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符記，天上的經幡

天上飄著五彩祥云，地上飄著五色經幡。

祥云飄渺而下，纏繞住經幡。風掠過高原，經幡抖動，吟誦著神秘的咒語。祥云頓首，靜靜傾聽，每一次經幡的抖動，訴說著一個高原子民的神圣心愿。

經幡在高原上閃現。山口，水口，村口，路口，雪山頂上，圣湖岸邊，寺廟門前，氈房四周……千里青藏高原，這個世界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凡有陽光照耀之處，必有經幡閃現。

陽光無處不在，經幡無處不在。

五色絲綢上寫滿經文，長者拔天拽地，短者尺縷寸結；陽光在經文的每個字母間跳躍，疾風在經幡的每度經緯間穿梭，藏人把自己的美好心愿寫進經幡，隨風飄向遙遠的天國。

古老，荒涼，粗獷，神秘的青藏高原上，一個身背相機的漢子常年在行走。這一次的目的地是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澤庫縣和日鄉。那是一個很小的地方，我只在一幅照片上見過它，一塊雕刻著經文的石頭，凝結著冰冷的霜，它的身后是幾百萬塊同樣的石頭，霧雪蒼茫，隱在無際的浩渺云中。

我動了心，從京城到和日，翻大山過大河，萬里奔波，只為看一眼那亙如長龍的石經墻。虔誠的藏民把經文刻在石頭上，年復一年，信仰如長城一般堆積起來。思想如磐石，萬年不毀。為了這石頭上的思想，為了體驗思想碰撞瞬間的溫度，我如西行取經的唐玄奘，餐風宿露，滿懷虔誠地奔向這西天下的山崗。

可是我錯了。我欲把自己的思想寫在石經墻上，筆澀風枯，石頭依然冰冷。我知道我無法融匯高原的博大，高原的血在脈搏中流淌，它的血壓與平原的不盡相同。我以為我會得到神的指點，可我讀不懂石經上的文字。沮喪至極，只好沿著石經墻下的小路，緩步默行，跟在一群手舉轉經筒的藏民后面。

山路蜿蜒，轉到石經墻的盡頭，山峰突兀而止。山風撲面而來，陽光燦爛，五色經幡在狂野的山風吹動下，上下翻飛，如精靈的舞蹈。彩幡遮天蓋地，無邊無際地向著草原深處傾瀉過去，匯入遠古的蒼涼。我貪婪地傾聽著風的呼喚，讓眼睛享受這視覺的盛宴，思想隨著經幡上的經文跳動，在文字與思想的強烈摩擦之中，灼人的熱度突然傳遍我每一處神經末梢。

思想復活了。

如朝圣的信徒，我拜跪在鋪滿荒巖與衰草的大地上，喘著粗氣把鏡頭對準藍天下的經幡。每按動一次快門，脈搏就會沉重地跳動一次，血壓逐漸爬升至水銀柱上屬于高原的刻度。

經幡在疾風中獵獵作響，像五色的火焰，像流云中飄散的哲思。一匹駿馬穿過五色火焰，馬背上的漢子狂嘯一聲如天上蒼鷹的嘶鳴。經幡被疾風撕碎，飄向浩渺的長空，被蒼鷹的翅膀馱走。蒼鷹翱翔，馱著佛的思想，高原大地上灑下一片圣哲的光。我在灼人的陽光下瞇起雙眼，瞳孔上一片五色經幡，如五彩夢境，虛幻而又遙遠。

青海和日，埋著一萬年蒼涼，飄著十萬幅經幡。聽說在叩過一百萬次長頭之后，人的靈魂就會在天上的五彩祥云間游弋。高原上的經幡在我的腦海里留下永恒的印痕，灼熱而荒涼，彌漫著酥油，青草，牛糞和雪山的味道。

在這里，我知道了高原上的經幡為什么有五種顏色。藏人相信生命的輪回，構成生命的基本成份是大自然的五種物質：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生命息息不止，人在周而復始的輪回之中得到永恒。

五行自有與其相對應的顏色。金為白，與其他四行相對而言，此處的金是指自然界中金屬的原始狀態，并非狹意的“黃金”，是五色中最珍貴的色彩。木為綠，自不待言。水為藍，火為紅，土為黃，都是常識性的認識。五行與十二屬相結合，構成了藏人特殊的命相。藏人有金命木命水命火命土命之說，是按降生年份、命相而定。藏人認定了今世的命相，又將來世寄托在五行輪回之中。于是，經幡有了五種顏色，藏人把自己的命系在經幡之上，金命則幡為白色，木命則是綠色，余可類推，每條幡的邊緣上又會系上許多小巧的“幡舌”，五色斑斕，天地圓滿。

幡在天空中飄蕩，人在天國里翱翔。

經幡上印有佛陀教言和鳥獸圖案。佛陀教言長者為成篇累牘的經文，短者僅是一句六字真言，鳥獸圖案多為虎、獅、鵬、龍、駿馬、大象，都是佛前的吉祥之物。于是我知道，藏人心中，佛最重要，把佛的話直接印到經幡上，就有了與佛對話的可能。天國太遙遠，人的語言在天國里未必能夠通行。而佛是凡人修成，能聽懂人的話，佛念經，人也念經，不用翻譯。最簡單的一句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哞，是藏人對佛的真心祈禱。

陽光和風把經幡撕成碎片，碎片纏繞在一起，織成一張五色的網。我在網中左突右撞，到處是縫隙卻難以逃脫。我倚在支撐經幡的巨大木柱上，徒然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的命運定要在這五色輪回中超生，我只能在天命安排下平和地對待這一切。此生為攝影走遍天涯，手中的相機就是我“金命”的象征，來世是否該輪到“木命”了？突然想起從小就喜歡書法，一支毛筆拿在手里是否能相伴一生呢？當下，所有的漢字都能從電腦的鍵盤上敲出，拿毛筆在宣紙上寫字的人已成怪物，但我想佛會保佑書法的。今生“金命”已成定局，來世的“木命”是佛的安排。

后來我跑過藏區許多地方，隨處可見的經幡無不讓我心馳神往。博大精深的藏傳佛教讓我望而卻步，我無法參悟那些玄奧的教義，可是那隨風飄揚的經幡，卻讓我像幼兒看圖識字一樣，立刻從簡單的視覺形象里明白了生命的原始意義。其實，生命是很單純的，當我們沒有看清楚它的時候，像面對無解的難題一樣感到無窮煩惱。當我看到五色經幡把生命本原如此神圣地標注在大地上時，我突然明白：生命原來如此。

因為單純，所以快樂！

我找到了快樂的理由。

我到過通天河，唐僧取經，從這里渡河西行；文成公主下嫁吐藩，也是從這里前去西藏。河畔只留下傳說，沒有任何可供憑吊的遺跡，只見一條長長的五色經幡，懸在峽谷湍流之上，上面是藍天白云，下面是黃水滔滔，五色經幡，在藍天黃水間翻飛。我看見唐玄奘和文成公主的靈魂，在五色經幡上舞蹈，五彩生命，生生不息。

我曾到過珠穆朗瑪，到過納木錯，雪山圣湖，那里是崇高神圣的源頭，五色經幡如影隨形，經幡在飄，靈魂在舞。

經幡是生命的象征。經幡選擇了五色，生命相依五行，大地永恒，生命不朽。

生命如綠樹，植物最普遍的屬性便是蓬勃生長，靈魂化為四季的活力。

生命如江河，大地上涌動的血脈，奔流不息，逝者如斯，不廢江河萬古流。

生命如火焰，宇宙間熱量與能量的圖騰，熊熊燃燒，將情感升華或是毀滅。

生命如土地，寬廣的胸懷是孕育生命的產房，無聲無息，生命由此而生。

金木水火土，生命之屬。

憑藉五色，高原上演繹了千古不滅的生命贊歌。

我在高原上行走，目之所及，凡有經幡處便是我相機拍攝的目標；按下快門，伏地而拜，是我對生命的敬畏。

我無法言說，只能默默感悟。

飄在五彩祥云上的五色經幡，是金之魄，木之精，水之魂，火之靈，土之性。生命的完美與深邃，全在這五色之中。

從高原回到京城，突然看到了皇宮社稷壇里的五色土。來自東西南北中的五色的泥土歸于一壇，原是帝王江山社稷的象征。五色都在土中，我知道那是人的靈魂在天國里轉了一圈之后，調轉云頭，又回到大地上。

我的生命同樣會歸于泥土。

可是我仍然眷戀著天空中那五色的經幡。

我凝神靜氣，滿懷虔敬地在巨大的經幡群陣里行走。高原的陽光穿過這些絲織之物，在草地上灑下神的身影。風在幡頂上歌唱，時而像駿馬嘹亮的嘶鳴，時而如寺院里喇嘛低沉的誦經。

高原上有太多不為人知的神秘；高原上有太多難以言說的感悟；高原上人與神只差一步；高原上的人神對話僅靠經幡上神秘的字符；我的心靈隨風中的經幡一起舞蹈；我的神思隨陽光下的白云遨游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