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

遠近幾個村的人都知道禿頂莊的何大。何大比一般人要高出一頭多，牛一樣的腰身，碗口粗的胳膊，再加上方形大臉，往別人身邊一站，別人就顯得小了許多。

誰家蓋房子上大梁都愛找何大幫工，圖他個子高，力氣大，能獨擋一面。何大則是能去就去，但有一條，就是一天三頓管飯，并且要吃飽。何大的飯量驚人，一個人能吃兩三個人的飯。在家常常是半饑半飽，給別人干活則可吃頓飽飯，這是何大愿意幫工的原因。有時餓極了，還真希望有人找。

何大在家是老大，下邊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弟弟、妹妹都不矮，卻不像何大這樣出眾。

“哎，兒啊，多長高一尺，便多空一尺腸子。”自從老父病死后，何大的母親常常這樣嘮叨。何大則整天唉聲嘆氣，不知是怨恨自己這高大的塊頭，還是抱怨生在這困苦的家庭。

日子像牛車一樣走著。

有一天，何大突然吼著：“他媽的，餓死我了，當兵去。”他不是說著玩的，他真的要去當兵。那時正是抗戰(zhàn)時期，當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丟命。老母不愿兒子走，尤其是聽人說，何大這塊頭，容易招槍子。更是于心不忍，卻又無奈。去吧，興許那里能吃頓飽飯。

油燈下打點包裹的老母，兩行淚水無聲地流著：這孩子打從掉下地，就沒吃上幾頓飽飯，現(xiàn)在要用腦袋去換飯吃。老人嗚咽了，弟弟、妹妹望著這個即將遠去的哥哥也哭出了聲。

何大走了，村子里頓覺少了什么。

“何大不會回來的，塊頭大，招槍子。”何大剛一走，就有人這么說。然而，才十幾天的功夫，何大竟在村頭徘徊。小妹妹先聽說了，飛跑而去扯回了哥哥。原來，何大找部隊找了十幾天，連個影子也沒看見。老母紅著眼圈說：“也好，不去了。要是當了兵，說不準這陣子正在打仗，興許再也看不到我兒啦。忍饑挨餓在一起吧。”說著便摟緊了何大。

一天，鬼子突然包圍了禿頂莊。說是村里有武工隊。何大恰好在外村幫工。槍聲、火光、濃煙。何大心急如焚，隨著濃煙翻滾，隨著火光移動。

幾個小時以后，鬼子走了。

何大和一些逃出來的村民哭喊著向村子里奔去。當他們再邁上這塊熟悉的土地時，映入他們眼簾的是：破門碎窗的房屋，冒著濃煙的柴草，黃沙泥道上尸首橫臥，血跡斑斑。毛骨悚然，全身震顫的場面讓人不知所措。

何大撲撞著向自己家里奔去。門掉了一半。何大進屋，一幅不敢想象的場面使他驚呆了：迎門仰躺在地上腦殼崩裂的那不是小弟弟嗎？一片血漿糊住了大半個頭臉。然而，他還認得那是弟弟，是自己的小弟弟。再向里看時，老母倚門而坐。何大急忙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老母的臉側掛著一縷暗紅的血跡，血不多，在那白發(fā)的遮蓋下依稀可見。何大呆呆地盯著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此時的老母靜靜的，靜的出奇，從補釘?shù)难澖堑揭h褸的衣襟再及那爬滿皺紋的臉，紋絲不動，比停在墻角的石頭還要靜。如果不是掛在臉側的血跡，你會覺得這世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何大愣了片刻，猛然想起了小妹。小妹妹呢？他悲痛欲絕地尋視著，當他的目光轉向院中草垛時，頓覺熱血沖頭，心肺炸裂。在被掀翻的草垛旁，小妹赤身裸體仰面而向。何大瘋了一樣地撲了過去。他的眼紅了，映入他眼里的也是一片紅色：小妹的肢體全被紅色蓋了，連同身下的柴草也是紅色。被刺刀剖開的腹部，五臟外流，慘不忍睹。一聲雷般的哀鳴從何大粗啞的喉嚨里發(fā)出，沉沉地傳響在這血腥的院落。

山野的路上，偏僻的村莊，何大向人尋問著：“武工隊在什么地方？打日本鬼子的武工隊！”

何大終于找到了武工隊。見到隊長第一句話就是：給我槍，我要報仇！當時武工隊槍支奇缺，隊長沒有槍給他，只給了他一把鎬頭。

初冬雪后的中午，燦爛的陽光和薄雪相映，顯得分外妖嬈。十幾個背著槍，拿著锨、鎬的武工隊員正在刨挖一處公路。何大也在其中，只是他沒有槍。

據(jù)可靠情報：鬼子今夜要經過這里，運送一批軍火到前線。十幾張锨、鎬和堅硬的泥土撞擊著，隊員們的額頭滲出了汗滴。突然，了望哨奔跑而至焦急地報告：鬼子來了，黃壓壓的一片。隊長立即命令：撤！隊員們迅速地開始撤離，而何大似乎沒有聽見，還在用力刨著。隊長提高聲音命令：快撤，何大！何大這時好像聽見了什么，抬起頭向遠處一看：黃壓壓的一片鬼子端著長槍直撲過來。何大停住了鎬頭，木樁似地站著。忽地，何大像子彈一樣越上公路，一手舉著鎬，嘴里高喊著：“沖啊！——殺！——”又用另一只手向前一揮：“同志們，沖啊——”邁開大步直沖向鬼子。隊長怎么喊他他也聽不見。何大高舉著鎬頭只身撲向鬼子。

薄雪的地面留下他寬大的腳印。

他距鬼子只有十幾米遠時，不由地回頭向后一望：空蕩蕩，只有他自己。

何大被鬼子活捉了，帶回縣城。鬼子將何大的四肢分開用長釘釘在門板上：游街示眾完畢，用刀割下頭顱掛在城墻上。據(jù)老人說，何大一路罵著鬼子，臨死時他喊著：報仇！掛在城墻上頭，眼睛一直睜著，睜得溜圓。

何大犧牲了，他一身力氣，高大粗壯，卻沒能殺掉一個鬼子。他的戰(zhàn)友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利用游擊戰(zhàn)術，一個一個地消滅著敵人，隨著戰(zhàn)局的發(fā)展，抗日力量逐漸強大，最后趕走了日本鬼子。在日本鬼子投降之前，殘殺何大的鬼子已經被發(fā)展壯大的抗日隊伍全部消滅了。

全國解放后，當?shù)卣谝蛔L滿青松翠柏的山谷中修建了烈士陵園。山頂高處聳立著烈士紀念碑。翠樹鮮花的掩映中，墳墓一座連著一座，長眠著為國捐軀的先烈。山下平坦處修建了烈士紀念館，館內有烈士生前的照片、遺物。何大只當了兩天兵，他當兵的第二天參加了那次行動，犧牲了，那把鎬頭也不知去向，那是何大用過的唯一武器，何大死后什么遺物也沒能留下。后來紀念館有了一張給他畫的畫像：何大兩眼噴射著怒火，額頭青筋暴漲，一手提著鎬頭，一手向前揮，嘴里喊著：沖啊！高大的身軀前傾，邁開大步，只身撲向一群持槍的鬼子。那英雄膽，振撼天宇。

凡是來館瞻仰的人總能被這幅畫吸引，當講解員講解這幅畫的時候，沒有人不落淚，有的滾落在臉上，有的滾落在心里。

仲積彬，男，1973年生于文登。曾在《大眾文學》發(fā)表過詩歌，現(xiàn)任《文登文藝》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