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澳大利亞墨爾本的格蘭·斯洛蓋特是一位擁有獨特視角的攝影師。他的作品集記錄著大多數(shù)城里人不愿正視的各種視覺碎片,而這些都是在工人階層聚集的相對貧苦的郊區(qū)拍攝。作為一名藝術家,他容易被身有殘疾和失業(yè)的人群吸引,并特別愿意記錄在極度凄涼中仍殘存的那一點頑固的希望的微光,如套著繩索卻仍熱切的狗狗;“罐子人”在即將結束生命前仍舊樂觀的面貌;一臺粉色靈車雖已經(jīng)廢棄,但車窗上還貼著吹牛廣告詞,最后這張還成了攝影師的成名作。他用攝影捕捉并慶祝這些我們不屑一顧的事物。他的記錄與懷舊無關,只是生命絕望卻艱辛前進的腳步。在他的作品里,美麗的不是玫瑰、婚紗或奶油蛋白甜餅,而是下層階級對生活顯露無疑的韌性——盡管世界正在他們身邊崩塌,但他們仍然繼續(xù)前進。
從很多方面看,格蘭·斯洛蓋特的攝影作品并不是在向人們傳達“是什么”,而是“不是什么”——他的拍攝顯然不是某些中產階級“游客”樂于捕捉的可憐的怪現(xiàn)象。格蘭·斯洛蓋特本人除了只夠糊口的卑微工作外,拒絕其他一切工作。他靠清理性愛俱樂部錄像廳的收入讀完了大學。那以后,他還從事了一系列“沒有出路”的工作,比如在工廠里打印垃圾傳單,制作廉價的塑料配件,給自有品牌的食品貼商標……
格蘭·斯洛蓋特的作品中沒有當今藝術市場或博物館墻上那種大篇幅的唯美。多年來,他一直保持一種“旁觀藝術家”的身份,在遠離藝術圈這個名利場的地方工作。他一直堅定地忠實于自己的價值觀和珍視的東西。但與此同時,藝術的世界卻一直在緩慢地改變。藝術的民主化和對批評的開放和寬容,已經(jīng)對記錄日常生活、氣質有些憂郁的作品有了新的欣賞態(tài)度。最近,格蘭·格羅蓋特的作品就在新南威爾士的一家藝術畫廊中展出,展覽名為“我們曾談到愛”。正如題目所暗示的那樣,這個展覽關注的不是尋常的羅曼蒂克,而是碎片、不確定與錯位關系等。
但展覽并沒有改變格蘭·斯洛蓋特。他仍然居住在墨爾本最貧窮的郊區(qū),工作結束后在街道上徘徊,尋找下一個拍攝對象。每次拍攝前,他都會精心準備,并一次只拍一張,決不浪費底片。這讓他的每張照片都有圣主顯靈一樣的魔力。
你是如何成為攝影師的?
攝影挽救過我的生命;它給了我生命的意義,幫我解答了“我是誰”的宇宙問題。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總是感到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這種能力上的缺失讓我感到受挫。直至今天,我仍覺得少年時的煩惱陪伴著我,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此愈加珍惜。
我出生于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家庭生活一片混亂。從小我就像是一個旁觀者,總是靠做白日夢幻想一些好事的發(fā)生,卻找不到可供幻想的幸福原型,內心中充滿不安和小秘密。“小點聲,別讓鄰居聽見。”我不時聽到這樣的耳語,盡管我不太明白原因,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問為什么。
電影總能給我安慰。它是我逃離現(xiàn)實的途徑,也是我一生的伙伴,我總能輕易地迷失其中。還有足球,但在第三次受傷后,我就決定結束我的少年足球生活,回到臥室將自己浸泡在朋克音樂和電影當中。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和兩個伙伴借到了一臺8毫米攝像機,并拍攝了我們自己版本的Dawn Portrait of a Teenage Runaway(1976年美國的一部熱播電視劇,講述了一名15歲女孩離家出走,在洛杉磯淪落為妓女的故事),把它變成了一部具有朋克美學的作品。拍攝的畫面都是空蕩蕩的街道場景,充滿了疏離感。這個經(jīng)歷改變了我的生命。
在藝術學校時,我做出了人生的第一個選擇——學習電影。但我的社交能力很差,經(jīng)常曠課躲進電影院。于是,我輟學了,直到10年后才從刷盤子和抽大麻的生活中走出來,重回學校。但這10年中,我沒有停止攝影。
攝影!這是主給我的指示。記得一天晚上,在強烈的藥物作用下,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別擔心,格蘭,去做個攝影師吧。”
我的等待結束,懺悔開始。我得到了答案,一直走下去,不回頭。
你的攝影生涯是如何開始和發(fā)展的?
正像我說到的,我曾是個失敗的電影人。
我寫不出對白。對于角色要說什么也沒有任何想法和興趣。我的電影只是由荒涼的城市景象以及無邊無盡的垃圾場組成,單調至極。
于是我轉行從事最普通的工作——在食品加工廠搬運貨箱,一干就是幾年,但我沒停止過攝影。要說攝影生涯大概不妥,攝影于我更像是一種呼喚、一種追求、一個理由……
你如何選擇拍攝對象,你在尋找什么?
我真的說不好,我只知道,在我看到要拍攝的東西時,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
我有一個拍攝的“愿望清單”:一張關于狗的最好的照片、劃過濕水泥地的物件、手繪的標志……一些絕望的、悲劇性的、悲傷的東西……那些能激起人們內心孤獨和迷失認同感的影像。
我借用了德國著名肖像攝影師奧古斯特·桑德的方法。他給不同職業(yè)的人拍攝肖像,捕捉他們的舉止和衣著特點,從而揭示他們的社會地位。而我的攝影作品則講述一種社會缺陷,和我生命中經(jīng)歷過的掙扎——我理解中的“平等”。
平等?怎么講?
我理解的平等是:“將我鏡頭中的世界當作惟一的世界來拍攝。沒有富人和中產階級的憂慮,也沒有鄰里關系。”就像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都互不關心一樣,其他階層的煩惱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從工薪階層和那些不走運的人的角度看,富人階層就像“設有柵欄和警衛(wèi)的社區(qū)”。
是什么吸引你關注錯位的樂觀和避不開的失敗,并捕捉其符號性的物體?
是人性。英雄主義總是充滿了失敗……生命就是如此。
能舉個例子嗎?
例如那幅《無家可歸者的床墊》(圖13)。
你最著名的一張照片“更便宜,埋得更深”(圖1)是如何拍攝的?是擺拍嗎?
不,不是擺拍。這個場景就在那兒,是它等到了我去拍。之前一天,我在電車上望向窗外,看到遠處粉紅色的汽車頂,就想第二天要回去看個究竟。于是,在我“攝影生涯”(你的說法)之初,我拍了這張在你看來象征著故事結尾的照片……我是以倒敘的方式進行工作的。這不是什么“大手筆”。
你拍攝使用的器材或材料有哪些?
我20年來一直使用同一款相機:1960年產的T型祿來福來相機,120柯達400膠片,以及一個賓得的手持測光表。我還有一只祿來閃光燈,用的還是閃光泡。
你在攝影上的花銷很多嗎?
不會,我的生活很簡樸,我痛恨任何浪費的想法。
每個題材我只拍一張照片,所以我對可能的拍攝主體都進行嚴格的視覺思考。這對我來說是個關鍵。要百分百確定這張照片意義重大,就必須要對其進行透徹的觀看。
拍攝前的準備包括:聽音樂、研究、閱讀等等,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好像可以引導我向某個方向前進。
整個過程中,拍攝總是最簡單的那個部分。
你會從其他攝影家的作品中獲得靈感嗎?如果有的話請舉個例子。
當然。很多攝影家。所有的英雄們!沃克·伊文斯(Walker Evans)、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黛安·阿勃絲(Diane Arbus)、拉爾夫·尤金·米亞德(Ralph Eugene Meatyard)、威廉·艾格爾斯頓(William Eggleston)、李·弗里德蘭德(Lee Friedlander)、維加(Weegee)……
你有文憑卻選擇到工廠做工,或做些服務性的工作。這是為什么?
最初的情況就是如此。我感到人生被設定了標準化的流程:付賬單。你懂的……我需要一份能讓我在一天結束時忘了它的工作。我寧可選擇一個疲勞的軀體,而不是疲憊的心靈。除了我的藝術實踐,其他的事我一概不想做,但工作將我的生活程式化,成為固定的模式,這倒也有幫助。這些工作不需要承擔太多責任,重復性強的體力勞動可以讓我有機會深思,也能對我的抑郁起到一定緩和作用。
也許聽起來不太正常,但我的做法似乎也順應了澳大利亞的文化。國家獎勵的體育健將遠比藝術家的數(shù)量多。
不管怎樣,為什么不能有人在工廠中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呢?這樣就會“低人一等”嗎?難道文化只屬于那些受過教育或富裕的人嗎?我和工廠朋友們的故事又怎么講?
惟一值得講述的故事,是那些窮人的故事。
你做過的條件最差的工作是什么?你從中學到了什么,對你的攝影創(chuàng)作有哪些滋養(yǎng)?
工作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沒有它我會沉淪。體力勞動能持續(xù)滿足我受虐的心理需要,掙的錢能延續(xù)我藝術實踐的生命,社會交往帶來的歸屬感也是我一直都渴望的。如果我再年輕些,只要有買一卷膠卷和一張電影票的錢我就滿足了。
有時候,我會認為自己是某類“行為藝術家”,做一些最骯臟的活兒:打掃性愛俱樂部里的錄像廳;擦去打印機上的污穢;在塑料板上反復打小孔。這些我都是行家!有人問我:“你整天對著塑料板打孔的時候都在想些什么?”答案是:“攝影和性。”體力勞動能讓人保持清醒的頭腦,不會因為藝術的緣故變成勢利鬼或自認為高人一等。我遇到過許多藝術圈里的蠢人。相信我,愚蠢無處不在。
藝術對大多數(shù)普通人來說并不重要。他們應該卻沒有重視藝術。但這也是公平的,就像我不喜歡露營一樣。但那些不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能教會你很多。我的夢想就是“藍領”階層的夢想。
在Hyatt飯店的洗衣房工作讓我不是很開心。不過最差的工作我還沒做過。
在你看來,一個成功的攝影師是什么樣子?你的夢想是什么?
對我來說,成功的攝影師就是能一直拍出我喜歡看的照片的人。我開始只是學習攝影,從中有所領悟,并沒有什么遠大志向。但攝影讓我受益,幫我認識人生、理解生活,這些遠比以“成功”和“夢想”衡量的人生有意義得多,后兩者總是轉瞬即逝的。
你對年輕攝影師有什么建議?
認真對待你自己。要對自己的作品感興趣。不要做個騙子,要講述事實。努力工作,別怕犯錯。享受恐懼。對世界保持觀察。尊重攝影豐富的歷史資源。用勇氣和誠實,認真講述和記錄好。竭盡全力,不要忘記這是件快樂的事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獨立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