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鹮雀樓是容城一座上了年頭的三層亭閣。座落在容河橋東,人來人往,車輛穿梭,一抬頭就能看到灰頭土臉的它。
鹮雀樓飛檐青瓦,始建年代無從考證,原因是屢毀屢修,屢修屢變,又無著名人士為其寫傳作記。不變的是黑底木匾上的行草書法。一個落第的秀才題的字,頗見功力。容城明代出過一個狀元,這秀才勵志發(fā)奮卻幾試不中,沒好意思在匾額上落下大名。書法很是不錯,但人們望一眼閣首的匾額,常要猶疑一陣,然后念出一句“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那是大詩人王之渙筆下的大作,三歲孩童的詩歌啟蒙。于是,蠻多容城人念了個白字,加之當?shù)乜谝粲行┚砩?,聽上去還真有些鹮、鸛不分。
喜歡考證的人,也追究過鹮雀是種什么樣的鳥。是一種,還是兩種,是體大腿長嘴尖的朱鹮或白鹮,還是輕盈靈巧的黃雀或麻雀。每次聽到那些閑來無事的人們嗑著葵瓜子,爭得唾沫四濺面露慍色,葉紅旗就會撇一撇嘴,鼻孔里風(fēng)掠過般送走一縷聲息。
那一天午后,葉紅旗從吳彩蓮身上翻下床,系好褲帶,趿拉雙布鞋出了門。在煤氣巷口,看見愁眉苦臉的孫二柱,一半屁股靠在石頭墩子上抽煙。
葉紅旗說,還愁心呢?
孫二柱悶不吭聲地叭著煙,吐出的煙霧罩住他的苦瓜臉。
你又跟蹤小妖精了,發(fā)現(xiàn)什么嗎?
沒有。
沒有就好,那還有什么愁心的呢,去鹮雀樓吧,評彈馬上要開始了。
我又被她甩了。孫二柱說。
屁股大的縣城你就盯個人不住。我早就跟你說了,打虎上山,捉奸拿雙。要不你就把自己當白癡,少操這份心。我看你天天套著這件綠西裝,只差頂綠帽子了。
孫二柱對葉紅旗的話并不生氣,反復(fù)念叨著:打虎上山,捉奸拿雙。他摁滅煙頭,老子不信你的邪,來日方長顯身手。
葉紅旗和孫二柱一先一后走進鹮雀樓,老板兼跑堂老九站在樓梯把口一個仄身,把抹桌子的條布往肩后一搭,吆喝道,二位樓上請。
葉紅旗抓了把黑漆剝落柜臺上的碗碟里的瓜子,邊嗑邊說,我說老九,容城數(shù)你最快活。老九薄嘴皮一翻,針鋒相對,哪有您紅旗飄飄得快活,又是跟漂亮老婆韻了味過來的。老九嘴巴說,眼睛卻是往他褲襠里瞅。此時孫二柱也撲哧一聲笑出來,捅了捅葉紅旗的肘子。葉紅旗會意,低頭一看,大門洞開,紅里褲晃眼睛。老九邊倒茶水邊說,別讓那寶物著了涼。葉紅旗也不氣惱,把手中的瓜子殼朝老九甩過去,罵罵咧咧地扣上“大門”,找個中間桌子落座了。
旁邊幾桌的熟茶客們散出一片哄堂大笑。
二樓那個外地來的老頭剛開場。今天說的是《王魁負桂英》中的選段“送別”。
孫二柱見臺上的老頭語調(diào)抑揚頓挫眉飛色舞,就湊到葉紅旗耳邊問,這講的個什么故事?
葉紅旗指了指左面墻上貼著的黃黃綠綠的紙,老九寫的字,遒勁有力。老九是個有點文化底子的人,凡事好打聽,什么事到他嘴上就成了馬路消息,得個綽號叫“鐵喇叭”。孫二柱瞇縫著眼搜尋不到《王魁負桂英》那張,捅了捅葉紅旗。葉紅旗抿了口茶,開了腔。
話說書生王魁赴京趕考,途經(jīng)萊陽,病臥雪中。名妓敫桂英救之,并以身相許。王進京應(yīng)試,臨別前二人在海神廟立誓永不相忘。王赴試得中狀元,入贅韓相府,竟寫下休書并三百兩銀子飭老仆王中送往萊陽。桂英接休書,悲憤不已,至海神廟控訴后自盡。死后冤魂晉京,至王魁書房,以情相探,冀其悔悟,王竟拔劍相向。桂英鬼魂遂活捉王魁。
老掉牙的,葉紅旗重重地嗑響每一粒瓜子。中場休息,大伙說話的說話,活動筋骨的活動筋骨,嘰喳一片。葉紅旗站起來問老頭,什么時候唱出《智取威虎山》?老頭翻了翻白翳眼,認出這是個??停佬┑准?,說,不敢獻丑。孫二柱就在旁邊搗亂,葉紅旗,趁這休息,你來段兒。大伙兒鼓掌,老頭眨了眨白翳眼,喉嚨眼正咽著茶水,下來讓出臺位,算是同意了。
人人都說我嗓子好,葉紅旗說,我就讓大伙樂呵樂呵。葉紅旗拿腔拿調(diào)地咳咳,準備開始,不料聽到老九在樓下叫,葉紅旗,吳彩蓮又跑出去了,你快回家。
葉紅旗臉相一垮,喉結(jié)兒落下來,罵了句,老九,老子還不配在你這兒唱嗎?
孫二柱來勁地說,快唱呀,吳彩蓮又不是頭一次跑出去,你讓她跑哩,這屁股大的地方,她能跑哪去。
葉紅旗不理會糙蛋的孫二柱,四下拱手,扭頭就咚咚地跑下樓了,孫二柱在后頭喊,葉紅旗你小子回來,又要老子給你出茶錢啦。
葉紅旗踅出煤氣巷子,就往東門堤上走,一路上問人有沒有看見吳彩蓮。這是一片舊區(qū),略高出堤坡的屋頂像一片片鯽魚發(fā)亮的黑背,浮在眼前。發(fā)瘋唱樣板戲的那段歲月,葉紅旗沒少在這里出沒。舊情舊景像道閃電似地一晃而過。
葉紅旗天生嗓子好,十四歲就進了鎮(zhèn)文藝宣傳隊,后來被縣劇團看中,特意挑進來演眾所周知的楊子榮。年輕的葉紅旗身材魁梧,化化妝,穿上冬衣戴上冬帽,濃眉大眼一瞪,活脫脫一個楊子榮咔咔啦啦出來了。幕布一拉,葉紅旗人在幕后,聲音已經(jīng)響起來,“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一陣急鼓過后,他英姿颯爽地走出來,“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然后不急不徐、底氣十足地,“愿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飛雪化春水,迎來春色換人間!”
臺下立刻喝彩一片,尤其是唱到后面越來越快,“黨給我智慧給我膽,千難萬險只等閑,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進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澗,壯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淵,待等到與戰(zhàn)友會師百雞宴,搗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話音未落,臺下又響起那排山倒海的掌聲和叫好聲。
葉紅旗就是掛著“楊子榮”的名號在容城以及大大小小十八個鄉(xiāng)鎮(zhèn)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加上各類節(jié)日演出,有多少場已經(jīng)心中沒數(shù)了?!吨侨⊥⑸健分械拿總€選段每句唱詞,葉紅旗記得比自己的頭發(fā)還清楚。特別是“打虎上山”這一段,葉紅旗唱到功夫唱到了家,再沒人能超過他。
吳彩蓮是葉紅旗的發(fā)妻,四十歲了,但人模樣兒不顯老,還細皮嫩肉的。只要稍加打扮,就會招惹來成片的目光。吳彩蓮是僻遠的東山人,山里人純樸,集山水之靈秀,長相真像朵繡在絹面上的牡丹。縣劇團到東山參加“革命山區(qū)匯報演出”,在學(xué)校搭起的舞臺前,十八歲的吳彩蓮傻癡癡地站在臺下看著這濃眉大眼的“楊子榮”,臉上不時泛起紅暈。當時剛選上副團長的孫二柱演參謀長,他眼睛尖,邊在臺上唱“革命紅旗掛兩邊,紅旗指處烏云散,解放區(qū)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邊就瞅出了臺下吳彩蓮的心思,休戲時就指指戳戳地給葉紅旗講事。葉紅旗其實也早瞄中了她,這又有領(lǐng)導(dǎo)在后面撐腰,膽大心細臉皮厚,在東山呆一星期,走之前就把她俘虜了。孫二柱后來說,吳彩蓮的身體掐得出水,要不是我結(jié)了婚,哪還輪到你。
別人都說他福氣好,找了個漂亮女人熱被窩,葉紅旗心里樂呵呵的。吳彩蓮家父母兄妹臉上也是光燦燦的,山里人做夢都是想到縣城跑一趟,現(xiàn)在女兒嫁過去了,還是嫁給響當當?shù)摹皸钭訕s”。
沒想到的是,吳彩蓮跟著葉紅旗生活的年頭越長,腦子就越犯糊涂,神智不清,早年不小心流產(chǎn)一個后肚子就不見了動靜。葉紅旗帶她看了醫(yī)生,都把不準病因。她娘家人見瞞不下,只好實情相告。吳彩蓮九歲時一頭扎進剛修好的鄉(xiāng)水庫里,救上來時已經(jīng)氣若游絲,以為保不住命,不料她暈暈乎乎躺了兩天又醒過來。除了動作有點遲鈍,并沒其它異樣。家里人謝天謝地,認定是吳彩蓮命好,凡事有上天關(guān)照,現(xiàn)在看來是腦子進了水,壞了。忠厚老實的葉紅旗眉頭一皺,過一會兒才舒展開來,事已至此,不必多說。他對岳父岳母說,我會好好照顧彩蓮的,二老放心吧。
到如今吳彩蓮三天兩頭地往外跑,家務(wù)事基本上動不了手,一天到晚傻呵呵地望人笑,葉紅旗給鄰居們講這女人小時候遭遇的事,以期多給些照應(yīng)。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這個腦子進了水的女人的底細,每逢看到吳彩蓮在外面獨自一人,就會有人去通知葉紅旗。以前羨慕過他的男人們都暗自幸災(zāi)樂禍,攤一個再漂亮的傻女人又有什么意義呢?
縣劇團干得有聲有色時,葉紅旗就要岳母來看著她,前幾年劇團實在撐不下去,有門路的到了別的單位,或者到新興的舞廳跑場子,政府一直沒個政策,沒門路的年老體弱的都在家待命。孫二柱、葉紅旗這些老革命也暫時回了家,每月領(lǐng)個基本生活費。岳母見劇團散了,再呆在這里吃住要多花銷,就找藉口回去了。葉紅旗沒別的嗜好,就喜歡上茶社里坐坐聊聊,聽聽戲。起先他嘗試著把吳彩蓮鎖在家中,可她呼天搶地的,擾得鄰居們怨聲載道,紛紛指責(zé)他不人道。后來有一次葉紅旗意外地發(fā)現(xiàn),要是他跟吳彩蓮干上一次,干得她舒舒服服,她也就不叫不喊,能安靜地呆上個大半天。這樣每次葉紅旗出門前都得在床上把吳彩蓮干一次。要是哪天他不出門,吳彩蓮也哼哼唧唧地纏著他要做那事,還不時要葉紅旗唱那“穿林??缪┰瓪鉀_霄漢?!?/p>
這女人咋對那事興趣這么大呢,葉紅旗對孫二柱說,任何事情形成習(xí)慣就傷腦筋。
孫二柱也很無奈,自己跟老婆也繞不清,偶爾他也取笑葉紅旗,要不要挑土啦。
葉紅旗捶他一拳,說,你家小妖精都短斤少兩,圖嘴巴快活。
孫二柱的前任老婆患有癲癇,在水邊上發(fā)病后淹死了,后來他半哄半騙地找了個二十歲的團里唱歌的女孩,這女孩外號叫“小妖精”,她急著多上臺多演幾次主角,也是看中孫二柱這副團長不大不小的權(quán)利嫁給他的。大家說孫二柱老??心鄄荩车乩飬s議論,這老夫少妻,要么恩愛一生要么維持不了多久。現(xiàn)在的情形是孫二柱遇上后面的難題了。劇團名存實亡,孫二柱手中無權(quán)了,以前喜歡利用職權(quán)玩點名堂的他,再沒人搭理他。外面?zhèn)餮?,那小妖精明里跑場子,暗地跟人扯扯絆絆。孫二柱現(xiàn)在就跟葉紅旗還談得來,苦于無法做到那“打虎上山,捉奸拿雙”,暗自著急。
葉紅旗沿著東門堤走,問了幾個擺小攤的老婦女,說是才見到吳彩蓮的。他也摸到了個規(guī)律,吳彩蓮不管在縣城的哪條巷子里轉(zhuǎn),最后都會出現(xiàn)在這一帶。很快他在潘家橋下那個大垃圾堆看到了吳彩蓮,她望著那堆垃圾走來走去,一堆丟棄的魚內(nèi)臟散發(fā)出濃重的腥味,幾條毛色丑陋的狗嗅嗅后轉(zhuǎn)到別地去了。不遠處是淺淺的容城河,泛著綠綠的光。
彩蓮,你看什么呢?葉紅旗輕輕地走過去。
吳彩蓮很害怕的樣子,連忙躲到葉紅旗的懷里,指著魚內(nèi)臟說,血,楊子榮死了,座山雕跑了……
葉紅旗無可奈何地抓起吳彩蓮的手,這不是死人,是死魚?;丶胰?。
縣劇團改制政策即將落實的消息傳出后,孫二柱團長那癆樣兒立刻全不見了,仍是穿著那件灰綠色的西裝,可精神抖擻像換個人似的。
聽到不少人議論的葉紅旗,思考再三后提了瓶舍不得喝的地方產(chǎn)南洲大曲,上孫二柱家來了。這酒是春節(jié)小舅子送給岳父的,岳父開了一瓶,另一瓶悄悄塞給他帶回,說以后求人辦事用得著。葉紅旗沒想過要用這酒送什么人,也沒找到機會喝,就一直擱在床底下。葉紅旗走到孫二柱樓下,正好瞅見小妖精在門口擋著個背影說,老孫不在家,開會沒回呢。背影遞過手中的網(wǎng)兜兒,聲音低低地說,請孫團長多關(guān)照老同志,考慮考慮我全家的實際情況。小妖精看了看網(wǎng)兜里的東西,雙手交叉在腋下并不接,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怎么行呢,不是叫我們家老孫搞腐敗嗎?你帶回去吧,你來的事我會跟老孫說的,你也要相信政府的政策嘛。背影唏唏噓噓地搓著手,臨走時還是把網(wǎng)兜放在門檻邊上。
背影邊下樓邊回頭望,小妖精把網(wǎng)兜提進去了,葉紅旗認出背影是團里的老病號,肝病患了多年,老婆前年跟人跑南邊就沒回來過,家里還剩個老娘和沒成年的兒子。
孫二柱的確是這陣子忙起來了,葉紅旗好幾天見不到他。昨天碰到時,葉紅旗打招呼,鹮雀樓唱了幾出熱鬧戲,你怎不來呢?孫二柱懷里夾個脫皮的黑包,一反常態(tài)地拍拍葉紅旗肩,忙著呢,手腳沒停,哪有時間去,給政府打工做事不能省心啦。葉紅旗感覺到孫二柱在他面前擺姿態(tài),具體是什么又不好說。這自從老團長患癌癥病逝后,孫二柱干了多年的副團長名正言順地扶了正,人人皆知劇團走下坡路,也沒人瞄著來搶頂這位置。這次縣里要求改制的具體方案據(jù)說由孫二柱拿,也可以說劇團每個人的命運都掌握在孫二柱最后的報告中,生殺予奪大權(quán)呀。誰這時還拿他不當人那就是搬石頭砸自個兒的腳。
葉紅旗猜小妖精說孫二柱不在家,是他不愿被團里人糾纏躲起來罷了。他抬頭看見西邊房里兩個人影晃動著,其中一個清清楚楚就是孫二柱。
葉紅旗這次是下了決心來的,探探風(fēng)向,他敢來心里還是有點底的,但總心存著些畏怯??烊炅耍~紅旗既是孫二柱下屬,也是哥們。葉紅旗從文藝隊到劇團后就一直奉行“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唱戲”的原則,加上唱樣板戲那些年他是團里的一面旗幟,領(lǐng)導(dǎo)喜歡這樣的人,孫二柱刁難過別人,但對葉紅旗還不錯。再說以前下鄉(xiāng)演出孫二柱常和葉紅旗擠一床被子穿過一條褲子,就是劇團幾近解散這兩年,孫二柱落了單,只剩下個葉紅旗陪他說說話。孫二柱連懷疑老婆紅杏出墻的事都告訴了他,葉紅旗雖然當面拿此事開個小玩笑什么的,卻也沒跟外人說起過。回想起那些玩笑,葉紅旗琢磨,孫二柱不會放在心里吧。只要孫二柱沒有改變對他的態(tài)度,這次劇團最后的晚餐不說要給他葉紅旗多少好處,至少不會讓他吃虧吧。
又有個人出來了,孫二柱親自送出門的,來頭不小。他倆的手交疊在一起,笑哈哈地話別。這個肥頭大肚穿西服的男人是團里專扮女特務(wù)的頭號演員的丈夫,一個發(fā)橫財?shù)陌ゎ^,聽說本事了不得。有事實擺著的是去年工地上出了人命,來了十幾個家屬鬧騰騰的,口口聲聲要向包工頭討說法,包工頭丟下五千塊錢和“就這數(shù),多一分也沒有”這句話后就不露面了,結(jié)果還是政府出面做的安撫工作。葉紅旗想,劇團的這鍋湯,有香有辣吸引不少人,看來大家是都想多舀一勺呀。
包工頭拐出院子,葉紅旗才爬上樓,走到門口,房門是虛掩的,從門縫里看得到孫二柱夫婦正拆散包工頭送來的禮。他咳了咳,孫團長。這一聲稱謂叫得葉紅旗也感到驚訝,好幾年了,他見孫二柱的面都直呼其名的。再說孫二柱也這么要求,叫名字,咱不是外人,我這團長算個卵?
聽得出屋里一陣慌亂,小妖精先開口,誰呀?然后是孫二柱的聲音,好像是葉紅旗。門拉開了,孫二柱腆著肚子,我說紅旗呀,你這么晚來啦,來來,進屋說吧。他瞟一眼葉紅旗手中的酒,哈哈一打,抓過他的那只空手,說,紅旗呀,到我們家來喝酒還用自己帶呀。你來得正好,還有幾個下酒菜,我們喝一杯。
葉紅旗欠欠嘴,走進屋去。
小妖精對葉紅旗此時的到來頗有不悅,茶沒倒招呼不打。葉紅旗見她愛理不理地躲里屋看電視去了,心里有些緊張。他環(huán)視屋里,房間的擺設(shè)沒什么變化,可前些天還滲透在屋里的寒酸氣似乎轉(zhuǎn)眼之間不見了。葉紅旗不是瞎子,透過門簾看得到里屋碼在地上各式各樣的禮品。這都是劇團里來拜孫二柱這個碼頭的。
孫二柱把幾只碟擺上桌,又走進里屋,床嘩啦啦響了幾聲,電視聲音也蓋不住小妖精的聲音,猴急什么呀。很快孫二柱臉上笑容燦爛地走出來,手中拿瓶瀘州老窖,說,喝這酒。
葉紅旗今天很不自在,想彎腰把腳邊的酒提上來,卻覺得身體硬邦邦的。酒過三巡,兩人都有些醉迷迷的了,葉紅旗心里有事卻不敢開口,偏孫二柱精了,也不提。閑扯了些這幾天鹮雀樓唱的什么戲。葉紅旗就問一句答一句地,每天人坐了個七八分滿,老九高興著呢。
孫二柱感嘆萬千地說,這也叫生意好,現(xiàn)在歌廳舞廳遍地開花,哪晚上不是人滿為患,還有什么人上茶社,有的也只是在樓下賭牌下棋。
葉紅旗說,也是呀,那外地小戲班說出了生意差要走的話,老九再三挽留才答應(yīng)多呆幾天的。
幾顆小蠶豆,幾塊臭豆腐,混合著酒勁在胃里翻騰著。葉紅旗終于把帶來的南洲大曲開瓶了,喝自己的酒,話也多了幾句,此次來的任務(wù)也像完成一半似的。孫二柱那張豬肝色的嘴巴一拍一拍地問,吳彩蓮不會跑出來吧。
來之前把她撂舒服了。葉紅旗嘿嘿地說,他也不忌諱跟孫二柱說與老婆間的事。
人生樂事你葉紅旗是有多不少了。孫二柱也嘿嘿地笑,你這個身體還吃得消不?
你不知道傷神呢,得時時盯著,一不溜神她就跑出去了。葉紅旗面露難色。
你也不帶她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孫二柱說,怪卵著,好端端的咋就攤上這毛?。?/p>
這是命呀,葉紅旗說,還是想帶她到大城市醫(yī)院看看,興許有得治,沒錢啦。劇團發(fā)點生活費,哪有多余的想看病這事。
孫二柱把桌子一拍,閉眼養(yǎng)了會兒神,說,你放心,你葉紅旗的事我會當自己的事來辦的。
葉紅旗感激涕零地喝盡杯中的酒,心中長長舒了口氣。酒真是好東西,一些說不出口的事,把酒一喝,就全解決了。
葉紅旗踉蹌地走出門,腋窩里夾著孫二柱悄悄塞給他的另一瓶瀘州老窖。孫二柱死死按住他的手和那瓶酒,別說了,你看著點回去,吳彩蓮還等著你呢。說到吳彩蓮的名字時,孫二柱流露出異樣的神情。
葉紅旗像受了莫大恩惠,不知說什么,是真想在地上磕個頭表示感激呀,眼淚鼻涕也齊刷刷地流下來。下樓時,他回過頭說,孫團長,以后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要不就連那地上的龜爬爬也不如。孫二柱笑瞇瞇地,眼睛里閃過一抹狡黠的光,揮了揮手。
葉紅旗卻平白無故地打了個冷噤,那笑的眼神像是張網(wǎng)撲天蓋地地罩住自己,動彈不得。
葉紅旗被通知星期天到縣政府禮堂開會,照例是領(lǐng)導(dǎo)講話,講政策講實情講人人要以改革大局為重拋棄個人私利。孫二柱上臺發(fā)言,大大贊揚一番縣領(lǐng)導(dǎo)如何克服困難拿出資金妥善安置劇團人員,孫二柱說,改革嘛,總有人犧牲,我們劇團是多年來的先進單位,我們中間很多人是老黨員,我們不犧牲誰犧牲呢?葉紅旗聽著聽著就覺得聲音虛飄飄的。
散會后大家就一窩蜂地擠到劇團財務(wù)室領(lǐng)取各自一次性的安置費。這也表示縣劇團真正地解散了。有不少老職工眼睛是紅腫的,跟著這個劇團一起長大一起衰老,現(xiàn)在劇團沒有了,誰能不傷心,葉紅旗也想哭,但眼里就是擠不出一滴淚。他加快腳步,想要看到自己的“安置結(jié)果”。
縣劇團的門口張貼著幾張告示前擠滿了人,有劇團的職工有家屬也有看熱鬧的。人堆里擠進擠出的,有人歡喜有人憂還有人哭哭哭啼啼,年輕時天天唱“一顆紅心獻給黨”“甘灑熱血寫春秋”,到頭來,這一輩子就給幾千萬把塊錢打發(fā),以后再沒人管了,好幾個老女職工更是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嗚嗚咽咽地唱起了“我們是工農(nóng)子弟兵來到深山,要消滅反動派改地換天,幾十年鬧革命南征北戰(zhàn)……”
葉紅旗從劇團財務(wù)室出來,厚厚的信封里裝的是一萬二千塊錢,一次性買斷還有這兩年拖欠的工資醫(yī)療費什么的,另外一紙合同上證明,十年的使用權(quán),他是縣影劇院門口的一間小門面的主人了。雖然只是幾個平方的小門面,但租出去每月就算有了固定的收入。葉紅旗知道這得益于孫二柱,現(xiàn)在他這個團長肯定是躲起來了,不然還有職工找著他吵鬧分配不公平。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呀,葉紅旗心里酸楚楚地,早早地退出人群,自己能管好自己就行了,別人的事哪管得了呢?
葉紅旗不露聲色地走著,懷里揣著的可是后半生呀。他暗自算計著,先將錢存起來,把門面出租的事辦好了,就帶著吳彩蓮去上海還是北京檢查,只要吳彩蓮治好病,說不定還懷上個孩子,這家就有生氣了。在四牌樓的中心燈柱下,老九遠遠地跟他打招呼,葉紅旗,下午來鹮雀樓露幾嗓子吧。他好像一眼就瞅出葉紅旗心里的那點小快樂。
心情復(fù)雜的葉紅旗張了張嘴巴,算是答應(yīng)了。這幾年日子過得緊,吳彩蓮跟他也吃了不少苦。他要趕緊回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吳彩蓮,也讓這個女人高興高興。
南堤巷里很安靜,假期結(jié)束,今天是上學(xué)的日子,平時鬧鬧吵吵的孩子都不見了,剩下幾個老太太坐在太陽下瞇著眼睛捉頭發(fā)和衣服上的虱子。吳彩蓮這時候一般也會安靜地坐在太陽下,繡那總也繡不完的鞋墊上的花。葉紅旗走進自家的那條巷子,椅子和鞋墊都撂在太陽底下,頂針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吳彩蓮不見了。葉紅旗推開門,堂屋里光線很暗,漂浮著有些陳舊的氣息。葉紅旗恍惚聽到東屋里發(fā)出的撲楞撲楞聲音,夾雜著吳彩蓮興奮的叫喊聲。他三步兩步跨到門口,用力一把將沒閂實的門推開了。那個叫孫二柱的男人正翹著個光屁股往身下赤條條的吳彩蓮撅著,陽光穿過屋頂上的玻璃方窗,像舞臺上強烈的追光,照在吳彩蓮肥嘟嘟的大白奶上。
門一開,孫二柱一撅一撅的動作停下來,回頭看了看葉紅旗,氣喘吁吁地說,你回來了,都領(lǐng)到手了。
葉紅旗的臉漲得赤紅赤紅的,牙齒咬得嚓嚓響,捏成一團的拳頭揚起來。吳彩蓮還在快樂地哼著,兩只手抓著孫二柱的光屁股使勁往里送。孫二柱說,你看,她高興著呢。你先出去吧,有什么讓我完事再說吧。
你下來,老子要揍死你狗日的。葉紅旗大喝一聲。
孫二柱愣了愣,然后皮笑肉不笑的,我說紅旗,你不要忘記了,你懷里揣著的東西,老子可以給你也給你拿走。你那晚跟老子說什么來著,叫干啥就干啥,就忘了。你快出去。說完屁股撅得更加有力了。
葉紅旗聽完這話,身體一軟坐在地上。門吱呀地合攏了,留著條縫把聲音傳出來。孫二柱戀戀不舍地在吳彩蓮的乳房上揉抓一把,拉上褲拉鏈走出來,從葉紅旗身上跨過去時,說,葉紅旗你好好想想,我只干吳彩蓮一次,還不值?吳彩蓮這樣,說不定哪天就被人弄了,好歹都得當爬爬。下周我就到肉聯(lián)廠干副廠長,你考慮考慮,廠里要人的話我會優(yōu)先照顧你的。臨走到大門口,他又轉(zhuǎn)過頭說,下午到鹮雀樓來,我叫老九泡了壺上好的烏龍,等你呀。
整個下午葉紅旗就沒再出門,甩了吳彩蓮兩耳光罵了一句騷貨后,她就躺在床上不哼不唧的。吳彩蓮不哭不鬧,像是個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孩子,她仍然赤露著身體,只是在私處搭了件葉紅旗的汗衫。葉紅旗看著從玻璃窗射進來的陽光一寸一寸地在吳彩蓮身體上挪移,然后黯然消失。
老子要殺了挨千刀的孫二柱,老子要揍死這日不死的吳彩蓮,葉紅旗張開嘴,想咆哮一聲,但聲音孱弱得如一個重病患者的臨終囑托。
把自己和吳彩蓮關(guān)了三天的葉紅旗終于走出南堤巷,邁著沉重的步子到了鹮雀樓,沒幾個人,老九見到葉紅旗,忙不迭起身迎他進屋,轉(zhuǎn)眼間端上一壺茶。烏龍,絕對好烏龍,你喝喝。葉紅旗斜了他一眼。
是孫二柱孫團長,哦孫副廠長特意留給你的,他乜了乜眼說,你不知道那出“打虎上山”戲唱得爆了個滿堂彩,孫副廠長一高興,就把全茶社在場的茶錢給買了,頭一次看他出手這么大方。我知道你們劇團也散了,他這團長也是最后的爽快吧。你要在就好了,你再唱那楊子榮,那不攪得“地覆天翻”,鹮雀樓好長時間沒這么熱鬧過了。
葉紅旗幾夜沒睡好,神智迷迷糊糊,徑直將茶壺嘴往嘴巴里送,水燙著呢,他咂巴著伸出舌頭。老九呵呵地笑起來,瞧你猴急的,好茶在品,你這是牛飲。
是好茶,有多年喝茶經(jīng)驗的葉紅旗能感覺到留在舌頭上的香味,清嗓潤喉。
鹮雀樓冷冷清清的,老九搬了條長凳坐到葉紅旗對面,神神秘秘地湊到他耳根邊說,孫二柱和吳彩蓮的事,我都聽說了。這話一出口,葉紅旗猛一驚,一把揪住老九的衣領(lǐng),像揪住只雞仔。老九忙求饒,說,這不怨我,是孫二柱那天高興,講漏嘴的。葉紅旗罵了句,這狗日的,老子哪天要親手宰了他。
他還說了些什么?葉紅旗松開抓老九的手。
老九裝出害怕不敢說的樣子,拿眼角翻了翻,試探地對葉紅旗說,我只把這事告訴你,不會對別人說的。孫二柱也太不是個人了,他自己不是靠著把小妖精送到別人床上,還能調(diào)到肉聯(lián)廠?
操他娘的孫二柱,總有一天老子要廢了你。葉紅旗咬牙切齒地說。
老九勸說道,算了,葉紅旗,人家好歹當過你的領(lǐng)導(dǎo),你們以前也算得上是革命同志,在容城風(fēng)光過的人物,何必鬧得個兩敗俱傷呢?我看你還是把自家的婆娘吳彩蓮照看好,別再發(fā)生這樣的事就可以了。老九捶著胸脯保證,這事絕不會亂講的。
葉紅旗拍了拍老九的肩膀起身要走,雖說茶是孫二柱留下的,但葉紅旗還是付了茶錢,又囑托老九留意有沒有人要租影劇院那間門面。走出門幾步,他又踅回來悄悄地對老九說,你等著吧,看老子是怎樣廢了孫二柱那卵蛋的,他現(xiàn)在早就不是狗屁團長了,他跟老子沒關(guān)系了。說完后他一副壯志未酬誓不休的樣子走了。
葉紅旗哀從心底生,腿腳虛飄得很,他并不知要對孫二柱如何報復(fù),還真能殺了他,不過是逞能嘴快罷了。
暮色四合,回到家中的葉紅旗并沒有看到吳彩蓮。吳彩蓮出去了,葉紅旗從碗柜里翻出塊咸魚,他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外出尋找,心頭上的氣恨未消,也并不像以前那樣擔(dān)心她會走到哪里去。肚子餓了的葉紅旗扒了碗冷飯就睡了,直到半夜做了個夢,背上汗精精地醒來,葉紅旗發(fā)現(xiàn)吳彩蓮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回來。他翻了個身,又沉睡過去。
葉紅旗還在賭氣,吳彩蓮你腦子再有水也不能跟別的男人睡呀,你不回來,我就不去找,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吳彩蓮已經(jīng)兩天沒回家,葉紅旗在家中聽了兩天的收音機也沒出門。關(guān)掉斷了電池聲音變調(diào)了的收音機,葉紅旗心想,如果她今晚再不回來,他明天一早就要出去找了,這氣還真能賭一輩子,吳彩蓮還是不是他的婆娘,這事要怨還不得先怨自己。引狼入室?瞎了眼?葉紅旗喝完了剩下的半瓶瀘州老窖后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當他把眼睜開時,屋子里站了四五個穿制服的公安。
南堤巷外站了很多看熱鬧的人,警車燈閃爍著,在每個人頭頂上旋轉(zhuǎn)。葉紅旗一聲不吭地被押上了警車,車呼嘯著開動,緩緩地鉆出人群。葉紅旗上車前,他聽到背后有個聲音在喊,那是老九的聲音。葉紅旗沒聽清楚老九說什么,只看到那張大嘴暴牙在虛無地張閉。
被連續(xù)審訊了三天三夜的葉紅旗實在撐不下去把什么都招了,他承認自己殺害了自己的老婆吳彩蓮。葉紅旗暈暈乎乎地,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一點兒聲音,到處都是張開的嘴巴和形形色色的眼神,到處都是鹮雀樓里曾經(jīng)出沒的人們。
那幾天,在鹮雀樓,流傳著十幾個版本的“葉紅旗殺妻案”,也有許多人問“鐵喇叭”老九,他卻始終一言不發(fā),他心里清楚,葉紅旗是為了什么殺害了他的妻子吳彩蓮。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對自己說,我也可以替人保守秘密了。在葉紅旗入獄后的第三年,老九關(guān)閉了茶社,沉默寡言地繼續(xù)他的鰥居生活。有人偶爾能聽到他的自言自語:你們都說錯了,我知道事情是怎樣的。
并非續(xù)篇
葉紅旗在監(jiān)獄里坐了七年零七個月后,他被釋放出來。幾乎是同時,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在容城大街小巷里被眾口相傳——吳彩蓮回來了。
葉紅旗被判入獄的罪名是吳彩蓮死了,他涉嫌殺妻并全部招認無誤。可吳彩蓮又回來了,她壓根就沒有死。她不過是離家后出走得太遠。她沿著鐵路走到了北方,又跟了個男人開始新的生活。某一天,她記起了自己有個叫葉紅旗的男人,他在唱“打虎上山”時就是威風(fēng)凜凜的楊子榮。她回來了,她精神煥發(fā)地回來了,皮膚顯得更有光澤了,雖然眼角多了幾道又細又長的紋路。至于那個在容城河發(fā)現(xiàn)的無頭女尸是誰已經(jīng)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不是吳彩蓮。大家議論的和感慨萬千的是葉紅旗被錯判了,他白白地坐了這么多年監(jiān)獄。
回到容城的葉紅旗,像一個外地人,走出長途車站,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鹮雀樓,葉紅旗的腳步不聽使喚地拐了進去。樓沒了人氣,越發(fā)顯得破舊。登樓,葉紅旗猛然抬頭,迎面下樓的老九認出了他。老九衰老得比鹮雀樓還厲害,前不久他檢查出身體長了個腫瘤,醫(yī)生說時間不多了。
兩人在樓上坐下來,葉紅旗平靜地對老九說,我下次找個民間藥方給你。老九熱淚盈眶地抓著這個被冤枉判罪的男人粗糙的雙手,白發(fā)已悄無聲息地爬滿了他的腦袋。
出來就好了,就好了。老九重復(fù)著這同一句話。葉紅旗微微一笑,說,出來后這幾天我總做著同一個夢。自己變成一只鳥,盤旋著不肯落地的鳥。它飛的速度極快,這是什么鳥呢,是誰也沒見過的鹮雀。這世上真有這種鳥,任何人也休想捉住它。活捉它也是我徘徊不散的念頭,我就一直躲在暗處觀察。我不相信世界上沒有不休息的鳥,終于它肯停留在一堆腥臭的魚內(nèi)臟之上,我輕輕地靠近它,像觸電般駭怕了。這哪是鳥?它身上沒有一根羽毛。它扭頭看著我,眼神讓我想起吳彩蓮,針刺般扎著我皮膚上的血孔。無羽之翅突然發(fā)力騰空,撲我滿身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