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流動的關系,他們的居所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甚至沒有家具,原木和毛氈搭建的“圍墻”和房頂提供最基本的遮蔽。涅涅茨人頑強而樂觀,與世無爭般地享受著上天所賜予的一切。他們驅趕著馴鹿,在“白色的海洋”中漂泊,四處尋找棲息之所,四處又盡是棲息之所。
在寒冷的西伯利亞深處,烏拉爾山以北的亞馬爾半島,居住著涅涅茨人(Nenets),他們是保持著傳統生活方式的游牧民族,是馴鹿者,隨著馴鹿的蹤跡遷徙,以馴養馴鹿為生。他們有260天生活于北極凍土帶的冰雪之中,長時間生活在零下30℃降到零下45℃的低溫環境中,每年進行游牧的旅程之長幾乎為世界之最。他們的衣服是用馴鹿皮做的,住在氈房里,交通工具主要是雪橇,使用融化的冰塊飲水,做飯、泡茶。在那片遙遠、原始而純潔的土地上,雖然棲居不易,卻本色依舊。
2011年,巴西最著名的攝影師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Sebastiao Salgado)帶著兩個翻譯(一個負責法語和俄語的翻譯,另外一個則把俄語翻譯為當地語言,每一句話都要被翻譯兩次)、兩位車夫和一名助手,在涅涅茨人的故鄉生活了47天,跟蹤拍攝這個古老的游牧民族,記錄他們的生活狀態。這個團隊居住在他們的氈房里,乘坐他們的雪橇游走放牧。對于來自低緯度國家巴西的薩爾加多來說,這一切并不容易。他介紹說:“這里缺水,無法盥洗。但即使有水也沒法洗澡,因為太冷了。他們采集雪下植物做成草茶,在旅途中飲用,住下來的時候才能再燒熱水,做飯。晚上,他們把鹿皮鋪在雪地上,搭個氈房住進去,睡一夜之后早晨收起再度出發。我們一直在行進,與7000只馴鹿為伍。”
這組照片名為《在西伯利亞》(In Siberia)。47天的拍攝生活中,當地人在極地極端環境中的生活給薩爾加多帶來了從未有過的體驗:極度的嚴寒,沒有春天和夏天,不斷地遷徙。涅涅茨人的生活資料極度簡單,因為要攜帶起來都是負擔,何況還要管理好那么多的馴鹿。他們只攜帶最少的生活物資在冰天雪地中生存,比如衣服和剛剛夠生火的木柴,他們每天只生一堆火,供做飯使用。涅涅茨人的日常生活非常依賴馴鹿。馴鹿不僅可以馱運物資,還能夠找到埋在70厘米雪層下的植物,在獵人們迷路的時候找到正確的方向。一般來說,馴鹿每天前進15公里,但在極為貧瘠的區域行進時可以達到50公里,它們會感知到雪層下沒有草層,所以快速前進到有食物的地方。每隔五六天或一周左右,涅涅茨人會殺一只馴鹿,割開喉嚨,扒下鹿皮,喝下溫暖而稍帶甜味的鹿血。在殺馴鹿的時候,他們會非常小心,盡量不浪費鹿血,每人分一個杯子接血,及時趁熱喝下,隨后,鹿心、鹿肝等內臟會被做成晚餐,同時把鹿肉切開,放在室外天然冰箱里凍起來,留作一周的伙食。
涅涅茨人的生活環境要求他們過著群居生活,最危險的行為是單獨外出,如果掉隊了,很有可能因失去方向而被凍死。特別是晚上,在漫無邊際的高原上又遭遇風暴,生還的機會相當渺茫。
為了拍攝涅涅茨人,薩爾加多在歐洲防寒用品最全的商店里買了最保暖的衣服。可到了西伯利亞,整天待在戶外,還要露出手和臉,四處走動,他才發現這些現代文明的工業產品也只能在室外扛過幾個小時的寒冷。而在戶外小便則更為困難,他說:“小便時要走出屋子,到在冰天雪地里,有時候外面有風暴,夾雜著雪花,偶爾會有大雪,在這樣的天氣狀況下解開衣服的感覺可想而知。另外,馴鹿對于有機鹽的需求很多,當你尿尿的時候,它們會成群結隊地湊過來,雖然不會有被咬的危險,但一邊把它們趕走一邊完成整套動作還是會很狼狽的。”
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薩爾加多拍出的照片卻有著史詩般的氣質:對環境場面的截取宏大壯觀,對人物的刻畫著力表現其與自然的關系和特殊經歷所磨礪出的性情,呈現出了涅涅茨人獨特的生活方式,也描繪了人類在與自然的共存和斗爭中所建立的棲居秩序,依著它本來的模樣,追隨自由的本性。因為流動的關系,他們的居所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甚至沒有家具,原木和毛氈搭建的“圍墻”和房頂提供最基本的遮蔽。但是,在照片中,涅涅茨人顯得頑強而樂觀,與世無爭般地享受著上天所賜予的一切。他們驅趕著馴鹿,在“白色的海洋”中漂泊,四處尋找棲息之所,四處又盡是棲息之所。
其實,《在西伯利亞》這組照片是薩爾加多一個大型項目中的子部分。過去的18年,他一直在致力于這個大項目,在尋找世界上最原始的地方,最純潔、最原生態的風貌,與生態相關,也與棲居相關。為這個題材,薩爾加多還曾到過非洲、南美和南極等地,拍攝在那里居住的人們,在那里生活的動物和在那里存在的風景。這個項目被薩爾加多命名為《創世紀》(Genesis)。為了拍攝《創世紀》,薩爾加多幾乎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做了調整,將自己的時間全都投入到拍攝之中。在這18年里,他的生活里只有攝影。
“創世紀”這個詞廣泛被人接受的含義來自于《圣經》,但薩爾加多在專題中用的是它的非宗教含義,與圣經無關。他解釋說:“我使用這個詞是因為它是一個非常強有力的詞匯,意為世界之初,萬物的初始。這個項目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當我在巴西開始工作的時候就開始了這個項目,此后就不斷記錄世界上原始而純潔的地方。世界上這么多人生存,其實我們離自然非常遠,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夠讓人們想起我們跟自然、跟這個星球是有關系的,人類其實和世界上其他的動物并無二致,人只是這個星球上的一部分。”
所以,在《創世紀》中,薩爾加多拍攝原始部族,拍攝古老的森林、平原和河流,拍攝蒼天大樹,拍攝不被人類文明打擾的動物。與其說他在記錄原始而純潔的土地,不如說他在尋找人類最初的摸樣。相比其他藝術形式,在類似《創世紀》這樣的選題中,攝影的優勢和特點盡情地顯露出來,那就是既對生活進行最“真實”的還原,又讓讀者有充分的時間去感受被還原了的真實。照片在詢問:世界在變化,社會被現代文明驅趕著不斷前行,當人們面對這些活化石似的棲居方式,會有怎樣的感慨?
薩爾加多認為,攝影的本質和目的是描繪生活。攝影是一個全新的語言,它存在于世界上的時間并不長,與人類的歷史相比如同一個瞬間,而且也許會隨著時間的發展,轉化成另一個面貌,另一種語言。但它是如此特別的敘述語言,只有少數人能夠依靠本能抓住它,用它來展示生活的切片。攝影還是一種象征符號,傳達著拍攝者想要傳達的關于生命的信息、政治的質詢等意涵。一幅好的攝影作品必須具備攝影師的思想,而且要能很好地表現一個個生活切片的意義。攝影師努力闡釋關于生活的體驗,帶著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切入生活的片段去剖析、理解。薩爾加多這樣形容他對攝影的理解:“我的照片并不是報道人們感興趣的新鮮話題,對我而言,那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是我的生活方向,是我的信仰所在,是我的世界觀、是我的道德觀,是所有這些的總和。你拍攝人物的時候你會尊重這些人,在拍攝風景的時候,你也要敬重這些風景,你將自己融合進了你所拍攝的對象之中。”
《創世紀》仍在繼續,薩爾加多的生活還將全部被攝影圍繞,也被種種獨特的生活所圍繞。作為回應世界的方式,薩爾加多用照片傳遞著對于我們所生存的環境和社會的理解。無論《創世紀》這個大項目,還是《在西伯利亞》這個小專題,雖然居所并不是他拍攝內容的核心,但是,任何生活的印跡都反映出人類的棲居對自然的改變。改變不完全是負面的,對于像涅涅茨人這樣至今保持著傳統生活方式的民族,他們關于自然與棲居的理解與所謂文明社會的人是不同的,那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也源于本能。純凈的棲居沐浴著天空的陽光,抵擋著風寒雨露,分享季節的更迭和光明與黑暗的交替,領受日月的運行和群星的閃爍。對他們而言,這些都是棲居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