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均擁有獨特而超然的地位,其獨特的文學魅力數千年來為人津津樂道,究其原因在于莊子能破除文學與哲學的樊籬,寓深沉的生命哲思于浪漫的詩意言說,將超現實的藝術形象和嚴密的邏輯思維融為一體。對莊子文學品格成因的討論,一般多從地理環境和時代背景等方面入手,其整體的研究思路值得肯定,但研究者往往以偏概全,得出莊子文學是單一文化產物的結論,或主張楚文化說,或主張宋文化說,或主張齊文化說,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此等結論均有一定的歷史依據,但難以服眾,依筆者見,莊子的文學品格應是多重文化基因復合的產物。
殷商文化的遺民
關于莊子的文化基因,首先需要討論他的籍貫故里。對此典籍中最早、最權威的記載是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所說:“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1]司馬遷雖然明確指出莊子是蒙地人,但并未指明其為何國人,致使后世學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總體而言,兩漢時期學者如西漢劉向、東漢高誘、班固、張衡多主張宋人說,其后魏晉皇甫謐、初唐成玄英、南宋陳振孫、林希逸亦持此觀點。[2]
作為周朝的三恪之一,商王紂庶兄微子啟被周成王封于商族祖地河南商丘,國號為宋,以“興滅國,繼絕世”。宋國其實是周王朝為了顯示對前王朝的敬重,特意留給殷人以“奉其先祀”的封國,這使得宋國在周朝列國中變得極其特殊。作為周天子治下的封國,宋國“自天下言之,則侯服于周也”,而作為殷商的后人,宋國子民則“自其國人言之,則以商之臣事商之君,無變于其初也”。所以宋國文化的本質是殷商文化,其民俗民風具有強烈的殷商遺風。
殷商盛行神巫文化,而且是其最為發達的時期,這使得宋國子民作為殷商文化的遺民繼承了殷人喜好巫術、敬重神鬼、崇尚玄想的藝術氣息和超現實的文化氣韻,這種文化傾向與當時周朝占統治地位的主流文化周文化具有比較鮮明的分別。作為史官文化之祖,周文化崇敬天命、尊祭祖先、喜好事功、講求實用、重視歷史、崇尚理性。兩種文化矛盾在宋國得到集中展現。殷商文化散發著神秘的自然氣息,周文化則是理性的禮樂文化。宋國作為周王朝的屬國,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依附周文化,但作為殷商后裔,卻又在更大程度上抵御著周文化,極力保留著殷商文化的特色。
西周時期,宋國尚能保持三恪的地位,而東周以后,禮崩樂壞,夾在大國諸侯間的宋國受地緣政治的影響,不時遭受爭霸戰爭的侵擾。宋襄公雖能斡旋于晉楚之間,成就春秋霸業,其主盟天下諸侯的用意不外乎復興殷商,但其實力卻難與齊桓公、晉文公等比肩,宋不過是一個中等的諸侯國罷了。到了戰國時期,七雄并立,宋國與齊、楚、魏、趙等強國接壤,在諸雄的廝殺下,不斷地割地,國力日漸衰落。作為一個在大國政治的夾縫中生存的弱小國家,宋國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險。與此同時,宋國內部的統治集團卻在不斷地自相殘殺,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弒君逐兄事件。內憂外患的宋國給人民帶來的是無盡的戰爭苦難,經常出現“易子而食”的現象。而莊子時期的宋國國君正是其末代國君宋王偃,他并不是宋國的合法繼承人,而是通過戰爭攻襲其兄剔成自立為君的。在其治內,宋國曾經屢次發動對外的擴張戰爭,攻打齊、魏、楚三國,與強鄰結怨。宋王偃的對內統治同樣殘暴,他“射天笞地”,招致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終于在宋王偃四十七年,齊、魏、楚三國結盟伐宋,殺王偃,三分宋地而滅之。宋的滅亡固然有宋王偃荒淫統治的個人因素,但更多應是自東周以來大國殺伐的必然結果,而齊、魏、楚三國卻打著仁義之師的旗號,通過討伐“桀宋”,將宋國滅亡瓜分。這種亡國之痛讓莊子看透了戰爭時期“禮樂文化”的虛偽本質,產生了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和對現實的深刻反思。他構建了自己的“至德之世”、“建德之國”,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與鳥獸為伍,與萬物共存,逍遙于天地之間,遵從著自然的本性,感應著生命的意義。這種生命觀滲透著濃重的殷商文化色彩,從這個層次說,莊子是殷商文化的自覺繼承者,是殷商文化的遺民。
荊楚文化的契合者
殷商文化是青銅文化的杰出代表,對殷商文化的繼承使莊子思想透露出厚重的幽古之意,而莊子哲學絢麗、浪漫、熱烈的文學外衣則是荊楚文化所賦予的。
對莊子籍貫的考證,至北宋以來方出現楚人說,但因其主張者在文學史上多是舉足輕重之人,故楚人說影響甚大。如北宋王安石、蘇軾均持此觀點。南宋朱熹更是主張“莊子自是楚人”,依據便是“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問”。[3]這種推斷不過是想當然,他們主張的蒙城在安徽蒙城,漢朝時稱為山桑,和莊子出生地河南商丘一帶的蒙澤并不是同一個地方。
莊子不是楚人,但其文學風格卻深受荊楚文化的影響,這既是楚國不斷向北擴張,南風北漸的結果,也是商宋文化與荊楚文化彼此交融、相互契合的結果。荊楚文化與商宋文化有共同的文化淵源,均與殷商文化相關,這是兩種文化可以融合的基礎,但是二者仍存在一定的差別。商宋文化是殷商為姬周所滅后,為存其宗廟而特意保留下來的。周將殷商的宗室封于其祖地河南商丘,是為宋國。宋人為殷商遺民的身份使得宋文化得以保留了殷商文化的傳統,但受制于周朝的現實又使得宋文化在與周文化的對抗中不自覺地接受周文化的影響。所以商宋文化同時兼具殷商文化尚巫喜玄的浪漫精神和周文化崇理重思的現實主義,作為被姬周文化改造過的殷商文化,它與單一的殷商文化是有區別的。
荊楚文化則與商宋文化有不同的發展際遇。楚人的先祖屬于祝融部落,在殷商時期居于朝歌的南方。先祖季連的后人鬻熊曾經做過周文王的老師,對于周滅商有輔佐之功,他的曾孫熊繹在周成王的時候,被封為蠻楚之地的子爵,即楚子,成為楚國的開國始祖。熊繹率領部族,篳路藍縷,跋涉山川,成為漢江流域最早的開創者。在創業的過程中,祝融部落與南方的三苗九黎不斷融合,發展壯大。熊繹時楚是地位低下的蠻夷小邦,要時刻謹記“以事天子”。通過多年的艱苦創業,至熊通時,楚國完成了對漢江流域眾多姬姓小國的兼并,成長為南方大國,在得不到周平王冊封的情況下自立為王,并發展出一套有別于中原文化的荊楚文化,成為南方文化的濫觴。
荊楚文化由于楚國國力的日益強盛,因而并沒有受到周朝禮樂文化的壓制,而是在與姬周文化的分庭抗禮中不斷壯大,它不以中原文化所稱“荊蠻”為恥,堅持“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其個性張揚自由。楚國處于瀟江漢水之間,具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神秘莫測的神農架和變化無窮的巫山云雨,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滋養著楚人的社會風俗、思想傳統與生活習慣,相對復雜惡劣的生活條件使楚人不會像中原人那樣接受刻板的禮樂教化,因而“遠為濃厚地保存了原始氏族社會的許多傳統”。[4]
荊楚文化與商宋文化一樣散發著神秘的自然氣息,濃郁的原始宗教氛圍滋養了楚人豐富的想象力,這種浪漫的超現實主義文風更適于莊子幻游思想的表達。莊子文學大量采用了楚地的神話傳說,并且對神話世界進行了系統的歸納和改造,同時使用了許多楚地的方言俚語和特有稱謂,如《逍遙游》中的“蜩”、“學鳩”等,這些都是莊子文學深受荊楚文化影響的明證,也是后人誤認為莊子是楚人或者認為莊子文學直接源于楚文化的錯誤思想的主要誘因。
荊楚文化與商宋文化比較,具有細微差別,它更加注重文思情采但理性精神相對較弱,是浪漫的,但也是非理性的,所以真正能代表荊楚文化的是屈原等人的楚辭。當我們分析屈原的汨羅投江甚至是項羽的烏江自刎時,體味到的就是荊楚文化悲壯因而也是非理性的因素,而這恰恰是與莊子文學要表達的思想主旨背道而馳的。莊子不過是借助荊楚文化的文學意象來表達對個體生命自由的追求,用這種蔥蘢玄想和瑰麗辭采來超脫萬物,忘卻生死,達到自在逍遙的理想境界。從這種層面上,莊子文學與荊楚文化也是契合的。
燕齊文化的吸納者
荊楚文化為莊子文學披上了絢麗的文學色彩,而燕齊文化則賦予了莊子文學海納百川、氣吞萬里的文學胸懷。
關于莊子的籍貫故里,除了宋人說和楚人說外,亦有齊人說,這種說法源于南北朝時陳朝的釋智匠編撰的《古今樂錄》,該書為一本樂書,其對莊子籍貫的考證可信性并不高,故不必為求標新立異認為莊子為齊國人。事實上,宋國是被魏、楚、齊三國所滅(一說為只被齊所滅),而宋王偃死在了魏國,而之后一段時間莊子就去世了,可見莊子死前不久宋國才滅亡,怎么可以輕易言說莊子為齊人呢?最多不過是“生為宋人,死為齊鬼”罷了,故本文仍堅持莊子宋人說。
莊子不是齊國人,但這并不意味著莊子與齊文化毫無關系,宋國作為一個與齊、楚等國毗鄰的弱小國家,不僅受到了楚文化的影響,而且也受到了燕齊文化的影響。
燕齊文化是典型的沿海文化。戰國時期的齊國疆域遼闊,“南有泰山,東有瑯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山東半島的自然條件使得燕齊之地時常發生海市蜃樓的現象,聚而成形,散而成氣,來去無蹤,變化不定。這種幻象在當時無法用科學解釋,致使燕齊文化與荊楚文化一樣盛行神仙傳說,幻想海上住著不死的神仙。如《山海經》內就對蓬萊、方丈、瀛洲等三座仙山進行過詳細描述,齊威王和燕昭王都曾派出船隊赴海尋仙。燕齊濱海之地成為方士文化的中心,這與當地特殊的地理環境有直接關系。莊子顯然對這種傳說心向往之,在他的寓言里記載了大量神人、真人、至人、圣人所具有的神通,如《大宗師》里所說的“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逍遙游》里轉引《齊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又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這些都說明莊子深受盛行神仙傳說的燕齊文化的影響。
燕齊文化與荊楚文化都是神仙傳說的發源地,對莊子都產生了深刻影響,但細細品味仍可分辨出燕齊文化的波瀾壯闊與荊楚文化的煙波浩渺間的區別,這種動輒“水擊三千里”的胸懷氣度是處于瀟江漢水間的荊楚文化所難以具備的。
莊子除了從燕齊文化中吸收了神仙傳說的奇幻色彩,涵養了“游乎四海”的文化胸懷外,更直接吸收了齊文化的貴齊論,發展齊物論,完善養生全性說。莊子主張“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因而人應該順應自然本性,遵從天德,而不能對人的自然本性殺伐而任意妄為。總之,莊子的齊彼此、齊是非、齊物我,進而萬物齊一、等卻生死的生命觀念與齊國的稷下學者如彭蒙、田駢、慎到等人的貴齊論具有明顯的思想淵源。
綜上所述,莊子文學的特質不是某種單一地域文化的產物,而是戰國時期在生產力提高和戰亂頻仍的背景下,以被姬周文化改造過的商宋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文化、以荊楚文化為代表的南方文化和以燕齊文化為代表的海洋文化三者彼此激蕩、相互交融的文化產物,是多重文化基因的復合。
參考文獻:
[1]司馬貞.史記索隱[M].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2144.
[2]刁生虎.莊子文學新探:生命哲思與詩意言說[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67.
[3]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二五[M].北京:中華書局,1986:2989.
[4]李澤厚,劉綱紀著.中國美學史(先秦兩漢編)[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349.
作者簡介:
田鴻雁(1972— ),女,河北保定人,碩士學位,河北大學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學。
宋學文(1976— ),女,河北保定人,碩士學位,河北大學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