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蘭德(Ayn Rand,1905—1982)是當代美籍俄裔小說家,大眾哲學家,也有人稱其為公共知識分子。這位“精神領袖”在文學、文藝理論、哲學、經濟學等多領域的著作中營建起一個哲學系統——客觀主義哲學,她選擇長篇小說作為她哲學思想的藝術載體。由于她在小說中傾注了強烈的思想意識,故而其小說的敘事結構呈現出鮮明的哲學化。《源泉》是她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美國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它講述的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天才建筑師霍華德·洛克以個人的創造反抗權威、反抗利他主義并最終取得勝利的故事。
關于敘事結構,我國學者譚君強在《敘事學導論:從經典敘事學到后經典敘事學》中指出:“故事指的是從敘事文本或者話語的特定排列中抽取出來的、由事件的參與者所引起的或經歷的一系列合乎邏輯的、并按時間先后順序重新構造的一系列被描述的事件”。[1]敘事文本的結構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故事的展現,而故事又是由一系列具有邏輯聯系的事件所組成的,是一個更大的結構,從而顯示出敘事文本的文章意義。《源泉》呈現出線性敘事結構的特點。故事圍繞核心人物的行動而展開,主人公擁有“理性”和創造力,是引領世界前進的英雄,是作者哲學思想的代言人,與“寄生蟲”、“二手貨”進行了曲折不懈的斗爭之后,最終在行動和精神等方面取得了巨大勝利。《源泉》由四部分組成,每個部分都以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命名:彼得·吉丁、埃斯沃斯·托黑、蓋爾華·納德、霍華德·洛克。洛克作為蘭德“自我主義”思想的實踐者始終貫穿于整部小說的敘事過程之中,他作為核心人物串聯起構成故事的各個事件,即故事主線。其他部分分別圍繞各自的人物展開敘事,始終與主線的敘事交相呼應,成為故事敘事的副線。整部小說的敘事呈現為一主三副的線性敘事結構,將作者的哲學觀念展露無遺,從而使小說敘事呈現出哲學說理的特征。
一
作為小說的主人公,洛克始終以其自我主義者鮮明的特征出現在讀者的視野之中,整部小說就是他與權威、與利他主義的斗爭史,樹立起自我主義旗幟。他的言行舉止,作為主線統領全篇,對構成小說故事的事件起到了串聯架構的敘事作用。
小說按照洛克的思想展開一系列具有邏輯聯系的事件。洛克篤信一個人首先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他人而活,所以他崇尚自我,堅持為自己而不是為他人的建筑理念建造房屋,拒絕順從大眾庸俗的審美品位,拒絕向權威低頭。他從不抄襲他人的設計,而是按照自己的設計理念建造了恩瑞特公寓、斯考德神廟、華納德大廈等建筑,體驗著自尊被自然而然地承認,即使自己的生計難以維持,他也不肯妥協,寧愿辭去在弗蘭肯著名設計院的工作去做出賣苦力的采石工,寧愿接受法庭的審判,寧愿承受輿論的懷疑和鄙視。而與洛克相對的“二手貨”吉丁,兒時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畫家,卻在母親的勸說下選擇了建筑設計,理由是建筑設計師在別人看來是一個體面的職業。洛克在與利他主義艱苦地戰斗后,獲得了成功,而吉丁,成了一個利他主義的犧牲品,沒有實現任何個人價值,并陷入無盡的人生苦惱之中。
洛克認為創造者是獨立的,他要征服的對象是自然,而不是他人,他依靠自己的頭腦工作;他反對利他主義,認為“利他主義就是要求人為他人而活著,而且將他人置于自我之上的一種學說”[2]。洛克是典型的創造者,當吉丁帶著科特蘭德項目來找他時,他不是為了窮苦的人能住得起房子的概念去設計,而是為了項目能按照自己設計的原樣修建起來,他用創造力設計出了低成本的科特蘭德項目;當托黑將天才的驚呼送給吉丁的時候,洛克才真正配得上這聲驚呼。當他發現科特蘭德項目被“二手貨”改得面目全非,被利他主義者作為禮物拱手送出去的時候,內心中堅定的自我精神促使他將項目毀掉,顯示出創造者不受任何強制約束的特立獨行。洛克的行為和思想正是蘭德哲學理論的呈現,小說的敘事結構帶有鮮明的哲學化。
二
與洛克形成鮮明對比的吉丁是“寄生蟲”的典型代表,這條主副線的交織敘事鮮明地體現了蘭德創造者與“寄生蟲”、“二手貨”是對立的,以個人反抗利他主義,為利己高歌的思想。
早在求學時期,吉丁就以洛克為他解決的學業難題而成為眾人艷羨的優秀畢業生,順利進入紐約最著名的設計院工作;吉丁憑著洛克設計的考斯摩——斯勞尼克大廈而名聲大噪,一時風光無限,并坐穩了弗蘭肯合伙人的位子;他只會穿鑿附會傳統、古典的設計風格,毫無自己的創作設計理念,他成為托黑控制建筑行業的工具,在托黑的引領和操控下他的設計能力逐漸枯竭;當他的事業走向沒落的時候,他再一次找到洛克幫忙,請求洛克設計科特蘭德項目,并最終獲得了這個項目,他無力抗拒他人對洛克原始設計的篡改,科特蘭德項目成為“寄生蟲”和“二手貨”的犧牲品,他內心對洛克的獨立創造精神充滿了恐懼。吉丁一路依靠洛克的創造工作而生存,“依靠別人的大腦來生存”,竊取著洛克的設計才華,“他需要別人。別人成了他首要的動機”[3],吉丁最終成為他人的犧牲品,一旦沒有利用價值后就被舍棄一旁,被歷史永遠淘汰了。
三
與洛克的自我主義斗爭最激烈的就是鼓吹利他主義,并試圖控制他人思想的托黑。這條主副線的敘事構成了小說的核心事件:斯考德神廟審判和科特蘭德被毀,對整部小說的敘事起到了推動的作用。
小說中兩人的直接交鋒并不多,但是托黑卻通過他控制的各種關系網絡封鎖打壓洛克,試圖將洛克徹底毀滅于庸俗的社會,以證明利他主義、集體主義、權力的美德。托黑認為控制整個人類的最好辦法就是控制人的思想。首先,“要讓人覺得他很渺小……扼殺掉他的抱負和正直”,“告訴人類說他必須為了他人而活著。告訴他說,利他主義便是最高的理想”[4]托黑通過《旗幟報》的《微聲》專欄控制著社會輿論,控制著大眾的思想,他認為“宣揚犧牲的道德體系最終都發展成為超級大國,而且統治著數以百萬計的人”[5],他鼓吹利他主義,為他人服務,引導大眾的審美品位,引導大眾與洛克個人進行斗爭。其次,要“毀滅人的價值觀。扼殺他能夠辨別偉大或者成就偉大的才能。嘲笑洛克,而將吉丁奉為一名偉大的建筑師,便已經將建筑學的概念摧毀了。抬高洛伊絲·庫克的身份,便等于摧毀了文學。捧紅海爾·愛克,就等于摧垮了戲劇。贊美蘭斯洛特·克魯格,那樣你就已經摧毀了出版業。”[6]
托黑通過斯考德神廟審判和科特蘭德被毀兩次事件,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要徹底毀滅洛克,以顯示利他主義的強大力量。還有一個重要的途徑是“絕不能讓人們感到幸福。幸福感是自我包容和自給自足的。有幸福感的人是無暇顧及你的,對你來說也是無用的。幸福的人都是自由的人。要在生活中將他們的快樂感毀滅。剝奪那些對他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或者彌足珍貴的東西。迫使他們認識到個人的渴望這一簡單的事實都是一種罪惡”[7]。托黑設計圈套讓洛克設計并修建了斯考德神廟,再讓洛克因此受到審判并敗訴,然后由他的黨羽設計師把神廟變成一座融合各種古典建筑設計的低能兒童家園;托黑及其黨羽們用同樣的方式篡改了洛克設計的科特蘭德項目。他的目的就是要毀滅洛克的建筑才華和幸福感,毀滅他作為人的尊嚴,進而向利他主義俯首稱臣。
洛克對此進行了頑強的反抗,哪怕是一個人面對全世界的力量也沒有退縮,他的武器就是創造者的理性,蘭德認為“理性的人絕不會為了投合他人的非理性、愚蠢和欺詐,而歪曲或損害自己的標準和判斷”[8],因此他炸毀了已經面目全非的科特蘭德項目。當面對大陪審團的審訊時,他發表了長篇自我辯護詞,用自己的行動和辯詞抨擊利他主義,“那個試圖為他人生存的人便是一個依賴者。他是一個自覺主動的寄生蟲,而且他創造出那些需要他供養的寄生蟲。利他主義在概念上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那種在愛的名義下自愿使自己成為他人奴隸的人,就是最低級最下賤的動物——他使人的尊嚴受到屈辱,而且他貶低了愛所具有的價值”[9]。他為創造者的勇氣和利己高歌,創造者“盡管遭到否認、遭到反對、受到迫害、受人剝削和利用,卻在前進著,以自己的精力負載著整個人類向前發展”[10],“人類一直接受這樣的觀念——聽從別人的意見是一種美德。但是創造者恰恰是那個唱反調的人。人類接受的教導是——隨波逐流是美德。但是創造者正是那個逆水行舟的人。人類被教育說團結在一起是美德。但是,創造者恰恰就是那個特立獨行的人。人類被教導說,自我就是邪惡的代名詞,而無私就是美德的最高境界。可是創造者便是絕對意義上的自我主義者,而那個所謂的無私的人正是那個沒有思想、沒有感受、沒有判斷、沒有行動的人,這些功能都只屬于我。”[11]
四
蓋爾·華納德,他擁有權力,善于控制社會輿論,是庸俗出版業的代表。他是小說中比較復雜的人物形象,這條主副線的敘事充滿了矛盾性和戲劇性,從側面烘托出要成為像洛克這樣堅定的自我主義者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
作者對華納德的言行敘述分為看似充滿矛盾的表里兩個層面。他生長于紐約的貧民窟,曾經像洛克一樣具有自我主義者奮進的精神,在自下而上苦苦打拼的過程中,他向世俗的世界屈服了,墮落為這世界的一員,表面上他成為一個在幕后操縱世界的人:以社會輿論為武器,以統治大眾思想為目的,毀滅那些像洛克一樣的天才。而在只為自己留下的一個神秘的藝術陳列室里,還存有他剝去偽裝的真實一面。當他看到洛克的設計時,深深地為其創造者的精神所折服,他們二人在精神層面是相通的。當洛克因炸毀科特蘭德項目而面臨社會輿論的攻擊時,華納德做出了驚人的舉動,他逆公眾輿論而上,在他的《旗幟報》上親自撰文為洛克辯護,他禁止托黑在專欄里提洛克一個字,指示他的22種新聞媒體保護洛克。他要為保護洛克展開一場圣戰,他的對手就是托黑以及托黑引領的公眾。托黑不顧華納德的禁令,在專欄中以人民的名義呼吁正義,擊潰洛克這樣自私和反社會的極端個人主義者。華納德立刻解雇托黑,華納德向托黑正式宣戰。由托黑組織的華納德員工聯合會成員罷工,抗議華納德的決定,非會員也加入罷工,華納德和《旗幟報》成為人們圍攻的對象。社會輿論對《旗幟報》不利,銷量急劇下降,廣告客戶紛紛取消合同。兩個月后,董事們施加的壓力迫使風雨飄搖中的華納德作出讓步,《旗幟報》回到了公眾輿論的一邊。他再次被眾人的世界打敗,實際上是被他一手締造的輿論王國所打敗,他選擇了沉默。當洛克以勝利者的姿態被法庭宣布無罪后,他決定由洛克繼續進行自我主義的實踐,他委托洛克全權設計、承建他投資的華納德大廈——一座紀念自我主義精神的紀念碑,終于卸下了利他主義的偽裝。
文學作品的結構,起到了溝通寫作行為和寫作目標的作用,是一部敘事作品中有著深刻意義的創造工程,是作者藝術構思的獨特體現。蘭德在《源泉》中塑造了激情蓬勃的自我主義者洛克,洛克作為蘭德思想的傳聲筒對小說情節結構的展開起到了統領作用。蘭德的思想隨著洛克所經歷的事件,隨著時間的遞進,逐漸為小說中的故事所印證,小說的敘事結構與蘭德思想的論證緊密貫通。因而,《源泉》的敘事結構呈現出明顯的哲學化線性敘事結構的特性,這正是蘭德藝術構思的獨特體現。
注釋:
[1]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典敘事學到后經典敘事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
[2][3][4][5][6][7][9][10][11](美)安·蘭德:《源泉》(高曉晴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年版,第692、692、645、647、646、646、692、692、693頁。
[8][美]安·蘭德:《自私的德性》(焦曉菊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48頁。
作者簡介:
杜 鵑(1979— ),女,碩士,北京電子科技職業學院教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