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初創性

《紅樓夢》是曹雪芹于18世紀中葉創造的一個人間奇跡。自它誕生之日起，就以其豐富而深邃的文化底蘊成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象征。《紅樓夢》當然不是傳統文化的科普讀物，它的文化底蘊在于作家極其真實、生動地描寫了18世紀上半葉——積淀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封建末世的全部生活，故而堪稱中國封建社會的一面鏡子，一個縮影，一部百科全書。它的意義和影響非凡，本文就其初創性作一闡述。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是用語言創造的世界，亦即用“人為符號”創造的雖無影無聲卻充分具象的人生樓閣。它在繼承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宋元以來通俗小說優秀傳統的基礎上，以其所創造的高度逼真，氣象萬千的人生世界所獲得的巨大而永久的審美價值，成為中國小說文學難以征服的頂峰。它的初創性尤為顯現，具體表現在：

從中國小說的發展軌跡來看，它既為中國古典小說作了總結，又為近代中國小說開辟了先河。縱觀中國神話小說出現以來的各種小說，無不脫胎于包括野史雜傳在內的史傳文學。它們除依賴史傳文學提供創作題材外，還采用了史傳文學寫人寫事的手法。當然不能否認它們之中的一些作品也“取材于近世”，反映了當代生活，也吸取了通俗文學中的表現手法，如在富有戲劇性的故事情節中表現人物等。話本小說從民間產生后，推動著小說產生了兩大審美變革：審美對象多為中層普通群眾，特別是市民階層；審美形式更加通俗化，尤其是語言的口語化。元末明初，在講史話本的直接影響下所產生的章回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為中國小說美學寫下了光輝的篇章，并把中國小說的創作推進到一個新階段——歷史傳奇時代。明中葉，《金瓶梅》的問世，是唐傳奇以來，包括宋元話本、明人擬話本等許多短篇小說中大量描寫世俗社會，家庭離合類題材作品的一個合理發展，從而為中國的小說創作開辟了一個新時代——社會寫實時代。這個時代有《金瓶梅》奠基，中間經過“才子佳人”小說的添磚加瓦，到《紅樓夢》筑起大廈，成為中國古代小說史上最美好的時代。它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人們對小說的看法：小說既不是“叢殘小語”、“街談巷語”，也不是“正史之補”、“羽翼經史”，而是從情理出發，以散文體敘述事件，摹寫人生的語言藝術。在《紅樓夢》之前，我國古代名著多多少少都受著“經史”的約束，不敢大膽地從社會生活——特別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取材，進而從生活實錄的“真”獲得藝術虛構的“假”，再從這種虛構的“假”，求得更高層次的“真”。《紅樓夢》做到了。它真正堅持了小說文學的真假藝術辯證法，從而真正開辟了近代小說的先河。

從小說的題材內容、描寫對象看，《紅樓夢》在小說史上不僅是內容上的革命，更是世界文學史上的革命。它第一次把普通人的生活和命運、歡樂和痛苦作為描寫對象和內容，這是近代小說區別于古典小說的重要標志之一。曹雪芹把生活本身作為自己所要描寫的對象，做到藝術真實來源于藝術真實并接受生活真實的檢驗。在創作中把一切事跡原委都以符合人生的真相來確定材料的取舍，同時書中的細節真實也被作者提高到至關重要的地位。他不僅用自己的創作實踐證明了細節真實描寫的重要性，而且在如何運用細節描寫現實生活的真實上為后世提供了豐富的經驗。為后世作家表現人物感情、刻畫人物心理提供了十分廣闊的藝術空間。這不僅是對小說藝術的繼承與革新，也為其他藝術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借鑒。

它既超越了出現在封建社會前期的志怪小說宣揚天道有常循環報應的思想，也突破了出現在封建社會中期傳奇小說宣揚的懲惡勸善的框子。《紅樓夢》以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愛情悲劇為中心，全面客觀真實地再現了我國古代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康熙盛世的種種罪惡及其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諸如物質生活上的奢侈腐化，精神生活上的荒淫墮落，隨著封建制度和倫理綱常的逐漸解體而使封建家庭成員人心渙散以致相互敵視，加之奴婢們要求自由的斗爭和叛逆者不愿繼承祖業的沖擊，從而展示出貴族社會“五世而斬”的歷史命運。叛逆者和奴婢們為維護人生自由和婚姻自主的斗爭，以及一批年輕女性所代表的青春、愛情、生命之美以及這種美德的毀滅，寫出了一出徹底的人生悲劇。作者在揭示貴族社會走向崩潰的必然趨勢及其在崩潰中制造的人生悲劇中，對封建末世的一些根本性制度，諸如官僚制度、科舉制度、婚姻制度、奴婢制度、宗法制度以及封建倫理道德及其指導思想程朱禮學，展開了深入的揭露和批判。在批判舊制度的同時，也謳歌了新的人生理想。作者感覺到現實生活中開始萌生了一種新的時代要求，即對于自由、民主、人格獨立、個性解放的要求。這一要求體現在作品一大批人物形象中，主要是大觀園中未出嫁的小姐和被奴役的丫鬟身上。作者熱情歌頌那些敢于反抗的新一代和有著純潔善良性格的被壓迫婦女。贊揚了她們所追求的美好自由的愛情和憧憬的理想生活。尤其是對賈寶玉和林黛玉建立在叛逆思想基礎上的愛情的謳歌，表現出一個真正藝術家的勇氣。

在封建社會的后期，社會的現實生活和時代思潮，都在懷疑當時社會制度的合理性。曹雪芹作為那個時代的代表作家，才有可能勇敢地站出來對當時社會進行無情地揭露與批判。曹雪芹就是完成時代所賦予的這個偉大任務的天才。

從人物性格的塑造來看，曹雪芹首次把小說中的人物性格由單一的“扁形”發展到復雜的“圓形”。看一部小說是否具有時代意義，主要看他所描繪和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否具有典型性。因為人物形象是作品內容構成的重要因素，也是組成作品形象的主體。任何一部小說總是通過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之間關系的描繪來客觀真實地再現當時的現實生活，典型人物描寫是小說創作過程中的重要環節和中心環節，情節描寫、環境描寫、細節描寫等，都是為人物的刻畫服務的。小說人物形象是類型化還是典型化，這是區分古典小說和近代小說的重要標志。從小說發展史的角度觀察，類型化與典型化是先后出現的，是由當時的社會生活以及人們對自身的認識所決定的。類型化的特點是共性淹沒了個性，個性服務于共性；典型化則是用個性體現共性，共性服務于個性。類型化人物是道德化的，好就絕對好，壞就絕對壞。典型化人物是生活化的，性格豐富而復雜。作者在《紅樓夢》中從來就不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對肯定人物，肯定中有否定；對否定人物，既有否定也有肯定。對否定的人物，反而寫出外在的優點；對肯定的人物，反而寫出許多外在的缺點，把人物的本質隱藏在這些優點或缺點的背后，讓廣大讀者去思考、體會。打破了過去那種惡則十惡不赦，美則十全十美的類型化模式，完全按著現實生活中的真實面貌去刻畫塑造人物。所以在《紅樓夢》中，人物不再是扁形人物，亦即簡單的好人或壞人，也不是忠良、賢臣、奸賊、虛偽等封建道德理念的象征，而個個是多角度、多棱角、多變化的豐富復雜的真實圓形人物。例如賈寶玉把讀書做官的人視為“國賊祿蠹”，尊重女性，否定男尊女卑，但作者并不因此諱飾其作為貴族公子的劣根性，安富尊榮的生活使他在生活上變得懶散、無聊和空虛，更不用說調戲金釵，對襲人初試云雨情，吃女子嘴上的胭脂等下流行徑。對薛寶釵的人生觀是持否定態度的，但對她的聰明美麗、博學多識、豁達大度、堅持操守、樂于助人、少女特有的感情風韻，卻給予了肯定。薛寶釵是一個自覺地奉行封建道德而又不自覺地受其毒害與腐蝕的少女。她的所作所為的根本出發點，不在于個人品質上的善與惡，而在于她背后的一套舊的思想體系。由于薛寶釵以其正統思想借機勸導寶玉，這就使寶玉與她生分了。林黛玉卻從來不說仕途經濟之類的混賬話，從來不勸寶玉走讀書上進、立身揚名的道路。這種叛逆思想的光華竟掩蓋了她纖弱多病、多愁善感、尖酸刻薄之類的壞毛病，使寶玉和黛玉互相視為知己，并建立起純潔而堅貞的愛情。因此，盡管在家世利益的撮合下，寶玉和寶釵結成金玉良緣，寶玉寧可懸崖撒手，去過冰冷的寺院生活，而不愿與寶釵成為終生伴侶。

人物性格就其本質來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即在人與人的聯系中表現出來。每一個方面的聯系都在表現著性格的一個方面，許多側面的總和，就是性格的全部。譬如王熙鳳因為她在賈府的特殊地位和出身以及她與外界社會各種各樣人物有著廣泛的接觸和聯系，使得她成為小說中最活躍的一個人物。協理寧國府，體現了她的果斷兇狠；毒設相思局，表現了她的陰險歹毒；效戲彩斑衣表現出來的是機敏聰明，也給人一種可賞可親的感覺。多側面描寫可以賦予人物立體感和豐富感，即使這樣仍不能賦予人物以鮮明的個性化和獨特性。要使人物既有立體感、豐富感，又有鮮明的個性化、獨特性，還應該借助小說中人物與人物對比的手法和環境的烘托。《紅樓夢》常用對比和襯托的辦法來突出人物性格，尤其在關系密切、相互接近的人物中，作者總是極力表現出他們彼此性格之間的差異。如元春、惜春、迎春、探春四姐妹，她們的出身地位、家庭環境、社會教養等大體相同，但是她們的性格、才華、遭際、結局卻大相徑庭。賈赦和賈政、寶玉和賈環，分別為“文”字輩和“玉”字輩的同胞，各自的性格卻南轅北轍，如同冰炭不能同爐。尤氏姐妹心存幻想，甘愿依附；尤三姐不甘被辱，奮力自拔；尤二姐軟弱柔順，委曲求全；尤三姐嬉笑怒罵，揮灑由己。這說明：客觀世界中，差異性是普遍存在的，是生活本身固有的。只要作家能深入觀察和分析，他筆下人物的多樣性就有了堅實的基礎，開挖得越深，藝術形象的差異性就越大。

從小說的結構安排來看，曹雪芹打破了以往的單線結構，而采用了幾條線索齊頭并進、交相連接又相互制約的網狀結構。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和賈氏家族的興衰際遇互成經緯交織在一起，構成全書的基本框架。此外，甄士隱的窮困潦倒，賈雨村的宦海沉浮，劉姥姥三進榮國府，一僧一道來來去去，警幻仙曲演紅樓夢，金陵甄家忽隱忽現……無不是從縱橫兩方面與主線始終穿插融匯在一起，把紛繁復雜的現實社會生活畫面和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網緊密聯系在一起，構成一幅豐富多彩的封建社會歷史生活畫面。在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這條主線上抓住了這三個人物關系的變化，在賈府興衰這條主線上則突出了鳳姐的活動。其他一些次要線索縱橫交錯穿插其中，在各條線索的網節點上都突出了不同人物的性格。如劉姥姥三進榮國府這條線索就如同往返回環的織布梭一樣，帶領讀者走遍大觀園，會見了上上下下各色人物，這也使劉姥姥在賈府復雜的人物關系中栩栩如生地再現了她個人的本來個性。這種網狀結構，使書中的每個章節、每個人物和每個事件無不融合貫通，任何事件都有來龍去脈，互為因果，相互牽連，使全書構成一部完整的有機整體。讀完全書，就像看到一幅布局巧妙，背景廣闊，內容豐富的完整畫面。《紅樓夢》確實是一部天衣無縫的藝術精品，沒有絲毫簡單化的處理和人工裁剪縫合的痕跡，一切都是那樣自然連貫，渾然天成。

從語言上看，《紅樓夢》的語言藝術有較高的造詣，它以當時北方地方民間語言為基礎，結合了我國古典書面語言的精華，經過作家的再創造，形成一種具有自己特色的簡潔流暢而無削刻痕跡，色彩鮮明而不堆砌詞藻，具有濃厚生活氣息和強烈感染力的文學語言。這種語言富于表現力，作者常用豐富的語匯來表達復雜的社會生活內容，有時又能用含蓄的語言來表達細致微妙的內心活動。書中語言之豐富，是古今中外小說中罕見的，書中人物的語言無一不符合人物身份和性格，而又千變萬化，表現出多樣性和豐富性。給廣大讀者留下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感覺。如林黛玉的語言尖酸刻薄、目空一切、深沉有力；薛寶釵的言語含蓄隱晦，純樸而又深沉；賈政的語言故意做作、枯燥無味；晴雯的語言直來直去，毫無遮攔，快人快語；薛蟠的語言低級庸俗，粗鄙不堪；王熙鳳的語言油嘴滑舌，粗俗中見詭計。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人物有多少種性格，就有多少種性格化的語言。另外，曹雪芹還善于借用人物的家常絮語透入人物心靈感情的深處，使人物語言中的潛臺詞具有豐富的思想內涵，因而使得小說中的語言韻味無窮，耐人尋味。可以說《紅樓夢》的語言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最成熟、最優美的語言。

總之，《紅樓夢》高度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以及二者的有機完美的統一，引起人們廣泛的研究興趣。乾隆、嘉慶年間，研究《紅樓夢》已蔚然成風。光緒初，還出現了個諢名，稱《紅樓夢》研究為“紅學”。在近代史上，隨著反封建浪潮的興起，更成為“紅學大盛”時期。現在紅學已成為一門聞名中外的“世界學”。各國的紅學家們，或從微觀的角度考證作者的家世生平、版本的淵源流變、散軼部分的筋節面貌等；或從宏觀的角度評價其思想意義、人物形象、藝術成就等。偉大的作品是經得起挖掘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審美觀念的發展，不同時代的讀者和研究者必將從中領悟到更新的東西，并為紅學發展的寶庫增添新的內容。

參考文獻：

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

作者簡介：

陳西川（1968— ），男，河北邢臺人，邢臺學院初等教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