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與凈”能夠使心境達到空明寧閑狀態,當藝術作品建立在這種中國強大的傳統思想上,藝術作品就有了有力的依托。《辭海》對“靜”的解釋是:①平靜、禁止。②與“動”相對。③沒有聲音。④安祥、貞靜。⑤通“凈”。對“凈”的解釋是:①干凈,潔凈。②凈盡無余。③純。④只管,全部。⑤俗稱花腔,花面。這種心靈上的靜與凈,首先想到的是中國傳統思想。
一
老子提出“致虛極,守靜篤”(《道德經》第十六章)。“虛”是“空”的意思,內心空閑才能寧靜致遠,“虛”和“靜”發展到極致,才能至道;老子認為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少則得,多則惑”。老子的這種“無”不是沒有,而是無限,正是宇宙之本,繁縟的欲望是能夠帶走人的內心安足與平靜的天性。老子時代正好是中國由奴隸制向封建制轉變的時代,老子的道家思想是在社會動蕩中提出來的,老子看到“動蕩”是社會“有為”造作的結果,所以要順應天理的“無為”,用自然之法來推及社會與人生之法。老子的“滌除玄鑒”就是要“滌除”偏見與欲望,使心靈澄明虛靜,才能“鑒”到深遠的“玄”道。(這個“道”的本意是道路的意思,引申為本源、規律、方法之意。)這個命題后來成為一系列中國美學的范疇,如莊子的“心齋”、“坐忘”、“物化”,宗炳的“澄懷味象”等。其實,儒家孔孟的仁義思想也是一種“無我”“無為”,孔子倡導“克己復禮”,周游列國是為天下蒼生講傳仁道,孟子講“舍生取義”,看來,儒家的道德人生與道家的自在人生并不沖突,而是中國式互補,可謂“一陰一陽之謂道”(老子),正好迎合了中國人在不同境遇中的不同立場,“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這種無為不爭的狀態就是“道”的狀態。
藝術創作便是一條“由技進道”之路,蔡邕寫字是要“先默坐靜思”,虞世南 “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與妙”,柳公權“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 孫過庭“新手雙暢”,蘇軾“空故納萬境”云云。看來,“虛靜”是藝術創作的心理前提,“中國人感到這宇宙的深處是無形無色的虛空,而這虛空卻是萬物的源泉……萬物皆是從虛無中來,向虛無中去。”(宗白華《美學與意境》)
二
佛教自東漢初年傳入中國,與儒家、道家以及其他中國傳統觀念融合與貫通,主要是有老子的道家思想作為基礎,人們就非常容易接受佛教文化了,儒道釋三家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文化。佛教剛傳入時,人們把佛陀理解為神仙,可以普度眾生,把佛教追求的最終境界“涅槃”,等同于老子的“無為”,而對“輪回”轉生,則理解為靈魂的永恒。
佛家的境界也是覺悟心靈與宇宙世界融為一體的境界,釋迦牟尼曾端坐在菩提樹下,到了啟明星出現的時候,嘆道:“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若離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現前。”意思是說,每一個人本來就都具有本心,但后來轉動著糾纏著的心思,便遮蓋了取代了我們清凈的本心,只要解開了這些心思雜念的羈絆,心靈才能達到與宇宙世界融為一體的境界。
人越是投入外在化的旋渦里,越就流連忘返不能自拔,所謂心為惡源, “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即佛土”(《維摩經》)。 “凈”用作一般形容詞的時候,意思是“心地潔凈,不受外物干擾”;用于佛教專用術語時,意思是“離惡行之過失,離煩惱之垢染。”或者說:“沒有惡劣的行為,也沒有煩惱的束縛。”
佛家有三寶為覺、正、凈,佛家有三學是戒、定、慧,都是在強調凈空之后方能智慧,當人的大腦皮層的雜念被清除后,事物的本來面目才可能在不經意間慢慢如實呈現,智者無為。
在生活層面,一個人氣量小、脾氣倔、見解偏,這個人恐怕與人難以相處,能夠接受與做成的事就少,這個人的世界就小,一個人的包容程度有多大,他的外在世界就有多大,把“我執”減少一分,心靈空間就會增加一分,這就是空靈。
做藝術就是做人生,大道至簡。在藝術語言中不斷fyEwPKVMndlu3lGrP+2IPjd/3kME8AZFC0sE5RX/w5E=做夠“加法”后,就要致力于藝術語言的概括,就是做“減法”。
三
當然,紛繁絢麗也是人生必經驛站,每個心靈都是驛動的心。孫過庭在《書譜》里說,學書有一個先平正,后險絕,再復歸平正的過程;蘇東坡也講做文章追求燦爛后復歸平淡,他認為絢麗之后的平靜是新的境界,是具備駕馭文字能力后的一種歸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主張文學作品應該“不隔”,所謂“不隔”就是不過分雕琢與修飾,而“隔”就是過分雕琢語言,引經據典,缺乏自然閑靜之美。“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這是元好問對陶潛詩的評價,與其說陶詩的語言錘煉到去留無意間現恬靜真淳,還不如說他的精神接近本色,必有禪心。空虛入靜的心反而能夠馳騁臥游,暢游萬象,“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董其昌)。“靜與凈”也是一種單純之美,柔和之美的藝術追求,然而,老子認為柔弱勝剛強,真正的剛強是藏在柔弱中的,狂風吹不斷柳絲,舌長存而齒落,上善之水可以穿石。學藝的意義在于對自己的認識,對人生的理解后的超然,做藝術是一種反省,也是一種修行,藝術與宗教是人類最有效的靈魂回歸之路,共建至真至善,方能至美。
心靈的“靜與凈”能夠給人智慧和幸福,起著療傷的作用:王維詩《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他的詩充滿著禪境且畫面感極強,詩寫春山之空靜,由于詩人心靈的靜與凈,才能夠欣賞和感悟到桂花的飄零,好似悟到生命的真諦,頗有釋迦牟尼佛與迦葉之間的拈花微笑之意;再如王維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是一首送別友人的詩,“柳”這一意象,可以從“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里找到中國文人關于“離愁別緒”的傳統,只有詩人心靈的澄澈與滋潤才能感應得到景物的清澈與清潤,正如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論氣韻非師》中說“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人品”指的是人與天地合一的精神品格,“氣韻”一說,已成為中國藝術最高美學范疇之一。
四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人類似乎被工具化了,人們不知道自己的本性是何物,在機器化的物質面前,要么讓人成為機器,要么讓人因物欲而亢奮不已,人們被機器所控,被欲望所控;現代工業迅猛發展,一邊豐富了物質文明,一邊帶來生態環境的惡化,大氣、土壤、水域環境嚴重被污染,同樣,我們的心靈也受到了嚴重的污染。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實用功利模式突出,人與人之間沒有安全感,人與人之間距離看似拉近了,實則退遠了,人如同被拋入了一個荒誕的世界,過著荒誕的生活,人也成了荒誕的人。回想兩次世界大戰給人類帶來的創傷,勝過所有理想主義的說教,人既擔心失去外在依托的物質家園,又擔憂失去內在依托的精神家園,雙重危機給人們內心帶來焦慮和迷茫,他們對人類傳統價值觀產生了懷疑,這是人類前所未有的困惑,這也是20世紀西方產生了對傳統破壞性的當代藝術的根本原由。于是有了卡夫卡筆下的甲蟲,尤奈斯庫筆下的犀牛。與閑靜相反的精神狀態是嗔怒,嗔怒是一種精神的扭曲,內心失去平衡與和諧,它伴隨有爆發性的緊張,處于一種不能自我的狀態,具有暴力性質,念念是怨恨、排擠、討厭、陷害、憂虐。真正的智慧是在執著妄想后把心沉靜下來,能夠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與宇宙的法則是多么的接近,能夠看到萬物無常背后有一個不變的法則叫規律,放下身外之物的得與失,放下一切的“我執”,復歸平淡,內心反而強大平和起來, “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如何避免人類全體異化的危險,英國歷史學家、社會活動家湯因比說過,能夠拯救人類的未來,也許只有中國的大乘佛教和孔孟學說。
每種藝術都是與時代相契uk+NdN4Bzb3ERtUvfGlEpYW9CzAAeBi0ZyqeYDN9DI0=合的藝術,藝術是人心的檢測,人性會通過這種時代的藝術而反映。藝術應該回歸真善美,應該是有擔當的藝術家反省的大事,這種擔當不分何種藝術形式的藝術家,不分東方與西方。藝術家不僅要在《老子》或佛經里理解哲學層面上的靜與凈,更應該從實踐生活上、日常待人接物上、生理心理健康上,踐行心靈的靜與凈。這樣,心靈的“靜與凈”才會物化到作品中去,自己的作品才會建立在中國強大的傳統文化之上,這樣,藝術作品就有了有力的依托。人類最核心的問題乃是追求愛與智慧的生命價值,具備這種品質的藝術才能真正啟迪心靈,升華人生,藝術不再是藝術家的炫耀,而是人類的福祉。
作者簡介:
傅 斌(1978— ),男,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貴州青年畫院副院長,貴州省美術家協會水彩(粉)畫藝委會副主任,貴州青年美術家協會理事。主要從事中國美術民族化的創作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