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美國,戰爭是私事。” 2009年“荷賽”獎獲得者尤金·理查茲(Eugene Richards,1944~)曾在反映美國老兵問題的攝影專題中這樣寫道。
然而,當攝影師克雷格·F.沃克爾(Craig F. Walker,以下簡稱沃克爾)的鏡頭對準美國的伊拉克戰爭退伍老兵時,這場“私事”再次被公之于眾,令看到照片的人們震驚,乃至淚下。人們開始意識到戰爭對于個人的災難—在殘酷的戰爭災難面前,沒有勝利者。
過往的10年間,有超過200萬美國人先后被派往伊拉克和阿富汗戰場。大多數人平安回家。但是在每個退伍老兵中,就可能有一個人罹患抑郁或者PTSD癥(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即創傷后壓力心理障礙癥。PTSD癥是對戰爭創傷歇斯底里的反應,病人性格大變,恐怖血腥的戰場景象仿佛電影回放一樣,在病人腦海中縈繞不散。他們多數會睡眠混亂,或者半夜被噩夢驚醒,醒后哭泣、大叫、全身發抖、心慌,甚至有瀕死的感受。
歡迎回家
2011年4月,當美國《丹佛郵報》的攝影記者沃克爾與昔日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斯科特相遇,他所目睹的,簡直是一個被惡魔附體的人。斯科特度過了4年的海外戰爭生涯,在第二次被派往伊拉克時,他患上了PTSD癥。斯科特曾經參與擊斃叛軍,把尸體拖到路上,做上標記,拍照記錄后,喝著咖啡輕松離開。后來,當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一個殘忍的殺手時,他開始吃不下東西,不僅內疚,還感到惡心。失控的情勢越來越壞,他會緊張地站在廚房中,等待恐慌的情緒發作,無名恐慌使他感到手腳刺痛,并且呼吸急促,胸部發緊。
他曾企圖自殺,抓住一把剪刀向自己的脖子猛刺,沒有成功。他又拿起廚房的菜刀砍向自己的手腕。他說自己相信每個與PTSD癥搏斗的老兵都有一個最后的應急措施:“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項自殺計劃。我們都知道怎么自殺,我們都有一個計劃要殺死自己。”
2010年底,沃克爾開始和報社的頂頭上司反復討論戰爭結束、士兵回家的話題。他們敏感地意識到,戰爭不再是美國的一場私事,參戰士兵所受到的個人創傷,不僅影響到自己,也影響了老兵的家庭、社區,甚至國家,而且還將影響數代人。這是戰爭與暴力的代價,不管性質正義與否。
沃克爾花了很多時間,深入到各種老兵組織和專業團體內部,想找一個罹患PTSD癥的退伍老兵,而且這位老兵愿意接受拍攝,分享自己的故事。這是整個拍攝項目中最困難的部分。他的目的很明確,要讓美國人了解戰爭遺留的嚴重創傷,了解退伍老兵的真實境遇。他幸運地遇到了斯科特。盡管被PTSD癥折磨得死去活來,斯科特還是接受了沃克爾的請求,這意味著他需要敞開大門,需要與這位陌生的記者分享一切,不論是生命的晴天,還是陰天。
作為記錄者,沃克爾要求自己務必誠實,拍攝誠實的照片,講述誠實的故事。于是,在影像技術已經令人眩暈的年代,沃克爾回歸了傳統。他采取了最笨也是最人性化的記錄方式,先獲得攝影對象的信任,而后長期跟蹤,采用“朋友式”的貼身攝影。他會在接到斯科特電話的第一時間趕到,在對方情緒失控的時候陪伴著度過那些艱難的時刻,有時長達三天三夜。他喜歡用24-70mm的鏡頭,以便抓拍到斯科特情緒爆發的場面。
有一次,斯科特和女友在電話中發生了爭執。女友帶走了她的全部家當,還帶走了斯科特的抗焦慮藥和安眠藥。斯科特坐在床頭開始大哭,因為他斷定自己當晚就會失眠,而且會焦躁不已。還有一次,當女友抓住他的眼鏡時,他試圖離開公寓。“我不會打她的。”斯科特說。他和女友約會兩年了,這是他人生中最混亂的一段關系。兩人的關系已經無法挽救,沃克爾真實地記錄了兩人感情的裂痕,當然,他會盡量躲遠一點,以免自己卷入爭吵的漩渦。
經過九個月的跟蹤拍攝,沃克爾用線性敘述的方式,用一組照片,淋漓盡致地再現了PTSD癥對退伍老兵的深度重創,揭開了美國的戰爭隱私。2012年,由沃克爾拍攝的《歡迎回家:斯科特·奧斯特羅姆的故事》(Welcome Home, The Story of Scott Ostrom),獲得普利策特寫攝影獎。
戰爭傷疤
和很多經典創作類似,這組感人至深的故事,也選擇了一些純凈的對照底版。比如,沃克爾翻拍了一張斯科特貼在冰箱上的老照片。如果時間可以選擇,相信斯科特愿意永遠停留在那一刻。那是2003年,斯科特剛剛18歲。他甚至不知道伊拉克戰爭已經爆發,因為他從不看新聞,也不關心美國以外的那些事情。他只是厭惡每天坐公交車上下班,不愿為了時薪10美元的卑微工作浪費人生,更不想墮入牢獄,或成為毒販子,而是想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斯科特。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征兵站。斯科特結束了新兵營訓練,當他英姿勃發,抱著幼弟面對照相機鏡頭時,燦爛的笑容照亮了整個天空。
他成為家人的驕傲。斯科特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踏上了青春征途。只是造化弄人,2007年,當他從美國海軍陸戰隊光榮退役,他沒有成為了不起的斯科特,而成了一個絕望的PTSD癥患者。他不是唯一的美國病人。雖然不到30歲,但他們的前途一片黯淡。
沃克爾抓拍了判若兩人的斯科特,昔日英俊清癯的他已經虛弱浮腫,他正絕望地用手掩住嘴,試圖平息又一輪恐慌的襲擊。他會喝著啤酒,回憶在伊拉克最糟糕的一天。當時,斯科特碰到一個談得來的美軍士兵,但還不知道他的名字,結果就親眼目睹他乘坐的車被炸彈擊中,人被烈焰圍困。斯科特親耳聽到他在絕望的尖叫聲中死去。“我失去了一個我從未擁有的朋友。”斯科特說。
這樣殘酷的死法深深打擊了斯科特。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還有一種生存會比戰死更加痛苦。生活對于一個PTSD癥患者來說,意味著一次次碰壁。除了倍受挫折的愛情,還有他融入社會時碰到的形形色色的壁壘。他曾打好領帶,振作精神,試圖做一份正常的工作,但是三個月后他就辭職了—人們對PTSD癥患者的看法加重了他的焦慮。因為情緒常常失控,他曾被指控有罪,因此,房產中介拒絕了他的公寓申請。翻看著自己的兵役記錄,斯科特當場嚎啕大哭。這些東西在現實領域一文不值,而斯科特堅持,自己不是一個罪犯。
沃克爾的鏡頭冷眼旁觀了PTSD患者不堪的生活,記錄了一個退伍老兵的走投無路。伊拉克戰爭結束后,成千上萬的美國士兵返鄉,這意味著美國出現了更多的PTSD癥患者和無家可歸的人。而這些昔日“勇士”從心靈到肉體都已經崩潰。痛苦的斯科特將臥室門砸出了一個大洞,同樣殘破的還有他的心。他常說,是忠犬Jibby拯救了他的生活。有時他們一起在地板上相偎而眠。斯科特常常害怕自己失控的情緒會給朋友們造成負擔,但是Jibby和他們不一樣,無論斯科特情緒好壞,它總是靜靜地守著狂躁絕望的主人。
期待光明
沃克爾感受到了自己身上不可推卸的責任。作為記者,他熱愛自己的工作。他用經典的圖片敘事方法,呈現了斯科特從伊拉克回國后驚悚的人生經歷。在每張照片下面,都有一段精準描述的文字,并不煽情,卻令人心痛心碎。他寧愿用影像講述一個故事,然后讓觀者來形成自己獨立的見解,而不是帶入強烈的個人情緒。沃克爾也期待著善良的反饋,正如他拍攝的斯科特與其律師格里芬的一次會談。格里芬深深理解斯科特們,他認為:“我們把這些孩子送上戰場,讓他們親眼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殘酷和罪惡,然后,我們希望他們回來,還如往常一般生活,這是不切實際的。”
沃克爾的拍攝達到了目的。如今,像格里芬這樣,理解和關注退伍兵PTSD癥患者的人越來越多。沃克爾一再強調,200萬赴海外參戰的美國士兵,當他們回家時,五分之一的人受到戰爭遺痕的傷害,這個龐大數據所體現的緊迫性是壓倒一切的。
斯科特再一次成為英雄,他毫無保留地在鏡頭下袒露了自己的隱私,使一個對常人來說生硬拗口的學術名詞,即所謂的PTSD癥,呈現為活生生、血淋林的人生傷痛。沃克爾把斯科特的話作為這組故事的核心,斯科特這樣說:“對于那些經歷了戰爭,傷痕累累地嘗試調整自己進入正常社會的人來說,他們再也不在乎任何暴力。我的故事就好像鏡子一樣,映照出他們的生活。”
斯科特依然為自己曾擁有軍旅生涯而自豪,并緬懷自己的戰友。
沃克爾曾經陪同斯科特,在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去露營。他看見斯科特前所未有的平和,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盡管被PTSD癥的陰影籠罩,斯科特仍深切關注著自己的健康和未來。他仍然期待著一份和平而喜悅的生活,理由很簡單,“我是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