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與回歸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路遙就是這樣一個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人。他的一生猶如“流星”、“花火”一般，平凡但充滿苦難，短暫卻不失壯麗。他就是文化界中的“修行者”，經過短暫、曲折、坎坷的人生旅程后，終使他大徹大悟，明白人生的路程該怎樣走才不至于追悔莫及。而這時的他也走到了生命盡頭，帶著對人生無盡的思考飄然逝去。在他短短的十幾年間，《平凡的世界》、《人生》、《驚心動魄的一幕》等作品相繼橫空出世，給“萬馬齊喑”的文學界帶來了具有濃郁陜北地方氣息的作品，一舉奠定了他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可以說，路遙的小說創作帶有自傳性，是他對于以往歷程的回憶和對人生思考的總結。因此，我們嘗試著從其代表作《人生》的小說情節出發，再結合他的人生經歷，便能大致體會到路遙掙扎與堅持、逃離與回歸的心理走向，便能尋找到他選擇的人生道路到底是什么。

有我之境：路遙與小說

“童年，不堪回首，貧困饑餓，且又有一顆敏感自尊的心，無法統一的矛盾，一生下來就必須去面對這種現實……三四歲的時候你就看清楚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并且明白，要活下去，只有靠自己……明白了獨立做人從此刻就開始了。”——路遙

現代心理學認為，人在童年時期便具有了社會意識與社會屬性，它決定了個人后期的性格、思想、情感、行為等的發展，這使得童年成為人一生中關鍵的發展時期。童年中的社會屬性潛伏于人的意識中，早期輕易不會被人們感知到，但在后期就會影響著人的行為，也會影響到人性格、思想等的走向。

因此，路遙苦難的童年情緒記憶，既是他思考人生、進行文學創作的源泉，也從根本上影響了他的性格、思想、情感、行為的形成。路遙的童年記憶無疑是痛苦的。他出生于陜北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從“落地”那天起，他便接受著來自生活與精神的雙層壓迫：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與父母以及其他孩子的打罵。及至七歲，由于生活的壓力，父母將他過繼給了伯父母。跟著父親走完一百多公里的山路，這使他“明白了獨立做人從此刻就開始了”。

童年時期的這種創傷和體驗，讓路遙逐漸形成了既自卑、懦弱、敏感而又自尊、自強、自立的復雜性格。這種性格一方面使他在社會現實生活中漸漸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歸屬感、安全感，促使他產生逃離現實的心理趨向；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激勵其通過自身的努力奮斗來改變生存現狀，逐漸找回真實的自我。這種矛盾的性格呈現出“螺旋式”上升狀態，推動著路遙不斷地改變人生、思考人生，并最終找到人生正確的道路。

“中學時光”：美好回憶

“他徜徉在這親切熟悉的地方，過去生活的全部事情都浮現在眼前了，手風琴的醉心的聲音，學校運動會上的笑語喧嘩……當年同學們的臉龐一個個都歷歷在目”。

——《人生》

在高加林的人生履歷中，中學時光無疑是最美好的。在這里，他可以學習知識、暢談詩歌，可以暢想未來、憧憬美好的生活，可以擺脫“腳踩黃土”、“戳牛屁股”的農民生活，甚至還可以收獲美好的愛情、擺脫命運的束縛。高加林的中學時光其實也就是路遙對他上學經歷的美好回憶。與高加林一樣，路遙的心里一直存有“擺脫命運、出人頭地”的想法。李天芳（路遙的朋友）寫道：“路遙拼力搏擊的一生中，潛意識里一直有個支撐點，那就是要完全徹底地擺脫苦難和貧窮的童年帶給他的諸多屈辱和陰影……”。上學，給了路遙擺脫命運的機會，而文革更使他將“改變命運”的強烈愿望寄托給了那場運動。中學造反派頭頭、收獲女知青的愛情，這所有的都使他看到了人生命運轉折的曙光。然而，這美好的希望卻隨著“文革”的結束戛然而止。

此時此刻，路遙肯定處在極度悲憤、絕望的內心活動中，我們可以從小說開頭高加林被人頂替教師職位后的環境描寫、人物活動、心理描述中深刻地體會到。《人生》的開頭就是從“大暴雨就要到來了”的環境描述中開始的，初讀《人生》的讀者會下意識地認為：“噢！這也許是一出悲劇吧”。當我們掃過第一章的時候，讀者的態度就會更加堅決：“唉！對于高加林來說，這就是悲劇”。路遙的心態何嘗不是如此？當他求學不能、求愛不成的時候，也會像高加林一樣逃跑似的從學校跑回家里。

“三星代課”：回到現實

“誰？誰！再有個誰！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鋪蓋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頭蒙起來。

——《人生》

“三星代課”事件將高加林徹底從校園理想狀態中拉回到了農村現實中，從此高加林面對的將不是詩歌、世界、理想，而是黃土、耕牛、農民。在這個過程中，高加林經歷了“憤怒→絕望→消沉→振作→受虐→麻木→習慣”的適應過程。這其中既有對社會不公的反抗，也有對社會現實的無奈；既有短暫的振作與奮斗，也陷入了長久的麻木與習慣。其中高加林的“受虐、自殘”情節讓我們記憶猶深。

“他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了個精光，也不和其他人說話，沒命地挖起了地畔……泡擰破了，手上很快出了血，把镢把都染紅了，但他還是那般瘋狂地干著。”

——《人生》

此時的高加林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思維已經被無意識中的“挖地畔”所代替。因此，“泡破了”、“出血了”、“染紅了”對他來說是毫無知覺的。弗洛伊德認為：“人類的很多行為都是由無意識過程支配的。”這種無意識通過表現為沖動與欲望，它是個體體驗泛化到人的無意識結構中并且潛伏下來。這種意識雖然無法被感知，但卻具有支配個體行為的強大力量。路遙在文學創作過程中時常被這種無意識牽著走，陷入到一種“嘗盡人間苦難”的受難情結中而無法自拔。他把這種情結加到了高加林身上，甚至于其他小說中諸如孫少安、孫少平、田潤葉、馬建強等主人公的身上也有“受難情結”的故事描述。這種“受難情結”源于路遙困窘、屈辱的童年時期記憶，這使他的人生體驗不同于其他人，因而在小說中的情節設置也異于常人。路遙希望通過“苦難情節”的設置來治療童年的心理傷口，通過“鳳凰涅槃”似的受難來表達自己的人生態度：即使身受苦難也決不放棄心中理想的家園。

“鄉巴佬”：悲劇與轉折

“這些鄉巴佬，真討厭！”那婦女又罵了一句。高加林這下不能忍受了！他鼻根一酸…他對這個婦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憤恨心理。

——《人生》

“鄉巴佬”的刺耳回音重新點燃了高加林本來沉寂了的反抗心理，為他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進城工作、盡力提高社會地位的后續動作埋下了“伏筆”。當然，也正是因為這三個字，使得小說的篇章進入了“愛情悲劇”片段。我們認為，“鄉巴佬”的情節描寫并不是偶然，而是源于路遙內心深處的自卑心理，進而引發出的非常態的自尊、自強行為。路遙苦難的童年生活，讓他處于極度敏感與自卑當中，而“鄉巴佬”猶如把利刃一樣刺進了他的心里，觸碰了他內心的底線，使他不由自主地產生“憤恨”之感。

其實，在路遙的人生經歷中，也許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地發生。而每一次的發生不僅不會使他更加懦弱，而是更加的強大，更加渴望“出人頭地”。這種渴求在小說中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高加林借助二叔的影響進城當了通訊員，使他的人生180度大轉彎。而進城后的高加林則表現出了不同于常人的工作熱情。懷著好好工作、搞出成績、早日入黨的目標，高加林很快就投入到了抗洪救災報道第一線，表現出了一個合格通訊員所具有的素質。

文學家心中的傷痕固然不堪回首、記憶猶深，但正是這種刻骨銘心，才使得這段記憶傷痕積聚起大量的情感。一旦打開這種“情感閘門”，其勢之猛，就如“廬山瀑布落下九天”一般，甚至于作家本身都無法阻擋。而這種夾雜著意識與無意識內容的情感宣泄，最終卻會成為一段酣暢淋漓、動人心魄的文字描述。

由于家境的貧窮，路遙自小就清醒地認識到：“要活下去別想依靠別人，只有靠自己。”因此，不管是路遙個人的求學奮斗史，還是文學中他所創作的主人公形象，都不約而同地具有一種強烈的奮斗精神。在路遙看來，這種奮斗就是做到“最好、最優秀”：高加林上學時是優秀的學生；回到農村他想成為最好的農民；再次進城他要成為最優秀的工作者。他自始至終向世人傳遞一種信息：他要成為生活的強者。

與此同時，在小說架構中，不同人物的奮斗史既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承載著路遙所要表達的一種生活態度與正能量。也正是因為這部分內容的存在，才使得作品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升華，引起了眾多讀者的共鳴。

黃土與巧珍：偉大的回歸

“他匆匆走過沒有人跡的街道，步履踉蹌，神態麻木，高挑的個子不像平時那般筆直，背微微地有些駝了；失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沒有一點光氣。”

……

高加林一下子撲倒在德順爺爺的腳下，兩只手緊緊抓著兩把黃土，沉痛地呻吟著，喊叫了一聲：“我的親人哪……”

——《人生》

高加林的人生猶如“夢游”了一場，當他灰頭土臉、徹底敗下陣來的時候，他才深刻地體會到：應該堅持什么樣的生活原則；什么樣的人對你最真誠；什么樣的人最愛你；什么樣的幸福才是最應該珍惜的；什么樣的生活態度是你最終要回歸的。高加林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是追悔莫及，巧珍早已嫁作他人婦。人這一生中，值得后悔的事情可以有很多，但路遙卻選擇了“愛情”這一人類永恒的話題，這是他文學創作的高明之處。再加上，高加林拋棄劉巧珍的橋段與秦腔中的經典劇目《鍘美案》有些近似，這在無形中刺激了廣大老百姓心中的人倫道德，升華了小說的思想性與藝術性。因此，這一出近似凄美的“愛情悲劇”給我們以具體的表象沖擊，引導我們珍惜感情，莫做后悔事，莫吃“后悔藥”。

可以說，劉巧珍與德順爺爺代表的是廣大的勞苦大眾，他們“寄托了作者對養育我的父老、兄弟、姊妹的一種感情”。長久以來，路遙深陷傷痛與感恩、回歸與逃離的矛盾心情當中。其實，在路遙的童年記憶當中，充斥的不僅僅是刻骨銘心的傷痛，還有陜北的黃土地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伯父母給予了路遙無私的愛，使他至死都不能忘懷。此外，還有許許多多質樸的鄉親，都使他記憶深刻。因此，這種混合著痛苦與感情的童年記憶，促使路遙在“決定了愛的同時還有‘逃離’”。但不可否認的是：高加林是幸運的，路遙也是幸運的。他們在經歷了人生種種磨難后，最終清醒地認識到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生活才是他們應該記憶與回歸的。

總之，路遙用自己的人生以及創作的《人生》，或許能給彷徨中的青年指明前進的道路：當站在人生岔道口時，應堅持生活原則，堅持不懈奮斗，懷揣感恩之心，體驗幸福之感，選準道路，走好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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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路遙. 關于《人生》的對話.轉引自：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c5c97c90100cc7e.html

[14]孫蓉.逃離與回歸——路遙創作心理走向研究[D].延安：延安大學，2010（6）.

作者簡介：

錢 英（1977— ），女，漢族，貴州織金人，畢節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