明小蟲子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它就像突然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龍卷風,剎那間,就無影無蹤了。我把攤開的信紙折疊好,重新放入貼身襯衣口袋。
為了理清小男孩以及紅痣妃的事,我必須從今天早晨說起。
今天是星期六,準確點說,是公歷的2005年4月16日。我喜歡星期六,因為星期六的獨特性就在于它解放了很多人,讓很多人可以不用上班、上課,可以坐在家里和愛人親嘴,可以到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這個星期六的早晨,我還沒起床呢,住我隔壁的許金葉就跑到了我房間里喊我,“醒醒,春天來了,今天的風真好,到外面轉轉去?”
“我想再睡會,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星期六,我不想去了。”我想繼續睡我的懶覺。
沒過幾分鐘,薄曉鴻穿著一身運動衣也來了,“別睡了,起來吧,出去玩玩,再不玩,我們就都畢業了。”我想了想,也是的,這個星期六,我除了睡懶覺這個計劃外,就沒什么計劃了。我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8點多,就起了床,和他倆一起離開了宿舍。
我們三人來到了丹風街上,在石婆婆巷和雙龍巷交匯的那個路口附近,找了一家小吃攤。許金葉和薄曉鴻點了一種叫做旺雞蛋的蛋。所謂旺雞蛋就是沒有孵化出來的死雞蛋。他倆坐在小板凳上,從一個鋁制臉盆中挑選出自己喜歡的旺雞蛋,然后輕輕地敲開蛋殼,剝出蛋,蘸點細鹽。他倆和身邊那些吃旺雞蛋的女孩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邊吃邊把死小雞身上的毛拽掉。吃畢,他倆咂咂嘴,一幅意猶未盡的模樣。而我,對旺雞蛋是不能忍受的,別說是吃,就是看別人吃,也會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清楚地記得,我剛到南京的一天深夜,曾到樓下小吃攤買了幾個雞蛋,當我敲開蛋殼,卻嚇了一跳,蛋青沒有了,只有灰黑物和卷縮的雞毛,我用最最快的速度把雞蛋扔進腳下垃圾筒里。它簡直就是一塊變質的生了蛆蟲的肉。我立即跑到衛生間洗手,用肥皂水反來復去地洗,我打算洗干凈摸了死雞蛋的手到樓下小吃攤找那賣雞蛋者理論,可一想,幾個雞蛋也值不了多少錢,權當吸取一個教訓吧,就沒有下樓。大約兩個月后,當朋友向我鄭重推介南京的特色小吃,我才明白,我扔掉的死雞蛋其實就是旺雞蛋。盡管如此,我依然不敢吃旺雞蛋。我感覺旺雞蛋里面,還有一些不被我們發現的事物,比如一個小雞在蛋殼里的童年,比如一個小雞對于這個世界曾有的想象或夢,比如一個小雞對自己突然不再孵化的埋怨和不解,比如一個死亡小雞的活靈魂,比如雞蛋里的時間和空間,比如雞蛋的橢圓形是否是一個指南針……太多的比如,讓我膽子變小,我擔心吃了旺雞蛋,會做惡夢,會更容易迷失方向。所以,當許金葉和薄曉鴻吃旺雞蛋的時候,我吃了兩個茶葉蛋。
吃過雞蛋,我們沿著石婆婆巷向東走了百十米,然后北轉,過雞鳴寺,穿南京古城的勝利門,來到了玄武湖邊,再沿著湖和城墻之間的狹窄地帶,向東走。
我們有一個并不清晰的目的:沿著城墻一直走,走到哪兒算哪兒。所以,當我們發現了一座直通城墻的臺城橋時,我們就買票上了橋,到了城墻上。
南京的城墻可真是高大。
手扶飽經滄桑的青磚,我仿佛摸到了民國或大清朝的臉。端端正正的青磚上,端端正正地刻著青磚的產地或燒制者姓名。磚是古人燒出來的,磚和古人的命運肯定連在一起,那些逝去的古人,現在已只是一塊塊青磚。而那磚縫之間蔥蔥郁郁的野草、樹叢,恍惚就是當年磚窯里的旺火。透過高高的垛口向外望,但見寬廣的玄武湖上飄浮著太陽的碎片,鱗鱗地,閃著光。偌大的太陽就這樣浸泡在里面。湖上有條機動游船,船上一對青年男女。男的邊劃船邊伸出嘴巴咬身邊的女子。由于我與他們的距離有點遠,我看不清男子咬了女子哪個部位,也許嘴巴,也許額頭,也許脖子,反正那女子幸福得如同一條軟綿綿的水蛇。陰陽相和,紫氣東升,更遠地望去,紫金山云蒸霞蔚,蓬勃雄壯。向里望,是南京城區,城中有小山,小山外有河,河邊有樹,樹上有鳥窩,鳥窩下有人家。靠近城墻根的地方,淡黃的迎春花鮮艷艷地開,蜜蜂貼著花瓣飛到了花蕊上。我視線正對面,是巖石凸露的小九華山,山上有塔,塔下有臺翻沙機,戴安全帽的工人把沙石送進翻沙機,翻沙機隆隆地響,偶爾有石塊滾到水泥公路面上。許金葉看了說,“要是石塊砸著行人,還挺危險的。”許金葉的擔心是多余的,實際情況是,路過的行人會遠遠地躲開翻沙機,那些飛舞的碎沙石總是在沒有行人的地方平安落地。
沿著城墻,我們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一路上,城墻空蕩蕩的,除了我們仨,幾乎沒有什么游人了。后來,有一對男女迎著我們磨磨蹭蹭地走來。那是一對顯眼又特別的男女。男子瘦瘦的,女子呢,穿緊身牛仔褲,屁股充滿了圓圓的彈力。她的牛仔褲不系腰帶,褲腰上面,露著三厘米左右白白的肉,中間是凹下去的肚臍眼。見我們注視她,她下意識地把褲子往上提了提。這樣一來,三厘米白肉變成了兩厘米,肚臍眼依然露在外面。如果再把褲子往上提一厘米,她的肚臍眼就不會露在外面了,可她不再提了,她的褲子已經提到了極限。她的肚臍眼,讓我想入非非。
就在我思考她的白肚皮和肚臍眼的時候,天空傳來了聲聲鴿鳴。抬起頭看,鴿子是純白的,在飛翔的陽光里,那白像露肚臍女子的白肚皮,又恍如一把嶄新小刀,明亮刺眼。鴿子飛一圈,落在了我們面前的城墻垛口上。它的屁股部位粉紅粉紅的,那是染在屁股上的一團紅墨水。鴿子停了幾秒鐘,就撲楞楞飛了起來。我們看鴿子,露肚臍女子也在看。可是,那露肚臍女子不僅看鴿子,還以濃艷的花朵般的眼神掃視我們。
看到她濃艷的花朵般的眼神,我打了一個冷顫——我想撒尿了——才想起,自早晨起床后,光顧了同許金葉和薄曉鴻出來玩了,居然連尿都沒撒。
幾分種后,估計她已經走開了,我就拉開褲鏈撒尿……當時,大約是9點左右,尿液在陽光下,泉水一樣清澈透亮。我記得,撒尿的地方距離城墻外的一棵老樹特別近,約有兩米左右。……那泡尿,足足尿了兩分鐘,尿液激在城墻面上,開始沿著青磚的裂縫滲透,留下的只是一片濕痕。
撒過尿,我拉上褲鏈,居然發現那個露肚臍女子正朝著我看呢。
“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很惱火。
“你這人真不文明!”
“不文明?——這城墻上又沒衛生間,我能尿哪里?”
“你可以到城墻下呀。”
“我憋不住的,小姐,你剛才要是不以濃艷的花朵般的眼神看我,要是不露著肚臍眼,說不定我就忘記撒尿了,這可都是你惹的。”
“你們這伙人怎么這樣?”
“我們怎樣了——,你是做什么的?”我甚至想問她是不是一只雞,我想逗她玩,因為我與許金葉和薄曉鴻到城墻上游玩,本就為了消磨時間。
“我不告訴你,行嗎?”
“隨你了!”
“我可以問你是做什么的嗎?”她一幅玩世不恭的樣子。
“這女子,有點意思。”我在心里說。我從我的大書包里掏出一張名片,在她面前晃一下:“我的情況,在這張名片上呢,你要是想知道,就過來拿,敢不敢呀?”
“這有什么敢不敢的——”她走了過來。
她的反應讓我有些慌張。我只想逗她玩,想不到她真的過來了。
接過名片,她瞄了幾眼,歪著腦袋說,“你叫馬行,怪不得這么粗野,你原來當過地質隊的測量員。”
“是的,我過去是地質隊的。”我突然有些興奮,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及地質隊,我總是特別興奮。
“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說話的口氣變了,我好像有些喜歡她了。
“我說過,不告訴你的。”她說完,轉身一扭屁股,哼著小曲,居然不再理睬我,她走了。
她閃了我,她讓我失望。沖著她的背影,我真想罵她是個婊子。
我和許金葉、薄曉鴻,繼續沿著城墻走。——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盤算著當天的游走計劃,“……就這樣沿著城墻走……要是城墻不能走了……那就順著墻根走……最好能夠繞城環行一圈……”
我們仨繼續沿著城墻走。走著走著,城墻斷了。
城墻斷缺的地方,磚石沒了,代之而起的是北京東路和環湖路的交叉口。一輛輛自行車、摩托車、轎車、公共汽車依照紅綠燈的指示依次前行。薄曉鴻橫穿馬路,可是沒等他走到街道中心,就被洪水一樣的車流夾在了中間。他雙腿并立,縮著身子,讓身邊車子一輛輛穿過。薄曉鴻非常緊張,夾在大路中央不敢挪步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但是,人們為了趕速度,往往喜歡橫穿馬路。薄曉鴻等到身邊的車子沒了,對面的綠燈也亮了。穿過馬路后,就是白馬寺公園了。公園里的風箏太多了——那式樣繁多的風箏,那五彩斑斕的夢,飛呀飛,飛在藍天上。
再后來,我們到了紫金山腳下。再向前走,又見到了老城墻。那是一截坍塌的城墻,有些墻體僅剩一米左右寬,但草叢和灌狀樹木長得旺。在這樣的城墻上行走,我們必須當心腳下。我們不是當心踩著蛇什么的,而是得當心那一攤攤的糞便。
糞便的形狀不像羊的。羊的糞便是小蛋蛋。糞便的形狀也不像是牛的。牛的糞便是大餅狀。再說了,牛、羊們是無法登上城墻的,那些糞便只能是游人的大作。有些糞便還成雙成對,該不是一對正在談戀愛的小青年拉出來的吧。——游人何敢在老城墻上拉屎?那些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又何敢把自己的屁股面對繁華南京城的居民生活區。為了弄明白這個問題,我蹲下身子試了試,沒想到,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當我蹲下身子后,我的視野里只有綠綠的草木,我是看不到南京城的。原來,城墻上的草木成了天然的廁所圍墻。就在我探究游人是如何拉屎的時候,許金葉叫了起來,“哪個狗×拉的屎,讓我踩了一腳。”他把踩了屎的旅游鞋往草叢上擦,想把屎擦在草葉子上。薄曉鴻興災樂禍,“別擦了,說不定,你踩的是三百年前某個明代漂亮小姐的屎呢——這可是歷史的屎、年輕的屎,你要交桃花運了!”許金葉聽了,抬起那只屎腳,單腿往薄曉鴻那兒跳,“那好,我也讓你交交桃花運。”薄曉鴻怕粘了屎,嚇得連忙躲開。
“哪里有什么歷史的屎,歷史的屎是不存在的。這些屎啊,這些大便,不出一年半載,就會統統化作泥土,連屎的影子也留不下。屎的生命力的確是弱,不過,當一堆屎消失的時候,屎化作的泥土卻又有了新的生命力。屎的生命力其實是不變的,是永恒。……屎永恒了,拉屎的人也就永恒。而人,無論男人、女人、胖子、瘦子、老者、病者都要拉屎的,因此,所有的男人、女人、胖子、瘦子、老者、病者都將永恒……。也許,薄曉鴻說的對,許金葉要交桃花運。我盡管沒有踩一堆年輕的女屎,難道我就不能交桃花運嗎?……一堆屎有時候會勝過黃金的……”我這樣想著,走著。一道紅磚砌的圍墻攔住了去路。墻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白色大字:“此處危險,不要登越!”我們只好往回走,從剛才那個豁口處爬了下來。
突然,我全身一陣顫栗,血液上涌至額頭,黃豆一樣大的虛汗珠滲了出來。疼呀,腹部刀割一樣疼。我咬著牙,彎腰,蹲下。薄曉鴻跑過來扶我,“怎么回事,你病了?”我捂著肚子,“沒事的,也不知咋了,我的腹部疼得要命,肚子里仿佛有個東西在動。”
“會不會是急性闌尾炎?”薄曉鴻說。
“不像,我感覺那東西就像一個急于出世的孩子,正在我肚子里左沖右突。”
“要不要去醫院,我們打120叫救護車吧?”許金葉有些慌。
“沒事的,再堅持一陣子說不定就好了,”我強忍著疼痛,“唉呀!——疼啊——”我全身的內衣都被虛汗浸透了。我想,是不是我剛才撒尿觸犯了什么禁忌或某個神靈?我真不該在臺城城墻上撒尿。我無比后悔,我干嘛要在城墻上撒尿,如果我當初再堅持半個小時,到城墻下的北京東路或環湖路找個廁所撒說不定就不用遭這個罪了。可我轉念一想,這事也不一定與撒尿有關。過去,我在好多不應該撒尿的地方撒了尿,我的肚子就沒疼。……在地質隊干活時,弋壁灘上無遮無攔,我叫身邊女隊員背過身去,我對著茫茫弋壁灘撒。我曾在黃山的極頂天都峰撒。我曾在陜北的懸崖上對著山下的小廟撒。我讀中學時曾在教室的講臺上往粉筆盒里撒。我住賓館時往空酒瓶里撒。我曾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對著火紅的太陽撒。在黃河里游泳時,我一邊游一邊撒。在燕子磯,我對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撒。……無論我怎么撒,我的肚子都未曾疼過,可今天是怎么了?
過了一會,我的肚子竟然不疼了。我感覺,那份疼痛仿佛化作了一粒珍珠,飛出了我身體,飛向了城里的蕓蕓眾生。
……
我們經過了一個名叫后湖的湖。我們在城墻根下看到了一個大花園。那花園的花少說也有幾十種,有迎春花、蒲公英、刺猬花、桃花、三尾巴花、車前子,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它們有紫的、紅的、白的、黃的、粉色的。有一棵特別大的花樹,我用手搖了樹干,就花雨紛紛。花兒流淌著芬芳,芬芳沁人心脾。花園的中間是洼下去的,有一潭碧水。碧水之上,成群的蝴蝶和蜜蜂在紛飛。我就想,這地方說不定就是某個神仙的后花園,有個花仙子可能正躲在某朵野花的后面喝茶呢。
再后來,我們走進了城墻下的一片竹林。竹林深處,有些小河溝。有城里人騎了摩托車來釣魚。也有人把鳥籠掛在竹枝上,然后坐在馬扎上,靜靜地點一支煙吸。再后來,我們沿著城墻下的一截公路又走了一陣子,來到了雄偉的中山門前。中山門闊大無比,仿佛城墻張開的大嘴巴。看到它,我的肚子竟然咕咕地叫了起來。“你倆餓不餓?我想喝一杯了!”我對許金葉和薄曉鴻說。“你真有意思,看到女子的肚臍眼,你想撒尿,現在看到大門了,你又想吃飯!”
“你們難道不餓?”
“能不餓嘛,都三點多了,我都餓得眼發花了!”薄曉鴻也想吃東西了。我們不想繼續沿著城墻走了。我們從中山門進了城。一所地質大學的院外,一塊“地質飯店”招牌吸引了我,我收住了腳步,“你們看,到我的地質飯店了,是不是就在這兒喝杯酒。”薄曉鴻說,“什么你的地質飯店,你呀,到哪兒都忘不了自己的地質隊員身份。”我笑了,“這真是沒辦法的事,職業習慣。”——就是在這里,我遇到了我在前文中提及的那個大約有七、八歲的小男孩。
下午4點左右,當我們吃過飯,就搭乘一輛紅色出租車,橫穿半個南京城,回到了丹鳳街。
三
丹鳳街,這條名字香艷的老街,就是我在南京城棲身的地方。
我在丹鳳街的具體方位是:丹鳳街石婆婆巷的最未端,斜隔一條路,雙龍巷的最前端。可以說,我居住在“風”與“龍”的相交地帶。
龍鳳相交,每當我想起這個詞匯,我能隱約感覺到丹鳳街于恬靜和平常之中透露出的某種神奇。自古以來,丹鳳街就與文人墨客有不解之緣。比如丹鳳街中段的唱經樓,就是南唐后主李煜讀經誦佛的地方。比如曹雪芹曾祖母住過的裕德堂,也在丹鳳街附近。比如畫壇一代巨匠徐悲鴻,曾在丹鳳街的石婆婆巷一住就是四年。再比如劇作家田漢也把自己的窮家安置在丹鳳街,致使丹鳳街成了左翼文化人的聚集地。還有,大作家張恨水在丹鳳街住久了,寫出了一部以丹鳳街日常生活為背景的《丹鳳街》……
現今,當這些文人、學者漸漸遠去,丹鳳街成了南京最有名的“手機一條街”。
手機——可以移動的電話,沒有電話線的電話……
撥通手機,千里萬里也是咫尺。
那個小男孩,我的兒子,就是在丹鳳街的樓道口旁找到了我。
四
說及我的兒子,我得談談他是如何找到的我。這事,還多虧了臺城城墻上那個露肚臍的女子。……那女子屁股一扭,哼著小曲離開我、許金葉、薄曉鴻之后,走了不多遠,她和他的男友好像走累了,就在一張青石桌前的石凳上坐了。他們從旅行包中取出花生、鹽水鴨、雞翅、幾聽啤酒、可樂。男子用濕巾把手擦凈,打開一把小刀,把鹽水鴨切成小塊,再用紙巾把手上的肥油抹掉,他伸出左手的兩根手指——他肯定是個左撇子,要不他怎么不用右手呢,夾起了一塊鴨肉,送那女子嘴邊。那女子脖子一伸,像花蛇一樣探出半個紅舌頭,把肉卷進了口中。緊接著,男子又往女子嘴里填了一粒花生米,女子并沒有咽下去,而是伸了嘴巴把花生米推到舌尖上,男子便張了口,咬了花生米。這樣的動作以及過程,常常發生在城市的公園、廣場、街道邊供人休息的長椅上。而這,就是燃燒的生活,舌尖上那粒花生米的滋味,就是情愛的滋味。
再后來,女子站了起來。女子臃懶的動作,驚飛了她身邊的一只壓在女蒼蠅之上的男蒼蠅。女子輕輕一跨,分開兩條腿,騎在了男子的雙腿上,女子并不太高的乳房在罩衣下快活地抖動,整個過程,仿佛一大朵肉體鮮花正在盛開。如此動作對城里人或是高校學生來說司空見慣,對某些來自僻遠荒野的人來說則有些眩暈,對孩子來說更是“兒童不宜”。其實,別說是人,就是動物、鮮花們,它們的身體里也都有一臺叫做“欲望”的發動機……
女子把臉貼在男子的臉上,玩弄我的那張名片。名片上的文字是:“馬行,曾在地質隊任測量員,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現在建康大學讀書。通聯地址:南京鼓樓區丹鳳街101號505房間。手機:13900000000。”
再后來,男子把女子從自己腿上推了下來。女子坐在了石凳上,男子卻坐到了女子腿上。女子一甩手,把手中的名片丟進了身邊垃圾袋。垃圾袋里盛著一些啃剩的鴨骨頭。就這樣,他倆在石凳上摟摟抱抱、啃啃咬咬,一直到了太陽西斜的下午時分,才開始收拾青石桌上亂七八糟的雜物,準備離去。就在此時,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來到他們面前——這個小男孩子就是我的兒子,只是他此時還沒有找到我——小男孩好奇地看著他倆,問,“叔叔阿姨,剛才是否有人在這兒撒過水?”
“水?——什么水啊?”女子手攏著散亂的長發說。
“有沒有下過雨什么的?”
“你又不是外星人,怎么連這兒下沒下雨都不曉得。今天晴得很,已有好幾天了,這南京城就沒雨。”
“求求你們,你們好好想想,有沒有人在這兒撒下過什么?”小男孩有些失望。
“去,去,我們忙著呢?你問別人吧!”女子很不耐煩。她從青石桌上撿起幾塊雞翅骨往垃圾袋里扔,這時,她看到了那張名片,她抬起頭,“小孩,你過來,”她笑嘻嘻地說,“我想起來了,今天上午有個家伙在這附近撒過一泡尿的。”
“阿姨,你說,他是誰?”小男孩高興地跳了起來,“阿姨,你說,他是誰?”
女子身邊的男子輕聲嘟囔,“這孩子是不是有病?”小男孩催女子回答,“阿姨,你快說嘛!”女子心想,這倒怪了,那個家伙的一泡尿,也有人這么關注!
“就是他,送給你了,拿去你自己看吧。”她把手伸進垃圾袋,取出了名片。
小男孩接過名片,連聲說“謝謝”,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五
天亮了。那個小男孩、我的兒子,他醒來了。
我先是給他買來熱奶、雞蛋叫他吃了,然后我說給他起個名字。他說好,我就給他取了“城生”這個小名。許金葉和薄曉鴻推門進來了,我對城生說,他倆都是我的同學。我指著許金葉說這是你許叔叔,又指著薄曉鴻說這是你薄叔叔,城生脆生生地分別叫了叔。薄曉鴻趁城生和許金葉說話,將嘴巴湊到我耳根上,“這真是你兒子?”我捅他一下,“這還有假,等我下次回家,我就把城生帶回去,讓他認認爺爺奶奶。”
吃過早飯,我帶城生一起去學校。我倆剛坐進教室,同學們就交頭接耳議論我有私生子的事。中午下課,輔導員找我談話,她開門見山,“大家都說你把私生子帶到學校了,可有這回事?”
“他不是私生子,他是我兒子城生,他在教室后面很聽話,不會影響課堂秩序的,現在他到教學樓后面的花園里玩去了。”
“你還真把他帶到學校了——我對你說,馬行同學,你可不能這么明目張膽啊,這里可是學校,教書育人的地方。”
“老師,我說過的,城生不是私生子。”
“那是什么?”
“我怎么和你解釋呢,我和你說不清的,我說了,你也聽不明白,我只要求,請你相信我說的句句是實。”
“我怎么相信?你要給我說清楚,否則系里問起我,我沒法交待。”
“罷,罷,那我就講給你,就在昨天早晨以前,城生還沒有出生呢,我連他母親是誰都不曉得——”輔導員打斷了我的話,“你胡說什么!我不聽你的胡話,你要給我如實講。”
“我正在給你如實講,你先不要打斷我的話好不好,他的確是今天才出生的。”
輔導員耐著性子,極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煩情緒,“難道你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會跑,就能長這么大?荒唐!”就在此時,城生來到了跟前,他跑得滿頭是汗,他沖我說,“爸爸,你們這兒真好玩。”我說,“城生,你別光顧了瘋玩,這是你蘇阿姨,還不叫!”城生就沖著輔導員喊“蘇阿姨好!”話音未落,就又跑出去了。輔導員這下可真來氣了,“你看,他像是剛出生的?”
我實在沒辦法向她解釋清楚,我干脆說,“昨天上午9點左右,我在臺城上撒了一泡尿,想不到他母親就懷上了他,等我下午4點多回到丹鳳街宿舍門口時,他已經八歲了。……他是在三國時期的東吳長大的,你要是還不信,我可有證人的,你可找咱們班的許金葉和薄曉鴻證實一下。”輔導員說,“你是不是犯病了,我看還是把你先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你就會編瞎話,你等著瞧。”輔導員說完,一摔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我剛走到教室門口,班長找到了我,說系主任要我馬上去他辦公室。我背著我的沉重書包去了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見到我,熱心地說,“馬行同學,你的情況我知道了,你看這樣行不,我已經給你聯系好了,你先到校醫院查查體?”我很困惑,“主任,我沒病呀,我查什么?”系主任說,“喝醉了酒的人,通常會說自己沒喝醉,其實嘛,他早已醉了,你還是查一下吧。”我抵不住系主任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我有一種恍惚感,我是不是真的病了?難道城生的出現是我的幻覺?難道我正在一個睡夢中?……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我拿右手使勁掐自己左手,直到掐出深深的血印。到了校醫院,一位精神病醫生給我做了全面檢查,末了,他十分失望地對陪同我看病的輔導員說,“我給他做了全面檢查,他沒有什么不正常。”
走出醫院大門,輔導員連聲向我說對不起。她每說一句,臉上都堆著尷尬的笑。先是嘴角有笑紋,然后,笑紋就牽扯到了眼皮上。其實,她不像輔導員,更像一個沒有畢業的學生。她是去年剛從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博士生,她的研究方向是古代文學。我對她說,“現在體檢已完成,我是不是該走了?”她笑了笑,這次,她的笑很誠懇,“實在不好意思,這都是系里的意思,我是不得不而為之,請你不要介意。”我說,“我哪里會,我這些天正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況呢,今天能免費做全面檢查,應當感激你們才是。”她又笑了,是那種尷尬的笑,笑過后,她說,“晚飯后,你要是沒有別的安排,我請你到老雜志咖啡館喝茶,算是給你賠個不是。”我忙說,“那可不行,你又沒做錯什么,我們還是改日再聚吧。”她卻不依,無論如何要我給她面子。她說,“你真難請,就算沒有這事,我也想就你新出版的《在中國古詩的屋檐下》與你交流一下對古代詩歌的看法呢,你就不賞個臉?”我說:“怎么會呢,我是怕給你添麻煩,既然你這樣說,那就晚上見。”
老雜志咖啡館的位置在建康大學附近。咖啡館的最顯眼處是它那寬大的茶色玻璃墻。咖啡館的上下兩層均有開闊空間。乳白色的水洗布沙發平坦松軟,人坐進去,甚是舒服。咖啡館的音箱里總有悅耳的曲子。這些,都是我喜歡的——我特別不喜歡咖啡館或酒巴里的皮沙發,皮沙發散發出的皮子味讓我聞了就惡心,就想吐。老雜志咖啡館里的學生多、老師多,留學生也多。平時,我有空閑了,常常一個人到老雜志咖啡館找個角落坐下,或看書,或寫詩,或只是喝著茶水看窗外大街上的車來人往。我曾寫下:“樂曲悠長/隔著玻璃窗,拐彎的汽車慢下來/不同方向的人/向著不同的方向走去//紫羅蘭/在花瓶里漸漸枯萎/此時的我/好想,看到一匹馬出現在大街上。”(《十二月二十二日,在南京老雜志咖啡館》)。其實,玄武湖或老城墻也是咖啡館,它們與老雜志咖啡館的不同處,不過是老雜志有屋頂,玄武湖或老城墻露天而已——每當我獨自來到傍晚的老城墻下,望著城外寂寥天地、淡淡湖色,內心充實又平靜。
咖啡館嘛,無論是否露天,都是讓人放松的地方。
吃過晚飯,當我走進老雜志咖啡館,輔導員已經到了。在她身邊,還有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孩。見到我,輔導員連忙起身來迎,“請坐,請坐,坐這邊。” 輔導員把女孩介紹給我,“這是我的朋友,谷鈴,剛從美國華盛頓州州立大學留學歸來。”我伸出手,握了谷鈴伸出的手。這時,我注意到,谷鈴額頭左邊有一顆紅痣。她的這顆紅痣盡管只有綠豆粒那么大,卻讓我心里發毛,我驚奇她的額上怎么也有一顆紅痣。不過,我可以確信她絕不是新華書店里那個賣指南針的女服務員,賣指南針女服務員的紅痣有黃豆粒那么大,而她的hsAJFcWcTErVf7Epulpsng==紅痣卻只是一粒綠豆。難道,她與城生的母親紅痣妃有關?……我挨著輔導員坐了。輔導員問我要茶還是咖啡,我說我不喜歡喝咖啡,只喜歡喝咖啡館里的茶。不一會,服務生端來一壺檸檬紅茶。我端起茶壺,往小口的瓷茶杯里倒了大半杯。然后用不銹鋼小勺從糖盒里挖了一勺白糖,加入杯中。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感覺不夠甜,就用不銹鋼小勺又挖了一勺白糖。我就那么一邊喝茶,一邊往杯子里加糖。
“你加的什么?”谷鈴臉上的表情有些驚訝。
“糖。”
“糖?你加了那么多——你喜歡吃糖?”
“多么?我不覺得。”
“多吃糖要發胖的——”谷鈴說這話的時候,我注意到,她是一個細腰寬臀的女孩。
“是嘛,胖點也沒關系,我喜歡。”我淡淡地回答。
“我看馬行要是胖一點也好。”輔導員開始打圓場。我又喝了一口茶,甜甜的。這甜的滋味真好。
“你倆說,什么人最喜歡吃糖?”
“當然是小孩子了!”輔導員說。
“非常可惜,現在的成年人大都不喜歡吃糖,這是因為太多的成年人失去了對甜的敏感。孩子們就不同了,孩子們的味覺還沒有受到任何污染,孩子們會按照自己的天性選擇自己喜歡的味道。我還從沒發現哪個小孩子不喜歡吃糖。孩子們喜歡甜,足已證明甜食離我們人的天然口味最近。”
“這樣說,你最喜歡甜食?”
“不,別的味道我也喜歡——我不是孩子。”我又喝了一口加糖的茶,“我喜歡吃酸,每次吃飯,我都要喝一小碗醋,有人見我喝醋的樣子,還以為我是地道的山西人呢。還有,每當我見了青青的、紅紅的鮮辣椒,胃口也特別好。……我喜歡吃苦,比如苦瓜,每到飯店吃飯,我都要點一盤的。各種味道特別的食物,如茼蒿、香椿、臭豆腐、爛蝦醬什么的,我也非常喜歡……”
我越說越興奮,我端起加糖的茶,頗有感觸地說,“我感謝自己的味口,竟然還能對甜保持興趣。”
“是有點怪怪的。”谷鈴若有所思地小聲嘟囔。
“什么怪?”我問。
“不是說你,我是說糖——我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
“隨便,你說。”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剛見你時就和你說過了,需要再說一遍?”
“是的。”
“馬行。”
“你多大了?”
“33”
“你的籍貫?”
“內蒙古,巴丹吉林沙漠里的一個小城。后來遷移到了山東。”
“這個城市叫什么名字?”
“南京!——你考小學生呀?”我有些不滿。
“不,不,我是隨便問問——這家老雜志咖啡館的大門面東或是面西?”
“面東還是面西——?這——”,她怎么問我方向了,我還真不曉得,“我得算一算,你等著。”我推算了半天,也沒推算出老雜志咖啡館大門是面東還是面西,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告訴她我沒有方向感,更不好意思告訴她我在南京城老是迷失方向,我就從我的沉重書包里掏出了我的只有鐘表殼般大小的指南針。我把指南針平放在桌面上,我默默地推算,大約兩分鐘過后,我說,“算出來了,大門朝南!”可我話音剛落,覺得不太對,又推算了約半分鐘,才肯定地說,“這次,我不會錯了,門朝北!”
谷鈴和輔導員似乎對我認真推算出的“大門朝北”這個答案不感興趣。谷鈴湊在輔導員的耳朵根上小聲說,“是有點問題——不大正常——”輔導員的聲音更小,“也是,他居然連這么簡單的方向也搞不清。”她倆的聲音盡管很低,我還是聽到了。我納悶了,這兩個人賣什么關子啊,特別是那個谷鈴,她看我的眼神怎么有些不對頭?
我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你倆說啥嘛——谷鈴,你問我了,我還沒問你呢?你是不是也是學文科的?”
“不,我學的是醫——科。”看起來,她很吃驚,有點吞吐。
“喲,醫科!太好了,我對中醫非常感興趣,你們搞中醫的人太神奇了。”
“對不起,我不懂中醫,我研究的是精神醫學。”
“精神醫學?”
“是的。你過去做什么?”
“你說我啊,我是搞地質的。”一提地質,我的精神頭又來了,我喝了一口加糖的茶,“我在地質隊工作了八年,青春全給了荒山野嶺。”
“那,蠻浪漫的,說說看。”谷鈴把眼睛睜亮了,也睜大了。
“說說看。”輔導員也隨著說。
“說浪漫,我不否認。我從地球物理勘探開發學校畢業后,就在地質隊工作,那期間,我隨地質隊去了河北、山西、陜西、內蒙古、青海、新疆、西藏、黑龍江等地,我的足跡幾乎遍及華北、西北、東北的每一處平原、大山、戈壁、沙漠……這樣的過程,可不同于人們常說的旅游,也不同于時下流行的探險活動,我們是真刀真槍地翻山越嶺。整整八年,我遠離鄉村,遠離城市,成為一個流浪之人,而這,也就是你們認為的那種浪漫。每到晚上,我躺在帳篷里,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做白日夢。”
“你都做什么夢?”谷鈴打斷了我的話。
“夢太多了,最大的夢想就是回城,在城里找個女孩結婚,生孩子,過日子。可是,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夢,也是很難實現的。我們這些地質人,在你們城里人眼中,好像都是些野人,好像我們除了翻山越嶺,就會喝酒、打架。唉,你們這些城里人也包括農村人是不會了解我們的真實生活的。我給你倆講一個故事,有一年春節,我們的隊伍在新疆輪臺的戈壁灘上施工,要過節了,我們卻回不了家,初一早晨,全隊的小伙子站在沒膝的積雪中,把鞭炮一圈圈地纏在身上,然后嘛,隊長一聲令下,我們點燃了身上的鞭炮,幾十掛鞭炮齊響,我們扯著嗓門大呼小叫,當時,每個人都是一個爆炸物,每個人都是一個燃燒的炸彈,鞭炮放完后,我們身上厚厚的棉工衣全都炸開了花——你倆說,那會兒,我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她倆幾乎同時問我。
“我當時突然想起了大唐詩人王維的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我懷疑我是不是回到了唐朝,我想我身邊的弟兄是不是就是當年那些征西的大唐將士。想完了,我就想哭,想打人。……我們哪有你們這些城里人幸福,你們可以安安穩穩地在城里讀大學、炒股票、攢錢買房子、擠公共汽車上下班,而我們呢,只能在荒山野嶺里,為地質事業流血流汗、奉獻青春……當然了,這只是偶爾的牢騷話,至今,我還是蠻喜歡我的地質隊生活的,因為荒山野嶺里的生活自有一些常人無法體驗的樂趣。還有呢,那大地深處的秘密,我們搞地質的人比誰都清楚。”
“能否談談大地深處的秘密?”谷鈴問。可就在這時,我卻發現她額頭左邊的那顆紅痣正在移動。
“你額上的紅痣怎么在動?”我盯著她的紅痣說。
“你說啥,是嗎?”谷鈴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紅痣,“是在動嗎?”
“現在,好像又不動了。”可剛才,明明在動嘛,我覺得谷鈴額上的紅痣很神奇。
“我原本沒有紅痣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幾天,突然就長了這么個東西。”谷鈴好像并不介意自己有顆紅痣。“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談談大地深處的秘密吧?”
“不可以,此乃天機。”我真的不想告訴她倆。
“不想說就不說吧,你很坦率。”她拉過輔導員的手說,“我還以為他的精神有問題呢,現在我才知道,他好得很,比正常人還正常。”
“我也沒說他不正常呀!”輔導員向谷鈴使眼色,叫她不要說。
“這沒什么?懷疑是正常的,我好歹也算個精神病專家,我可以向你和你們學校保證,他沒有精神障礙。”
輔導員有些窘迫,她怎么也沒想到,這個谷鈴一高興,竟然忘乎所以,把請我喝茶的真實目的全都抖了出來。她也索性不再隱瞞什么,“馬行,這事,我是按上面的意思來做,你可千萬別生我的氣!”
“怎么會呢,我得感謝你呀,你不僅請我喝了茶,還讓我認識了谷鈴這個精神病專家。”
“有意思,真有意思,不說這些了,不打不相識嘛,喝茶,喝茶。”谷鈴一臉輕松。……我看看表,已是22點多了,我說,“實在抱歉,你倆接著喝,我得走了,我得回去照看城生……”
我同她倆打了招呼,就先走了一步。
十幾杯加糖的茶,讓我有些興奮。直到凌晨時分,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的前半部分:我回到了大唐,和岑參等人一起喝酒。夢的后半載:我到了東吳,見到了城生的母親,也就是紅痣妃,我想拉紅痣妃的手,可我就是找不到她的手,這讓我很著急——接下來,我聽到了丹鳳街上的公共汽車剎車聲,聽到公共汽車的報站廣播,“丹鳳街到了,請下車,請走人行道,請注意安全。”——我醒了。
剛起床,許金葉跑來告訴我,樓下有好多家新聞媒體的記者呢,你快去看一看。我說我看什么,我還要準備上課呢。我昨天下午的戲劇課都沒有上成,我可不能再誤課了。吃過早飯,我和城生剛到樓梯口,記者們就蜂涌而至。城生沒見過這陣勢,嚇得直往我懷里躲。“……馬行先生,請你談談你的兒子……馬行先生,請問你是建康大學的學生嗎?……請你講講你的婚姻觀?能不能占用你幾分鐘?……我從天未亮就在這兒等了,你一定給我個面子!……我是你好朋友許金葉的同學,我想請你吃個飯。……我是山東青島的,現在×××電視臺,你可得認我這個老鄉……”我非常惱火,“真她媽的扯蛋,都給我讓開,我沒什么好談的,我要到學校上課了。”說完,我拖著城生,掙脫開記者群,打乘上一輛出租車,開始向學校趕去。可是,我和城生剛下出租車,尾隨而至的記者卻像蒼蠅一樣,又圍了上來。我氣急了,我從我的沉重書包里掏出我當地質隊員時用過的一把尖刀,我揮著尖刀喊,“誰再跟著我,影響我進教室上課,我就捅死誰!”
記者們終于散開了……
學校的花園里有一棵高大的花樹。那棵花樹開滿了向日葵花盤般大小的白色花朵,可是,一年四季里,卻隨時都有大片大片的枯黃葉子往下落。——花開,讓人想起春天,葉落,又讓人想到秋天。那是一棵怎樣的花樹呢?每當我見到它,就想給它取個名字——“春秋樹”。就在那棵花樹下,輔導員正在和薄曉鴻、許金葉談話。“……你們和馬行是同學,你倆可知道他兒子的來歷?……不太清楚!他撒了一泡尿……城生就在東吳長大了。……真是這樣?……”輔導員走后,薄曉鴻和許金葉一前一后,也離開了花樹。薄曉鴻先是到圖書館待了一會,就騎上自行車,匆匆往臺城方向趕。大約一個小時后,薄曉鴻來到了臺城城墻上,他趁周圍沒人,解開褲子就尿。他一邊尿一邊罵,“這好事怎么就沒我的份。”尿罷,他從背包中取出一支白粉筆,認認真真地在尿跡周圍劃了一個圈,然后,他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他剛走下臺城,突然發現許金葉正朝他走來,許金葉一邊走,一邊喝著瓶中的礦泉水。薄曉鴻想躲過許金葉,卻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金葉,怎么一個人出來玩?”
“你也是一個人嘛,干啥去了?”
“瞎轉,無聊嘛。要不我陪你一會?”薄曉鴻看上去很熱情。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還有點事。”
“工人電影院有場電影,我請你,一塊去如何?”
“不了,你去看吧,我還有事。”許金葉說完,就要走。
“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你去吧,再見。”許金葉想,這薄曉鴻今天怎么這么熱情,他是不是……管他呢。許金葉快步登上臺城城墻,到我當初撒尿的地方一看,他當即傻眼了,那兒果然有若隱若現的尿痕,尿痕四周還用白粉筆劃了圈。此情此景,激怒了許金葉,他破口大罵,“老薄,你這龜兒子,龜兒子,你竟然搶了我的先!”他不僅罵,還用他的皮鞋碾踩尿痕。罵過后,他拉開褲鏈,挺起胯,一股渾濁尿流攜挾著嗆鼻的臊味傾瀉而出,濺起的尿液打濕了他那筆挺的米黃色西褲的褲角。頃刻間,白粉筆圈里原有的尿痕不見了,代之是一片面積更大的尿痕。尿畢,許金葉點一支香煙,對著自己的尿作,端詳了半天,一幅志得意滿的樣子。
他接連抽了兩支煙后,才開始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
我和城生在學校食堂餐廳剛剛坐下,薄曉鴻端著一大碗山西刀削面走了過來,他坐在了我右邊空著的位子上。他吃了幾口面,把嘴巴湊到我耳朵上,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許金葉剛才干啥去了?知道不?”
“他要考博,還不是又背他的英文單詞去了。”
“我告訴你吧,他尿尿去了!”
“尿大的事,你也感興趣,吃你的面吧。”我沒好氣地沖他說。他的刀削面都粘到臉上了,可他卻顧不得臉上的刀削面條,“他到城墻上尿了,就是到我們那天去過的地方尿了。”
“尿就尿唄。”我回了他一句。我正為城生的事煩著呢,哪有心思管許金葉尿不尿?
六
南京城的云彩又開始下雨了。
丹鳳街上,到處都是披了雨布或舉了雨傘的人。
下午的時候,輔導員又找到我,這次,她說話倒也痛快,她告訴我,系里對我的事很重視,說我的行為已影響系里的正常教學,致使我所在班級的同學都無法正常上課,鑒于此,系里要我先休學一年,并且向學校交一封檢討書,要是不這樣做,就不是休學的問題了,可能要被開除學籍。輔導員走后,我就想,我寧可休學,寧可被學校開除學籍,也得把城生照顧好。數日來,我明顯感覺城生有些變了,他膽怯敏感了許多,先前那白生生的面龐也瘦黃了。畢竟,城生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他怎么能夠承受得了那么多的怪異眼光和居心不良的盤問。現在,夜已深了,城生卻說他睡不著,說身邊總有人跟著他。也是,別說他一個孩子,就是我,也快撐不住了。城生的確是怕了,再這樣下去,這孩子可就毀了。我從箱子里拿出一個蘋果,削了皮,我遞給他吃。前幾日,他見了蘋果就喜歡得不得了,可現在,他卻說不想吃。我輕拍著他的臉說,“城生,不要怕,你要勇敢,我會想辦法解決眼下困難的。”我盡管這樣勸城生,我自己心里卻沒個底。不說別的,為了讓城生入學,我四處找學校,可是我跑了十幾所學校,人家校方卻都要我出示城生的戶口。接下來,為了給城生落戶口,我回了山東老家,可老家的戶籍所民警說,必須有城生的出生證明才能落戶。天呢,城生哪有什么出生證明。這時候,我地質隊的一個弟兄,現國家某特大直屬企業的計生辦業務科長,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要我到所在社區的計生辦開個特別證明。我覺得這辦法可行,就帶著自己預先草擬好的一份證明信去了社區計生辦。敲開計生辦的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同志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來給孩子開出生證明。那個女同志頭也沒抬,把手一伸,“準孕證呢,拿給我看看。”我說,“我沒有。”“沒有準孕證,那誰給你發的準生證?”我誠慌誠恐、畢恭畢敬地說,“準生證,也沒有人給我發,同志,我的情況是這樣的——”沒等我說完,她打斷了我的話,“你們這些人呀,讓我說什么好呢,你什么證件都沒有,來開的什么證明。”
見她這么說,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制住自己的不安情緒,轉身打開了我那沉重的書包,從里面拿出了那份預先寫好的證明信。我把證明信遞給了她,“我的原因都在上面,我怕我說不清楚,就先寫了一個,您看看。”——證明信的內容如下:“城生,男,2005年4月17日出生于東吳健康,現居南京,年齡8歲。城生的父親:馬行,33歲,原藉內蒙古,現為建康大學學生。城生的母親:張貴妃,又名紅痣妃,東吳健康人,現居東吳,為東吳帝王孫權的龐妃……”
她看著看著,笑了起來,身子笑得前仰后合,笑過后,她一臉嚴肅,“你開什么玩笑,我們這兒是機關,不是瘋人院,請你給我出去,出去!不要影響我們的正常工作!”我正想向她解釋呢,她已經從座椅上直起身,用雙手推我,“走,走,給我走,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的,搞什么名堂——走,走!”我雙腳剛邁過門坎,身后就是“砰!”的關門聲。我又氣又惱,飛起左腳,沖她辦公室門前的一個圓柱體垃圾筒猛踢一腳。垃圾筒先是落到樓道中央,后又順著樓道“咔啦咔啦”地一直往下滾,滾到一樓大廳左側的一幅計生宣傳畫前面,正好碰掉了宣傳畫上那個由三合板做成的“育”字——那行大字本是“提倡優生優育”,現在成了“提倡優生優”。我下了樓,大廳里的一個保安沖過來想抓我,我胳膊肘一別,把他推到了一邊。他氣勢洶洶地又沖過來,他喊,“你再動手?看我怎么收拾你!——”沒等他說完,我高抬右腿,沖著他的左臉橫踢過去。那保安真他媽孬,竟然不經踢,居然直挺挺地躺在大廳里流鼻血。大廳里突然聚集了很多人,他們有計生辦的人,有財務處的人,有宣傳部的人,有經營部的人,還有幾個保安、清潔工什么的……我想,管他呢,老子今天煩著呢,誰要是動手,我就讓誰倒在大廳里。可是,我看著倒在地上的保安,卻突然有一種愧疚感,我并不想動手打他,并且,我對計生辦的人也沒有多大意見,我是惱火那些不讓城生讀書的學校,惱火戶籍警,也許是惱火我自己,反正,我煩著呢。我大吼一聲“都給我讓開”,眾人或許被我的氣勢震住了,他們紛紛后退,給我讓出了一條路,我整了整右腿褲腳,開始揚長而去。
出了大廳,我就感覺,我不是一個在城市里生活、讀書的學生,而是當年那個在荒山野嶺里摸爬滾打的地質隊員。——突然間,我懷念起了我的荒山野嶺。
塔克拉瑪干。黃昏的太陽。低淺的塔里木河。茂盛的胡楊樹。克里雅河畔的蒙古族農民。干枯胡楊木燒烤的大串羊肉。奔跑的駱駝。起伏的沙山。越野汽車高大的車輪。在沙塵暴中失蹤的大胡子。來自山東德州的鉆工邱不是。兵團姑娘蘇雯瑩溫柔的手掌。凍掉雙腳的上海青年沈志威。紅色的野營帳篷。飛舞著大蚊子的湖泊。風中的冬不拉琴聲。看山的年輕小伙艾哈蘇提。在我筆記本上留言的維族姑娘阿拉古麗。65度的伊力特白酒……想著想著,我的眼中滲出了淚水。
在我宿舍里,城生玩弄著一把英吉沙小刀,玩著玩著,他就睡著了。我把被子給他蓋好后,望著他,我陷入深的沉思。這個城生,他不像是最近才從東吳來到我身邊的,他更像是我生命的另一個部分,是我八年前丟失在遠方的那些荒山、野嶺、戈壁、草原、沼澤、湖泊、沙漠、雪原……甚至,他就是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的方向,我的指南針。……我來自二十世紀的荒原,城生來自千年前的東吳。我喜歡女人,城生的媽卻是紅痣妃。我是來自地質隊的粗野男人,城生是個透明的小男孩。我喜歡喝酒,吃羊肉,吃干硬烤餅,城生喜歡吃大米飯。我孤獨,城生寂寞。我是荒野上的狼,城生是狼的兒子。我在南京城思念沙漠里的一個蒙古族姑娘,卻不知道城生思念什么。我討厭欺騙,城生從來不會說慌。我堅信科技并不能救人類,我喜歡詩歌、哲學、音樂、舞蹈、繪畫,城生只喜歡我的英吉沙小刀。我一睡著就做夢,城生小小的年紀就開始說夢話。……可是,我不是城生,我粗糙,城生嬌嫩。……當我的心中有了大地和天空,我堅信,我與城生是同體的,父子是同體的,然而,我的大地和天空并不平靜,總有人試圖征服大地和天空……
沉思過后,我擰亮臺燈,打開音響,放一曲CHILDREN’S DAWN BLESSING/AS——翻譯成漢語,是《小孩子們祈禱黎明到來》。音樂的世界多么美好。我喜歡音樂,喜歡懷舊,我是因此而成為一名詩人的。我愿意成為一名詩人,是因為,詩人和孩子一樣,可以通神。十天前,在當代小說思潮課上,當傅小風先生問及每個同學的宗教信仰,我的回答是“大地與天空”——我之所以這樣回答,是因為我認為,大地深處藏有空間,天空則擁有所有的時間。
我喜歡地理學,神的家鄉、珠穆郎瑪峰的高度是海撥8848.13米,可我認為,我們平常人的生活高度應該控制在5000米海撥線以內。只有這樣,我們才會享有幸福和知足。可是,我的城生,他居然從南京臺城城墻下5000米深處來到了我身邊……他的出現和存在,越發讓我四面楚歌了。過去,我的手機是帶在身上的,可現在,我連手機都不敢開了。我一開機,電話鈴聲就響成一個蛋,我只好關了手機。我能關掉手機,卻不能關閉我的電子信箱。這幾天,那些歷史學家、社會學家、生命科學家、出版商,還有一些我也弄不清啥職業的人,總是往我信箱里沒完沒了地發郵件。坐在微機前,我又順手打開了我的郵箱。
“馬先生,您好!我是××××科研所的××,聽說了您和您兒子城生的事,我非常感興趣。如果您有空,我準備到您那兒拜訪,詳細了解您是怎么撒尿的。如果您不接受我的拜訪也沒關系,您如果能夠寫一份關于您撒尿的詳細材料,我們科研所將支付您一定報酬……”
“……我是×××大學歷史系研究漢魏史的博士生導師×××,在報紙上見到關于您和城生的報道后,我們系非常重視。您能否配合我們的工作,叫城生和我們見一面d9UECVV7dKEhw33xnnWCQw==。我們認為,城生提供的資料,將有可能填補我國漢魏歷史研究的某些空白……”
“尊敬的馬行先生,我是×××貧困山區的一名愛好文學的青年,我初中畢業后,一直沒有工作,如今我已近三十歲,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我的生活境況非常糟。我從×××報見到關于您的報道后,我簡直高興得不能入睡,我一定要到南京親自采訪您,我要就您和城生的事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這本書肯定會暢銷的,請您一定要答應我,同意讓我采訪您。馬先生,您可一定答應我,就算幫我一個忙吧,我要是寫不出暢銷書,我就真的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求求您了!……”
“去它媽的,無聊,惡心——”我也不知道自己罵誰。我給上面這三封信統統點了“√”號,把它們從收件箱中徹底清除了出去。這時,我在未接受郵件欄里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谷鈴”。我的心一震,谷鈴找我什么事?別是谷鈴想幫我給城生落戶口、讓城生上學吧,我忙不疊地打開了郵件。——郵件如下:“您好,那天晚上你離開老雜志咖啡館后,我想了你很長的時間,我想我的確是喜歡上你了。你可不要錯認為,我是因為精神醫學的研究需要才喜歡你,對于你,我是真心的。我的男朋友目前在美國,我想,我還得在國內待半年多,這半年多的時間應該屬于我們。如果你愿意……”谷鈴的信足足有兩千多字。望著微機屏,我心煩意亂,這個谷鈴呀,給我添什么亂,我現在正忙于城生的事呢,就算我愿意做她的情人,我也沒有時間和她談情說愛呀——我又想起了她額頭左邊的那顆紅痣——她與城生的母親紅痣妃,到底有怎樣的關聯呢?……
CHILDREN'S DAWN BLESSING/AS還在一遍遍地響。看看微機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已是凌晨兩點多了。我從微機桌前直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以及深夜的城市燈火,我想,這城生的事,靠誰都不行,關鍵還得靠我自己,我得想個兩全的法子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盡快讓城生有書讀……在窗口,我呆呆地站了很久,我下決心,實在不行,就退學回家,親自教城生讀書、識字。
“爸爸,你怎么還不睡?”城生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沒想到,城生竟然沒有睡著。
“城生,你怎么還不睡?”
“我,我睡不著。我不想待在你們這兒了,我想回東吳。”
“傻孩子,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們的情況會好起來的,到時候,你會發現我們身邊的這個世界是多么美好!你不是喜歡園林嘛,到時候,我找個機會帶你到蘇州看園林去。你們東吳肯定沒有那么好的園子。”
“可是,我還是覺得東吳更適合我,盡管那兒常年都和外國的軍隊打仗,盡管那兒沒有汽車也沒有高樓——”
“城生,你是不是想你媽媽了?”
“我就是想回去嘛!”
“回去有什么好的?”
“那兒有陽光,空氣與河流,還有花蝴蝶,在草叢里飛。”
“難道我們這兒沒有,難道這兒的蝴蝶不會飛!……等幾天再說這事好不好?”
“不嘛,我明天就走!”
“我帶你見個阿姨如何?”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谷鈴,我想帶城生去見一見她,去看看她額上的紅痣——也許,谷鈴就是城生的媽媽呢。
“我誰也不想見了。”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
“你不帶我走,我就自己走。”城生哭了起來,越哭越兇。
“好,好,明天我就送你回東吳。”話說出了口,我卻不知所措了,回東吳,那可怎么回呀,哪里才是回到東吳的路?“城生,你可知道回東吳的路?”
“就在臺城上呀,那天,我從東吳的山洞中,走著走著就到了城墻上,就見到了那個給我名片的阿姨——那兒,肯定有路。”
“我們要是找不到路呢,那可怎么辦,還是不走了吧。”
“不嘛,不嘛!——”
“也好,我們明天就到臺城上去,看看有沒有回東吳的路。”
早晨,雨水終于停了,太陽也慢慢升了起來。丹鳳街上,樹上的葉子嫩得都可以出水,綠得如同畫師的水彩。只不過,那些樹的名字,我卻叫不上來,即使我窗前那棵樹,我觀察它近兩年了,我還是叫不上它的名字。我能確認的,就是它叫做樹,是樹的一種,是我在黃河以北的家鄉從沒見過的一種高大植物。我寫過一首《在南方》:南方有很多樹。我不認識/樹下的人匆匆。我不認識/大地啊,我在哪里?/棲霞山上。面對沉悶的夜空,有人坐在石頭上吹響了笛子。(2003年10月11日)
我最熟悉的樹叫什么名字,我都如此糊涂,我又怎能找到回東吳的路。
何況,我在南京的方向感是如此之差。
我一邊給城生打點行李,一邊考慮怎樣找路,怎樣才能安安全全地把城生送回東吳。并且,我在心里也警告自己,城生回東吳這件事,絕不能讓第三者知道,否則,城生不僅回不了東吳,我和城生的生活還將遭遇更大麻煩。我想起了薩特在劇作《禁閉》中的一句話,“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我必須考慮周全再動身,我一定要拿出最好的行動方案。我反復地盤算:什么時刻動身呢?——早晨?不合適,城墻兩邊都是人,他們有的打太極拳,有的慢跑,有的牽了一條哈叭狗四處遛,這怎么行。上午呢?也不行,玄武湖上有個劃船比賽。如果中午?太陽太毒了……左思右想,還是覺得臨近傍晚時分最合適。理由之一,傍晚光線柔和,空氣好,城墻上幾乎沒有游客。理由之二,城生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刻到南京來的。考慮好時間,我再考慮路線:先和城生打出租車到夫子廟,讓外人以為我們要去夫子廟游玩,即使有人想跟蹤,也沒關系,那里人來人往的,人們不容易盯牢我們,然后嘛,再和城生從夫子廟打車去臺城……。我對這個計劃很滿意,我說給城生聽,城生也說好。
要按計劃動身了,我還是舍不得送城生走。我對城生說,“孩子,我們還是再等幾天吧,你要是真走了,還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城生沒有回答我的話,他抱著他的行李包,任憑他的眼淚叭嗒叭嗒地往下落。我的心一酸,眼眶濕了,我說,“也好,我不留你了,我們走。”
出門,關門,下樓,打車……我和城生按預定計劃行動,一切都很順利。終于,我們到了臺城城墻上。
下午的風輕輕吹來。城外的紫金山流溢著醉人的綠。城墻上的蒲公英搖曳著鮮艷艷的黃色花朵。我和城生在臺城上找呀找,卻就是找不到回東吳的路。
眼看著天越來越黑,城生已急得要哭,我哄勸他,“別急,慢慢找,想一想,你當初是從哪個地方上來的?”
“就在離這個石凳不遠的地方,就在這兒呀。”城生用小手給我比劃著。
“這兒哪有路?”我在石凳周圍仔細地查看,除了青磚還是青磚。為了看的更仔細,我往磚縫里看,看到的只有泥沙和野草的根,接下來,我看到了一只正在爬動的螞蟻——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既然有爬動的螞蟻,就應該能夠發現螞蟻的家……螞蟻的家有可能與回東吳的路相通……這樣想著,我變得有些興奮,我彎下腰,從磚縫里撥出了大約四棵草,然后,我又使出全身氣力,挪開了一塊青磚,可是,我并沒有發現螞蟻的家……我再挪開一塊青磚,再挪開一塊青磚……我依然沒有發現螞蟻的家。……回東吳的路到底在哪兒呢,回東吳怎么比登天還難?……我苦思不解。
天說黑就黑了下來。星星們開始往天上爬。城墻上的風也大了起來,吹在身上,有些涼。都說路在腳下,可我們的腳下,并沒有路。——城生到我身邊還不到一周,我卻不能給他帶來幸福和快樂,不能給他平靜的童年生活,甚至連送他到學校讀書這件事都辦不成,我算什么父親,我是多么地無能。我又揭開了一塊青磚,卻依然無所獲。我絕望了,我呆呆地看著一塊塊揭開的青磚,心想,算了,今天就算了,明天再來找吧,實在找不到,大不了不回東吳了。
“城生,要不我們明天再來,今天我們先回去吧。”我呆望著那一塊塊青磚,有氣無力地說。
然而,城生卻沒有回答我。我直起身,“城生——”,我一邊喊他,一邊向四周看,卻不見城生。我慌了,我看看身前,再看看身后,還是不見城生。我向遠處望,依然不見城生。我打了一個寒顫,虛汗從我額上冒了出來,天這么黑,城生又不熟悉周邊環境,他萬一失蹤了可如何是好,我大聲地喊,“城生,城生,你在哪里……”然而,除了風的聲音,除了遠處大街上的汽車聲,我聽不到任何回響。城生,難道失蹤了?他會不會已經走下了城墻?會不會不小心從城墻上墜落?會不會……?我一邊喊“城生”,一邊瘋跑。夜太黑了,城墻上又沒有燈,我接連被碎磚塊絆倒,跑著跑著,我就不知東西南北了。——本來,我在南京城的方向感就極差,現在可好,我光顧了跑了,連城墻的出口在哪兒都不知道了。——我停住腳步,把手伸進我的沉重書包摸了半天,掏出了我的那個手表殼大小的指南針。可是,夜太黑了,我看不清指針在哪兒。我摁亮打火機,借打火機的光去看,“南、西、北——”打火機燒熱了,燙手,我吹滅火苗,停了一會,把打火機再次摁亮,“東、西、北——”我終于能夠確認出城墻出口的方向了:回轉身,向后走,一直向后走。
我左手拿指南針,右手拿了打火機往后走。可是,城生在哪兒呢?怎樣才能判斷出城生的去向?我用打火機的火苗,再次照亮指南針……
馬行,1969年11月生于山東,畢業于南京大學,2001年參加詩刊社第17屆青春詩會,200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石油化工作家協會副秘書長,山東省詩歌創作委員會委員,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致力于城市與鄉村之外的曠野寫作。主要寫作詩歌和戲劇,也寫小說和隨筆。著有話劇《第4號防潮樓》,詩集《慢軌》、《從黃河入海口到塔克拉瑪干》、《詩歌:海拔3650米之上》,學術隨筆《在中國古詩的屋檐下》,散文集《大地上的行走》 等,作品獲中華寶石文學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