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組詩）

祝鳳鳴，1964年生于安徽宿松縣，1985年畢業于安徽師范大學，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現供職于安徽省社會科學院。

1990年代中國代表性詩人。1998年參加《詩刊》社第十四屆“青春詩會”。

有《楓香驛》、《安徽詩歌》、《山水精神》等著述多種。詩作被譯成英、日等文字。

鄉村，正午之光

你好，鶇鳥

你好，鰱魚

你好，柳樹梢頭乘涼的烏龜

你好，杉樹林

杉樹林里的野兔

你好，草地上

公狗留下的精液

濕熱的牛糞

脊背黑黑的男童

你好，晃動的竹影

安靜的墓碑

冰冷的井水

你好，手捧竹筐

急匆匆回家的婦女

你好，田野里辛勤勞作的農夫

太陽明亮，

令人目眩

因為疲勞，所以善良

我對眼前的一切還缺乏定義

也沒有所謂的人世間的對立

所 見

有一次，在夢中

我蹲在一個溫和的角落

秘密地觀看

一頭母牛產下牛犢

并舔凈它，給它哺乳。

夜色明凈

青草芳香

在早春草原荒涼的中心

紅盤的月亮

灑下碎火

我的眼睛有著

焦慮的婦人的柔情

我請求它們

在夢中，我跪下并請求它們

也給我一個位置

山村紅葉

南方村莊

房舍酣睡在山麓

拱橋的兩端斜插在地下

河水嘩嘩，

有點急躁

收割后的稻田里，

烏鴉在覓食

一棵棵巨大的紅楓放著光明

此景雖然短暫

我仍為之感動

小河邊

牧鵝姑娘

也會長大，遠嫁他鄉

并漸漸衰老死去

但是一彎新月還會回來

一根長藤也很有耐心……

甲板上的秋夜

離家出走兩年，

如今獨自回家。

她滿是雀斑的眼瞼下，

是安閑的悲哀的雙眼。

連生四個女兒，

的確不是她的錯，

只是最小的女兒才三歲

她不能死在外面。

你離家出走兩年，

你丈夫可來接你？

他，啊，他一字不識

不懂感情，還經常打我——

秋天的甲板之夜

一個農婦站在船尾，

帶著她滿是雀斑的眼瞼，

看著翻滾的褐色的江水……

春節回家

暮色滲入遠山的山脊

村莊的屋頂散開藍煙

劈啪作響的夢境里

山水漸漸有了姓名——

界子河，仙田鋪，嚴恭山

涼亭河，李家灣，清水塘

中學門前，有人殺豬，有人燒紙，

有人吵架，有人跑步挑水

少女裁縫帶來福建的方言

木頭販子準備與非洲黑兄弟再干一杯

往昔的獵狗變成鋼鐵摩托

曾經的鐵匠，紅著臉，從小車里遞出香煙

只有一位地仙在空空著急

一位詩人在迎風瞭望——

夜晚，如陀螺般急轉的烽火山

轉來轉去，還在我村莊的北邊

公 園

紅色夾竹桃的倒影漂在水里

宛如早春未盡的血絲

水面上，涼風輕拂，

敞開的亭榭

迎來了白發的祖父和綠衣的孫女

順風攤開的紙筆，精心

描繪的漢字，

光陰縷縷，一筆一劃，

在小女孩的手腕間柔軟地流逝

賣糖葫蘆的老漢，附身觀看

忘記了叫賣，沉陷在四月的寂靜里

人間沒有奇跡

黎明的雨水里，我們也曾這樣用雙手護住

燈火

即 景

公園里的垂釣者蹲在水邊

像一塊泥土中露頭的黑巖

他會將耐心轉為驚喜

泥土下還埋著復雜的人生

水里“潑剌”一聲，一條大魚上鉤了

游人聚攏，帶著旋風

有人取下眼鏡

有人將礦泉水瓶咬在口中

河對岸，有位懷抱白狗的婦人

因奔跑而被野藤纏住了雙腳

是的，魚太大了，還得悠著

一如草地上靜坐的少女

少女驀然從夢中驚醒，離開

以回避陌生男子傾心的一瞥

大槐樹在風中窸窸窣窣

人生，也短暫，也漫長……

小池塘

楊柳的枝條

又白又硬

垂下幼細的雪粒

母牛，立在

池塘的冰上

抬起滿含星光的眼睛

北斗星的嫩芽

還冰結在海里

春天還遠

啊，春天

細小的藍色光焰

粘在漁翁鳥的背上

塘岸上

親人們一動不動

如一枚枚黑色的鐵釘

節日之喜

從前，每年元宵節前后

我們都在村前的石階上守望，田野的風

吹涼了烏鴉的皮膚

嚴恭山上總游來一條銀色的長龍

接著會傳來花燈的鑼鼓

啊，花燈，狗，孩子，

云母色的光近了，還有冒著熱氣的腦門

笛聲使打谷場漸漸安靜，

散落的稻草上 先是一個花白胡子的古代

君主

指責公主的大膽愛情，

（公主由一位大腳的男人扮演）

接著，踩著高靴

緩緩前行的，是腰懸寶劍的威嚴將軍

窮苦的書生會穿上綾羅綢緞

但最終又往往難逃一個黑臉官員的審判

歷史與虛構，混雜在午夜模糊的光里

我偶爾低頭，發呆

松樹干上，不知是凍僵的蝙蝠，

還是干枯的茯苓

最終，我醒來的手掌里

握緊的不是熒光，而是墳地摳出的磷土

夾雜著午夜銀星塵的粉末

深夜的院落，捻滅的燈火，

快樂像一陣寒風又去了黑暗深處的另一

個村莊

我至今難忘的，還是流星般久遠的快樂和

安詳

苦艾詩

那年端午節，老家門上的艾葉發出綠光

這枝條苦澀，使門神睜開眼睛，夏天來了

公雞變紅了，黃麻長高了，

池塘邊彎曲的小徑，大楓樹投下嘩嘩的

黑影。

祖母坐在門前，紋絲不動，

仿佛一幅線描的古畫——

這屋檐下暗綠的枝條，

桐樹下深埋的面粉小人能使她大病痊愈？

遠處，開花的山坡上

蘑菇在長大，野豬在拱土，牛在發呆

狐貍如一團團撒開的暗紅灰燼……

如今，祖母死去多年

她墳邊碧綠的艾草時常旋起風浪，

白頸鴉叫著，松樹長長的花穗垂落，如燭火

照著黑夜，照著生死，和秘密難言的人世

南國之春

曙色寂靜

掛在天邊

天涯漸漸送來了光明

在鄉村晃動的明鏡里

紅眉鳥叫了

萬囀千啼的山巒上

新生的鮮花熾熱

彎彎的行人睜不開眼睛

我，依稀記得

前世……

萬丈高懸的天空

繁星撞擊

我抖動的紅楊葉的心臟

我沉睡的核桃木的憂傷

春陽漫漫

紅眉鳥叫了

我黎明的野鵝

也要從青湖中游回

我不會離去

狂風吹折的綠樹枝上

鮮血的燭火

正在點點滴落

失蹤的男孩

……山上，是根深蒂固的栗樹。

一

在人生的啟蒙階段，人們

都要經歷自愿的逃離

年少的心，有時像囚犯期待大赦一般

期待著不幸

在異鄉，黎明的山頂

當流浪者疲憊地

從黝黑的灌木中直起腰來

群星也從他的體內熠熠升起

他終因難耐風寒

而抱緊自己的雙臂

二

在南方的安徽省，一個名叫毛栗的山村

很久之前，十五歲的陳林根

順著暮色中的堤堰

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二十天后，家人收到一封短信，寄自

江西武林：

我現在還好，腎炎沒有復發，不要找我

我離家出走是必然的事

寫寫詩，或到布達拉宮做做和尚，

總比呆在鄉下強

父母珍重，不要為我難過。

三

我為父母和他們的悲傷難過

父親扛著鋤頭

時常蹣跚于河灘上

當火車吐出團團白色蒸汽從遠方開來

身旁的黑狗總是狂吠不已

插秧時節，

村前的栗樹林里

布谷鳥傳來一聲聲啼鳴

母親，站在門前

手抱禾苗

日暮斜射的陽光

正將秘密的雨水撒在她的心上

四

秋天了，烏桕轉紅

秋光在鄉村婦人的毛藍布上晃動

又一封信寄來，像缺氧人的喘息：

錢已經花光了，衣服也賣了

我最近交了一個康定的朋友

姐姐出嫁了嗎？

這根別針上有個“佛”字，

送給她做個紀念，祝福她——

聽說廣西桂林有個溶洞

我將在那里找到歸宿

沒什么，有朝一日，我還會投胎轉世

村前小廟邊那棵青岡櫟，就是我的紀念。

五

是的，青岡櫟的花，年年春天

都會滾動著花粉

樹木倒在林中，也不會發出聲音

但土層深處樹根交錯

偶爾會鉆進巖石，變為億萬年后的泥炭

也有的會迎接陽光，最后又變為巖石

自我發現之旅，既是迷宮之旅、地獄之旅，

也是星光和塵埃之旅……

鳳陽，嚴姑娘墓

縣文管所的官員說：

朱元璋登基做了皇帝后

就把她忘了

嚴姑娘是動了真情，

懸梁自盡……

六百年后，姑娘墓前，

一匹石馬埋在泥里，

兩只石羊藏在草中

一位武士也只剩下身軀，頭顱流落遠方

遠方，落日又一次下沉

這里，最終將會變成泥土

掩埋起古代的愛情

但縣文管所的官員說：

有時在嚴家樓一帶

午夜，人們會看見屋頂上一只怪獸跳來跳去

有時候還會長久地嘶鳴

喪 失

多年以前，我坐在故鄉的山坡

秋風吹著荒草

松樹急匆匆向前傳遞，

太陽的燈盞

射下漫長的光線。

天空明晰 仿佛巨大的廟堂

我的心回蕩著陣陣虛無

和無數美好的愿望，

我差一點信神了

時至今日，陷于凝重和苦澀，

偶爾打量天空

少年時的傷感又轉過身來

我凝然不動

宛如一根埋進地底的木樁

黃昏星火紅的長袍還在閃耀

天空永不停息的波浪依舊使我痛苦。

初生之夜

哦，子夜，你漆黑之光沐浴著村莊

藍色屋脊下，人影動蕩

墻上燈火鳥雀互不相識，

這白墻，如即將崩塌的聳立的雪山

窗口，轉生此地的黑松不見衰弱

枝椏的鐵畫銀鉤間

靜靜飛過的，不知是滿月還是朝陽

多少游子還在地底，

多少面龐，散落于星光，

明年春天，忘川里是否會有人轉舵歸來？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