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時節,迎春花小心翼翼地開放起來,花枝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探出墻頭,春天一下子變得可信可感了。
七師營區的歡騰景象一如往昔,間或有飛鳥掠過樹梢,戰友間的言談卻忽然趨向神秘,一些馬路消息甚囂塵上,每一種說法都不可捉摸,又似乎確有其事,一年一度的轉業工作就在這種虛虛實實的氛圍中粉墨登場了。機關“老黃牛”雷干事被安排轉業的消息也不脛而走, 老雷頓時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他任正營五年,兩地分居多年,在師機關工作十多載,苦熬多年只圖混個副團,擠入縣團干部行列,轉業時弄上副處工資待遇,嘿嘿,也好在老家縣志混個光宗耀祖的名份哩。可似乎事與愿違,師領導大多閃爍其詞,難探虛實。同事們紛紛提醒如此緊急關頭還不速速拜師,討教老轉的“圣經”禳災祛禍,恐怕就要悔之晚矣了。
老轉何人?機關組織科長是也。為人低調,山水不露。每年這種時候,老轉總是地位顯赫,聲名卓著,他的舉手投足受人關注,他的閑談雜論被大家引為“圣經”,其實老轉就是老轉,真名姓莊,相貌平平,言語不多,少有驚人之舉,做事倒是有板有眼。領導瞧著滿意,談不上得寵,但也不落人后。總之,凡事扯上老轉,總是神神叨叨,不可盡言。老轉神奇何在?同事同鄉各執一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一點共識倒是異議不多,即轉業問題再難,也難不倒老轉這家伙,每逢此關,他人灰飛煙滅,老轉卻是逢兇化吉,關關無虞。

雷干事對此不以為然,心想老轉又不是什么領導,背后無山,眼前無樹,自己都無依無靠,何談去搭救別人?于是隨口應付幾句大伙的熱心:謝謝大家好意啊!無所謂了,當兵十八年才混個小營座,多留無益啊,早點向后轉也是好事,反正遲早要有這么一天的,待在部隊年年提心吊膽地沖關過卡也確實沒意思。一旁的組織干事老王聽了劈頭蓋臉就是好一頓批駁:瞧你這態度這覺悟,把咱這神圣職位貶成什么樣了?再怎么說也是新時期最可愛的人啊!話音剛落,引起一陣轟堂大笑,有人趁勢駁斥:“拉倒吧,什么年代了,現在最可愛的人是老板官僚,你個窮大兵!不名一文的,逞哪門子能喲!”“罷了罷了,別扯遠了惹一身騷。”說完,雷干事轉身走進了小樹林,一個人看鳥聽濤去了,面子上倒是悠閑淡然。樣子雖平靜,話雖這么說,但雷干事一連數天都處于忐忑不安的狀態,坐立失定,心神不寧,茶飯不香,空揣一腔失落情緒,茫然不知去向。
周一大交班時,師長政委端坐主席臺上,少不了講一番促安全保穩定的大道理,副師長傳達了上級下發的一個保密檢查通知,又慢條斯禮地強調了老半天。雷干事卻一句沒聽進,滿腦子全是蚊子嗡嗡叫。政治部主任交完班后邊走邊跟旁邊的廣東籍后勤部長講段子,說是老部隊有個廣東籍的部長鄉音重,一次給值班室打電話自報家門:我是故意不講(后勤部長),請問洗哪胃(是哪位)啊?值班員毫不客氣地回應:你故意不講,我也故意不講,什么洗胃翻胃的?全是瞎扯!說得部長啞口無言。旁邊的機關干部聽著,也忍不住陪著一陣嘻笑。對此光景,雷干事無心陪笑,落寞寡歡地回到辦公室。剛剛來隊探親的妻子這時把電話打進來,要求再問問一個新兵親戚在友鄰部隊學開車的事搞定了沒有?雷干事沒好氣地回答:沒問沒問,鬼知道行不行呢?妻子也知道這年頭新兵學開車不容易呢,都要有些來頭才好辦呀,可聽著雷干事的口氣還是感到老大不舒服,忍不住挖苦道:“這不行那不行,你干什么行呢?當了這么多年傻大兵,總可以找到個把熟人吧?”這話倒是提醒了雷干事,是啊,自己的事也該找找關系了。電話打到老鄉大軍區機關郝處長處,沒想到一開口就挨了一頓訓斥:怎會安排你轉業呢?你說實話,是不是犯啥錯誤了,領導輕易不會這么決定的啊?噎了雷干事老半天,心里自忖無錯,盡管感到一腔委屈還是耐心地解釋了老半天,也不知說清楚沒有,臨了還沒忘記讓郝處長一并關照,把親戚學開車的事也辦了,再三強調找個機會一定好好感謝一番。這個郝處長是個熱心老鄉,話雖說得不怎么好聽,最后還是應承幫忙過問一下。這讓雷干事頗受安慰,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心想那年郝處長下來蹲點,真是沒有白結識啊。思來想去,感覺這年頭還是關系管用,組織只是個空架子,表面上看得見,但需要時怎么也抓不著。
雷干事百無聊賴地打開全軍政工網,在軍旅文學頻道上溜來溜去。這時手機嗡地一陣急響,跳出一條短信:百草吐芽,枯木逢春,淡淡肉香,濃濃情意,我們無法改變氣候,但可以露出笑臉,祝新春快樂!晚上請請老轉圣人如何?原來是師司令部同鄉陶參謀在表達友好情意。看來,盡管轉業的事情在上面故意弄得不太明朗,但私下里卻是不脛而走,引起一陣不小的關注波瀾。雷干事最怕給好朋友們添麻煩,想到這里看著窗外微風卷起的浮葉,不覺就有了一種不安的情緒。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撥通了陶參謀的手機:“老轉真有那么神嗎?只怕是羊亡堤垮大勢去矣!”“怎么能這么看問題,去年殷助理被報轉業,費了一堆精力都不奏效,最后還是老轉指導一番起了大用,不但沒走,去年下半年還被上級機關當作人才調走了。”陶參謀一陣數落,令雷干事欷歔不已。確實,罩在老轉身上這些年的神話還真不少!說是友鄰部隊一位副團長,連續三年被報轉業,連續三年得到老轉指點迷津,臨了不但沒脫軍裝,還高升到先進團當了主官。有人為此事專門問過老轉,老轉嘴里叼著名牌香煙微笑不語,碩大的腦殼似點非點,像在揶揄地否認,又似乎怡然自得地默認一切。不管事情真假如何,反正老轉這些年成了轉業問題的“圣人”。他自己更是身體力行的典范,頭一年上報轉業,說是上級機關圈定的政治理論人才,幸免于“難”。第二年上報轉業,程序在軍里卡殼了,有的說是在大軍區,有大人物在背后發了話,也有的說是老轉“活動活動”的結果。他的同鄉說是老轉的一本理論文集發了威力,總之說法不一,能夠確定的就是老轉從此浪得了“老轉”的虛名,成了“二進宮”的元老。每年干部復轉季節,不但不受歧視,反而聲名卓著,儼然一方大佬,四方朝拜求經者趨之若鶩 ,老轉一時炙手可熱,羨煞一些多事閑客。
留隊的念頭壓倒一切,一向剛愎自用的雷干事拗不過陶參謀的反復勸導,此前的萬種矜持和千種雜念頃刻化為烏有。一場隆重的拜師宴拉開了序幕,平時來往密切的幾位同鄉同事湊在一塊出謀劃策,珞東路上的簡樸寨餐館1號包房顯得熱鬧非凡,好像不是“禳災祛難”,反倒接近一場慶賀晚宴。人氣旺盛的老轉“圣人”一露尊容,正襟危坐,其他人等依次圍坐,雷干事堅持要坐下位,被陶參謀一把扯到了老轉身邊,說是頭等大事不可偏離中心,一干人等嘻哈落座,不一會兒就拉開了杯盞之仗。
這時同鄉老孔說起一個笑話:說是一位首長新晉大校,高興地早早來到部隊早操現場巡視,結果感到雙腳有些不舒服,時不時要跺一下腳板兒,同行的參謀見到首長穿反了鞋,不停地指著操場邊的桂花樹說:首長,桂花真香喲!說得首長圍著一排桂花樹,半天不舍得挪步。一會兒,散操的機關干部走過身旁都作出一股竊竊私笑狀,引得首長大為詫異:低頭發現是自己左右肩各扛了五顆星才惹出的噱頭,后來才知這是首長公務員聽錯了話,把共加兩顆星弄成了各加兩顆星。首長氣得當場狠批了同行參謀一頓,這參謀不緊不慢地解釋:這是準將的好兆頭啊!首長,您聞聞!桂花真香喲!話音沒落就激起同鄉老三反駁:這算啥笑話?咱哥給你說一個。說完便搖頭晃腦地講起來:朋友兒子5歲,看了《鹿鼎記》便大聲叫嚷:“媽,我長大了也要娶七個老婆,一個替我燒飯,一個替我洗澡,一個……”媽媽笑說:“那晚上睡覺不需要我陪了!”兒子愣了一下說:“那不行,還得和媽睡!”“那你的七個老婆怎么睡?“讓她們和我爸睡吧!”爸聽了激動得熱淚盈眶:“好孩子,真孝順!”話一出口便逗起一陣轟堂大笑。雷干事到底是心里有事,笑得勉強,舉杯拿筷顯得動作遲緩。陶參謀看了一陣疚痛,忙揮手喝止大家:嗨!笑話到此為止,少說些“商女不知亡國恨”的笑話兒,大家還是言歸正傳吧,說說老雷的大事呀!這話一說熱鬧氣氛就戛然而止。平時有些冒失的李助理似乎為了減輕大家的沉重感,打了個哈欠回應:“別把轉業看得那么重,依我看這年頭當兵多沒意思啊,年年開春都要叩頭燒香,過五關斬六將的,表面說起來部隊工作穩定,其實臨時得很,與其這么始終處在淘汰中,不如早點打道回府,在地方找個好崗位一勞永逸。豈不快哉?”話沒說完就遭到陶參謀一頓狠刷:“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今天請你們來是為老雷分憂的,不是為‘上面’當說客的。”說得李助理一陣臉紅,委屈地伸舌朝對座劉干事做了個鬼臉。同鄉劉干事感慨:“是啊,在部隊工作十幾年,突然要你轉換新環境,過去的關系資源全抹掉,還真是有些不適應啊!老轉圣人呵,你高抬貴手,給大家誦誦‘圣經’指指出路吧!”說得老轉哈哈一笑,慢條斯禮地拉開了話腔,說出了兩條錦囊妙計:一是趕緊上集團軍或大軍區找人打招呼;二是抓住師里能拍板的頭兒補打留隊報告,理由少不了說些家庭困難、熱愛軍隊的“套話”。他還輕松地下結論:辦這些事其實就是一些程序,禮數到了自然順暢,說得大伙似信非信的。雷干事聽了半天忍不住將信將疑地發問:你以前是這樣辦的嗎?沒想到老轉竟然驚人答復:我的情況特殊,走的不是這種程序,但前兩年,給友鄰部隊戰友說過這些做法,據反映都是靈丹妙藥。這話一出口就引起了李助理的不滿:“拉倒吧!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又不在現場跟著,誰知道友鄰部隊戰友是什么東西起作用了呢?”說得老轉怏怏不樂,使勁喝了一大杯酒,咂吧著舌頭嘟囔:“信不信由你啊,其實這法那法,萬變不離其宗,跑門子嘛!無非就是禮尚往來那個‘禮’字要多講究啊!俗話說:送跑不誠,百事不成;送跑得法,萬事順達。”說得雷干事一臉沉重,六神無主地瞧著大伙。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最后達成共識:看來要想在轉業這事上翻跟斗,必須上下活動活動,天上沒有餡餅掉啊!很快,一干人在夜幕中作鳥獸散,巷口的路燈晃來晃去,加深了雷干事的不安和憂愁。
回到家里,臨時來隊探親的妻子好一頓埋怨,說是軍區郝處長來了幾個電話,像有什么急事,雷干事不在他又不肯說出來,真是急死人了!雷干事一聽,想著轉業這事還不能跟妻子講,免得后院起火,滿盤皆輸。這樣一想,連聲說沒事沒事,索性趁著酒興倒頭便睡,心想天大的事且等明天再說,近來頗難入睡的他一會兒便鼾聲大作,看來酒真是個能改變人性情的怪東西。
第二天一上班,郝處長就在電話里捎來兩條好壞有別的消息,好的是那個戰士學習駕駛技術的事兒辦妥了,省了一大堆跑龍套的關系事兒。壞的是自己轉業的事,郝處長還沒打聽到準確消息,看來再不出手,就要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了。可是下了跑動的決心,心緒卻淡定不下來。一整天機關都在上政治教育課,雷干事老覺得漫長,既聽不進去半個字,又耐不住長長的課堂時間,真個是坐立不安!身心俱疲!
中午,雷干事抄近路去營區附近工行取了三萬元錢,這是他多年攢下的一筆私房錢,這會兒終于派上用場了。錢到手后,他用大號部隊信封小心地包好,心里陡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一個下午的激烈思想斗爭,他也沒有琢磨好“活動”的線路圖,到底是先找師部還是先找軍部呢?或者只找一頭,對此他難下決斷,一籌莫展。整整一個下午,政治教育課教員精彩的關于核心價值觀的說教在他看來味同嚼蠟,索然無味。晚飯時他三下兩下就對付了肚子,跟臨時來隊探親的妻子打了聲招呼,就邁上了盤山的林帶,這是他和機關的幾位死黨天天散步海闊天空的地方。今天有些蒙蒙細雨,只有陶參謀一人應約前來,打著一把綠花雨傘 ,身體單瘦的他一埋進傘中,就像一位逆風前行的佳人。 孑立山坡上看著陶參謀小心地踩著泥濘爬坡的樣子,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感激。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友誼澆灌,人生的花朵一定會枯萎無光的。他想不起這是哪位哲人說的話語,總之,連雨傘也懶得打的雷干事,此刻想起這句話的韻味,覺得格外受用,意韻悠長。
一見面陶參謀就劈頭蓋臉地質問:“你怎么還沒行動呢?還有這份散步的閑心啊,真不愧有大將風度呀!”“風個鬼,心里亂得慌啊,老虎咬青石正不知何處下牙為好哩!”見雷干事一副著急樣,陶參謀撲哧一笑,胸有成竹地點撥:“按干部科王干事的說法,師里轉業名單已報到軍里了啊,盡管沒人點出具體人名,但照以往經驗,從大伙的說頭上來看,你八九不離十上榜了,須知不會空穴來風啊!你還是以進為退,趕緊上軍部找人吧,也正好攀個將來進步的靠山哩。”“從哪里找啊,總不能瞎子撞門,走到哪里算哪里吧。”陶參謀捅了一下雷干事胳膊說:“軍里二號首長是軍區機關郝處長的老部長,有他從中穿針引線應無大礙,而軍里一號首長據說平易近人,門坎不高,而軍政治部主任是總部機關下來的,素來愛才重才,以你的文藝特長,應該沒有大問題!”他還鄭重其事地介紹:軍里一號首長司機是他侄子帶過的兵,可以從中協助。一番高論說得雷干事心花怒放,憑空添了不少信心。他趁興打通軍區機關郝處長的電話,暢談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得到了熱情回應,不一會兒就有了回話。經過郝處長在軍里的朋友打聽,雷干事還真“套”進了轉業程序,郝處長說軍里二號首長電話沒人接,給首長手機發了短信,說了雷干事家庭困難要求留隊的緣由,叫他主動上門去看看首長,相信會有一個好結果。真是好消息不掛單啊!緊接著陶參謀聯系的一號首長司機也有了喜訊:一號首長明天從基層部隊返回軍部,晚上應該在家,不過司機小王再三聲明,他只能暗中通報首長在家的時間地點,不能公開出面帶人進門。雷干事心想既然首長門坎不高,樂意與群眾打成一片,有沒人介紹也無所謂了。看到情況這么順利,他開心地擁抱了一下陶參謀,一路哼著小曲下山,陶參謀也應和著,山下燈火一片,高低不一的樓房像一排喜慶的燈籠,風中的雨聲鳥鳴格外溫柔動聽。
第二天下午,雷干事跟科長請了個事假,就興沖沖地趕去了軍部,好在軍部機關就在鄰市,一個小時車程,還算交通方便。軍部直工處的小老鄉林參謀早早等在汽車站,還專門從處里要了輛天籟型小轎車前來接站,讓人倍感溫馨。因雷干事在電話中打過招呼,林參謀沒向其他老鄉通報消息,直接詢問雷干事有何打算?是否找幾個老鄉喝一杯。這提議被雷干事一口回絕,開門見山說了因為此行任務的特殊,應當大大避免酒后形象不好的誤差率。他們在街邊小攤上草草吃了一碗拉面,就著車去一家大商場買了兩瓶XO,雷干事想首長們都是喝酒的,不會浪費心思兒,況且拿著一疊“核武器”,進門不偽裝一下太難為情。這么一想便很自然地把裝有三沓錢的牛皮信封塞在酒盒里,中間特地夾了一份個人簡歷,免不了把自己高調推銷一番,重點介紹了立功受獎和承擔大項活動文字保障及協調工作的光輝經歷,全部做成了一目了然的表格式簡歷,留隊愿望也僅有一條:因家屬兩地分居工作沒落實,家庭特別困難,個人熱愛部隊工作, 請組織重點照顧!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道出了這些天全部努力的注腳和意義所在。
軍直工處管著警衛連,首長的公務員都編在這個連隊勤務排,林參謀很快通過首長的公務員打聽到了首長所住的樓號。軍部首長住的都是單門獨院,一人一小棟,成排聚集,又互不干擾。他決定先找二號首長。畢竟軍區機關的處長打過招呼,辦事應該順暢些。雷干事趁著夜色出發了,心里突然有些不情愿,但在理智促使下又不得不前往碰碰運氣。首長大院門口排有崗哨,好在經林參謀提前招呼,有首長公務員帶路,一路倒是有驚無險,哨兵一陣盤問后順利過關,公務員再三說明,見了首長千萬別說他是帶路人。雷干事小聲地表示感謝,連說不會不會,你先回去,需要時再給你電話。二號首長的公務員把雷干事帶進首長小院后,便迅速離去,再三囑咐替他打好埋伏,預祝雷干事圓滿成功!雷干事理解地點點頭,徑直走到二號首長居住的樓前,再次產生了一種想抽身走人的沖動,轉念一想,為了個人和家庭的順利,自己不跨出去這一步,所有的良好愿望都會化為泡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按響了門鈴,一個好聽的中年女聲飄了出來:你好!請問是哪位?雷干事趕緊自報家門,臨了還不忘打出軍區機關郝處長的牌子,得到的答復是首長不在家,就不留客了。聽口氣答話的大概是女主人,看來她不讓雷干事進家的意思還很堅決。而他不敢輕易放棄,只好在門口徘徊著,進來一次不容易啊,想碰碰運氣看能否與首長巧遇。樓前一排整齊的樟樹煞是威嚴,黑壓壓的像哨兵,每棵樹下他都站了一會兒,感到時間真是難過。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輛小車亮著小燈進了院內,嚇得雷干事提著禮盒,急忙躲到了樹后。謝天謝地,車子在二號樓前戛然而停,看來是二號首長回來了,他趕緊向車子靠近,心想如果堵不上首長,進門就難了。只見在一個少校軍官的開門導引下,一個50多歲模樣的首長走下車來,盡管身著便裝,但雷干事還是認出了正是自己要找的對象,此前他見過這位首長的照片。隨著一聲“首長好”的問候,兩位都有些驚訝地在房門前轉過身來,估計是秘書角色的少校一個箭步擋在前面詢問:“你找誰?”“是軍區機關郝處長讓我來看一下首長。”聽到這話少校轉頭看了一下首長,首長并沒有讓客人進門的意思,而是開門見山地問雷干事有何事?這讓雷干事很為難,本來想進門后再說要求,看來是沒機會了,只好三言兩語地道出了來由。首長當即表態要他回去聽候組織安排,不要越級提要求,既沒說不能留隊,也沒說可以留隊。話語平緩,但已有送客的意思。雷干事趕緊向少校遞上禮盒,說是郝處長帶給首長的一點小意思。首長沒有明顯拒絕,倒是少校多事地伸手到里面摸了一下禮盒,當即告訴首長里面還有東西。這時只見首長很干脆地提高了嗓門:那不能要,退給小伙子吧!雷干事一聽這話,趕緊向院門口跑去,但還是被少校三腳并作兩步趕上了,無論雷干事怎么推讓,少校仍然強行把禮盒塞了回來,迅速轉身離去。隨著“咔”的一聲,兩位很快消失進了樓房,小車也亮著燈光一晃而過,讓雷干事好一陣發呆,半天沒回過神來。他很想將東西扔進樓內,但郝參謀囑咐過,一般首長拒絕的事,再三堅持反倒適得其反,想想滿腔子無奈,也只好悵然作罷。
因為心里不踏實,他決定再去一號首長家碰碰運氣,想著多找一位首長,事情只會更加牢靠。好在剛才那位公務員指明了一號首長和政治部主任家的樓號,這會兒按號找樓還不算費力。每棟樓前都有一個小院子,標明了樓號,靠近一看便一目了然。他恐慌不安地按響了一號首長家的門鈴,沒人答話,倒是很快出來一位戰士,詢問是否與首長聯系過,雷干事心想要說沒聯系肯定進不去了,只好說打過電話了。小戰士沒有進一步發問,徑直把他帶進了客廳,雷干事把禮盒放在了客廳門口。只見偌大的客廳里,首長獨自在看電視,鏡頭里的武打場面響成一片,他看到雷干事驚訝地詢問:“小伙子有何事?我們見過面嗎?”雷干事趕緊接上話頭:去年我們師正規化管理建設現場會時見過首長。其實那次會議雷干事只是一般保障人員,并沒與首長面對面接觸過。奇怪的是,首長卻沒再多問,雷干事趁機報告了要求留隊的理由和愿望,沒想到首長爽快地答應會問問情況,讓他回去安心工作。首長又接著問了問部隊的管理情況,時間不長,氣氛很好。但出門時首長發現了禮盒,硬是讓雷干事帶著出了門。他覺得揣著禮盒走出首長小院太打眼,想著多找一個人就會多一條路,便鬼使神差地來到政治部主任樓前,按響了門鈴,沒想到還沒等報家門,就被首長在電話里一頓狠批,只好悻悻離去。走過小院門崗時,雷干事臉燙得好像發燒。在軍部門口,表情復雜的他與林參謀打過招呼后,連夜返回了師機關,他把禮盒鎖進了辦公室的壁柜,才怏怏回家。妻子以為他加班,沒表示任何疑問,一切相安無事,探親這段,家中生活平靜如水,只是雷干事內心里仍然波瀾壯闊,但又不便與妻子說道太多,其中苦澀滋味只能深埋心間,平常情緒著實不高,親熱自然少了許多,好不容易碰到妻子前來探回親兒,卻是浪費不少歡樂時光。
第二天,陶參謀主動跑到辦公室來串門,聽了雷干事說的情況,認為盡管禮品沒送出去,但個人要求已經通了天,應該會有好結果。他頗有感慨地說,看來,“老轉”的“圣經”將會再一次發揮神一般的巨大威力,天地傾覆不過眨眼之間的事兒哩。看到他這么樂觀,雷干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說啥好。
其實無論干部思想如何活躍復雜, 輿論暗流私下里如何洶涌澎湃,單位都像一塊閃閃發光的平面鏡,平靜如水風波無痕,任歲月的鳥兒穿來穿去,啁啾無聲。機關就是這樣,比四平八穩的老人還要練達。師里按照黨委部署,這當口各科室正緊鑼密鼓地籌劃新年度工作計劃,展望未來,到處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盡管一些不想轉業的干部心力交瘁,但明里也沒人出頭冒泡。這時傳來了轉業干部復議的消息,聽說一些人留下來了,又新補進去一些人,到底自己有沒有從名單上撤下來呢,雷干事無從知曉,通過軍區機關郝處長再次打聽,也沒探出什么名堂來。但人員有調整總是好事,總比一成不變的好,調整了就有一份希望嘛。也就是在這節骨眼上,機關“小靈通”劉干事透露,“老轉”在轉業干部復議時又上榜了,成了三進宮的“油條渣”!可大伙都認為,對于“老轉”來說, 三進宮四進宮都無所謂,他像一個道行高深的仙人,無論風險多大,總能絕處逢生,遇兇化吉。雷干事想到自己一直是個運氣很差的人,正營五年了還沒入團,一起畢業的同學都快調副師了,人生坎坷良多,命運真是無常啊!想到這兒雷干事不敢馬虎,連夜硬著頭皮走訪了師里兩位主要領導和自己的政治部主任,都無一例外地吃了閉門羹,既沒從誰那兒得到半點肯定的答復, 也沒從誰那兒得到半點否定的暗示,一個個閃爍其詞,大道理倒是說了不少。無非改革之年,多事之秋,體制編制調整,難免要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每一個黨員都要無條件服從大局需要,聽招呼守紀律,爭做部隊楷模。說得人心神不寧的,反倒久久平靜不下來。
在這種有喜有憂的氣氛中,大家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新年的喜慶勁兒還沒完全散去,就傳來了“老轉”和雷干事雙雙轉業的消息。個中原因撲朔迷離,有的說他們都是戰士提干出身,文化底子不適應部隊發展需要;有的說他們上下活動不得要領,菩薩找多了反而失靈;也有的說他們在地方另有高就,主動要求轉業做了激流勇退的英雄,總之說法眾多,莫衷一是。
很快,迎春花就開遍了大街小巷,“老轉”和雷干事正式確定不再上班了,政治部熱熱鬧鬧地早早開了個歡送宴會,師長政委破例親自光臨,領導說了很多熱情洋溢感人肺腑的話,氣氛一片大好。兩人很快淡出了大家的視線,人有時倒是能看見從營區大院進出,偶然見面再也沒人問過他們的感受,他們的表情也顯得平靜踏實,看不出有什么不安的情緒。但大家還是有些異常的感覺,感到不光是內心世界,還有外部交往, “老轉”和雷干事都在日漸遠去。
大家過去常說的老轉“圣經”,現在已沒人念叨了,都說還不如一塊狗皮膏藥,但真正的靈丹妙藥又在哪兒呢?逢事遇險也沒人說得清。營院里的樟樹一如往昔,墨綠的葉片上看不出春夏秋冬的變化。而墻角的月季花還是那股熱鬧勁,棵棵披紅掛彩的,該開的時候轟轟烈烈地開放,該謝的時候連片成朵地凋謝,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知是遵循著時間的輪回規則,還是大自然的新陳代謝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