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平,1954年生于上海。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馬鞍山市當代視覺藝術研究院院長。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曾于《十月》、《中國作家》、《小說家》、《北京文學》等各地期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裹灰頭巾的女人》、《西雅圖航班》、《打工實驗》。
近年來發表藝術隨筆有《解讀喧囂》、《在尋找形式或符號的路徑上獨自前行》、《當下語境中的水墨創作與實驗》、《頌歌與挽歌:面對工業文明的思考及藝術表現》等20余篇。
我的散文觀
——思想性文字依然需要形象的張力
在中國文學傳統中,抒發胸臆和情懷的文學形式,無疑是首推詩歌。而散文一般只用于記事、狀物、寫景、論理、議文,或為人物立傳等。因此,從一般意義上考量,古代作家在散文里的形象思維要素則明顯弱化。即便如寫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偉大詩人蘇東坡,當你讀到他的散文名篇《石鐘山記》時,你只能稱贊他敘事的練達,狀物的精妙,文字的準確,但絕對無法體驗到更深刻的閱讀感動。
當然,任何事物都有例外。比如李密的《陳情表》。這篇中國古代散文杰作里的名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等,正因其形象的生動,故令我們至今對這篇散文仍念念不忘。但任何杰出的文學作品都是作家情性的溢露,所以這便為中國文學傳統發展至現代,如何于必須講究理性的一類文體如雜文、隨筆、文論中,同時發揮情性的感染與形象的張力,使得這一類歸咎于大散文概念下的文體變得更加生動可讀——留下了一個很值得我們花費力氣研究的問題或懸念。
好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迅速地消解了這一問題或懸念。魯迅先生的雜文便是其中最顯要的案例。魯迅先生的雜文都是發人深省的對國民性的考問。但考問性的作品,魯迅先生同時代的作家里并非他一人,而真正流傳至今,并使其作品中的許多名言警句永遠地成為人們記憶的,卻唯獨魯迅。思索這其間的原因,我認為,除了魯迅先生犀利的思想鋒芒之外,更主要地還應歸功于他文章里獨特的情性和生動的形象所產生的閱讀感染力。
與魯迅先生同時代的林語堂先生,雖受過魯迅先生的批評和駁斥,但我們依然無法否定他作為散文高手佇立于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比如在林語堂先生《生活的藝術》一書里,他寫到的“一個學者是像一只吐出所吃食物以飼養小鳥的老鷹,一個思想家則像一條蠶,他所吐的不是桑葉而是絲”。這些同樣是思想性的文字,無不以形象的張力令我們讀后獲益匪淺。只不過林語堂先生寫作的姿態比較悠閑,體驗文字的靈動和睿智時還享受著咖啡的清香和回味,絕不似魯迅先生寫作時那般緊鎖濃眉,猛吸著日后使他肺病致命的煙卷,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把一個民族的道義和責任都默默地扛到了他削瘦的肩胛上。
現代文學史進入當代文學史之后,20世紀90年代中期,余秋雨先生的一系列文化散文頓然讓中國讀者大開眼界。盡管有些學者指責余秋雨先生的這批散文創作,對史料的運用造成了不少處硬傷,但本人由于學淺才疏,肯定缺乏足夠的興趣關注這種筆伐和舌戰,更多的只是常常在同行間津津樂道于自己的閱讀快感。什么是思想?什么是化為形象的思想性文字?如以上書寫者便是。毫無疑問,余秋雨先生的創作,已為上世紀末的學者型散文興起開辟了新的途徑,也為我們如何駕馭熔歷史、文化、情性于一爐的嶄新文體,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和成功的范本。而且,也不僅是雜文與隨筆,即便連文論,其文體的生動性也引起了作家們足夠的講究,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因為這是當代中國文學走進新世紀之前,在文學形式方面呈現出的一種新的“文學自覺”。
筆者年輕時曾學習寫作小說,當時常犯的一個致命錯誤便是思想大于形象。后來又因編輯工作的需要,或因朋友的請托,常常趕鴨子上架,為朋友寫序或評論,又有同道批評:小說家筆法太重。但我固執地以為,思想性文字依然需要形象的張力,為此,寫下了上面這些拉拉雜雜的文字。
經典之后是不朽
——郭翠華的“電影筆記”
A
這是一本講述電影故事的書。各種各樣的電影故事。有愛,有恨,有正義,有邪惡,有勇敢,有怯弱,還有人性深處最不易坦露的隱秘,與人性之美最生動閃現的一瞬間。因此,這本書的作者不僅是一位經典電影愛好者,而且更是一個對精神,對靈魂,對境界,這類關乎永恒的字眼充滿著探索興趣和熱情的散文作家。
B
愛是這本書里作者反復推崇的一個主題。
在電影《春風化雨》中,新來的基丁老師無疑便是愛的化身。他讓一所貴族學校里的一群既不想循規蹈矩,也不想做一個書呆子,更不想淹沒到刻板、沉悶、毫無生趣的清規戒律中的孩子們,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身心自由。在基丁老師的愛護下,這群孩子終于未成為這所貴族學校的殉葬品,并順利地走出了一種舊教育制度的陰影籠罩。
在電影《心靈捕手》中,威爾原本是一個喜歡酗酒、打架,四處胡作非為的男孩,但威爾又是一個罕見的數學天才。威爾拒絕與成人交流溝通的原因,是由于父親的暴力,迫使他從小一直處在驚恐的自卑之中,經常施暴于威爾的父親,便是威爾面對的唯一的成人世界。好在惜才如命的教授肖恩及時發現了威爾的天賦。在肖恩教授孜孜不倦的體貼與慈愛中,威爾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并很陽光地走上了健康成長的道路。
因為有了愛,在電影《巴黎野玫瑰》中,貝蒂操持起全部繁重的工作與家務,她心甘情愿地讓自己喜歡的查格可以舒服地坐在家里從事寫作。因為有了愛,電影《鋼琴課》里的喬治從見到愛達起就看懂了愛達的心:如果喜歡愛達,便必須喜歡音樂,喜歡鋼琴。愛一個女人便必須愛她的全部。如此,英俊的斯圖爾特便不可能走進愛達的心靈,而相貌丑陋的喬治卻獲取了愛達潮水般的愛情……
只要不將愛放在功利的天平上,人類偉大的愛便有了更加高尚與寬泛的含義。雖然有關這種主題的作品已在世界電影史上屢見不鮮,但仍有許多優秀的導演義無反顧地為之前赴后繼,這其中最直接的理由,便是他們懂得更多的觀眾愿意沉湎在這樣的電影里,伴同銀幕上令人感動的鏡頭而使自己的心靈再次得以震撼和感動。
C
英雄主義作為旗幟的年代顯然已經煙消云散了。盡管幾年前媒體報道的廣州街頭上,一個見義勇為的青年遭致一伙歹徒兇殘行刺,周圍路人面面相覷卻無人伸手相救,其時是多么需要一位挺身而出的英雄;盡管近日四川連續暴雨,北川等地區山體坍塌,洶涌的泥石流正無情地吞噬著山區人民的生命財產,此刻我們又多么盼望北川地區上空飄蕩起有關英雄的神話和傳說。但一個經歷過拜金主義狂潮泛濫的民族,很多人已習慣了在享受物質的平庸中打發日子,也有不少人內心良知的底線已降到幾乎為零的地步。因此,當需要英雄在千鈞一發之刻出現時,機能退化并已患上軟骨病的我們中間便很少還有人能成為英雄。而在這本《世界經典電影筆記》里,有幾部作者著力推薦的關于英雄主義的影片,很可能便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如何治療軟骨病的心理圖像。
電影《角斗士》里的莫西姆和電影《英雄本色》里的華萊士便是兩位氣壯山河的英雄。前者為了羅馬人民的和平與安寧,為了家鄉擁有更多升起炊煙的農舍和田野,不惜與發動戰爭的陰謀者戰斗到流盡最后一滴血。后者為了蘇格蘭人民的幸福和尊嚴,留下了讓我們難以忘懷的名言:“如果總要有人為此流血,希望那就是我一個人的血。”影片結尾,當華萊士在承受開膛挖心的酷刑時,他仍傾盡全力高呼“自由”而保持一位英雄應有的氣節。
不僅是莫西姆和華萊士,還有《可可西里》中的志愿者,為了保護野生動物藏羚羊,他們中間有不少人在環境氣候惡劣的青藏高原上默默地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還有《越戰獵鹿人》里的美國英雄邁克爾,在俘虜營中,面對看守的越南軍官提出九死一生的“輪盤賭”時,他果斷地搶過左輪手槍,首先擊斃了那位兇惡的越南軍官,從而勇敢地救出了身旁兩位精神已接近崩潰的同伴……
英雄是一個與信仰有著直接關系的稱號。當英雄絕非像我們在一些粗制濫造的國產電視劇中見到的,隨便扔一顆手榴彈就能炸死一群日本鬼子那樣簡單。面對死亡的恐懼,英雄也曾有過靈魂上的搏斗。英雄最終之所以成為英雄,恰恰是因為早已存在于他們心底的某種堅不可摧的信念或信仰。
D
《終級追殺令》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電影。影片中的殺手萊昂除了從事血腥的工作之外,他還喜歡夏蘭花,喜歡一位名叫瑪蒂爾達的天真無邪的女孩。情竇初開的瑪蒂爾達同時也愛上了萊昂,但萊昂沒有對瑪蒂爾達乘虛而入,沒有對瑪蒂爾達露出如狼似虎的情欲。萊昂雖然是一個殺手,但他對瑪蒂爾達始終保持著一種紳士風度,保持著一位好男人愛戀一個單純的女孩時應該把握的分寸。
《迷失東京》也是一部頗費揣摩的影片。影片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夏洛蒂是一位剛結婚的新娘,但忙忙碌碌的攝影師丈夫對攝影的狂熱遠大于對妻子的關愛,于是夏洛蒂只得獨自坐在東京寓所的窗臺上,寂寞地數著夜空中的星星。影片里的男主人公鮑勃曾是一個明星演員,但晚年只能淪落到東京的傳媒界靠拍廣告片為生。一對孤獨并年紀懸殊的男女在東京相遇了。為了排遣彼此的孤獨,他們經常相處在一起,并共同睡在一家旅館的一張大床上,但他們之間居然沒有一點肉體上的聯系。對于心靈迷失的人,他們更多需要的可能就是心靈上的彼此憐愛與慰藉。
通過對上述兩部影片內容扼要的概括,我們一定會意識到人性的多元與微妙,會意識到人類精神世界深刻的復雜性與生動性。而一切能稱之為經典的優秀電影,恰恰是對影片中人物精神面貌的還原和在此基礎上的藝術創造。所有簡單的非好即壞的人物性格刻畫,于能夠成為人類精神財富的優秀電影中肯定會蕩然無存。
E
多年來,國產影片的不景氣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在電影產業化的熱浪中,不少對電影、文化、藝術一竅不通的投資人居然都涌進了電影界,憑著他們渾身銅臭的財大氣粗,輕易地綁架了一些意志薄弱的導演和編劇,于是銀幕上的低俗粗陋之作比比皆是。但本書的作者憑著她高明的鑒賞力,將田壯壯導演的《德拉姆》也列入了這本題名為《世界經典電影筆記》的著作里,我以為這絕對是一種不失公平的選擇。雖然國產影片的上乘之作不多,但我們無法否認一堆鎖進庫房的拷貝里時而有精品閃爍起熠熠的光輝。田壯壯創作的《德拉姆》無疑便是其中之一。因為田壯壯,當那些溫暖的鏡頭貼近茶馬古道,貼近高原上一個古老部落千年不變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時,我們不僅了解了那片神秘的土地,并且也了解了那些原住民不曾被都市經濟玷污過的淳樸民風。所以,像詩一般語言流淌的《德拉姆》最終必然獲得全世界電影人的喝彩與致敬。
F
這部著作的由來,按作者郭翠華在自序中聲稱,是應一家報紙專欄之約撰寫的數十篇影評匯集而成。但我完全是將這本書當作一本不俗的散文集欣賞和閱讀的。評論寫得如此散文化,評論便不再是評論家小圈子里的口舌之爭,反倒能使更多的讀者參與其中,也獲得投票和發言的權利。詩性的評論,散文化的評論,已成為當今評論家文體駕馭的更高要求和嚴峻挑戰。
G
在世界電影史上,被稱之為經典的作品,其作品背后的意義指向,肯定有著對電影內容和故事表象的超越與升華。這是由于經典電影的思想藝術價值所決定的。在這本《世界經典電影筆記》里,作者向我們熱情介紹的正是這樣一批電影。她讓我們看到了經典的不朽,讓我們看到了經典對時空限制的突破,也讓我們從一些平庸無聊的電影中得以解脫并尋找到了更愉悅的精神享受。
感謝作者為這本書付出的心血與勞動。也感謝人類藝術史上這些優秀電影引領我們走進了一個新穎深邃的精神世界。
誰是我們的陌生人?
——對程迎兵小說的個人解讀
在近年來的安徽短篇小說作家群體中,程迎兵的作品無疑是具有獨特品質和獨立的作家關懷情結的。純粹的城市題材寫作,對許多作家筆下不多見的城市邊緣人或陌生人的書寫,以及透過快速提升的物質生活與瘋長的城市水泥森林的間隙,捕捉別人不易發現的人性的隱秘或溫暖,都成了程迎兵小說不同于其他作家作品的一道薄霧裊裊的風景線。
2011年6月,云南人民出版社未作大張旗鼓地推出程迎兵的短篇小說集《陌生人》,使得我們終于可以集中地瀏覽一下他在近階段的創作成果,并做出屬于我們自己的討論與研究。
程迎兵的短篇小說顯現比較成熟的時候,應該是2009年前后。老實說,這一時期國人的心態已基本趨于平和,當初那種僅怕未搭上財富末班車的喧囂和火燒火燎已漸漸從人們的言談舉止中淡出和弱化。一個不能否認的事實是:經歷過經濟騰飛的中國,已經為絕大多數百姓帶來了豐盛的實惠和滋潤。該發財的人都發過財了,甚至是發大財,甚至是富可敵國。但你眼氣和跺腳都無濟于事,都只會累壞了自己的心臟和大腦。于是,素來有攀比習慣的多數國人終于醒悟: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過自己力所能及的日子就是最幸福的日子。因為眼下幾乎所有的城市人大概都不會為溫飽問題發愁煩惱,了不起就是你少出兩趟國,了不起就是你這輩子學不會打高爾夫球,再了不起就是你別奢望常去五星級酒店消費海參和澳洲大龍蝦。于是,在這樣不再喧囂和火燒火燎的日子里,程迎兵敘述平靜的小說和他小說中精神面貌頗費揣摩的人物,與其他城市題材寫作的高手相比較,便有了明顯的區別和更加值得玩味的作品蘊藉。
現在,該是我們可以從容地對程迎兵的小說進行一番梳理的時刻了。
以一般讀者的目光讀去,程迎兵小說的場景幾乎都比較單一:不是小酒店就是大排檔,不是電腦屏幕前就是絕對稱不上奢華的旅館或賓館。并且,程迎兵小說里的主人公幾乎都是些城市的窮人、陌生人、邊緣人,或是那種對生活從未有過遠大理想,即便有了理想之后又很快陷入沮喪與失意的人。另外,好幾篇小說中出現過的喜歡寫作的文學青年,無疑也都可以歸入到上述人物中。因為大多數未成名的城市文學青年目前還處于窮人的行列里,這是一個道理極其簡單的事實。當然,若再進一步對程迎兵的短篇小說仔細分類的話,筆者認為基本上可以分為兩類:前一類作品的內容指涉比較清晰,而后一類作品的內容指涉則顯得比較朦朧、渾然,或是說更能呈現出程迎兵短篇小說語意的豐富性和多向性這一藝術特征。
我們先分析前一類作品。
程迎兵的前一類作品可以《幸福生活》、《找不著北》、《相見歡》等作為代表。《幸福生活》的故事比較簡單:“我”,李曉,還有陳大平,三人是常聚在一起喝啤酒的好朋友,尤其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啤酒于他們而言簡直就是必不可缺的生命之泉。但不幸三人都是薪水不厚的窮人,于是三人便相互借錢,相互做東請頗此喝啤酒。這一天傍晚,三人又一起坐到大排檔上,不料,陳大平沒端杯子,便哭喪著臉向身邊的朋友借錢,說欠了一個熟人的債,今晚是最后期限,于是“我”和李曉只得將僅剩的160元錢掏給了陳大平。但陳大平接過錢,很快便與馬路對面的一位妓女鉆進了一輛出租車,一溜煙消失了。“我”和李曉頓覺情況不妙。不過,他們又僥幸地以為陳大平和那位妓女干完活還會回到大排檔,還會哥們兒義氣地替他們結清酒錢,于是兩人稀里糊涂地喝到了深夜,直至李曉那部付不起話費僅是擺設的手機被大排檔老板扣作酒錢的質押,“我”和李曉才得以狼狽地脫身。同樣,《找不著北》的故事更簡單:馬吉利、方槍槍、孫大光三人原來都是文學青年,因為方槍槍買彩票中了個小獎,其余兩人經不起誘惑,于是共同放棄寫作都成了“彩迷”。但當他們花了許多冤枉錢,浪費了許多寶貴時光,忍受了許多眼看就要成功的失敗之后,結局仍是一無所獲。就在此時,他們終于明白:原來那個中了42萬元大獎,很風光地請他們喝酒的“彩民”,實際上早已投入了60萬元,其個人賬戶上最后還虧空著十多萬元呢!至于《相見歡》,作品情節稍稍多了些曲折:作品主人公“我”因為是個好客的單身漢,所以他的寓所便成了南來北往的朋友的接待站。常常是幾乎花光了一個月的工資送走一批朋友之后,“我”對剩余的日子只能靠吃方便面打發。某日,通過一位朋友介紹,一個名叫方玲的其貌不揚的胖女人來到了“我”的寓所,成了“我”的房客。“我”照例像以往接待朋友那樣熱情地接待著方玲。但方玲很不自覺,她并非像以往的朋友那樣絕不好意思占據主人的臥室,在“我”客氣的相讓下,她竟不推辭地成了臥室的主人,而倒使“我”不習慣地睡在了外間客廳的地板上。加之方玲每天為了減肥,一大早便要起身去臥室外的陽臺上跑步,于是腳步聲震得睡在地板上的“我”總是隨之被早早地驚醒。更有甚者,出于方玲那個紫砂茶壺推銷員的身份,每個月12號,方玲總會來例假似的準時出現在“我”的寓所里。這終于使熱情的“我”開始不耐煩起來,開始暗暗琢磨起如何趕方玲滾蛋。但好在方玲的推銷任務終于完成了,就在方玲準備離開本市的前一天夜晚,“我”為歡送方玲,便請方玲去喝了頓酒,結果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醒來后,“我”去廚房找水喝時,突然發現熟睡中的方玲鼻子上那枚亮晶晶的鼻釘很有趣,于是便用手觸碰了兩下,于是方玲坐起身發出驚恐的撕心裂肺的大叫……“我”沒事人似的又躺到床上進入了夢鄉。當“我”再一次醒來時,卻意外地被兩名警察帶到了派出所,反復盤問“我”是否對方玲有過流氓行為,而此時,報過警的方玲僅在“我”的寓所留下一張有些歉意的紙條,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從以上這類作品的閱讀中,我們不難覺察,程迎兵筆下的小人物常處在落魄、貧窮、潦倒和放任的境地里。他們隨遇而安,他們靠著酒精的麻木打發時光,并且他們的言行舉止還有著常人不可思議的荒唐和玩世不恭。同時,我們又無法否認,即便是如此的境遇,這些小人物身上仍會洋溢起不可多得的人性的溫暖。他們彼此幫襯,彼此借錢,哪怕頓頓吃方便面,也不情愿違背做朋友的信條。但無論如何,生活是殘酷的,在這種冰冷鐵硬的殘酷面前,他們幾乎看不見屬于自己生活的美好目標。這正如程迎兵的另一篇小說《慢餐廳》中的主人公李布所說的那樣:“問題是平靜之后我們又能做什么呢?我會做什么呢?寫作?可我已經三年沒寫過一個字了,我還會寫嗎?究竟要怎樣才能使自己充滿激情?是因為窮?沒有愛情?沒有性?是的,這些都是事實,也正存在著。可是,當這些都解決后,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寫我的作品了嗎?我多想讓自己從此變得碌碌無為啊,我真想就此歇下去,一瀉千里地吃飯看電視真是無憂無慮,可我又做不到……”是的,他們做不到。雖然他們有著彩票的刺激,有著啤酒的迷幻,但他們也未必從心底里感到無憂無慮。雖然作家程迎兵藝術地表現了這些人物生存方式的真實性,但聰明的程迎兵也絕不會承認這種日子的幸福指數與日俱增。所謂“幸福的日子”,不過是作家面對一個貧富反差巨大的社會發出的反諷與自嘲罷了。
程迎兵的第二類作品,即顯得空靈和朦朧,給讀者留下更多思考空間,也給評論家留下更多闡述空間的作品,無疑占據了程迎兵這本《陌生人》短篇小說集的大部分篇幅。因為這部分作品眾多,筆者只能選取其中的《晨報新聞》和《去動物園找人》,作為本篇拙文論述的依據。
《晨報新聞》的故事梗概如下:
老馬雖已34歲,但大腦仍簡單得素來對報紙上的白紙黑字深信不疑。這天,本市晨報上登了一篇夜間鍛煉好處多的文章,老馬讀后便開始不間斷地練起夜間長跑。郊外的空氣新鮮,還能聽到蟲鳴鳥叫,老馬便到郊外練夜間長跑。但郊外的路面坑坑洼洼,還常有野狗尾隨老馬狂吠不止,老馬便把長跑路線進行了調整。經過調整的長跑路線必須穿過一個公園,于是老馬在公園門口遭到了看門老頭的阻攔。第一次,老頭對老馬說:出示你的身份證。老馬沒帶身份證,只得喪氣而歸。第二次,老馬帶了身份證,但一路不小心跑丟了,便又遭到看門老頭的拒絕。第三次,老馬辦了臨時身份證,但看門老頭說:臨時的,不作數,老馬還是灰溜溜地吃了閉門羹。好在老馬有堅持夜間鍛煉的恒心,也有必須穿過公園練長跑的決心,于是老馬對公園圍墻的某些破損之處動起了腦子。恰巧與此同時,有兩個想進公園偷文物的竊賊正在墻上挖洞,老馬暗暗高興,以為天助我也,但不料早有埋伏的公園保衛科人員將他也當賊,連同那兩名正在做案的賊一起抓了起來。最終,老馬的名字和那兩名賊的名字一起登上報紙,成為公園保衛人員維護公園的報道與老馬每天必讀的晨報新聞。
接下來,我們再看《去動物園找人》的故事梗概:
李楷33歲了,單身。雖然從20歲起便開始談戀愛,但直至33歲的今天,他仍是個不走桃花運的失戀者。失戀使李楷為人處事時感到尷尬,而尷尬又陪伴著更多的寂寞。在寂寞中,互聯網成為李楷賴以生存的真實世界。一個與李楷姓名僅差一個字的女人李小楷突然闖進了李楷的聊天室。在網聊中,李楷和李小楷相互熟悉了對方有關婚姻和家庭的基本狀況,于是李楷提出要和李小楷見面。李小楷答應了,約定幾時幾分在某某茶樓見面,但李楷苦候多時卻撲了個空。事后李楷責問李小楷為何失約,李小楷稱自己家水管突然破裂,李楷無法忍受這種謊言和捉弄,便憤怒地關閉了電腦。但因為寂寞,李楷幾天后熬不住又恢復了在網上與李小楷的聊天。這次聊天,竟是李小楷主動約李楷第二天去動物園的第五棵樟樹下見面。李楷便興沖沖地來到了動物園。在第五棵樟樹下,李楷看見了一個嬌小的穿著黑色羽絨服的年輕女子,李楷便按事先確定的接頭暗號上前與其搭話,不料,那位年輕女子卻說:滾開!你認錯人了!李楷自取其辱,頓時陷入了更大的尷尬之中……
程迎兵這兩篇小說的內容指涉,無疑比他的第一類作品要更加充盈和豐富。在寫實的內容背后,小說中人物行為和心理的荒誕性已得到鮮明地呈現。是的,你難道不感到荒誕嗎?34歲的老馬為何要對報紙上的每個白紙黑字深信不疑?為何要堅持夜間練長跑?為何又偏偏要將夜間的長跑路線確定在一條必須穿過公園大門的途徑上?至于《去動物園找人》,這標題本身便是具有嘲弄的隱喻。李楷干嘛要去動物園找人?動物園里自然滿是關了動物的鐵籠,失戀的李楷難道還真能去動物園里找到中意的戀人?但正是這種小說藝術的荒誕性,恰恰揭示了經過工業化和現代化的中國城市百姓,這里不分窮人和富人,在普遍解決溫飽問題之后,他們仍于生活中感覺到的某種意義上的無助,孤獨,焦慮,恐懼,最終大概都會不同程度地幻化為對社會現實的荒誕感。女作家周小影為這本短篇小說集《陌生人》作序時曾寫道:程迎兵作品“唯一的‘真相’是,經由或細膩或荒誕或膠著的細節散發出的情緒。這些令人焦慮、敏感、神經質的情緒的內核,正是作者的孤獨感。程迎兵站在自己文字的背后,固執而宿命地孤獨著。這個致命的情緒,由寫作釋放出來,但又因寫作使之愈加強烈……”我以為,周小影對程迎兵作品的剖析真是一語中的。
同樣,在西方發達國家經歷工業文明的早期,現代人與溫飽問題無關的焦慮和孤獨,也曾成為許多文學作品主人公“致命的情緒”。意大利作家莫拉維亞的《夢游癥患者》,法國作家索萊爾的《挑戰》和加繆的《局外人》,都曾是這方面文學潮流的代表性作品。正是從這個層面觀照,在中國城市化步伐愈來愈快的今天,程迎兵城市小說里各色各樣的“陌生人”,無疑已為當代中國文學畫廊增添了不少別開生面的人物形象。并且,我們可以進一步預言,他的小說文本的先鋒作用,還必定會在今后的城市題材創作領域里得以長足的延伸和擴展。
該是本文結尾的時候了。
通過以上比較,我們終于發現:如果說,徐星、劉索拉小說里的人物是展示了一個撥亂反正時代嶄新時代精神的話,那么,邱華棟小說中的人物便是體現了中國人民喧囂地擁有過一個物質崇拜的熱鬧時期。而歷史經過螺旋式的上升,程迎兵小說里的人物則歸于平靜和淡然。這些人物既不具備徐星和劉索拉小說中人物那樣的思想啟迪意義,更沒有邱華棟小說里人物那樣的功利性與強烈的物質占有欲;但他們從平靜中透出的焦慮,從淡然里流露的孤獨,都使喜歡程迎兵作品的讀者閱讀之后,對自己所身處的現實不得不提出某些必須的反省與拷問,也使他們對自己的生存狀態有了更加清晰的覺察與醒悟。
回到本篇拙文的開頭。在開頭的文字里,我曾寫道:在城市題材創作領域中,程迎兵的小說是不同于其他作家作品的一道薄霧裊裊的風景線。現在,揭開這道裊裊薄霧,我們終于能夠清楚地看到:程迎兵筆下的這些陌生人其實并非令我們陌生,在陌生的表象背后,這些人物其實就真實地生活于你我身邊,生活于你我不期而遇的各種生活場景里。盡管他們是那么的渺小,卑微,貧窮,甚至言行舉止還幾近荒唐,但我們絕無理由忽視他們真實的存在。這正如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聲稱的:“存在是自明的概念……然而這種平常的可理解性,恰恰表明它的不可理解性……我們總已經生活在一種存在的領悟中,但同時存在的意義又歸于晦暗,這一事實說明,完全有必要重新追問存在的意義。”因此,陌生這一概念僅僅是針對文學的人物畫廊而言。因此,如何發現且藝術地表現這些真實存在的陌生人,倒真正成了一道擺在當下不少熱衷于城市題材創作的作家面前的一道重要課題。程迎兵于這方面已先行一步,也做出了頗有實績的探索和實驗。我真誠地祈愿他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并通過他的文字,為我們傳遞更多的他于這條路上看到的新意濃烈的風景和人物。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