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輕上天堂

熊尚志老師走了。2013年7月5日凌晨，他安靜、從容地離開了。自從他患上肺癌，被病痛一天天地折磨著，知道他的離去是遲早的，但心中還是很悲痛。作為他的同事、學生和后輩，回憶起熊老師的點點滴滴，不禁黯然淚下。他走得從容、安靜，他是真的累了，真的放下了。我想，真正的放下不容易，放下了，心就會生出翅膀，長出羽翼，飛向天堂。

熊老師的弟弟在我家對面的街上開了一家旅館，在我家的陽臺上正好望見他家的客廳。很多次，我在陽臺上洗衣服，看見熊老師坐在他家的沙發上，面朝街道，有時候捧著一杯茶，有時候捧著黃煙筒，煙霧繚繞，我只能望見他的輪廓。我有時候出門去，路過那個旅館，會喊他一聲，他就會笑著走出來，蹲在路邊和我說幾句話。我曾問他怎么還抽黃煙，他說黃煙通過煙筒過濾了，不傷肺。他捧著煙筒坐在那的樣子一直像一幅畫一樣定格在我的腦海，以至很多次我路過那里，都會下意識去看看，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幾年前的春天，幾個文友一起去桐城，熊老師一路上興致很高，不停地抽煙，不停地說話。席間下了一場大雨，熊老師喝了很多酒，聲如洪鐘，鏗鏘有力，他說要去看看陳所巨老師。雨后的龍眠山，清新如黛，在文都桐城的郊外，山上郁郁蔥蔥，彎曲的山路旁盛開著許多無名的小花，山麓上大朵大朵的杜鵑競相開放，在雨后顯得更加嬌艷和芬芳，引來許多蝴蝶飛舞。快到陳所巨老師墓地的時候，熊老師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失態、如此傷心。同行的白夢老師、洪放老師、陳汐老師也傷心地哭泣，我們圍坐在陳所巨老師的墓前，也跟著落淚。我們把一束束鮮花擺放在所巨老師的墓前，鮮花的芬芳吸引著山上的蝴蝶，五彩繽紛。那些翩翩起舞的精靈，扇動著輕盈的翅膀。傳說，蝴蝶是花凋謝后的靈魂，飛回來找它的前世。它們用翅膀仰望天空，探尋生命的高度。回來的路上，他講了許多他和陳老師的往事，他們一起開會，一起參加筆會，一起創作，一起享譽安徽文壇，一起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三年前，他開始不停地咳嗽，到醫療室打點滴，一直不見好，到醫院去檢查，確診為肺癌。如果是其他人，醫生會隱瞞這個殘酷的事實，先告訴他的家人。但熊老師卻要自己去面對，他離婚后，一直是獨居，一對兒女都不在身邊。無論風雨，無論生死、快樂和悲傷，他向來都是自己承受。

面對癌癥，他超乎尋常的冷靜。朋友來了、文友來了，他依然精神煥發地來迎接，陪著朋友吃飯、游玩，我們總是擔心他累，叫他休息。他總是堅定地說，我身體好得很，很快就會好的。很多癌癥病人，身體都會消瘦，但熊老師患病后，體重一直沒有減，他到單位去，總是一口氣爬到五樓，然后站在門口拍拍胸脯，說他身體好得很。他一次次強調他身體很棒，沒有事，很快就會康復。我真的相信了，相信他沒有事，會戰勝病魔，創造奇跡。然而，這樣的堅持只是短暫的，他體內的癌細胞在不斷地擴散、惡化，要控制病情，手術是唯一的途徑。手術前，他還輕描淡寫地說他只是去上海檢查下，幾天就回來。他還笑話他家門口一個病人生病沒幾天，就要家人扶著走路，而他不僅能行走自如，還能開車到處跑，還能買菜、做飯、洗衣服。

上海肺科醫院，熊老師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病房內一片素白，白的墻、白的床單，他蒼白的臉……他的手術進行得很不順利，從清早到中午，一直顯示在手術中。七八個小時漫長地等待、煎熬，他的妹妹熊燕一直默默地流淚，我知道她很難過，不停地勸慰她，她說熊老師是個死要面子的人，一直不承認自己患了癌癥，總說自己馬上要好，手術時間也是一拖又拖，致使癌細胞擴散了。

其實熊老師知道患癌癥的事實，也知道人生苦短，時日不多，只是不愿意真正接受。他的堅強、他的固執、他的無所謂都是一種表象。他并不是害怕死亡，他有著太多的放不下。他的一雙兒女都還沒有成家立業，他的長篇歷史劇一百萬字的《南唐后主》改寫劇本還沒完全脫稿，他的另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人與道》還在整理中……他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文章要寫，他在與時間抗爭，與生命抗爭。

手術后，回到家，依然堅持寫作。到他家去看望他，他指著書房的墻壁笑著說，墻上污跡斑斑的黑印都是幾年前寫《南唐后主》時，抽煙熏的。我看見簡陋的書房，到處是書，墻壁上到處是煙痕，像是誰用毛筆沾了淡墨在墻上涂畫了一樣。一百多萬字的《南唐后主》，他醞釀了十年，寫了三年。寫到愜意處，他高興得一根接著一根抽煙；寫到棘手處，他更是吞云吐霧。他寫得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界。能想像得到，他坐在書桌前，一邊敲鍵盤一邊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煙霧彌漫著整個書房，他渾然不知，他整個的心思都在創作上，沒日沒夜地寫，寫得天昏地暗，生命垂危。他心中始終亮著一盞明燈——文學。

有一天中午，他正寫到南唐后主李煜逃亡的時候，朋友打電話叫他去喝酒，他穿著雨靴、打著雨傘就出門了，街上陽光燦爛，街道兩旁的布篷和招牌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男人們光著膀子在店堂里打麻將，女人們探著腦袋奇怪地看著他。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平時穿著工整，喜歡穿深色上衣，穿白色褲子，他出門時梳平頭，是個比較講究的人。可這酷暑的天氣他還穿著羊毛背心，撐著雨傘，穿著雨靴，夾著一個帆布包，頭發凌亂，臉色蒼白。有認識他的朋友喊住他，他莫名其妙地說，一路逃亡，怎么天就晴了？朋友啞然失笑。文學，讓人如此瘋狂、如此癡迷、如此顛亂，他卻無怨無悔。

寫作是寂寞的，也是孤獨的。熊老師幾十年如一日，伏案寫作，忍受著一般人不能承受的寂寞。八百多萬字，要經歷多少個孤獨的日夜，要經歷多少次反復的打磨，要經歷多少次的修改。漫長的日子，煙酒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嗜煙，不停地抽，卻不知虛幻的煙霧中，死神正一步步向他走來。他嗜酒，常常爛醉如泥。有一次喝醉了，將肋骨摔斷了，自己卻不知道。朋友喊他出來吃飯，他自己將紗布和毛巾綁在腰間，活像一個剛從戰場下來的傷兵。后來去檢查，才知道肋骨斷了兩根。

他雖然寂寞，卻不古板。生活中的他很隨和，也很善良，頗有情趣。春天，他帶著女兒去踏青，采摘了很多杜鵑花，一大束，紅的、黃的、紫的，一路上不知羨慕了多少人的眼睛。他常一個人去釣魚、采摘野菜、野筍子，回家自己曬魚干、曬筍干，他說自己弄的香。他說他喜歡寂寂寞寞地弄點好吃的，新鮮的花樣。他在辦公室里，總喜歡說最近做了什么好菜，如何的選料、如何的制作，在飲食上，他算得上一個不錯的美食家。

他喜歡養狗，他家有一條母狗，叫貝貝，曾生了四個小狗。他給小狗取名叫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他說他要伺候貝貝過月子，他在家里用文言文和貝貝交流，問貝貝吃飯乎？餓否？他說貝貝能聽懂文言文。我曾帶小孩去看過他家的小狗，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在院子里打鬧，貝貝安靜地睡在廊檐下，他站在院子中間給小狗喂火腿腸，嘴里說著文言文，讓人哭笑不得。幾個小狗崽還是送人了，貝貝也在前年死了。他說貝貝是老死的。那幾個狗崽送人后，貝貝一直很憂郁、很孤獨，她是不是忍受不了寂寞和孤獨，是不是忍受不了一大堆文言文？埋葬貝貝的時候，他又一次喝醉了，醉后他哭喊著貝貝的名字。

人死了，一盞燈滅了，而靈魂之燈卻閃亮著。文學像一束永不泯滅的精神之光，照亮著后人。每次我去看望他，都看到他眼睛里有一束犀利的光亮。我想，即使他死了，他的思想和精神還在，他生命中會有許多鮮活的東西留下來。那就是文學。死亡是人類亙古之謎，似一座縹緲的界碑，更像一把高懸的利劍，昭示著人生有限，警示著生命的短暫。死亡又是無聲的呼喚，穿透時空，呼喚生命的意義的恒遠。在文學上，熊老師是一盞不滅的燈，照亮和溫暖著很多熱愛文學的青年，他用文字詮釋著生命的意義，撰寫著人生的恒遠。但他必須面對死亡，生命有時候真的很脆弱，難以承受。他也意識到了死神正一步步逼來，無處逃遁，無法回避。他安靜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強大、堅定的他，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蜷縮在病床上，漸漸骨瘦如柴。他寫好了遺囑、安排了后事，安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他甚至拒絕朋友的來電，拒絕飲食，最后連水和藥都無法吸進去，最后自然地死亡。他選擇了體面地、有尊嚴地、安靜地離開，了無煩惱地離開，他是徹底的放下了。放下了，沒有了牽絆，他的靈魂就會升到天堂。心中，沒有了煩惱。有人說，心輕上天堂。古埃及，有一個美麗的傳說，有一個快樂女神，她的丈夫是明察秋毫的法官，有一桿稱量靈魂的天平。每個人死后，心臟都要被快樂女神的丈夫拿去稱量。如果一個人是快樂的，心的分量就很輕，女神的丈夫就引導那有著羽毛般輕盈的心的靈魂飛往天堂。一個人，只有真正地放下了，他的靈魂才能輕盈如羽毛，飛向天堂。

熊尚志老師寫道：“來生，我愿做禪湖里的一尾母魚，了無煩苦，干干凈凈。在春暖花開的日子，去尋找我的夫君；在綠茵茵的水草里，繁衍我的后代。月明之夜，我會率領浩浩蕩蕩的氏族，游往山崖下，聆聽佛祖說法。梵音盈耳，菩提一心，該是多么快樂。”他或許是真的累了，所以祈盼來生，做一尾自由自在的魚，了無煩惱。

花亭湖，碧波蕩漾，梵音盈耳，菩提一心，山水永恒，所有的靈魂都是快樂的！傳說湖水的深處，有一種魚，長著透明的翅膀，羽翼輕盈，在子夜躍出水面，飛向無盡的蒼穹，去探尋天空的高度。我相信這個傳說，同時，更加的敬畏生命。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