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鏡子的聲音

早餐時間基本固定，然后開車去單位，或直接去城市的某個地方辦事。堵車是肯定有的，這是城市的必修課，堵在路上，聽著交通臺的“一路暢通”欄目。每天都在不自覺地應酬著，見些不想見的人，說些不想說的話，做些不情愿做的事。激情在層層疊疊的高樓下窒息著，暗暗咆哮著，似乎在等待某一個機會，沖天而出。我們每個人都懼怕這種席卷一切的海嘯，但也在隱約之中期盼著發(fā)生點什么。

個性在身體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磕碰捶打之后，早已杳無音訊、不知所向。再去尋找，我只找到了一堆的灰塵，并且無法繞過那一座座平坦的高山。個性與一艘遠古的大船沉沒于浩渺的遠洋之中，離開港口已經(jīng)很多年了，沒有辦法回去了，只有向前。我們波瀾不驚地放浪著自身。拋棄自己、找回自己，一個一生追求的命題。這是我們很多人的命運，我也深陷其中。

在被放逐的大海上，時刻都會遇見同類。外表的相似性，近距離地傾聽。走近身邊的朋友，清晰地看見深藏于心的軌跡是如此令人痛惜。

一天接一天，時間綿綿不絕，沒有盡頭，我們疲憊地走在路上，很多東西好像在被我們改變。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過去了，時間在鏡子沉默的后面用另一面鏡子的深度看著我們，眼神把記憶的影像遠遠地留在后面的那條路上。那條路，肯定在某個地方，那個十四五歲的自己，肯定留在那里，我們在不斷地向前。

向前，是鏡子眼神的一個內(nèi)容，我們或多或少地感覺到了未來的自己，只是有些時候，我們不敢面對。我找到兩面鏡子相對著凝視，他或者她坐在我對面，我們相互延伸著。

很多時候，我們被一種挖空的心思提醒著，被橫禍之血和那些恒久的告別者警示著——而，震驚和痛是短暫的；時間洶涌而來，我們照舊被早上的時光照耀著、牽著、引著，走上“康莊”大道。這是一條被涂滿變異的金色的、被命名為拼搏和奮斗的路。

偶爾，會有另一個我在否認這些看似真實的現(xiàn)實，他在說話：“路上時間很長，沒有盡頭”。同時，他還會附加一句：“這些都是謊言”。上天會突然收回向上的梯子。我們都承認生活在謊言和矛盾的尷尬境遇里，太極拳論中用“用意不用力”去化解“有力打無力”。

生活壓力是大部分中國人當下內(nèi)外交織的一種力，不是借口。老人、小孩、愛人、情人、朋友、同事、領導，家庭、學校、工作，成績、學分、錢、車、房子，以及各種消費，都是生活壓力的名詞或動詞的核反應堆。誰能保證這些核反應堆不會被一些瘋子操縱？輕易就能想到，不久之前的南京大屠殺里，那些刀刃橫在脖子上、睜著驚恐的眼睛的中國老百姓，以及那些被日本兵像焚燒掩埋死豬一樣焚燒的中國百姓的尸體。

心靈核反應堆爆炸產(chǎn)生的效應同樣如此可怕：那些在校園門口把刀揮向無辜孩子的兇手、那些工廠里不斷傳來四連跳、五連跳，甚至六連跳的連鎖跳樓事件……這些都是心靈的核反應堆在個體身上的爆炸。

尋找和毀滅、引導和疏通這些心靈核反應堆，是我們的任務。藥物只會是另一種病源，不是解決問題的重要措施之一。虛榮心和面子情結，以及無法填充完畢的物質(zhì)欲望，是心靈核反應堆的核心組成部分。

大地搖晃、裂痕開口，吞沒著人類的建設。海水漫上陸地，房間在隨水漂移中解體。破碎的山河，明證著生物的軟弱無力。核反應的毀滅性、戰(zhàn)爭的狂妄、官僚的謊言漫天飛舞：成災，這是人不斷膨脹的結果。沒人尋找謊言的源頭，即使有一個拳頭出擊，劃出的也只是一根幼稚滑稽的線條，無聲息地飄過黃塵的天空，最終——該繼續(xù)的照舊，該發(fā)生的重復發(fā)生。壓力還是壓力，生活還是那些顏色。

這些，讓我們在夢里控制不住自己的速度——而猝然跌倒。

失眠的黑夜里奔跑的時間，正在內(nèi)外結合地侵蝕著我們。好像是頭出了毛病？好像是頸椎勞損？好像是脂肪肝增厚？好像是缺氧？其實，物理的疾病，都源于精神和心理長期對陽光的視而不見、晦暗不清的生存環(huán)境和不良的空氣。

從古到今，心理問題與身體疾病長期共存，我們更多地用治療物理的病痛來治療心理，由此忽視了很多心理疾病和相應的治療。隨之而來的，是爆炸之后的毀滅，或是沉默之后的幸運，是元氣和身體受損的深淺而已。

環(huán)境刺激思維，導致一個又一個行為的出現(xiàn)。

我們與妄想、失眠、狂躁、分裂有多遠？或者就僅有一墻、一紙之隔。身體的房屋后面有扇門，那扇門的后面有什么？

我才看見那扇門，我還在站在門的外面。

那是怎樣的一扇門：游浮在城市高樓最淺顯和隱晦之地、泛著失神的白光、眨著眼睛，在看與不看、緊視與輕視之間，調(diào)劑著人與人的關系。上班的人流、工作中的鍵盤、回家的睡眠——那扇門無處不在。

農(nóng)村、城鎮(zhèn)、城鄉(xiāng)結合部，那扇門同樣在。水溝前隨楊柳飄飄；躺在院門前那把生銹的柴刀上；在拳頭落下之后的安靜中，老婆的血流了一夜，第二天還要給孩子煮飯，讓他們吃飽后去讀書。

那扇門？準確的說法是：這扇門。

門，就在我們挪動的身體里，落腳于每一個器官，溶蝕在每一滴血中，隨呼吸進進出出。當我們的身體和眼光都向著物質(zhì)、金錢奔跑的時候，我們輕視了精神和心理的那扇門。

二〇〇一年，我才讀到福柯的《瘋癲與文明》，當時像拿起一本普通的書一樣開始讀。文筆優(yōu)美，形象生動，一部西方的瘋癲史就是人類的一部成長史，娓娓道來，有時如河流般平靜緩和，更多的時候，那些瘋狂的舉動洶涌地把我卷進去，無法呼吸。人的多重性有如一個巨大的玻璃器皿，在文字的擊打下破碎一地，扎傷我，我才看見自己的血里有另外一種顏色。

細微的動作，迷離的眼神，我讀著我所能見到的有關精神和心理的書籍。我與醫(yī)生這個詞相距十萬八千里，對醫(yī)學更是一竅不通。

我開始注意身邊的人，尋找正常人中那些非正常的苗頭氣息。

我向曾經(jīng)工作于上海精神病衛(wèi)生防治中心的金艷雯醫(yī)生請教。在她開辦了心理咨詢診所之后，她給我列出了心理疾病中的十大類。我從每一類中，挑選一個癥狀來了解。系統(tǒng)的理論知識在我的頭腦里依舊混亂著，隨著閱讀的深入，我找到了一個簡單的辦法：學會聆聽身邊的朋友說話。

聲音無數(shù)次被我們的耳朵忽略：鐘表的聲音、風吹紙的聲音、螞蟻爬過粗糙的樹皮的聲音。甚至可以嘗試在一個不會說話的嬰兒面前坐下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地傾聽嬰兒發(fā)出的聲音。我聽到了，包括自己的聲音。

我學會了傾聽身邊人的談話，聽到了話里的話。洶涌的人群中，在他們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中，我聽到了里面潛伏的聲音，這些聲音不會給他們自己和社會造成危害，但并不排除傷害的可能：傷害自己或身邊的人。

從這些正常人中發(fā)現(xiàn)微微變異的聲音，觀察一些萌生的枝芽，淺淺的清香，芬芳著我的生活。我享受著屬于正常范疇的味道，文字迂回地尋找著主人公生活的跡象，低低地傾訴。我們的心清幽地約見、握手，輕盈對坐。沉默了數(shù)十年的樹林吹進一陣清亮的風，松鼠在樹與樹之間的草地里低頭啃食，鳥棲息在枝頭，藤搖椅輕微地晃動了幾下，你的手離開了桌椅。

你說你正走在記憶深處的那片樹林里。

我看見了。

我用我的方式描下生活的濃淡深淺。

生命的紛馳

生命的鳥群棲息于漂移的島嶼，河流寬闊，從哪里開始有了這座生長著茂盛樹林的小島？沒人知道。兩邊風云變化莫測，無論是黃昏還是正午，都會看見一些鳥展開翅膀，從群生命中單獨起飛，盤旋于島嶼數(shù)圈，然后，狠狠地飛向正在流逝的一座新城。

有些鳥，是趁著夜色起飛的，用痛苦的掙扎悄悄離開，飛得接近河面，它不是在躲避其它鳥類的目光，它只想把背叛書寫得低垂一些，是敬畏讓它一低再低，它不得不離開，它日夜都感覺到了有種力的呼喚，無法拒絕。

更可怕的時候是連續(xù)會有那么幾天，鳥群在大地上被炸響，無數(shù)的翅膀和羽毛隨著聲音凌厲的線條突然噴向十面二十萬個方向，大地血腥，紛雜，遮天蔽日的鳥群混雜硝煙，死亡的味道甘甜地沖刷大地。沒人知道，這是幸福降臨還是命定如此。也許兩者都有，隨著時間的遠去，大地的裂痕，寬到已經(jīng)忘記了傷痛，我們都把傷口當河流。

日光月落的交替，生命時刻紛馳，流散于漂移的大地，漲滿茫然的天空。

今天我才清晰地明白：紛馳不是美好的線條。

——我們又能怎樣？

曾經(jīng)，初生的生命圓滿潔凈，一個靈動的圓，可以飛翔，可以俯瞰人與人交往的每一條記錄著求知的道路，樹木林立，安靜。

自然的生命，曾安然地居住在我們的身體里，生身合一，妙美的歌聲渺渺茫茫。

我們在長大，老師、前輩和親人，還有大批的同行人，他們洶涌著自己的生身，用所謂的知識武裝每一個動作，紛涌在同一條路上。安全標志，醒目地標注、在一閃而過的路上，密集的提示，讓紛馳加速。紛馳是態(tài)度，沒有一個人會說慢點，沒人切實地慢下來，只有不斷催進的鼓點和提速。

人們給這些聲響命名為：正常的人生軌跡。我們跟進就是。

觀念系統(tǒng)化，如流水線的工廠。大力倡導的復印就是一種重復，供應軌道上每個生命的消耗源。無數(shù)人，整個社會的人，都在用一生的時間來告訴你，道路就在這，就是這樣的。

從沒有任何人會懷疑這條軌跡存在巨大問題，它前進的速度讓生命紛馳流散，不斷地被莫名的強大漩渦所吸取。

幾乎所有人，在用生命中的最強音：中間段，來換取一堆獎杯，一個職稱，一個命名。獎杯是鍍金的，材質(zhì)選用上等的生命源——二十歲到五十五歲的時間。

三十五年的一滴純金，我們用生身一體的全部力量使之進入細碎的沙石軌跡群里，我們不會放過任何一次被打磨和損耗的機會，拼命地擠，一個個紅色鋼印圈耗掉我們。

生命紛馳。

酒桌上的飛揚跋扈、會議桌上過場的場面話、散場后的冷刀熱器、用自己的生命點燃別人的生命，同生共滅，沒有勝利者，只有一個結果：生命紛馳而去。總有些事情，來牽扯生命，讓什么流散于大地，居無定所。

與城隔一條河。永定河里早就沒有了一個小水洼，滴水成河流，只要有一個河字，河就存在。永定河里一座座沙雕耗在上面，懷念著曾經(jīng)的水?？烧l會來懷念那些奔馳而去的生命？

我在河岸的南邊，在樹林里的一間房子里：體會一次次分崩離析的痛。這些痛都在回憶的河流暢想。

只有我們能夠讓自己的生命紛馳，讓鳥從島嶼起飛，又輕輕落回島嶼，守護著生命的圓滿和智慧，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紛馳。

化掉那些生命體之外的框，把反光的亮度從別人的口水和目光里走出來，他人一個無意的短暫的默許重要嗎？在臺上的掌聲里站一分鐘重要嗎？活在廳長、老總、老板等一個個虛設的名詞里快樂嗎？用三十五年的生命換取一個名字，之后的三十五年，就一直艱難地活在垂直下落的懸崖上。

長安、恒靜，始終如一的認同才是真。讓自己在鏡子里體會其中的美妙?；裟切┫到y(tǒng)的觀念和體系，讓軌跡消失。離開他們所說的康莊大道，生命的回歸是最美好的大路。

晚 安

明亮的星

灰色的樹枝鋪滿世界，跟隨一個又一個夢，而你說，夢會隨著你的離去而消失。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兩個久久不能在一起的人，有平和道聲晚安的機會嗎？

你害怕明天的太陽不會在我們晚起的窗前照耀群山，你說到牧師的職責，有如談起一場孤寂的葬禮，你談到想念，說起那片湖水，我們不是要游到對岸，而是感覺湖水對身體的每一次親昵，每一次耳鬢廝磨。

你無助于大雨中白色布匹的緊迫，愛意濃郁，哪一場大雨不會停止在太陽升起或黑夜來臨之前，每一個時刻，風都在改變著風向，沒有一刻相同的你站在我面前，我也是，不然，你的呼吸會消失在我的文字里。

猶豫的愛溶在敲門聲里，你在窗外微笑，

比黑暗更黑的暗，

比明亮更明的亮，

都是給你的。

死從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尋找墳墓，你除了活著，什么都懼怕。蝴蝶飛滿屋子，一屋子的死亡，你說，你來到了我的房間：明亮的星，

和冰涼的

大雨。

溫暖的家人從世俗的繁華中僅一句話，時間變得美麗，母親超越于一切之上。

我把你的頭發(fā)帶上，離開這里的秋天……

去一個窗外有野花，山坡上有蔥郁的樹林，野獸無數(shù)。側身相擁的一次次離別，母親會住在不遠的地方，那個有野花和西紅柿小枝的院子，時刻出現(xiàn)在你的喜悅里，

你在我身體里呼吸著一場又一場的絕望，到底是誰的身體在大雨中走來走去。濟慈說：就這樣永生。

都靈之馬

開始：畫外音。

說的是關于尼采的事情，因為他說過“上帝死了”。

上帝，諸神的一個代詞。諸神不再居住在我們身邊，并不代表他的死亡。道破天機的人會遭受到一些不同的賜予。

上帝與教義無關，一個精神和信念的符號，此兩者在我們身體里枯萎致死，身體又會如何？

尼采的精神飄拂于黑白兩個世界：清醒和恍惚、詩歌和酒神、悲劇和意志力的戰(zhàn)場。

畫外音消失，都靈之馬桀驁不馴地側臉迎風，滄桑的灰色重重地砸在樹葉的風谷。

諸神和尼采始終隱身在畫面的風聲里，

諸神消失的大地之上，只有荒涼的沙石，只有颶風日復一日地刮過我們的生活，刮過我們?nèi)找尕汃さ纳眢w。

1889年，尼采。

誰會為一匹馬哭泣。

馬來到人間，與眾生一起受苦，一顆大樹，一顆低矮的樹，立在砂礫的土地上。

上帝造世界的七天之后，許多天之后，上帝死了之后，以倒帶的方式從第一日到第七日，還是希望有明天。

兩個鏡頭，同樣的馬鈴薯，企圖度過一個冬天。

理解諸神是虛無是空茫的灰色，接受劫難。

你一直在說關于熄滅的主題，一件件熄滅，從色彩斑斕到灰色，回到黑色。黑也是一種色，如白色和無色。

辭藻在大風來到之前就濃縮進一本書里，其它的，都是沙石。

你坐在旁邊，神情在另一個地方自尋煩惱。

把廢話收起來，趕馬出門。

馬學會了拒絕。

一個人久久地走向那棵樹。

長襪、短上衣、長裙、長裙、小披肩、圍裙、外套、大外套、短靴，里面是一條白色的長裙睡衣，這么多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一件件扣上紐扣，一個鏡頭把那么多的衣服輕易地穿在身上。鏡頭移動。

石頭的房子，石頭的井。石頭的老頭。石頭的女兒，不是石頭的都靈之馬。

你和老人同時端起水杯，喝一口，同時放下，時間一致。你在2012年的昆明機場，老人在都靈的1889年。

女兒幫父親一件件穿上衣服，從胸前后背到肩膀。

父親給馬一件件套上馬鞍、繩子……

你一直在問，媽媽在哪里？

尼采說完“媽媽，我真蠢”之后，度過了十年的精神非正常生活，然后，死去。

心靈的地域里，時刻不停地刮著大風，風吹著大地的枯枝敗葉、沙石塵土。一本書、這張木桌，都是我心靈的反應。

從“一”開始：第一日，第一章。第四日，水從最后一個地點消失。井空了，只剩飄落的枯葉和頑冥的石頭。這是人類的生活，欲望的水從井底消失后的生活。

馬還是不吃草料。女兒用手握水，打濕馬唇。

應該有些改變。人類試圖改變點什么？收拾東西，三個小箱子，離開這里。清晰地看見了母親，一張像，帶著一起離開。

女兒背負著繩索拉著兩輪車子，帶著馬，父親推車，一起離開這里。走進一棵樹的畫里，一點點靠近那棵樹，在樹的后面折角往下走，消失在樹的后面，樹沒有離開，還是站在那里，接受一陣又一陣風的吹襲。

什么情況？女人、老人、車子、馬又沿路重新回到樹下，重新回到山坡，重新回到石頭房子前，打開木門，進到房子里。

窗戶里那張女人的臉，一動不動，風吹著我內(nèi)心干燥的小石子、塵埃。

父親有一只手始終向生活的方向垂落，喪失了勞動的功能。

我每天都會看到這匹馬，長長地站立不動，凝視著我的慵懶?？彰?、灰色、年老的父親、臨近中年的女兒、馬、都靈的天空，都在等待……

坐在窗前一動不動，看著風，聽著沙石在心靈的世界里奔跑，風卷塵埃，一坐一天。一坐一年、五十年、七十年，坐到老，坐到妻子離世，坐到女兒變老。

點亮三盞帶罩的燈，父親和女兒坐在那里，繼續(xù)等待。拿火來，屋子里黑得太久。燈不亮了，但油是滿的，燈點不著，明天再試試，會有其他結果嗎？

沒有信念的身體不會被點燃。

——睡吧，人類。

在冷的黑暗中，聽見一切在發(fā)生。

第六日，女兒終于不再有吃土豆的動作，她等到了什么？

父親坐在對面，不斷地剝土豆皮。顫栗的手，老人也沒有了動作。土豆好像沒人動過，人像盤子一樣，坐在桌子旁邊。

又黑了，那匹馬早在三天前就不吃草料和喝水了。

又黑了。

你等待不到那個來拉你手的人。

東京日和

流坐在回憶的船尾，河岸與我們共同享用，滴水成冰的美麗，兩個人，和所有的美一起舞動，

天空里飄滿了河流，潔凈的艙底留在一蒿船桿的動感里，

你側臥的曲線，回到了我們的天堂，你看見了什么？紅色的流光，白色的球體，我在奔跑停息的那一刻。

不可相擁，我們之間相隔的那塊白布已經(jīng)消失，

不可相擁，前世的詛咒業(yè)力沒有消失，

必須承受土墻旁的植物、高聳的桅桿，遠遠地望著水的方向。另有一個男人在你經(jīng)過的路上，送給你一株植物，

必須承受來來回回的折磨，那些從歷史里浮出來的石頭，美只在你身上開一次。

石頭鋼琴，在前面等我們的易拉罐。你的耳朵總是聽到蚊蟲的聲音。

七月七日，是明天的一個日子。

總會有一個人的時候，獨自活在時間的山地，想被叢林留在石頭的聲音里。

哪里可以回？哪條路可以回到明天？

你只想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尋找一件小女孩的裙子，與你自己說說話，童年的衣架，晾在風的晚上，暴風雨停息，也從未真正發(fā)生。

樓房的家，陽臺上的桌椅，你只是看看，住不了多久，跟一種聲音就此回到從前，只愿一起回到某個地方，你喜歡，肯定是我們喜歡的。

門是不可輕易走進的。

回到那個地方。

還是那房子，八年前的庭院，一屋子的山水，鏡子后面的笑，從鏡子里回到從前，鏡子里的路，太長……

貓小小的，跳過桌子，變大了，我抱出來，貓穿過房間，我站在你的廚房里，禮物飄在水上。

船來了。紅色，坐在你后面，幸福的一天是一輩子的重量，風停在水里，淺淺的一個人，紙片樣，美在眼神間飄散蒸發(fā)。

小鎮(zhèn)就是一個小孩，我們可以活到多老？九十六歲的老人也不知道，她們提前到達，

美撒滿所有的粒子，從美的地方消失，小鎮(zhèn)到處是船，水流向心底，桅桿充斥天空。河床、樹木、房屋停在同一個站牌前。

睡在我們來時的船上，船也睡了，你說，船只是經(jīng)過，在途中，

船認出了我們?；貞淈c頭，說，是的，你笑著說起遠方的我，我看見了，你走出了很遠，鏡子的道路也不可以到達，你在那里看見了我的影像。

不要去回憶。向日葵長在水邊。

一個轉身，一個災難，白色籠罩田野，

以病的名義，接走你的身體。

天堂電影院

在一小杯酒里回頭，年少的愛情在門口晃過，日光落在膠片的圖像上。長發(fā)，飄過手的一個動作，轉向中年的過道。

錯誤只是打了一個呵欠，他們的愛情在老去的父親身邊消失。

媽媽已經(jīng)老了，她打開我身后的一扇門，我看著自己走進青春時期的迷霧中，其實，我們都從未停止過尋找，那個夢一直在繼續(xù)。

我與母親一同老去，小鎮(zhèn)廣場的空曠也在一點點老去。

三十年后，回到年少的城市，窗戶老了，門老了，街道老了，廣場老態(tài)的腳趾都不再輕微地動一下，風吹著城市里的頭發(fā)，才知道城市活在年輕后生的旋風中。

回來了，三十年，尋找與情感在每一個地方握手，我想找回身體里的一條船，找到了又能怎樣？能把自己渡回到過去的歲月？

因為是電影，船還是續(xù)著把年少表面的夢有一個個了結，一切宣告著過去的事情只活在過去的房間里。

終于，一切靜了下來。

為什么是“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