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爾在紐約上城居住了十二年。他居住的小區(qū)剛剛繞開著名的“黑人區(qū)”哈雷姆,離一片寧靜的樹林有十分鐘的路程。同居十年后,莎莉告訴波爾:她又愛上了,要搬到長島和女友南希在一起。波爾的寓所凌亂依舊。臥室的墻上依然掛著莎莉五年前拍的黑白照。莎莉的長發(fā)撐住了整個鏡框。她的臉在鏡框內若隱若現(xiàn),鼻尖挺拔,耳朵上顯著兩只銀色的葉子狀耳環(huán),對關注她的人秀著一種挑戰(zhàn)的姿態(tài)。當莎莉拿到文學博士,當上助理教授后,她的脾氣變得愈加猛烈。波爾提出和她一起晨跑。開始的時候他們跑得一樣快慢。她的長發(fā)愜意地搭在他的肩上,她的耳環(huán)和他左耳上的耳環(huán)相撞,打出響聲。當她的頭發(fā)掠過他的肩膀,她便超越了他。
“放松,這不是比賽。”他在后面喊。
她停下來,很不滿意他聲音里的權威性。“我只是在想今天需要做的事情。”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明年要去讀博士了。”他突然說。
“為什么?是不是企圖證明什么?”她問。
“不是。就是有點煩自己,想干點別的。”
波爾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念博士,認識了同學湯姆。湯姆二十五六的年紀,面頰上繡著兩朵中部來的男孩才有的紅暈。他在東京的一個電腦公司當過兩年工程師。
莎莉搬出去的那天是個周五,波爾的心有點軟。他沒有回去,把辦公桌上的白紙一張張的撕碎。他決定在辦公室住一夜。
湯姆在酒吧喝完酒后,路過學校去拿他的橘橙色背包。他開門進了辦公室,看見波爾坐在燈下,翻著一本畫冊。他問他是否一切安好?波爾點點頭。
“你在讀什么?”
“一個墨西哥女人的畫,她叫芙烈達·卡羅。也許我不是那么懂女人。她們的內心總比男人更豐富。”波爾的牙床和舌頭相撞了,嘴里有一股血腥味。
湯姆問他能不能翻一下他的畫冊。波爾把書遞給湯姆,說:“這本來是莎莉的。今天她要搬出去和她的女友同居了。”
“女友?”他張大了嘴巴,沒再合上。
“陪我去喝一杯?”波爾說。
“好,反正我沒什么事情。”
在一個愛爾蘭酒吧,波爾口齒不清地告訴湯姆,莎莉是英國種,有個愚蠢的父親和一個任勞任怨的母親。母親生了四個孩子,一直是父親泄憤的工具。母親在四十五歲那年過世后,父親一直找不到工作。她和三個姐妹都是領救濟金長大的。波爾一直都知道,莎莉從小就有點喜歡女孩子的。波爾相信男女平等。他覺得自己可以幫助莎莉實現(xiàn)她當文學家的夢想。他們曾經(jīng)過得不錯。他說自己不明白一段美麗的關系為什么就此告終?
湯姆聽了說:“如果我是你,我不至于這么傷感。至少,搶走她的是個女人。她可以給她你不能給她的東西。”
從此,湯姆成為波爾的好朋友。
不久,莎莉大方地邀請波爾到她們在長島的公寓玩。南希是個財務師,常在家里上班。公寓里有很多顏色反差極大的畫,畫中的主角以動物占多數(shù)。波爾看到南希給予莎莉的東西:整潔的客廳,窗前的蘭花。當莎莉隨便說了句什么,南希的頭像自動的機器一樣擺動著。當莎莉咆哮的時候,南希把目光投向波爾,似乎在問:你是否感覺到我在感覺的東西?
湯姆聽完后說:“你該注意其他的女人了。生活總要向前走的。”“是啊。”波爾點點頭。“大概是時候了。這次晚間課的班里有個ABC,看著很可愛。”
“什么是ABC?”湯姆問。
“就是在美國出生的中國人,她叫Lily。二十出頭的樣子。”
“我在日本上班時曾經(jīng)有個日本女友,我們同居了一陣。公司發(fā)現(xiàn)后就把我開除了。這是為什么我回到美國。其實我喜歡東京。”湯姆說。
“就這樣簡單?”
“細節(jié)是有的,但不那么有趣。她是個簡單的女孩子。”湯姆打了個哈欠。
波爾說,“Lily也是個簡單的女孩子,頭發(fā)剪的極短,穿的褲子像男人那么窄。走在曼哈頓的街上,她是很難不被當成‘同志’的。”
學期結束前,波爾接到Lily的電子郵件:“親愛的波爾,您能不能把我的分數(shù)選擇從打分改成及格或者不及格?我真的不需要這個分數(shù),修著玩玩的。等學期結束,我會想你的。”她提到她的夢想是當個電影導演。波爾回復說:如果她真的成為電影導演,他會感到自己因為認識她而幸運。
學期結束后,他約她出去看電影,是麥可·戴蒙主演的《心靈捕手》。看完電影,波爾問她的感覺。她說:“不錯。戴蒙很有才,沒想到他寫的劇本都這么厲害。”
他們在59街的地鐵站等車,車很久沒來,她朝一個正在拉二胡的中國男人腳下的盒子里扔了一塊錢。
“這種樂器很好聽啊。”波爾說。
“嗯,在一雙合適的手里是這樣的。”她說。“他拉的曲子叫《江湖水》。很悲傷。”
“打動人的曲子總有點悲傷。昨天我要去獻血。”波爾說,“時代不同了。他們讓你做各種各樣的化驗,還問你一堆涉及隱私的問題。”
“這樣啊?”她的臉作出動漫女主人公的表情。他們上了地鐵。她在一百十幾街下去了,向他揮手告別。
教師莎莉開始騎摩托車了。她開車到波爾的家來取自己的東西。
“關于我們的公寓,”波爾猶豫地說:“我是說,我的公寓,是不是該把你的名字拿掉了。”
莎莉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你現(xiàn)在也開始談錢了,你不是崇尚社會主義的嗎?”
“這跟社會主義有關嗎?不過,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我們下次談吧。”他的灰綠色眼睛里,閃著微笑。
不久,波爾也迷上了摩托車。有一天,他在校門口撞見lily,問她是否愿意坐在自己的摩托車后面,她的耳環(huán)晃了好幾下,“好的。”
他載著她,從一百二十街開到一百八十街。
“感覺好嗎?”
“很好。我想去看看你的公寓,好嗎?”她說。他們面對面地坐著。波爾給她煮了一種叫“銀針”的茶,往里面灑了一些藍莓干。
“你戴耳環(huán)看著很有氣質,以前為什么不戴?”
“這種事情,隨心吧。”
“我們要不要挪到沙發(fā)上去?”他問。
“你的沙發(fā)很硬啊!是從大街上撿的嗎?”
“是的。我喜歡回收那些東西,為綠色世界做出貢獻。”他用手撩一下她的鼻子。
“什么都可以回收,就是愛情不能。為什么不把墻上的那張照片取下來呢?”
“我還沒有準備好。”他說完便吻起她的眼睛來。
“這可是校章上不允許的。”他一邊吻一邊說。
“你早就不是我的老師了。”
他把她壓在身下,問:“你在那里呆得還舒服嗎?”
“還好。你不算太重。”她說。
“什么時候你也學會恭維男人的話?”
“她在瞪著我們呢。那個墻上的。她叫什么?”
“莎莉。”
“很不難看。”
“是很不難看。這張照的不好,她的臉不夠清楚。我們再來一圈吧。”他把她搬到上面。
“你什么時候帶我去大峽谷?”她突然問。
“再說吧,我已經(jīng)不是那么年輕了。”
暑期快結束的時候,他們一起開車去了大峽谷,那是一輛紫色的車。她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縱橫千里,深不可測,廣闊無垠。她順著情緒一奔一跳地下去了。
“悠著點,回程路不容易走。”他的聲音在她頭上飄。
他們很快走到谷底,看見了卡羅拉多河和一座小吊橋,她發(fā)現(xiàn)他的面色蒼白。
“我們往上走吧。這里沒有我要找的東西。”她的臉上顯出一種失望。
她往上竄了幾下,往回看:“你這么慢哪?不是跑過好幾次馬拉松的嗎?”
他的腳步放慢,一步三停。她獨自向上走。快到頂?shù)臅r候,她才想起他來。她回首一看,不見他的蹤影,“波爾——”她只聽見自己的回聲。
路過她身邊的幾個人說,他們看見一個男人躺在一塊石頭上。她怕了,腳步飛快地下去了。波爾果然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喘氣,眼皮泛白,像一條被捕上岸的魚。
“你還好嗎?”
“覺得胸口悶。”
“你有心臟病嗎?”
“沒有。”
“我扶你上去好嗎?”
他說:“等等吧,實在不行,可以叫直升機救。”
“我陪你。”她把沒有喝完的礦泉水灑在他的臉上。他慢慢坐起來,呼了一口氣,一步三停,面色蒼白。她在他的后面,胸口填滿一種神圣。
“你喜歡跟我在一起嗎?”晚餐前,他在旅館躺了一會兒,洗澡,換上干凈的白襯衣。
“我有點喜歡你的樣子,眼睛里有魚的悲哀,手臂動起來有鳥的活力。”
他哭笑不得。
回紐約后,他跟湯姆說起他在大峽谷的經(jīng)歷。湯姆建議他看了醫(yī)生。波爾做了心臟張力試驗。在踩踏板的時候,他感到深度的累。他在一個船形的儀器里睡了個下午。心臟張力試驗顯示一切正常。他告訴了Lily。她回信說,她最近功課忙,等有時間再找他。
波爾繼續(xù)騎著摩托車去長島找莎莉和南希聊天。莎莉說教書是浪費她的智力。她開始寫女性小說,要一鳴驚人。
初春,Lily在《紐約時報》上看見波爾的一張照片,頭發(fā)蓬松,手里舉著一個被電腦控制的手。他的目標是讓那只手達到名醫(yī)做手術般的精確。他臉上的線條溫柔無比。她便約他到哥大一個匈牙利風格的糕餅店吃夜宵。
她問他最近好嗎?
他說不好,剛剛有過一次焦慮性休克。
“為什么焦慮?”
“大概是畢業(yè)臨近了吧?”他回答。
她說自己也想早點畢業(yè),然后去大陸給一個導演當助理。
“你會離開很久嗎?”他問。
“幾年吧!”
“夠久的。這樣也好。我們來往太多不好。我也想找一個真正的女友了。生活總是向前走的。”
“你說的對。你原來是一只鳥,碰到她,就成了一條魚,因為她是一個池子。”
“那你是什么?”
“一根銀針。”
波爾畢業(yè)了,想去西雅圖工作。但他受到一個老朋友的邀請,專門為人工心臟的安裝調控寫程序。他留了下來,幾年后升了主管。這時,他的朋友欲把公司賣掉,做其他的生意。他獨資把公司買下。
Lily從大陸回紐約,拍了一個關于大陸女同性戀的小電影,口碑不錯,但沒有賺到錢。Lily邀請波爾參加了宣傳活動。在蘇荷區(qū)一個餐廳的院子里,他恭賀她。她對自己的前程并不看好。“藝術家是要養(yǎng)著的,我又不要被養(yǎng)。”
他看了她一眼,問:“那以后我們算什么?”
“朋友。”她說。
春末的夜晚,他和莎莉在東村吃飯。喝下幾杯啤酒后,莎莉說自己同意放棄公寓擁有權,但因為公寓漲價了,她向他要了四萬,他同意了,舉起酒杯:“為了我們有過的快樂。”
夏天,Lily穿著極短的裙子出現(xiàn)在波爾的住宅附近。她的頭發(fā)變長了,瀑布般的浪漫。她依舊記得公寓的門號,卻忘了大街的名字。她在那里轉悠了很久,找不到他那頎長的身影。她想導演的一個驚喜效果失敗了,有點沮喪。她連著給他發(fā)了幾個電子郵件,沒有收到回復。兩周后,她接到一個老婦人的電話,說話帶著紐約口音。她問她是不是Lily小姐,是不是認識她的兒子波爾?
“認識的,可是我最近一直聯(lián)絡不上他。”
“他去世了。幾天前,在中央公園跑步的時候,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他所有的動脈都被膽固醇阻塞了。我在他的筆記本上看到你的電話,我想請他所有的朋友到我家,參加他的追思會。”
“我一定來的。”她的鼻子里流出渾濁的分泌物。
老婦人的家在布朗士的富人區(qū)。別墅不大,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條,Lily在那里看見了莎莉和南希,還有湯姆。當湯姆看見Lily,忍不住抱住了她。“你很難過,對嗎?”他問。“很難過。我不知道我跟他到底干了什么?我一直在做一個夢。”
追思會上,莎莉談了她和波爾的十年交往,聲調冷靜,她說他是她認識的最溫和的男人。莎莉說:他一直想離開紐約,但一直沒飛出去。Lily一直在看天花板頂上的那個白色燈罩,她覺得被濃縮了的波爾就躲在那里,竊竊發(fā)笑。
半年后,Lilly到了法國,她在里昂第二大學讀文學藝術的碩士。一月,湯姆來到里昂。他背著一個豎琴盒一樣長的黑色行李包,臉上還是掛著兩塊紅暈。法國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偶爾有夾著沙的雪粒偷襲他的臉。他告訴她,自己在共和國街上訂了一家旅館。
她帶他在街上隨便走。湯姆說:“我開了自己的廣告公司,用編程設計動漫廣告。”
“你們都很有商業(yè)頭腦啊。”她看著百代電影院頂上的那只大公雞說。
“你們?你還沒忘記波爾?”他欣賞著那只姿態(tài)高昂的公雞。
“有些記憶是永恒的!”
“有點意思。你不是那么簡單,是嗎?”
“你以為我很簡單嗎?”
“是波爾說的。”湯姆回答。
“他什么時候說的?”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大概是你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吧。晚上我請你吃飯,地方你選。”
“那選麥當勞吧?”鎖骨在她瘦骨嶙嶙的胸前顯得很突兀。
“法國竟然有這么多的麥當勞?”湯姆的藍眼睛轉了幾圈。
“這是新一代的法國人,我們先去老里昂的愛爾蘭酒吧。”
酒吧里煙味濃烈,站在湯姆身邊的一個阿爾及利亞男人,用粗短的食指和拇指夾著煙,小口小口地抽,像是滋味無窮。
“你喜歡Guinness嗎?”湯姆問。
“喜歡那層泡沫的味道,但泡沫下面的不好喝,我的身體里大概沒有那個我記不住名字的酒精消化酶。”
“那種消化能力好像和亞裔的遺傳背景有關。你從來都不喝完嗎?”湯姆問。
“我舔掉泡沫,然后倒掉。”她說。
“你雖然是在美國出生的,但基因還是中國的。”湯姆說。
“我不是出生在美國的,我媽媽是福州人。我三歲那年,父親在一個工地上干活死了,后來,家里常有男人進進出出的。”她說。
“后來呢?”
“后來她嫁給了一個到我們家鄉(xiāng)探親的臺灣老人,到了美國。那人有養(yǎng)老金,給她買了婚戒,上面有個三克拉的金剛鉆,六歲那年,她把我接到美國讀小學。那男人已經(jīng)做不動工了,家里的錢不夠,她就出去做。然后那個老頭非禮了我。后來她跟他離婚了,自己去了加州賭城。”她的鼻子開始呼呼作響。
“聽上去很不幸,你哭了?”湯姆看了她一眼。
“沒有,她把我托給一對朋友夫婦。我上初中時,她常來信說,你要學好,要學會一門求生的本事。”
“那你沒有試圖聯(lián)絡她?”湯姆問。
“試過。她在賭場發(fā)牌,跟很多的男人拿過錢,然后把錢寄給我。不太想見我。我高中上了寄宿學校,那時候就開始喜歡電影。”
“你為什么對波爾說你是在美國出生的呢?”湯姆說。
“他突然問了我。謊言像煙霧從腦子里冒了出來,波爾把它吸了進去。就是那樣。”
“我們都會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隱瞞一些私有的經(jīng)驗,你喜歡他什么呢?”他問。
“也許是他的不確定感,他像一個在機場等飛機的人,總在起始地和目的地之間。”
湯姆說:“我對他也有這種感受,只是不能像你那樣精確地表達出來。”
“我們去那個叫印度支那的飯館吃飯吧?他們有好吃的越南春卷。”
在餐館,湯姆問:“那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
“在這里念完書,回美國找工作。我覺得對不起我媽,她一直想讓我讀會計,可我看到數(shù)字就頭痛,常常逃學。后來我自己當模特賺錢,她不開心,她幾年前出了車禍,被送進療養(yǎng)中心,每天靠鼻飼管喂食,我很少去看她。”
“為什么很少去?”
“她根本認不出我,那里的空氣很悶,我每次一進去就想離開了。”她說。
“紐約的空氣本來也不怎么樣,我們去外面偷點空氣吧?”他說。
在去旅館的路上,他們看見一個水池和里面的噴泉。她說:“奇怪,現(xiàn)在晚上也噴水了。”
他脫下靴子,扔掉襪子,跳進水池里。
“你不怕冷嗎?會感冒的!”她對他喊。
“聽說得感冒后會增加抵抗力。”
“那我也進來了。”
他把她拎起來,在空中轉了幾圈。她的耳環(huán)撥弄著空氣,耳邊時而有響聲。
到了旅館,他們都醉了,擠在一張窄窄的床上,兩個脖子靠在一個像法國棍子面包的枕頭上。
“你認真地抱我一會兒。”
他把她放到手里,有點怕她的身體從他的手里滑出去。“我就在你手上睡吧!”她的身體蜷縮起來。
他抱著她,目睹她入睡,他的手持續(xù)地發(fā)抖,不愿打斷她的鼾聲。
早晨,陽光射進了百葉窗,他們尷尬地對視著,她想不起昨晚的事情。但他身體里的部件,仍然在她的眼睛里搖晃著。
“你和波爾有過高潮嗎?”他突然問。
“高潮是個蠢東西,跟不同的人做,感覺是不同的。你問這個有點晚熟。”她說。
湯姆說,“我們一起吃個早飯吧。”
當她把一只綠蘋果咬得只剩核時,她起身說:“我要走了。”
他說:“隨時到紐約來找我。”
“我會的。”她消失了。
兩年后,她出現(xiàn)在他的公司里,在蘇荷區(qū)。“給我一個工作吧?我把媽媽從加州的養(yǎng)老院移到紐約來了。”
他蓄著一撮嫩嫩的胡子,看著她:“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從公車上下來,要走三條馬路才到養(yǎng)老院門口。她母親住的是624號。門號旁邊標著一個“梅”字。
湯姆在房間里看見一個容貌清秀的婦女,面無表情。“媽!”她的聲音像小女孩一般清澈,女人的眼神沒有變化,Lily不停地揉著她的右手。
“她在感覺著你。”他說。
“你確信?我覺得,我對她一直都可有可無,如果沒有我,也許她不會那么慘。”她說。
“她能聽見你在說什么,我覺得。”湯姆的眼睛盯著老女人看。
他們坐電梯到了樓下,電梯口貼著一張餐巾紙,上面畫著一個雞蛋,雞蛋露出一張笑臉。
談妥了工資后,Lily為他的公司設計廣告,用軟件做出生動的彩色小龍在洗衣機的蓋子上跳來跳去。
“你對顏色的敏感沒有體現(xiàn)出來。”他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輕輕地說。
“不要告訴我做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連著設計了五個動態(tài)廣告,他采納了兩個,順利地把它們賣了出去。
周六的晚上,他們去東村的Thompson街吃壽司,他們的身體后面坐著兩個女同性戀,身體粗壯的那個說:“當我不想有性高潮的時候,她逼著我達到高潮,那就是強奸。”
Lily回頭看了她們一眼。
“你搬進來一起吧。”他說。“你很吸引我。”
“你是說,我們可以繼續(xù)假裝吸引對方?”她扔過去一個嘲諷的眼神。
“你從來沒有跟男人同居嗎?”
“沒有。”
“那么我們就給彼此一個機會?”
在她搬進去的那天,湯姆說:“廚房我來打掃,你做飯,這樣還算公平吧?”
她從網(wǎng)上下載了很多又東又西的菜譜,吞拿魚配蘆筍是她常做的菜,接下來他們接到很多的訂單,他不再打掃廚房,他們的洗手間溢滿硫化氫分子的氣味。
周日,她洗完澡,穿上一件黑色的襯衣和溜細的牛仔褲。她想去現(xiàn)代藝術館看看。湯姆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用一條破領帶拽住她的脖子。“留下,讓我們裝出一點曖昧。”
“今天玩什么?”她問。
“游戲是這樣的。”他到廚房去了,從冰箱里找出最后一個雞蛋,當著她的面,他把雞蛋打碎,把蛋黃含在嘴里,把她扔到床上,他把自己裝入她的身體,把蛋黃輕輕吐到她的嘴巴里,她的喉嚨被蛋黃封住,口水流了出來。他猛烈地撞擊她的敏感點,她把蛋黃吐到他的嘴里,蛋黃散了一半。他撐不住地射了,蛋黃汁從他的嘴里淌到地板上。
廚房里,在做西紅柿湯的時候,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里長了個東西。一個月后,她從一個叫“愛”的藥店買了測試懷孕的試劑,結果呈陽性。
“親愛的,是我該走的日子了,我接到了一個活,是幫一個有名的編劇擴寫一個劇本。我妒忌她的才華,但甘愿為她服務。”當他們躺在榻榻米上的時候,她閉著眼睛說。
“那種生活是沒有任何保障的DzRo6zCsfbcd0pQH3WD4R4f10xfzWmSXaNtC9nY8ZPM=。”湯姆說。
“我不要保障,我想掙脫。我總覺得被一只手拷鎖住了,那只手,是我媽嫁的那個老頭的手,那天她上班去了,他把我綁了起來,用一壺涼水從我的頭上沖下來,逼著我撒尿,我尿不出來,他把我的一只手上了手銬,用我的另一只手摸他的全身,我掙扎,他一拳把我打到地上,我尿了。”
“你為什么不去告他?”他問。
“我怕,也不要我媽知道。”
“那你就永遠活在過去?那時你不過是個孩子。”
“不知道,我突然很想要孩子,你說,女人生孩子是為了欲念,還是為了愛?”
“提這些事情很掃興,我對結婚或生子的事情早就產(chǎn)生了懷疑,世界末日都要到了,我們只是在狂歡!”湯姆神情嚴肅,在黃昏的光里,顯得蒼老。
清晨,她提著一個紅色小箱子出去了,她在紐約上城租了一間小公寓,她的腹部微微隆起。
小龍年的年尾,她躺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產(chǎn)科醫(yī)院里,男醫(yī)生熟練地把她的肚皮剖開,散開了的內臟扭曲著,形狀朦朧,像莫奈畫的水蓮,她尖叫著,肚子里的水洶涌起來,被粘液裹著的嬰兒魚一般躍了出來,哇地哭了。
Lily穿著寬腿的牛仔褲,抱著嬰兒在街上走,上身裹著大紅的綢緞披肩,當走進蘇荷區(qū),她忽然明白,她不是魚,也不是鳥,她是一棵早熟的樹,尚未開花,便結了果兒。
她緊緊地抱著她的果兒,走過報攤,走過咖啡店,走過法院,走過一家雜貨店。在店門前的陰溝里,她認出一付被遺棄的黑手銬,上面標著2013。
雪花在她的頭上飄,讓她覺得置身于夢境,她通過那副手銬,看穿了自己,忘了男人。
她終于明白,她就是她,一個中國人的女兒!手中的孩子攜帶著她一半的基因。她們的基因會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