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一位很普通的婦女,卻一直是一個追求精神生活的人,也一直渴望有所創造。她每天做著全世界所有媽媽都做的平凡事情,也做過一些不平凡的事情。
母親的獨特其實我很早就發現了。她一點也不漂亮,皮膚黑。但是年輕的時候卻姿態雅致、衣著得體、談吐不俗,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總讓人覺得她有什么背景,又是村里唯一吃“公家糧”的女性,令許多人羨慕。其實,母親不過是一位鄉村女教師罷了。
很多人追求母親,姥爺飛揚跋扈,絕不讓母親嫁到外地,也絕不允許母親自己選擇自己的意中人。一直待到快30歲了,母親仍孑然一身。認識父親的時候,母親其實并不看好,父親個子矮小,唯一自豪的是大學學歷,且有著讀書人端莊秀氣的面龐。姥爺也不看好,感覺自己高挑個子的女兒不至于找個矮男人,母親反而有了叛逆的心理,毅然決然地跟定了父親。
姥爺暴跳如雷,但漸漸發現儒雅的父親知識淵博、品行優秀,與母親相敬如賓,也逐漸認可,并認真領教了女兒為追求幸福的大膽與果敢。
幸福的生活并沒有維持多久,哥哥剛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就病故了。父親走時,要求母親不許改嫁,也不許我和哥哥改姓。雖有些苛刻,但母親都沒有做到,因此我怨恨過母親,后來才知道,這其中的故事耐人尋味。
父親過世后,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居住在姥爺家的兩間草房里,灰暗的光線卻抵擋不了母親的神采,很多雙眼睛盯著她。姥爺很是擔心,不想讓女兒再次受罪,所以嚴厲要求母親好好照顧我和哥哥,不許改嫁。而母親卻不是這樣想的,一是家里沒有了頂梁柱容易受到外人欺負,二是我和哥哥尚小,吃飯穿衣上學都需要費用,她一個從沒干過山里活的女人的確養不起。母親不顧姥爺反對,相中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帶著我和哥哥搬進了鎮里。這實在讓我和哥哥費解,繼父無論從任何條件上都配不上母親,何況我沒有忘記父親的遺言。
令我們沒有料想到的是,繼父對姥姥和姥爺的愛絕不比父親少,沒有過多的話語,只是埋頭干活,憨厚、樸實的性格很快征服了姥爺與村里人的心。而對于我,許多年都與繼父有著隔閡。
后來計生干部到我家,政策允許可以給母親再次生育的指標,母親緊張地看著繼父,繼父沒有任何思索地回絕:一兒一女就正好,不再要了。
母親為了報恩,給我改名換姓,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為了這事,我痛恨了母親很多年。等我長大成年后,問及母親當時的想法,母親很淡然地解釋:帶著你和你哥,就是再漂亮的人,也沒人愿意真正接納,還不如找個老實人,幫我一把。給你改姓不過是給你爸個心理安慰,你哥不是沒有改嗎?我的心從此釋然,竟然發現老爸老媽如此和諧,不禁心生自責。
也許母親當時只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自己一個人苦苦地生活在自卑里。而繼父對母親的呵護與縱容,漸漸讓母親有了依靠的感覺。我想,母親該是幸福的吧?和我現在的生活相比,母親一生吃了不少苦,可是哪個兒女眼中的父母不是飽經風霜傷痕累累呢?盡管母親一生太辛苦、太瑣碎、太委屈,但她的后半生因為有了繼父,的確是幸福的。
退休后,母親患上了高血壓,不能生氣上火,嬌弱慣了的身子不能干重活,繼父每日買菜做飯,提水澆園,絕不讓母親累著,他鼓勵母親出去瀟灑開心,母親每天唯一做的就是把菜摘洗干凈,然后坐在炕頭上縫縫補補,待到傍晚的時候,就和老伙伴去老年活動室活動筋骨。我很不能接受這樣的分工,我覺得對繼父有些不公平,盡力協助他做一些家務。繼父卻說:你媽多活一年,你們就多一年的福啊。
這就是繼父愛母親的一種方式吧。
母親寫了一手好字,也喜歡讀書,房間的正廳里,有她看報的桌子、書和縫紉機。她喜歡一邊干活一邊哼著小曲,并且喜歡幻想,也是一個有了想法一定要大膽實踐的人。
給女兒起名字的時候,母親翻了很多書和字典,后來決定叫“張子怡”,說“子”是種子發芽的意思,“怡”是愉悅的意思,很有寓意,我笑著說:媽,那生男孩就該叫“張藝謀”了。母親問:難道和明星重名了?
我們都捧腹。母親低頭再次翻閱字典,繼續她的創造力。
如今,母親和繼父都逐漸衰老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更多時間只是默默呆著,在那個無聲勝有聲的世界里,我仔細想想:生活對母親對父親對繼父都是不公平的,那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苦,也是他們那一代人的悲劇,但是他們也都曾是令人艷羨過的人。當初母親兩次對婚姻大膽地追求,是不是注定了許多命運的安排?如果父親沒有去世,母親是否也會這樣地生活呢?
令我愧疚的是,我懂母親懂得有些晚,我的確怨恨過她,也愛她不夠深。而如今,我知道青春會逝去,愛情會枯萎,而母親的愛卻永恒。
楊倩倩,1976年5月出生。文登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曾在《女友》、《威海晚報》、《威海文藝》、《文登文藝》等報刊上發表過作品。現為威海市作協會員、山東省青年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