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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花似雪(短篇小說)

2013-12-29 00:00:00祝興義
安徽文學 2013年11期

1

今天學院里無課,附院那邊也沒我的值班任務。我來到辦公室,著手準備下周的講義!

窗外,楊花似雪,紛紛揚揚,飄飄蕩蕩,霎時拂滿整個校園。

由于楊花隨風輕飏,似過眼云煙,人們愛把它看得特別輕薄,但我覺得這是極不公平的。它也具有雪樣的肌體,玉樣的素質,但在花的氏族中,它是最缺乏保護的弱者,只有任憑風的擺布和欺凌,而無力自衛。每當這個楊花紛飛的節氣,我心里總感到沉甸甸的。

電話鈴響了。是小曹從附院住院部打來的,她說:“你是傳立嗎?這兒有個鄉下婦女,是護送病人來的。她一定要見到你,請你親自給她的親戚看病。還說,她是你的同鄉,以前同你很熟的。”

“她叫什么名字?”我問。因為我的故鄉在邊遠的一隅,平時能來找我的鄉親極少,我是害怕怠慢了他們的。

“名字……我沒有問她。”

我又詢問病人的名字,小曹回話道:“病人也是個婦女,叫楊思萍,你會認識的。”

聽說這名字,我心里不禁咯噔一震……

2

這名字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如同三顆串在一起閃光的珍珠,嵌入我童年的記憶。

舊歷九月十八日,鄰集逢會。一大早,我的還不滿三十歲卻已孀居七年的母親,突然梳洗打扮一新,說是要去趕會。往常,凡有這樣的機會,我都照例扯住母親的手出門暢玩一天。除可吃到油香、肉包、糖球之類外,我偶爾還可混上塊縫衣的花布,或者一件花棒槌、琉璃嘣嘣之類的玩具,真是再歡喜不過了。

然而,這一次母親高低不肯帶我,只叫我在家跟嬸嬸拾棉花,捉蟋蟀,滿口許我等她回來時,帶各樣好吃、好玩的東西。

我把母親送到東大橋。她流著淚,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了許多話。可我只記住了幾句:

“……六月六那天,給你過罷‘柬’了。楊家那丫頭叫思萍,長得滿俊的,就是頭上長過黃水瘡,為治瘡,把頭發都剪掉了,以后還會長的。等你長大了,叔叔會給你娶過來,成一戶人家……”

母親此一去再沒有回來。

我淚水泡飯,過了五六年寄人籬下的日子。每當我挨了打罵,痛哭不止的時候,好心的鄰居便來寬慰我:“等長大了,娶來媳婦就好過了。”于是,我想起母親臨別時那段話,也漸漸明確思萍與我未來的關系,同時,也掛念起她那頭發長出來沒有。

那年思萍莊上霍亂流行,凡發病者,都請叔叔去醫治。思萍也感染上了。那日叔叔為她治病回來,我估計他會向嬸嬸談起思萍的情況的,特地溜到籬笆邊去偷聽。

叔叔先說思萍的病不算重,可以治得好,接著又說:“那小丫頭很怕羞,知道先生是她的婆叔公,診脈時,用棉襖把頭包得緊緊的。”聽到這里,我卻敏感地想到:可能因為頭發不再長了,怕叔叔發現了她的禿頭……

叔叔也有個兒子,長我三歲。我喊他哥哥。這年,他被送到一個大洋學堂里讀書。而我在本莊一個私塾里卻輟了學。從此,叔叔家春夏發我一把鐮刀,要我包兩頭牛和一頭驢子吃青草;秋冬發我一張大筢子,讓我包全家人的燒鍋和烤火用柴。我受盡苦難生活的折磨,但也由此結識了不少小伙伴,增長了見識。同時也了解到哪幾塊地是思萍家的,并能辨認出她的爸爸和幾個哥哥。當然,逢到他們,我都及早地回避——傳統的風俗要求我如此。

一次,我割草來到思萍家的一塊地邊,發現她一家人都在那塊地里割谷子。內中一個丫頭,我斷定就是她了。我心中油然浮出個意念:想看看她那頭發究竟長出來沒有。然而,我又害怕她家人認出我,看不起我那又黑又矮,一副十足的小豬倌的模樣。

于是我便躲進附近的一塊秫秫地里,遠遠地偷窺她。可惜她當時戴著草帽,我怎么也看不分明。一直等到太陽墜下西山,她取下草帽,我才看清她那一頭烏光油亮的發,像是用嚴冬的夜色煮染的絲絳。只是她那用紅頭繩扎起的獨辮子,較同齡女孩子的稍短一些。隨著她割谷時一上一下的均勻的動作,那辮子靈活地擺動著,將我的眼睛都搖花了。我徹底地放下心來。

當晚我回家時,因未割夠足數的牛草,加上嬸嬸問我原因,我又編得牛頭不對馬嘴,于是便遭到一頓痛打……

3

解放那年,我又重新獲得讀書的機會。

本來我以為,是叔叔嬸嬸開了恩。后來我才聽講,那全系思萍爸爸周旋的結果。他多次向叔叔提出,對兒子、侄兒要同樣看待,要上學,都應該上。他還托了村干部跟叔叔協商。叔叔是當先生的,講情面,便答應下來。

學校就在思萍家的后莊上。我們這一路學生,來回都打她那莊上穿過。唯有我,每日繞遠道,還要蹚過一條小河汊。

一日放晚學,我正要從河汊里蹚過,恰好迎到她摘綠豆回來撂了單。當她認出我來,像遇到強盜一樣驚慌失措,走不敢走,站不敢站。不知為什么,我心中陡生一股調皮勁兒,想在她面前顯示一下大丈夫的氣概。我用調弄的口氣道:

“你認識我嗎?”

“你不要臉……”她罵著,瑟縮著向后錯動腳步。停了停,她又像忍辱讓我敲一下竹杠似的說:“你要干什么?你說,別不要臉……”

我的行為,讓任何人評判,都會得出“不要臉”的結論。所以對于她的罵,我并不太計較。只是我“要干什么”呢?一時卻編不好詞兒。過一會兒,我想到每日上學時的饑餓,便說:

“明早拿塊饃饃,夾到你家后面榆樹椏上!”

我講罷,閃開了路。她像遇赦般地匆匆逃去,對我提的要求未作任何表示。

她的家后,是一片莽莽樹叢。第二天上學時,我從樹叢爬過去,果然在榆樹椏上發現那塊饃饃,里頭還夾了些咸菜。其后,朝朝如是,偶爾還是全細面的,里頭夾著幾塊炒雞蛋。

那時“土改”正在進行。叔叔不敢買糧放在家里。每日嬸嬸只做少量的饃饃,我是夠不上吃的。思萍每日一次的“小補貼”,確實使我的轆轆饑腸得到極大的滿足。

有一次,我穿進樹林,正抬眼尋那棵榆樹,目光突然觸到一張赤紅色的方臉,原來撞上了思萍的爸爸——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他蹲在樹下,仿佛特意來捉我這個“賊”。

“你——不要害怕,”當我抬腳要逃走時,老人家笑著和氣地說,“你天天吃不飽飯,總不是個事。我打算送幾斗糧給你舅舅。你放罷學就到那兒去吃飯,也不遠,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我好似做了賊被人當場抓住,即將拉出去游街示眾,羞得無地自容,趕緊用力地搖著頭,吐出一串不連貫的“不”,拔腿跑開了。

幾天后我才聽到傳說,思萍每日給我送饃的秘密,被她聰明的二嫂揭開了。她跟思萍開玩笑道:“點點大的丫頭,就知道疼男人了!”思萍羞壞了,蒙頭哭了兩天兩夜不起床。一家人輪番看守,生怕她尋了短見。她的爸爸既不主張女兒那么做,又很可憐我,才想出這么個我不曾接受的法子。

4

我常遭打罵,多半也因為個性太強。有次哥哥欺負了我,我掂了把鐮刀,要砍死他,直沿著水塘追了他十幾圈兒,好多人都攔不住我。為此,嬸嬸說我“心眼兒毒”,以后定會干出殺人放火的事,連累全家。她經常要求叔叔,提前為我成家,以便早日分出去另立門戶。

在我只有十五歲,思萍也只有十六歲的那年九月十六日,我倆便被雙方的家長捏合在一塊兒,按標準的舊儀式,拜了“花燭”。

拜堂時候,我發現思萍足足比我高出一頭。嫂嫂取笑我,喊我個“奶頭齊”,意思是挖苦晚長的我,身高只能齊著新娘的胸部。

我們畢竟都是孩子,連叔叔和嬸嬸也擔心,我倆處不好會打起架來。所以,特地將他們的床移到新房的隔壁,如果發生事情,他們隨時可趕過來調停。

為了躲避鬧新房的人,新婚第一夜,我鉆在草垛里睡了覺。

第二天,嫂嫂告訴我,花嬸子(她是比著她的孩子對思萍的稱謂)坐著等我一夜,還哭了。到了更深人靜時,我狐疑著步入新房,問她:“昨晚你為啥哭了?”

她笑了笑,說:“那年我罵過你,怕你生氣了,不肯進房……”

我向她說明了原委,她又笑了。我接著又問她嫌不嫌我個兒矮。她挑起低垂著的長睫毛,瞟了瞟我,說:“矮,就長不高了?”

我激動極了,像個小弟弟在姐姐面前撒嬌一樣,把兩只胳膊圍成個圓圈兒,一下套在她的雪白的脖頸上。她羞得趕快吹熄了燈,將我推開了……

我與哥哥在家庭中地位的不平等,激起思萍的極大憤慨,也使我倆在共同抗爭中建立起真摯的感情。每當叔叔和嬸嬸惡聲訓斥我時,她就無聲地立在一邊,低垂著眼皮,長睫毛上結出一顆顆冰花似的淚珠,仿佛是個主動走過來的“陪斬者”。直到我過了關,她才姍姍離開。有時我都換成笑臉了,她那眼里還汪著淚。為此,叔叔、嬸嬸也不得不對我放客氣點兒。

這以后,我挨訓、挨罵的主要原因,在于我想念點兒書。

“土改”后,家里劃為地主,不能再雇工剝削。叔叔作為中醫調到了區醫院。哥哥頭年考取了縣城中學。幾十畝地的犁、耙、種,全落在我的身上。叔叔礙著岳父和鄉親們的面子,每學期開學,不得不讓我到校報名領書,可其后農活一樣接一樣出來,我就再無到校讀書的機會了。每當我挎起書包想溜走,每當我忙里偷閑捧起書本,嬸嬸就嘮叨不休,甚至惡聲痛罵。

有次,思萍告訴我,她想學會犁耙、撒種、趕車的活兒,讓我多念點書。因為別的婦女都沒有干過這些活兒,我沒有同意。但她仍盡力分去我的活兒,每日至少為我擠出一到兩小時的自學時間。

漸漸,我把她當成了保護人和生命的依存,永遠離不開的親姐姐。第二年夏天,她回娘家過了較長時間才回來,我覺著像飛去的魂魄又歸附在身上。但是,我們向來白日不敢講一句話,迎對面也不敢多看一眼。晚上,天氣燥熱,屋里根本不能睡人,她也隨嬸嬸和嫂子席地睡在院子里。我夠不上跟她親熱,便裝出十足的封建衛道士的嘴臉,叫嚷道:“年輕輕的,睡在外邊伸腿扯胳膊,像什么樣子?不怕人笑話嗎?”

她沒跟我回嘴。嫂嫂卻接上了火,說我是“北瓜、葫蘆一起擼”,嬸嬸更是憤憤地罵道:“你煙種大個孩子,規矩倒不小。俺娘們睡一塊兒,誰笑話?你想把人給熱死?”

我賭氣道:“我就睡到屋里,看可能熱死?”說罷,真的鉆進蒸籠般的屋子。過不多會兒,思萍裝作很生氣的樣子,借故道:“回去,別把人家給氣死了!”

當她回房摸到我渾身的汗水像雨潑一樣,便伸指頭刮我個鼻子,罵道:“你呀,真不要臉……”

5

這年輪到我投考初中了。

當時鄉下孩子考進縣城中學,比現在考取大學還要轟動。

一天中午放學,我跑到醫院跟叔叔要錢做赴縣考試的路費。叔叔平時對我是極嚴厲的,從不肯給個笑臉兒,可這天卻意外地客氣起來。他不僅笑容滿面,給足了錢,還留我吃了頓很像樣的午飯。臨別時,他把我送出老遠,不勝內疚地道:“看來,你比你哥哥聰明,也肯用功。能早日叫你跟哥哥同樣地上學,你也保險能考取。可現在晚了。也不是有意委屈你,家里實在太難了啊!你長這么大,也沒出過門,全當進縣里玩一趟,考不取就高高興興地回來。以后嫌干農活累,我把你弄到醫院來學醫,不愁沒碗飯吃。”

那時的鄉下學生,已有因考不取而投河、臥軌的。叔叔的這番話,自有一番眷眷深情,我能領會。

思萍沒有為我送行。鄉下女人沒那樣的勇氣。但她卻比任何人都關心我,起個絕早,為我蒸一鍋蔥油的白面卷,用入夏拆下來的花被面子,捆扎成個小包裹,親手挎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倚在門旁,一直目送我到林蔭遮住不能再看見的遠方。

考試揭曉,我們中心小學共考取兩名。其中一個還是個備取生。而那唯一的正取者,出人意料的就是我。鄉親們稱譽我為“莊稼棵里出的個頭名狀元”,一時傳為全區的頭條新聞。

然而,春風只吹綻門外的千樹桃李,卻解不開叔叔和嬸嬸的二寸眉頭。叔叔連日嘆息著土地無人耕種,嬸嬸更拋出話苗:“把一家人的脖子都扎起來,也供不起兩個上中學的。”

眼看考取而不能去上,我傷心得哭了半夜。奇怪的是,思萍雖不曾入睡,卻無一言安慰我,也沒陪我擦眼抹淚。第二天清早,她又回娘家去了。

正是砍倒了秫秫犁曬垡的大忙季節,思萍忽然搬來了她的爸爸和哥嫂,加上叔伯弟兄一大群,趕著牛,拖著車,一氣將我家的農活忙個一清二楚,連頓飯也不肯吃我家的。岳父臨別時,向叔叔說道:

“以后做活就照這樣辦:種,先緊這兒的種;收,也先緊這兒的收。花錢上,我別的沒有,一年多喂兩頭豬。”

叔叔還有什么話說呢?只好同意我去縣城上中學。

臨行前夕,我與思萍面對面坐著,孤燈挑盡,掏不完的心里話。她向我透露,當初她家的親戚,都嫌我無父無母,怕長不成個人,主張罷親。她爸爸雖不同意,還是征求女兒的意見說:“你若愿意過去,就不要怕吃苦。”那時的她,還不懂該怎樣表態,心里只覺得我孤苦伶仃,怪可憐的。當父親問得急了,她點了個頭。她又透露說:“俺不怕難,不怕苦,就怕你不爭氣,不學好,叫我在哥嫂面前抬不起頭。現在好了,親戚、鄰居都夸我有眼力,以后會有福享的。可誰指望享什么福呢?只要你能好,我臉上就有光,累死心里也是甜的。”

說罷,她猛地挑起低垂著的又長又黑的睫毛,甜甜地笑了。

其后,我一直在心里埋著她那天晚上的笑影,并把那次談話,作為我們戀愛的開始。盡管我們結婚一年了,愛情對于我們當時的實際年齡,仍嫌出現得過于早了些……

6

入學后,我時時記住:思萍承受的是兩人的勞動重擔;而兩人的理想和愿望,必須靠我的刻苦努力,來筑起一道道階梯。

讀到初三時,我被評為“三好”學生,按規定可直接保送上本校高中。那時,“三好”獎狀是由教導處直接寄給學生家長的。在填寫家長姓名和住址時,我接到思萍的來信。大意說:以后不要再寫信跟叔叔要錢了,因為叔叔、嬸嬸已跟我們正式分了家。還說,她的父親上月去世,幾個哥哥也都分開單過,以后指望親戚也不行了。為此,我原先反對她學的那些農活,她不得不全部學會……

盡管信的末尾對我作了許多勉勵,但這個變化仍然像一場酷霜,在摧殘著我鮮嫩的枝,單薄的葉。我知道,所謂的分家,實際是將思萍一人逐出家門,讓她獨自負擔我的學習。我暗暗慨嘆:人情,固然是淡薄的,但又何至于這般味寡如水……

于是,我在“家長姓名”一欄,填上了“楊思萍”三個字。在填寫“稱謂”時,我頗費一番躊躇后,填上個“義姊”。

思萍接到學校寄去的獎狀和報喜信,自然喜不勝收,不多久,便步行百余里趕來給我送錢、送衣。

同學們正上課外活動。我把她帶到寢室,打水為她洗臉。思萍解開包袱,取出青年式上裝、西式褲和一件尖領、圓后衿的襯衫。我驚喜之余,又頗感詫異。

幾年來,我是個十足的鄉巴佬。土布褲是無縫,大腰,像個口袋。本裝褂,分不出內衣、外衣,一律對襟,布卷扣。天漸涼時,一件件朝身上套,常把底衿弄成“兩滴水”或者“三滴水”。這與城市學生的裝束是格格不入的,常使我在人前產生難忍的捉襟見肘之慨。現在思萍送來的衣服,樸素而合時宜。我不禁問道:“做這么多衣裳,你哪兒來的錢?”

她撲哧一聲笑了,紅著臉道:“哪花什么錢了?布都是我出門子時,親戚壓箱送的。”

“那手工呢?光手工也要用不少錢哩!”我又急急地問。

她笑得更歡了,反問我道:“你眼睜大點兒,看看這是用機器做的嗎?”

我低頭仔細地看看那密密的、均勻的針眼縫兒,仍然挑不出任何破綻,又奇怪地說: “怎么不是?不用縫紉機,就是叫天上的仙女,手工也做不Iul3efzpvdTz5+G5u+ZZBdmTx7fgReOYP4ABcDYWATQ=到這樣好呀!”

“看你,念了書光學會損人了!”她嬌嗔地推我一掌,“就是俺一針一線縫的嘛。先前,俺光想給你做這樣的,就是不敢下手裁。后來,俺一上集,就眼不眨地站到人家裁縫鋪里看,連著看幾回,心里有譜兒了。這其實也不是啥插花描朵的活兒,虧你才這么夸……”

思萍叫我穿起來試試,我更急不可待。我穿好,站著,上下顧盼。思萍弓下腰,替我頓頓褂衿,又拽拽褲角,滿意地說:“還合適!”

“怕是稍長了點吧?”我說。

思萍斜起眼梢瞟瞟我,似怒非怒地說:“你不是正長著身子的嗎?到明年又該吵著鬧著嫌短了!真是個難纏的鬼!”

“嗨呀,我還要長多高呀?”我朝她眼前站站,比了比,反比她高出半頭來了。

“那怎么由得人呢?”她說,“男長二十三,女長猛一躥。你還早著呢!”

我想起新婚夜里我倆有趣的對話,便說:“我那時只——”

思萍會意,把手平端在胸口,比劃著,接著話茬夸張地說:“那時你就這么高一點點,硬是草筐、柴擔給壓的。我真恨不能把你給拽長點兒……”

談到分家和以后的生活,我不禁憤憤然地說:“人都太絕情,分家光分出一雙手、兩張嘴,像什么話?”

思萍向來能夠銜悲忍淚,她寬厚地、毫無怨言地說:“講那些干啥?親爹、親娘能該養活咱多大?有手抓著、撓著吃,總餓不死!”

她很興奮地向我談起了家鄉辦起初級社的消息,說道:“現今生產上有人操心慮事。我凈跟著干活,夜里還能紡線、織布,變幾個活便錢供應你,比以前少難為多了。”

她講得那么自信,像一陣春風卷去了我心中郁結的愁云。于是,我像欣賞一幀名畫,仔細地審視她。她比以前胖了些,新近剪了發,卡了枚玉白色蝴蝶形發卡。繁重的體力勞動,沒能改變她的體態,那腰身還是細細亭亭,清秀、勻稱。特別是那膚色,三伏驕陽也只能鍍上一層紅潤,而不能使之發烏。

我禁不住動情地說:“一路上太陽那么毒,也沒能把你給曬黑。”

“生就的窮命唄!”她害羞地垂下眼皮兒,又挖苦我道,“誰像你?生來該在城市,幾個太陽一曬,就掉進黑染缸里去了。”

已經接觸到不少文藝作品的我,忽然想實踐一下新式戀愛。可我剛想朝她跟前湊去,便被她一把推開了:“不要臉!讓你的同學看見了,看你還咋喊我個‘姐姐’?”

7

合作化的優越性,在我的家里也體現出來了。思萍在社里拼命勞動,源源不絕供我以衣食。我又平安地在風細、柳斜的優雅環境里讀了兩年書。然而,事物發展難得盡如人愿,隨著越來越高級的名堂不斷出現于共和國的大地,農民的生命、財產高度集中于少數人手中,思萍對我的經濟援助也越來越力不從心了。

為了籌措新學期的書費和學雜費,一連幾個寒暑假,我不得不設法去做零工。或進磚場摔坯,或入林場修枝,有時還到河里拖排,掮竹木。加上后來集中精力復課迎高考,與思萍的見面機會更少了。

好在不久就“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我對她也沒什么不放心的。

思萍一次來信說,她被選入“青年突擊隊”,沒日沒夜在湖里“放衛星”,常常十數日不得回趟家。后來又來信告訴我,書記分派她進食堂做飯,更加拴人,幾次想抽空來看我,都沒有可能。但以后,我一連給她去信數封,她都杳然不回我一字……

一個下雪天,來縣城開會的叔叔,到學校找到了我。他向我手里塞上幾個錢,什么話也不肯說,就要回去。

我送他出了校門,一再打聽思萍的情況。他老淚縱橫,嘆息著向我致歉般地說:“孩子,我對不起你們呀!也算我老糊涂了,那么早就分家……一個年輕女孩子,沒個老人照應,到底不行呀!”說到這兒灑淚走了。

我的心頓時冷如冰塊,第二天便向老師請了假,冒雪摸回家去。

我的另立門戶的可憐的家啊,本來屋子是由院墻和廂房同叔叔住的堂屋連接在一起的,現在院墻和廂房都已倒塌,孑然成了一葉孤舟。

灶上已經沒有鍋,爐里也沒有了箅條,據說都征去煉鋼了。我瞅了瞅空空四壁,竟尋不出一片可充饑的芋干,更莫說能打手的圓糧。嬸嬸那邊的境況也極慘。

到吃飯的時候,思萍在食堂里還沒有回來,只是請前去打飯的嫂嫂,給我捎來一罐黃湯似的稀飯,罐的底部有幾塊黑黑的雞蛋黃大的沉淀物,算是我做炊事員的妻子所能給予我的“最惠待遇”了。

直到烏天黑地,思萍才從食堂回來。然而,她對我沒有表現出什么熱情,只是淡淡地說:“你怕還沒有吃飽吧?先等等,夜里還有東西吃……”

我瞟了瞟無鍋的灶、無箅條的爐以及那空空的四壁,真不明白她能變出什么來給我吃。思萍沒有什么話跟我說,常常問她十句,她答不了一個字。我生氣地睡了。蒙眬間,我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輕,但節奏極快,像大風搖落一樹的雨點。

我輕聲問思萍:“誰?誰半夜三更來敲門?”

“郁書記,”思萍慘然回答。“喊我去給他燒夜飯的。”

我正要起身開門,思萍忽然大聲向門外說:“你等等,俺家傳立去開門了。”聽語氣,仿佛是在向那人作某種暗示。我驟然打了個寒顫。

所謂的“郁書記”,原是后莊的郁禿子。“土改”那年討論給他定成分時,一個工作隊員說笑話道:“該給他定個流亡無產者。”那時我弄不懂這名詞兒,誤認為是“流氓無產者”。聽講,他近幾年“以社為家”,成了暴發戶,我想他的成分該從后邊減去那“無產者”三字了。

郁禿子拎著一大塊熟羊肉進來了。另一只手里還握著個酒瓶子,里頭的酒被搖得全是花。他先向我打了招呼,馬上又舉起手中的東西,得勝似的向思萍說:“走,走,走,快做去!今天你家傳立回來了,正好陪我多干幾杯!嗨嗨,你那酒量——算個×!”

郁禿子先朝食堂那邊去了。我緊張地問思萍:“這些人每天夜里都這樣來喊你做飯?”

思萍的身子顫栗一下:“也差不多……”說罷,頭一低匆匆去了。

為了進一步考察促使思萍變化的條件和環境,我遠遠跟著她,朝食堂那邊走去。

食堂蓋在村東頭的空地上,顯得孤零零的,加上村周圍的樹木全都砍去,它在茫茫夜色里就更像個孤島了。如果在這里發生意外,呼救也沒人能應。我走進食堂的時候,思萍尚未做好飯。我又仔細地觀察食堂的內部:前邊門面三間,架兩口大鍋,這是應付全村人喝稀飯的。從二道門穿過,是一小院,左有小廚房,右有極高的院墻。

從小院出來,我遇見了郁禿子。他將我帶進后屋。這兒有明、暗兩間,明間是保管室,堆了點發霉的芋干片;暗間里扔的遍地是酒瓶和各種動物的骨骼,狼藉不堪。唯有一張床是完好的,零亂地堆放著花花綠綠的鋪蓋。

“誰在這里住?”我問。

“我,經常就我自己。”郁禿子道。

“你怎么不回家住?你家也不算遠呀!”

“嘿嘿,離不開呀!”郁禿子大言不慚地說,“你沒看到報紙嗎?‘書記進食堂,飯甜菜又香’……”

無須再多看,多問了。罪惡,隨時都可能在這兒發生。即使是貞婦烈女,夜夜來到這里,怕也難逃鬼蜮的魔掌。

我悄悄溜回家,轉到后頭叩開嫂嫂和嬸嬸的房門,想詢問個端的。但她倆面面相覷,什么也不敢講。我打了聲招呼,沒等天亮就匆匆踏上回校的路。雪,還在飄落,紛紛揚揚,像暮春里的飛絮,我暗暗咒罵:“女人,水性楊花……”

8

饑餓和浮腫,是一對孿生的幽靈。它們從農村走到城市,共和國的大學校園里,同樣任其游蕩,長驅直入。我們戰勝它們,是有階段性的:開頭是用政治斗爭的方式,把“餓”批判為對現實不滿,而“腫”,當然只能呼之為“胖”了;其后的方式是叫“勞逸結合”,大學生可隨便不上課,不起床。

我讀到大學三年級,隨著肚子漸飽,一度進入冬眠期似的頭腦,忽然活潑得像雨后春筍了。我強烈地想到我的家,我的失去了的愛情。那結了疤的心靈創傷,又似感染上新的病毒,劇烈地疼痛起來。我橫下一條心,立即請假回去,跟那“小賤人”離婚。

楊花飄飄,勝似當年離家時滿天紛飛的雪花。

鄉村也像從一場噩夢中蘇醒了過來:門前屋后,已有綠光浮動,夾雜幾朵頗有生氣的野花,似惺忪的睡眼;燒飯時候,各家也居然有縷縷的炊煙冒出,偶爾還發出鍋鏟磨礪鐵鍋的聲音,較當年好多了。

思萍回娘家去了。鄉親們也不像當年那樣太陽不落就關門閉戶,聽說我回來了,紛紛過來問長問短。雖有幾位永遠見不到了,但能看到的,臉上還有笑容漾出。

聽說我是專門回來離婚的,他們都紛紛指責我忘恩負義,有的甚至半真半假地批評我想當“陳世美”,看來都沒忘記我那慈祥、敦厚的岳父和數年以前的那個思萍。但當我嚴正指出妻子的不貞時,他們又都不勝唏噓,對我寄予深深的同情。幾位年紀大的長輩,還反復慨嘆我的命苦。只是我一提起那姓郁的,他們馬上噤若寒蟬,似患談“郁”色變之癥。

思萍早已得悉我回來的消息,卻故意拖到很晚才回來。她仍然沒什么話跟我說,始終低垂著眼皮,甚至特意將頭發扯下半邊,遮蓋住無限窘迫的顏面。

入夜,我們相對無言。孤燈下,怦怦地響著兩顆心跳動的聲音,像古時候單調的更漏。

雞叫頭遍了,思萍忽然問我:“你……該已經談好了吧?”

我陡然想出個順水推舟的主意。

盡管思萍與郁禿子的關系那么明顯,但我畢竟拿不出什么確鑿的證據,任何人也不肯、更不敢為我出庭作證。若以此為理由,反會授人以柄,落下個“誣告罪”,甚至“反黨罪”。不如冷冷她的心,求得個“和平解決”。我于是回答:“……也算談好了。”

“有她的照片嗎?讓我看看……”

這實在過于突然了。臨來的前夕,學院附屬衛校的一個女孩子,因不知我家中有那么個妻子,向我寫了封帶追求意味的信,信中夾有二寸站像一張,頗具風采。雖然她還算不得同我“談”了,但為了投石問路,我也不惜暫時委屈其倩影了。

一般說,女人對于這種替身者,包括其照片,都是不能容忍的。所以我將照片交給她后,時時擔心她給一把撕碎,叫我回去不好交賬。但思萍并無此舉。她將照片恭敬地捧在掌心,看得專注、認真,如同親姐姐在為其弟弟當參謀選擇佳偶一樣。

良久,她將照片小心翼翼地奉還給我,戚然地,但又很誠懇地說:

“人長得滿俊的,眼睛很有神,身個兒也勻稱、秀氣。怕要比你小幾歲吧?”

我“嗯”了聲,點點頭。

她又不厭其詳地問了這女孩子的住址、姓名以及在哪兒上學等。我即興胡編一通,扯了個滴水不漏。最后她說:“這樣好,以后你們能分到一塊兒。早晚好照顧。都是有文化的,話也能講到一塊兒。你這輩子吃那么多苦,也算罷了。只是你對她的品德,還要多了解,畢業早哩,不必那么急。你那心也不能再讓人……傷了……”說到這里,思萍的話語驀地噎住了。

我心里驟然卷起巨瀾,任何鋼鐵的閘門也關鎖不住。仿佛從前送衣的那個思萍又坐在我的對面。她不是什么水性之物,而是一副冰清玉潔的品格。我上前扯過她的手,哀求般地說:“思萍,你到底受了什么樣的委屈,快都跟我坦白講了吧!講清楚了,咱們還是好夫妻,像以前那樣……”

她慢慢將手掙脫開,挑了挑長睫毛,凄惻地說:“我再不值得你喜歡了,什么也不會告訴你。反正我變壞了,明天就跟你去離。以前的那點情分,都是因為我父親……等你畢業后,能到他的墳前燒張紙,就算你對得起他,也對得起我了……”她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有幾回抽噎得要憋死過去。

待她喘息均勻,我又要求道:“你一定要講,講出來我就去告那個壞種!”

“你瘋了嗎?”她忠告道,“你一個大學生,在人家手里不如一根草,弄不好就會捏你個罪名,送你去坐班房。你熬出頭不容易,不要為了我啥都不顧。這樣不值得呵!”

“不行,坐班房我也要告,我跟他不能拉倒!”

“你告誰?你有什么證據?”她幡然作出了毫不認賬的樣子,又警告般地說,“別忘了,你家是地主,人家正想捏你的錯呢!”

看來再沒法兒挽回了,我又憤慨起來。

我躺到床上,剛打了個雞睜眼,思萍已將早飯燒好。我們草草吃了點飯,便一個人也沒驚動,到區里以“父母包辦,感情不和”為理由辦了離婚手續。

回到家里,思萍給我洗補了衣服,給足了返校的路費,又給做了一鍋蔥油卷,打發我上路。當時,全莊人——包括我的嬸嬸和嫂嫂,也不知我此一去,已與思萍結束了十年夫妻……

9

落紅無數,黯然涂滿校園。

我與思萍離婚的消息,終于伴著瓣瓣落花、點點飛絮傳播開了。家鄉人給我寄來許多信,有指責我的,有埋怨她的,還有對于我們兩人都寄予深深同情并報告了新的不幸消息的。我從這些來信中,理出一條更清晰的線索:

早先思萍參加的所謂“青年突擊隊”,原來不過是埋葬農村青年的火坑。許多女青年都因吃不住煎逼,先后失身于郁禿子。但他終未能對思萍下得手,所以才又生法將她調進食堂。

上中學后,我一直按叔叔家的成分來填履歷表的。當人的出身被當成評判人種優劣的標準時,我感到委屈,便寫信給地方的黨組織,詢問我的出身成分應當怎樣填寫?這封信落到了郁禿子手里。他當眾宣布我是“搞翻案”,“搞政治投機”,揚言要寫信到學校里檢舉我。為此,思萍幾次向他哀告,求他高抬貴手。誰曾想到,這就是郁禿子選定的突破口。

當思萍到食堂為郁禿子做第一頓夜飯時,他便強行將她糟蹋了。思萍要去控告他,他便攤開事先準備好的所謂“檢舉信”威脅說:“你敢告我,我就把這封信寄到學校,要求開除你家傳立……”思萍躊躇了。

有其一,便有其二。漸漸地,思萍徹底成了郁禿子手下的犧牲品,再也沒有什么力量掙扎了……

我們離婚不久,思萍懷的私生子愈來愈明顯,再無顏面出門,于是匆匆選擇了四歪子結了婚。

我是了解四歪子的。他住我們前莊,因講話時嘴巴微微歪著,又系排行老四,故得此“雅號”。他身體極差,沒什么力氣做農活,又有個瞎眼老娘,弄得日子異常困頓,多次想說房媳婦都未成功。算來他的年齡也要比思萍大不少。思萍倘不是壞了名聲,何至于如此呢?然而,此刻的我,徒為慨嘆而已。

楊花落盡,雪花又飄。

又匆匆十余年過去,已經成為大學教師兼附屬醫院大夫的我,重新成了家,又連生二子。可是我一直沒能補還思萍的情分;屢次想到她父親的墳前化點紙錢,但也終于鼓不起勇氣。

一九七六年冬季的一天,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家小二子還沒有回來。聽我愛人說,他上午要一角錢,到街上炸米花去了。天氣寒冷,街上車輛又多,我愈想愈不能放心,便騎著自行車出門去尋找。

我連穿過幾條街,終于在古城墻的斷壁間,發現了一條排得很長的炸米花隊伍。我家小二子也排在其中,冒著寒風和細細的霰雪,我真感到有些兒心疼。

我正想上前招呼孩子,抬眼看到了米花機后邊站著的思萍。誰能相信,她今日觸到我眼中的,竟然是一頭灰白散亂的發,和一臉密密深深的皺紋。那本來顯得很美的尖尖圓圓的下頦,現在由于人瘦、臉長,竟變得像個刀削的木楔,拄在胸部的上端。

她穿了件藍布破棉襖,肩膀上補了塊紅花布補丁。我從這補丁的花紋上,認出它出自我們當年結婚時的被面。她曾用它包著為我特做的蔥油卷,打發我上路投考初中……

早些時,從故鄉傳來的消息說,思萍重新結婚后,那私生子因小產死去。后來,她連著生下四個孩子。四歪子的身體也更差了,時常咳血,幾乎每年都要住院月余。由于家中衛生條件惡劣,孩子也交替著生病,尤其夏秋間,傷寒、痢疾、病毒性感冒等多種常見病,持續不斷,幾乎將她逼上生活的絕境。

盡管這樣,我在心里仍不能相信,眼前的這位蒼老的形容枯槁的女人,就是思萍!

思萍見我向她迎了過去,想躲閃開,但已來不及了。只偏轉過去,讓北風扯下她一綹散亂的發,遮蓋住滿面窘態。

我立在她眼前,躊躇再三,才問道:“你來市里……有事嗎?”

“找孩子……”她頭沒抬,眼沒抬,壓低了聲音回答。

十五年的天各一方,竟都因“找孩子”,相會于古城墻的側畔,除非是造化有意地捉弄人,還能作何解釋呢?

這時候,小二子發現了我,高聲地喊著爸爸。我吩咐他趕快回家,他搖搖頭,表示一定要等著炸好。

思萍瞟了瞟我的孩子,問道:“這個……是老幾?”

“老二,也是老小。”我回答。

“他們的學習……都還好吧?”她又問。

我點點頭,回答:“還算可以。”

我接著詢問她家鄉的生產和生活情況,她開始不肯講,問到后來,才勉強回答我道:“還不是跟以前一樣?搞‘大呼隆’,什么都捏在幾個人的手里,減產要挨餓,增產了,肚里也只能多填幾片山芋干。反正,人都習慣了,也覺不著苦了……”

小二子炸好了米花。炸米花人正要從他手里接錢,思萍忽然大聲呵斥道:“大寶,看你這孩子多不懂事!不論誰的錢都能收嗎?這份不能要……”

我這才發現,那炸米花的原來也是個孩子,約摸十四五歲,很瘦,伸出抓風箱把的手,像只瘦骨嶙峋的雞爪。

“這孩子……是你家的?”我抑制住猛烈的心跳,顫著聲問。

她點點頭,說:“他爸沒錢住院,打發孩子出來做這么點小買賣。郁禿子還說是‘走資本主義’,下令倒扒俺五百多分。我再不出來把孩子找回去,全家一年的血汗,就叫人家給扒光了。”

當我發現自己在掉淚,胸前早已濕過一大片,我忽然意識到該是償還心債的時候了,但摸摸衣袋,竟是空的。我慨嘆我自己,已做了大學的老師和大醫院的大夫,為什么也那么窮困、潦倒?

我誠懇地邀請她娘兒倆去我家住一天,并許著籌措幾個錢,為她的丈夫治病。她怎么也不肯同意,還說:“你們的工資也不高,住在市里,一桶涼水也得花錢買,哪兒會寬裕?俺在鄉下,怎么都活得下去,你不必多操心。”

當她的孩子炸完最后一份米花,娘兒倆便一起動手收拾東西,準備去趕汽車。小二子在催我帶他回家,手里還捏著那省下來的一角錢。我慚愧至極,真想再聽思萍罵我一聲“不要臉”。但是,她走了……

10

誰又能夠想到,兩年之后,我與思萍會再次在這座城市里相見。誰又能夠想到,她這次的到來,竟是作為我的病人,住進我工作的醫院。

學院距附院并不算遠,為了節省時間,我還是騎了車。一路上,楊花撲面,輕軟,潤滑,潔白,頃刻拂滿我一頭一臉。

剛跨進附院的大門,迎面碰上思萍的娘家二嫂。原來催促小曹給我打電話的就是她。

鄉下女人不喜歡直呼其名,凡能拐彎抹角續上點親戚的,都一概按親戚的關系來選定稱呼。“他大姑父……”她沿襲舊有關系,比著她的孩子稱呼我道,“這下可好了。俺一個鄉下人到大醫院,兩眼一抹黑,問不完的事,挨不完的白嗓子,小病也能給耽誤大。俺無意中打聽你,還真的打聽到了。俺剛才還說哩,該著他大姑的命大,偏巧住上您的醫院……”

從她絮絮叨叨的談話中,我得知思萍并不是什么病,而是傷,是被人打傷的。

本月二十七日上午,思萍隨一群盼吃飽飯的群眾,匯集到大隊辦公室門前,要求按黨的政策,取消“大呼隆”,劃分生產責任組。郁禿子卻宣布為“資本主義勢力圍攻黨”,還煽動幾個吃浮食吃甜嘴的人,到人群中胡鬧。于是發生了一場群眾毆斗事件。而最先受傷撲地的,竟是可憐的思萍……

我迅速趕到了病房。

思萍的頭部創口,經手術縫合,已不再繼續流血。只是較嚴重的腦震蕩,使她仍處于昏迷狀態。我當即找出她的病歷,詳細地看了,發現醫生采取的措施還是得力的,無須再作什么糾正。我安慰二嫂(恕我也沿襲舊稱)道:“就照這樣醫治,會好的,你放心吧!”

“那就謝天謝地了!”二嫂禱告般地說。她又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感喟地說,“啥都是天定的。早先,他大姑做夢都巴望著你能有這么一天,什么樣的苦都肯吃。可現今你熬出來了,她偏偏沒那個命跟你過幾年舒心的日子。”

我想回答她:并不是什么“命”,而是因為人,因為有那么一批在黨紀、國法之外,另樹一面自己的杏黃旗的人在作祟。我想好的話還沒出口,偏巧我的愛人小曹捧著注射器為思萍打針來了。二嫂千恩萬謝地說:“剛才,真多虧這位大姐,給你打了電話,要不,我瞎摸三天三夜怕也找不到你。”

看來小曹已知內情,笑了笑道:“也虧你問得巧呀!問到我一家人,還能不替你找?”

幾天之后,思萍蘇醒過來了。我去看她時,趕上小曹為她注射罷剛剛離去。她瞟瞟小曹的背影說:“還像……”說罷臉上蕩起幸福的微笑,全無半點兒妒意,就像一位好心的姐姐認出了她的弟媳,停了停,她又道:“經過這場鬧,總算把勞動組分好了。莊稼人的命,只要不再捏在幾個人的手里,吃喝總是不愁的。去年俺小園地里就收了不少花生,我叫二嫂等幾天回去,帶些來,留你炒給孩子們吃。在鄉下是不稀罕的。”

我實在尋不出恰當的話來回答她,只是兩眼癡愣愣地瞟著窗外。

窗外楊花仍在飄落,輕輕飏飏,或浮上九霄,或墜入塵埃……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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