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帕米爾

一、高原與人

以當下國內密如蛛網的空中交通，深圳飛往全國任何一個省及自治區下轄的重要城市，似乎都方便，去喀什，卻未必。三年前，中央將新疆喀什行署下轄的一市一縣——喀什市（縣級）和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塔什庫爾干，維吾爾語，石頭城堡之意，該縣簡稱塔縣），劃為深圳對口援建，深圳遂成為19個援疆省市（直轄市）中唯一的副省級城市。從深圳飛往喀什有兩個選擇，要么從深圳飛喀什，須得從烏魯木齊轉機，那就要留夠中轉時間；要么從廣州徑飛喀什，卻也要在烏魯木齊經停。一番踟躕，我跟同行選擇了經停一路。南航cz6886起飛時間早至8點20，從深圳趕往廣州白云機場就得4時許起床，5時左右出發，到達喀什已經是下午4點半了，加上趕路及經停時間（烏魯木齊飛喀什，還得一個半小時），前后需要12個小時。猶記得，幾年前去喀什觸目所見的一句標語：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美。

到了喀什，次日去帕米爾高原（帕米爾，塔吉克語，世界屋脊之意）上的塔縣，尚有三百多公里，驅車還得四五個小時。從東南一隅到西北偏陬，領略了那種空陸輾轉、跨山過湖的距離，似乎還可以加上一句：不到塔什庫爾干，不知路途迢遙。尤讓人慨嘆的是，當今時代，天塹變通途，人們尚且覺得行旅不易；以古人的衣食住行，凡事皆艱澀窘迫，卻又有那么多堅韌的智者抵達過這塊“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地方”——遙想玄奘取經東歸古道上，單調而綿長的駝鈴；班超出使西域都護，歷三朝王室而未歸的蕭然白發；古絲綢之路的隘口羯盤陀國驛站的溫馨。古人的日作與夜思、跋涉與堅守、禱念與企盼，是跟我們庶幾近之，還是相距萬里？

抵達平均海拔4千米以上、空氣稀薄的塔縣，方知塔吉克族的異秉——歐羅巴人種，中國唯一的土著白種人，塔吉克語屬印歐語系伊朗語族帕米爾語支，宗教信仰為伊斯蘭教的伊斯瑪儀教派。還需一說的是，或因古代塔什庫爾干扼東西方之要沖，不少旅行家不惜塵滿面、鬢如霜地到此盤桓：法顯、慧生、馬可·波羅、斯坦因；各種文化到此交融：古希臘文化、伊朗文化、阿拉伯文化、印度文化以及中原文化；多種宗教先后由此傳入：襖教、摩尼教、佛教、伊斯蘭教、當然也包括隸屬什葉派的伊斯瑪儀教派；諸種語言到此交錯使用：印歐語系中的塞語、粟特語、吐火羅語、梵語，阿爾泰語系中的古突厥語、蒙古語、維吾爾語、柯爾克孜語，漢藏語系中國的羌語、吐蕃語、漢語……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表現帕米爾高原壯美風光的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呈現塔吉克音樂素材的小提琴獨奏曲《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干》，至今為人傳誦。塔縣兩萬五千平方公里，比深圳大10多倍，人口卻不及我之所居福田區益田村社區的總括4萬——全縣3萬多人，地廣人稀可見，其中塔吉克族占了百分之八九十。在塔縣10來天，馬不停蹄地行走，日以繼夜地訪談，感受深刻之處很多，一是雪山冰川的雄奇。我們一行，有的去過歐美、澳新訪學，有的去過尼泊爾以及西藏等地寫生，高山大川見過不少，卻都是第一次來到雪山環繞的塔縣，又全都為帕米爾高原的大美折服、撼動。時維春末，夏日迫近，拱衛縣城的喀喇昆侖山與昆侖山脈，逶迤鋪陳，一派白雪皚皚。且不說，南有海拔8611米的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北有海拔7546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深圳市對口支援新疆工作前方指揮部（簡稱“前指”）的總指揮朱廷峰，還有一個業余兼職——深圳市第二任戶外登山協會會長，曾幾次率眾登上慕士塔格峰，他在深圳高級中學就讀的女兒16歲就登上此峰，成為迄今為止登上此峰最小的一位。喬、慕南北兩大主峰，成為世界各地登山愛好者的仰慕垂涎之地，烘托了塔什庫爾干遺世獨立一般的高潔。驅車進山，翻越達坂（達坂，維吾爾語，山口或盤山公路），則無論走中國——阿富汗通道的瓦罕走廊，去中國——巴基斯坦交界處的紅其拉甫口岸，都是雪花飄飄，冬衣未脫。下鄉的大半行程，仰目所及，公路兩旁多鐵銹色的山嶺，裹藏著金屬一般的神秘與厚重；稍后則是刀背一般光滑而堅硬的雪峰，格錚錚的，一棱皓白，一棱幽藍；再一棱皓白，再一棱幽藍，一棱一棱地連綿遠去。是國畫家筆下的斧披皴，水墨蒼勁；是油畫家亞麻布上的刀砌法，氣勢雄渾。就這樣一排一排，一列一列地如同儀仗隊，齊整，肅穆，大氣，沉響；轟然充塞于天地之間，卻又幽然坐實在萬丈深淵之上。一似赴敵之兵，銜枚疾走；又如老僧入定，暮鼓晨鐘。它是亙古萬荒的無欲無求？還是森羅萬象的天人合一？抑或是引而不發的大音希聲？

轉眼間，瞥見同行中一個神情專注的攝影師，眼淚悄然從眉梢滾落，恰好被驟起的風沙與四季的雪光一體掩映。

世代居住在形同蠻荒之高原的塔吉克人，與其它少數民族一樣，能歌善舞。只不過他們的鷹舞徑直反映了這個鼻梁高、眼窩深，眼眸碧藍或深褐色民族的胸襟與渴望——塔吉克族鷹舞入選了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鷹是帕米爾高原常見的飛禽，既表征了善良和吉祥，亦寓意了豪爽與勇敢，還傳達了恩愛與忠誠。試想，一年四季在大山里勞作的牧民，對湛藍天空自由翱翔的雄鷹，該有怎樣的欣羨！匹配鷹舞表演的，則是用鷹之翅骨制成的三孔鷹笛。目前，塔吉克族入選國家非遺已達6項，入選自治區非遺已達8項。一個賴游牧為生的高原民族，在漫長的幾乎與世隔絕的生產和生活環境之中，用自己的歌舞、引水節和播種節、馬球、婚俗、服飾以及民族圖案等等，輝耀與拓展了中華文化的文藝、體育與民俗版圖。

入夜，盤腿圍坐在塔吉克農家，一邊看鷹舞翩躚，聽鷹笛悠揚，一邊咀嚼馕餅，啜飲奶茶，不由擔心，隨著商業社會的無孔不入，傳播媒介的無遠弗屆，半封閉社會遺存下來的塔吉克風情，還能維系多久？可是，無論是文保所長地力薩地克，還是1977年高考恢復首屆上新疆大學的艾布力·艾山汗給我們的回答，都是兩個字：不會。

他們給出的理由也高度一致：塔吉克人，對自己的傳統文化愛得太深了。

二、山路與人

很小就知道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遙遠卻驚恐。

帕米爾就是古稱或曰傳說中的不周山。最早見于《山海經·大荒西經》：“西北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淮南子·天文訓》有如此描述：“昔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看來，自古帝爭就必定導致日月無光，山河失色，所幸那時候共工是在人煙稀少的帕米爾高原發怒，且是怒觸不周山而非宮廷喋血，否則，斷然少不了血流漂杵，生靈涂炭！

到了漢朝，帕米爾有了一個十分詩意的稱謂：蔥嶺。相關的解釋有二：山多野蔥；山崖蔥翠。迄今從喀什出發，沿314國道駛往塔縣，或進入塔縣之后，再上山下鄉，目力所及，很難得出二者必居其一的結論。放眼望去，要么白雪如蓋，要么荒嶺裸露。這些年，得人力財力物力辛勤沾溉，314國道已然平整拓寬了許多，卻也還見粗心駕駛遺留的后果——汽車翻下河溝的殘骸，打撈上來，置放路邊，作為比路牌更為驚心的警示！

驅車從塔縣去馬爾洋鄉的路途，就是在雪山上逶迤盤旋，一邊是白雪峭壁，一邊是萬丈深淵。沒有超常的駕駛魄力與技巧，斷然不敢去掌握那只越野車的方向盤。汽車爬到風雪迷眼的達坂，路邊戳著一張生銹的鐵牌，鐵牌上書寫著：“塔什庫爾干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幾天山路行走，我們看到過天上飛的老鷹、烏鴉、巖鴿，地上走的只看到幾只旱獺。據資料，很多高原特有的動物，塔縣都有：雪豹、棕熊、盤羊、藏羚羊、狼、狐貍、野驢、雪兔、雪雞……如果說，翻山越嶺對于飛禽走獸而言，并非難事，對于旅行者來說，這么險峻的道路，這么高聳的山嶺，仍有人煙，簡直有些難以揣度。汽車在幾乎寸草難生的山頂往下駛去，看見漠漠一片赭色的山腰上，一團一團的黑點點幾乎凝固，仔細辨認，可知那是牧民們的牦牛在覓食，不能不嘆惋生命的頑強。令人揮之不去的想法是：從什么時候，因了何種機緣，借助了哪樣工具，先民們得以遷徙并藏身于這樣蠻荒的大山皺褶之處？

馬爾洋是塔吉克語，彩云溝之意。稱謂上詩意籠罩的鄉政府毫無詩意可言，蜷縮在山溝里，一坪巴掌大的屬地。不通電，電信信號也很不穩定，難以吃上蔬菜。尤其冬春，常遇風雪封山，那就得派車運輸糧食等給養到達坂，再人力背負。祖籍河南鄢陵的丁發根，2009年3月從縣公安局戶籍科調往馬爾洋派出所任所長，是一根光桿司令——既是所長，也是唯一的警員；一年以后，才有三位警員陸續到任，一起上班，輪流做飯。在鄉里工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加之經常下村，丁發根飽一頓餓一頓，胃、腸、膽、尿道都出了問題。最長一段時間的便秘，腹脹如鼓，臉色蠟黃，縣醫院無法措手；送到喀什急救，出院之時，保住了性命，少了一截腸子。深圳派去塔縣代職的縣委副書記周兆翔對我們說，你們這會兒來路況已經好多了！距馬爾洋50公里的皮勒村曾經30多年沒有進去過縣里的干部，半年前通了公路，通路之前，他們帶了一些慰問品隨駝隊進出，涉激流、攀懸崖，步行幾天才抵達，幾乎稱得上出生入死，有的病累者，最后不能不綁在駱駝背上，隨隊顛簸前行。

在塔縣，習慣稱少數民族為“民族同志”，一般說來，民族同志的普通話聽起來有點兒費勁，他們都會維吾爾語，也會塔吉克語，盡管，后者有語言沒文字。胡瑪兒是一位純正的塔吉克姑娘，她的普通話好得堪比播音員。也難怪，胡瑪兒曾經在河北藝校讀書三年，后來又考上了西南民族大學的舞蹈專業；天不佑人，一次練功不慎腰椎受傷，從此揮淚告別了心愛的舞臺、專業與學校，回到縣城文工團當了一名漢語主持。一個月800元收入的臨聘畢竟不是出路，一咬牙2013年報考了300公里之外的大同鄉教師崗。這條山路不僅曲折漫長，而且經常有泥石流，塌方；即使陽光燦爛，也得驅車八九個小時以上——她受過傷的腰吃得消嗎？更費躊躇的，縣鄉之間沒有交通車，每一次來去，都得到處打電話找便車。我問胡瑪兒，在山鄉教書，白天還好，夜里沒有電視、網絡，甚至沒有電，對于一個曾經在大城市生活過幾年的漂亮姑娘來說，如何度過？她長長的睫毛下一對又大又圓的灰褐色眼眸，閃爍一絲兒羞澀，回答說，她教著好幾個班的課，夜里就著燭光或手電改作業；周末要么去老鄉家串串門，要么，就在學校教學生學學漢語，跳跳舞。

同行的畫家們原本在畫牧民家前的人，樹，房屋與牛羊，一見胡瑪兒，眼前一亮，皆成扇面圍過來，迅捷地打開了速寫本。一個畫家嘟囔道，這么美麗的塔吉克姑娘，不多畫幾張，太可惜了。

三、鄉村與人

塔縣與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三個國家為鄰接壤，邊境線是一個吉祥數字——888.8公里。漫長的邊境線以及八九十條通往境外的山間小路，一體駐軍不大現實，十幾個鄉鎮散漫居住的農牧民們，便同時擔任了衛國戍邊的任務。從縣里到鄉鎮，有一個內地沒有的機構——人民邊防委員會，負責協調軍、警、民兵、老百姓與邊防的關系。提孜那甫鄉的黨委書記王彥杰就是掛了很多頭銜的鄉官，1979年出生的他，業績突出，能說會道，常常代表先進到地區去開會，他說自己喜歡“放炮”。講到自己腳下的土地，他總是愛恨交加。愛的是鄉民的淳樸，山川的壯麗；恨的是空氣的稀薄，鄉民的不富。王彥杰祖籍甘肅，在新疆從軍4年之后轉業，到塔縣工作四五年了。他帶我們鉆進挨近鄉政府的大棚，里面是一片綠茵茵的雪菊苗子。到了新疆才知道，高原雪菊的價格比平原雪菊貴得多，市場標價6千元一公斤還缺貨。再鉆進一個大棚，是瑪卡苗子。瑪卡（MACA）原產南美，據說生長在秘魯安地斯山區海拔4千米以上，典型的高原植物，一直被印加人看做是安地斯山神賜的禮物。當時印加人除了把瑪卡當成果腹的食物，還意外發現瑪卡可以增加體力、耐力以及抵抗疲勞，同時又可以增強人類及動物的性力及生育。還據說，印加人就靠著瑪卡補充能量，軍隊個個體格強壯，由此建立了空前絕后的印加大帝國。

王彥杰告訴我們，現在國內主產瑪卡的地方，一個是麗江，一個就是塔縣，就高原地理物候而言，塔縣顯然有優勢。此前提孜那甫生產的瑪卡，統統賣給了喀什等地的酒廠，種植農戶沒有得到附加值；現在他不干了，已經洽談了兩三家酒廠，就地加工，一體分潤。后來我們下山到蓋孜邊檢站附近的一個旅游專賣店，見不知哪兒采購來的瑪卡干品，賣到8元多一克，一公斤就是8千多元！王彥杰不僅帶領世代以畜牧為業的塔吉克人，種了雪菊、瑪卡這一類光賣干品就利潤可觀的經濟作物，還養了雪雞、雪鲀（冷水魚）——皆是價格不菲。后來，他帶我們到河灘邊的沙地，一溜兒鐵絲網圍著防止牛羊進去。他指著里面一大片深綠色的苗子考我們，見我們答不出來，他大笑道，這是俄羅斯引進的大粒沙棘。沙棘是一種藥食同源的果實，加工成顆粒、飲料等都行，可收止咳祛痰，消食化滯，活血散瘀之功。他指著河灘上大片大片灰撲撲的土生沙棘林子說，那些野生沙棘可以防風固沙，做風景，但是酸澀不能吃。

王彥杰感嘆道，在這里工作，氧氣是吃不飽；但是，我沒有理由不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從提孜那甫鄉出來，回到石頭城賓館，我見到了一直想見的班迪爾鄉派出所的所長寧杰。他讀小學三年級的兒子寧清濤放學之后沒人帶，挾著作業一道來了。想見寧杰的原因有三，一是他在吃綠色蔬菜難的鄉下，建了幾個蔬菜大棚，不僅自給有余，還帶動了周邊塔吉克族鄉民學會種菜。上頭來了干部考察，拔了地里的蘿卜，揪了藤上的黃瓜，便啃，說城里太難吃到這么鮮嫩的蔬菜了；二是他的鄉鎮派出所2012年出了一個全疆唯一的“全國最美警察”——那迪爾伯克·那瓦孜伯克；三是他在塔縣第一個與塔吉克族姑娘通婚。尤其是第三點，我們不禁好奇，因為塔吉克族十分擔心自己的文化、宗教與習俗會被改變，跟異族通婚曾是大忌。在這個意義上，寧杰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八年前，他在塔縣任交警之時認識了塔吉克族同事比比熱漢，秘密戀愛了一段時間，待得上門提親，即使有局領導陪同，也遭遇岳母的暴怒驅趕。見過當時那個驚心動魄場景的同事，說他們是拿生死換愛情！這個死結，終在數年之后得解，原因之一，就是塔吉克族跟漢族了解不斷的增進，再有，就是寧杰的忠誠與恩愛感動了她的父母。現在比比熱漢回到喀什去生第二個孩子了，岳母不無愧疚地主動請纓：第一個孩子已經8歲了，我沒有帶過；你倆都忙，第二個孩子就讓我來幫忙照顧吧。

寧杰說，岳母有這句話，他什么苦累、傷心和委屈都化解了。他這樣講的時候，一旁承接了父母優秀基因的兒子，悄悄將手放在了爸爸的手上。兒子還有一個母親取的名字阿米爾——阿米爾是電影《冰山上來客》里面的男主角，一個英勇剿匪同時也懂得愛情的塔吉克族戰士。

“阿米爾，上！”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曾廣為流傳。阿米爾是有情有義者的化身啊。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我后來采訪援疆塔縣回返的醫療隊和太陽花支教隊的醫生、教師與學生，竟然個個對塔縣懷念無已，想必牢牢吸引他們的不僅是那兒的山川歷史，還有人情風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