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看到弱者心里就泛酸的人,尤其是老人。
還是四、五年前我就看到了他——一位老人,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一位雙目失明的俄羅斯族的老人。他每天都在公共汽車站的廊檐下,坐一破舊的凳子,背靠在手腕粗的廊檐柱上,拉一架破舊的手風琴,裝手風琴的箱子始終打開著,在他拉手風琴的時候不時有好心的人往那箱里丟幾張毛毛分分錢。而那手風琴里飄出來的聲音是古老的俄羅斯民歌,是歌唱愛情的美麗動聽的《山楂樹》,是吟唱孤獨的《三套車》和抑揚頓挫的《伏爾加船夫曲》,是節奏鮮明鼓舞人心潮起伏的《喀秋沙》,有時則是歡快明亮的回族民歌《花兒與少年》……
老人拉得很專注,他微閉著眼睛,似乎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了他那一雙靈巧而又蒼老如枯枝一般的手指頭上了,而他的思緒定是漂游在遙遠的已逝的歲月里去了。是年輕時代浪漫多情的愛情生活?是那位金色頭發有著一雙碧藍眼睛體態豐滿的姑娘嗎?她現在到了哪里去了呢?為什么遲遲不出現呢?是否先他而遠行了,永遠不會再現了?否則,他為何把《山楂樹》和《田野靜悄悄》拉得那樣歡快又那樣傷感啊:“四周田野靜悄悄,沒有聲響,只有憂郁的歌聲在遠處蕩漾……黑眼睛的姑娘啊她把我遺忘。”尤UMH5sYOJjTzdjAmCPxsPMg==其是拉《三套車》的時候,他似乎拉出了曠世的孤獨,我在他那憂郁而蒼茫的琴聲里仿佛看到了茫茫無際的雪原上,一片片大如席的雪花綿綿地從無盡的灰蒙蒙的蒼穹里飄灑著。伏爾加河緩緩地冒著騰騰霧氣向遠方流淌,一匹消瘦的白馬低著頭拉著一輛破舊的馬車漫漫地走著,沒有嘶鳴聲,沒有銅鈴聲,只有一團團氣息從馬的鼻孔里冒出來。馬車上那位無奈的老人,舍不得揚起鞭子抽打那匹白馬,他孤獨無助,只有這匹忠誠而又可憐的老馬了,于是他望著漫天飄舞著的雪花,望著茫茫無盡的雪原之路,望著亙古流淌著的伏爾加河,老人唱起了古老的俄羅斯民歌。民歌是歷史,民歌是社會最低層的人之生命中的哀嘆和陽光……
我以為曲子停一段落的時候,老人會睜開微微閉合著的眼睛,看一看那箱里到底有了多少錢,或是有沒有人把錢拿走了。但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他的眼睛始終閉合著,他只是歇息一會兒繼續拉他所熟悉的曲子。就這樣,我發現他不是不愿睜開眼睛,而是他睜不開,他是個盲人!我被我的發現震驚了,我也為我的遲鈍汗顏。我心酸了。不只為他的歌聲,也為他那失明的眼睛,而且我知道,老人心靈上的那一雙眼睛始終是敞開明亮著的。我的眼眶里涌上了淚水。我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從口袋里掏出幾元錢幣投入到那空蕩蕩的箱子里。正待我轉身離去的時候,老人的手風琴聲又響起來了。我知道,老人知道有人幫助他了,但他不知道是哪一個民族,不知道用哪一種語言表示好,因而只有用這種特殊的聲音――一曲俄羅斯民歌,歡快而又明朗地向您表示感謝和敬意。我鼻翼一酸,眼淚唰地流下來……
以后,我每天上下班的時候都能看到這位老人,除非是大雪紛飛的冬日和陰郁茫茫的雨天,只要老人的身體沒有生病,他就會如期出現在那里,一曲曲古老的俄羅斯民歌就從他破舊的手風琴里悠悠揚揚地傳出來,向四周飄散開去。公共汽車一輛輛地在這里停下又走了;停下的時候,一撥一撥的人從車上下來,迅速地向四周散去;又有一撥一撥的人從站臺上涌上車去,向著充滿希望的遠方或是溫暖的家奔去。他們聽到老人的手風琴聲了嗎?聽到了,因為他們是在聽到報站的聲音而下的車;他們看到老人了嗎?看到了,因為他們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奔往非常明確的方向。但是,也許是生活的步履節奏太快之故,他們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因而大多數人似乎都沒有看到老人,沒有聽到那悠揚的手風琴聲;也或許是司空見慣之故,麻木不仁了,沒有必要駐足停下來看看那老人,聽一聽老人拉的琴聲,只有少許人駐足下來,望著老人聽聽琴聲,想一想心事,而后往箱子里放一兩元錢幣。老人依舊拉他的琴聲,琴聲悠悠揚揚地向四周散去……
每每這個時候,我就希望老人的箱子里的錢幣盡快地多起來,老人好早早地回到溫暖的家去。可是老人似乎每天都有一定的任務似的,不到下午傍晚的時候,他不會離開一步。有時我下午上班的時候,看到老人很疲憊很困乏,坐在那破舊的椅子上,或是耷拉著腦袋,或是頭向后仰著,困倦地睡著了。手風琴仍在他胸前掛著,箱子仍然敞開著,三三兩兩的錢幣堆積了不少,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去徇不軌。天特別熱的時候,老人赤腳穿著一雙破舊的布鞋;有時候天已經很冷了,老人仍然赤腳穿一雙破舊的黃球鞋或皮鞋。有一段時間看不到老人了,我的心里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若干天后,老人又忽然出現在那里,我的心又亮起來,默默地為老人祈禱祝福……
一年多以前,我搬家到很遠的地方,上下班不再經過那里,因而很少看到老人了。但心里依然常常掛念著。節假日常跑到那里去看看,看到老人依然在那里拉琴,我便懷著一顆舒坦的心放心離去。
一個冬天過去了。我似乎也有一個冬天沒有見到那位老人了。今天“五·一”節,我和愛人漫步到那里,遠遠地就聽到了那熟悉的琴聲。我撥開那擁擠不堪的人群,順著琴聲走去,果然還是那老人。老人還是那樣,破舊的衣服,破舊的氈帽,破舊的手風琴,破舊的椅子。只是老人瘦了許多,那一把托爾斯泰式的胡須更長更濃密了,眼窩也更深了,拉琴的氣力遠不如以前了。我鼻翼一酸,掏出幾元錢放到那箱子里,并給老人照了幾張相。老人的琴聲仍在響著。這回,老人拉得是《伏爾加船夫曲》:“哎喲嗬,哎喲嗬,齊心協力把纖拉啊!哎喲嗬,哎喲嗬,拉完一把又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