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藍雨晴再也不敢正視自己了。真的，半眼也不敢。

藍雨晴每天只愿意戴著一副異常沉重的“面具”痛不欲生地過活。原因在于她的臉已經不是一張平凡的臉，而是一張飽受他人評頭論足的臉。更致命的是，藍雨晴每時每刻都活在遮天蔽日的陰霾之中。親戚們的冷眼相對，同事們的指指點點，似乎非要把她不堪重負的脆弱心靈折磨得支離破碎不可。因此，藍雨晴的抑郁癥也越發顯露，似乎達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從前，藍雨晴睡覺前總喜歡在明晃晃的落地鏡前踱來踱去，搔首弄姿。她必須驕傲地一睹自己風姿綽約的容顏才能安睡。有時，藍雨晴甚至懷疑過自己是否成了自戀狂，怎么連快睡覺的時候也得把自己徹底地鑒賞一番才肯罷休呢？

可現在，藍雨晴只能顧影自憐了。

寂寥的電視機前，心力交瘁的藍雨晴正黯然地回首過去的苦況。三個月前的那段苦不堪言的丑事仍歷歷在目。這時，電視里如火如荼地播著一檔美容節目：自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美容師能說會道地大談著一堆所謂的“真理”，他放言能把極品丑女打造成選美冠軍。許多據說整容成功的案例女主角紛紛現身說法，展示著美如黛玉的芳容。看到這里，藍雨晴不禁眼泛淚珠，接著就稀里嘩啦地哭個天翻地覆。仿佛電視里播的全是她的丑事。

那樁丑事還得從藍雨晴的愛美之心說起。古語云，女為悅己者容。這已是歷久彌新的至理名言。古代女性為了取悅男性，慣常的做法是涂脂抹粉。而現代女性更甚，她們為求事業愛情雙豐收，哪怕付出任何有損健康的代價，也要以最出眾的容顏示人。

藍雨晴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每逢節假日，她就特別喜歡逛街。逛街對女人而言，好比男人鐘情于汽車紅酒那樣，癡迷得無法自拔。或許這也是女人展露靚麗容顏的最直接的渠道吧。

某星期天下午，藍雨晴照常在熙來攘往的潮流名店城閑逛。潮流名店城是東籬市人氣匯聚的商業旺地之一。發型屋、精品店、皮具店、名牌服飾店等等各式各樣的店鋪林立，它們統統是天生愛購物的女人們的摯愛。而這家名店城極負盛名的，當數位于負一層的“美鳥街”。這條街上的店鋪除了小部分售賣服飾、化妝品外，更多的是提供美容整形服務的私立醫院。為了招攬更多的客人，這些醫院之間經常要斗智斗勇，法寶盡出。不僅這樣，他們還專門聘請了一幫資深的女推銷員派發廣告傳單。至于推銷的對象，像藍雨晴這種臉相平平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會陷入她們的“圈套”。

事實也確實如此。

藍雨晴以前來潮流名店城從不逛“美鳥街”，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但隨著年齡如火箭般飛速上升（她今年已經四十歲），她不得不喚醒日趨萎縮的好奇心，到這個不知俘獲多少女性芳心的地方察看察看，好使自己近乎麻木的精神空間得以放松。

藍雨晴剛走下電梯，就像明星似的被一幫面容扭曲的中年婦女緊緊包圍住。這幫婦女中有矮胖的，也有高瘦的；有和眉善目的，也有滑頭滑腦的。她們忙不迭地從環保袋里取出一大疊印著靚麗美女頭像的廣告傳單，使勁往藍雨晴手里塞。傳單上的美容整形項目琳瑯滿目：隆鼻、雙眼皮、抽脂、去疤、瘦臉8eppCUhXb7vilxp+l3706g==、改臉型、除皺、嫩膚、祛斑、美白針……有些項目的名稱陌生得藍雨晴連聽都沒聽過。其中有一個尖嗓子女人還宣稱她們醫院的醫生全部聘自韓國，擁有豐富的臨床經驗，曾為許多港臺明星動過手術。尖嗓子還說：“前幾天來了個方臉女人，她老公嫌她臉太寬，一點兒不像女人，就下決心做了個修臉手術，下頜角磨了骨，沒過幾星期，臉就瘦下來了，現在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大美人張曼玉的模樣呢！”接著，尖嗓子又夸夸其談地介紹了一大堆成功案例，主要內容仍是在印證美容整形有百利而無一害。尖嗓子說完后，起先還將信將疑的藍雨晴似乎對此有所共鳴，因為她的好姐妹兼初中同學小妮最近剛做完隆鼻手術，鼻梁高挺，說起話來比從前更有分量，做起事來也顯得自信十足，一副容光煥發的樣子。她跟小妮走一塊兒，別人還誤以為她是小妮的保姆呢。藍雨晴跟小妮同歲，甚至比小妮晚半年出生，她怎能心甘情愿就這樣給比下去呢？想到這，藍雨晴的心腸莫名地有點發軟了。此刻的尖嗓子在她眼里仿佛不是油腔滑調埋沒良心的托兒，而是救苦救難慈悲為懷的菩薩。藍雨晴好奇地問：“你果真能幫我找回十年前的自己？”尖嗓子說：“真不騙你，一次小手術外加六個藥物療程包搞定，給你一副煥然一新的美麗容顏。”藍雨晴問：“多少錢？”尖嗓子說：“大概兩萬塊吧，見你是新客，待會兒你跟我到公司去，免費辦個會員卡，可以打八折，術后還有免費跟蹤貼心服務呢。”藍雨晴暗想，像她這年齡的女人如果不修整一下，可能多年后便追悔莫及了。唉，豁出去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折騰一會，幸福一輩，超值！

藍雨晴躲躲閃閃地跟著尖嗓子踅進一個狹窄的房間。房間內陳設簡陋，唯獨一張鋪滿灰塵的茶幾閃爍著奪目的光芒。尖嗓子熱情地招呼藍雨晴坐下，還客氣地為她倒上熱茶，簡直跟酒樓服務員招待客人的模式一樣。藍雨晴趁尖嗓子去拿入會表格的空當，隨意地翻看了茶幾上擺放的幾本八開大的雜志，雜志的內容全是介紹那些亂七八糟的美容項目及它們的優點。藍雨晴看得入迷竟然睡著了，直到聽見尖嗓子那尖利的聲音她才忙不迭地醒過來。

尖嗓子問：“杜小姐，您帶身份證了嗎？”

藍雨晴戰戰兢兢地說：“這是……要來……干嘛的呀？”藍雨晴曾經遭遇過幾次被騙身份證號碼的經歷，有一次連身份證也給盜賊克隆了。自此以后，每次有人要她拿身份證時，她的反應都比平常慢幾拍。而且最近她在電視上看到過有小女孩身份證被盜后還惹上官司，想起那女孩哭得云里霧里的臉，藍雨晴的心不禁顫了一下，就說：“我……我……忘了……帶。”

尖嗓子聽罷，語帶不屑地說：“那行，你先登記個人資料吧，記住留下手機號，明天我們會有專人通知你過來辦理入會手續的。”

藍雨晴本想再跟尖嗓子糾纏下去的，但她始終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著了魔似的將自己所有的個人資料，毫無保留地填寫在“××整容整形醫院”的《VIP會員登記表》上。填完后，藍雨晴無意發現尖嗓子的牙齒突然變得像黃金般刺眼，臉上還露出了奸詐的壞笑。藍雨晴暗想，她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呢？這對藍雨晴來說仍是一個未解之謎。不過她還是堅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她真的義無反顧地豁出去了。換而言之，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三天后，藍雨晴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是個男的，他告訴藍雨晴修臉手術定在下周六下午三點。他還千叮萬囑藍雨晴切記要準時到達，因為主刀醫生的工作排得比較密，那天下午他還接了兩個客人的單。如果耽誤了時間，后果自負。

的確，后果最終是由藍雨晴來負，而且后果的嚴重性也是藍雨晴意想不到和無法承受的。

到了動手術那天，藍雨晴提前來到醫院等候。步入醫院門口的時候，她發現那里早已聚滿了許許多多前來整形的女客人。她們站的站，坐的坐，就像一窩靜待黑心屠夫宰殺的病豬。藍雨晴緩了緩氣，壯了壯膽，馬上從茫茫“黑夜”中抽身回來。她或許還沒料到自己等會兒又將陷進另一個“黑夜”當中。

“H389。”護士從手術室里走出來喊道。“H389”是藍雨晴的會員編號。護士喊出這個編號的嗓音，活像是古代犯人行刑前監斬官的發號施令。

藍雨晴跟著“監斬官”進入“刑場”。“刑場”里烏云密布，一陣陣錐心刻骨的冷風撲面而來。主刀醫生大約四十歲，頭發疏落近乎禿頂，長滿胡須的下巴翹得嚇人，絲毫沒有韓國男人英俊的氣質，倒更像是雜七雜八的江湖游醫。他身穿一件淺灰色的薄外套（連白大褂都沒有），龍眼般的雙眼閃著讓人不寒而栗的精光。手術臺旁的鐵架上還堆放著一些銹跡斑斑的手術器具，兩個“體貼”的護士正細眉細眼地為它們消毒，那些灰飛煙滅的毒菌仿佛告訴藍雨晴，這次手術將為她無瑕的臉徒添幾分意料之外的“驚喜”，她的人生之路因此也會抹上無法褪去的陰影。

在藍雨晴想象著自己手術之后的模樣的片刻，房間里忽然亮起了金光四射的手術燈，主刀醫生心不在焉地戴上血紅色的手套，以寵物醫院醫生照料寵物的口吻，呼叫提心吊膽的藍雨晴平躺在松軟的手術床上。藍雨晴長這么大從未躺過手術床，那種能自由調節傾斜度的牙醫床她六七歲換牙時倒躺過一遍，但對她來說那已是極限，是她成功挑戰的吉尼斯紀錄，這些年來一直沒被打破過。她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居然打破了，世事難料啊！

近年來，風靡韓國的修臉手術在國內獲得了做明星夢的少男少女們的青睞。某些打著“明星御用整形醫院”旗號的醫院生意異常火爆，慕名而來的顧客當中多以藍雨晴這樣徐娘半老的事業型單身女性為主。替藍雨晴動手術的這間醫院大概也是盯上了中年女性的市場。據醫院官方統計，該項手術的成功率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失敗的案例微乎其微，但實際情況無需多說，人盡皆知。

修臉手術的開始也是藍雨晴噩夢的開始。主刀醫生先為藍雨晴注射了些許麻藥，然后粗魯地用皮膚筆在她臉上畫了些符號作標記。不一會兒，藍雨晴就成了“大花臉”的睡美人。主刀醫生手很粗糙，功夫也很粗糙，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識。哐啷作響的手術刀閃耀著銳利的兇光，折射在藍雨晴光滑的臉上。在麻醉藥的作用下，藍雨晴開始睜不開眼了。她在那兇光的押解下墮入了夢鄉。

蒙蒙眬眬中，藍雨晴驚覺自己竟成了寵物醫院里終日被困的貓，可憐兮兮的。陽光對于她來說簡直就是奢侈品。她見得最多的是冷峻的寵物醫生手里顯眼的鮮血，還有經久不散的消毒液氣息。她極力想擺脫這種晝夜不分的軟禁生活，但什么辦法都試過了也擺脫不了。看來這彈丸之地注定是她余生的容身之所了。正當這恐怖的念頭一閃而過之際，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把藍雨晴拉回現實。

藍雨晴怔怔地瞥了一眼主刀醫生，那雙攝魂的眼還是讓藍雨晴的心感到七上八下。主刀醫生的左手捏著一支針筒，據說是用作消毒的。藍雨晴對于注射是有陰影的，她小時候打針時曾出現過針頭取不出來的意外，因此以后她凡是看見針的影子，腦子里都本能地浮現小時候的那一幕。

沒待藍雨晴反應過來，主刀醫生已經手起針落地把針扎在她的右臂上，然后又抽出來，緊接著扭頭使喚在旁幫忙的護士：“可以了，叫下一個進來。”

藍雨晴不光忍受著臂上的痛感，還隱隱感到腿上有蜂針般的刺痛。可那痛又不僅僅是落在身子骨上的，有些還絲絲入扣地涌進了她一攻即破的精神堡壘。

第二天，藍雨晴臉上出現了局部浮腫，像被毒蜂狠狠蜇過一樣。而后腫又發展成癢，范圍從臉一直擴散到頸、手，甚至腿。起初，藍雨晴還以為是藥物過敏，過一陣就會消退，但幾天過后非但沒有消退，反而越發嚴重。她的臉甚至還星星點點地出現了些黑斑，就像被云遮霧罩的星星一樣黯然失色。

有將近半個月時間，藍雨晴連家門也沒出。她天天在床上呆若木雞地躺著，幾乎沒下過床，更別說干一些正常人該干的事情。當然，藍雨晴的腦子里仍在如火如荼地運作著，但無非是反復地回放動手術時所做的噩夢，夢里的一切，尤其是那只象征她的困獸般心態的貓，越發地清晰了：窗外慘淡的貓叫聲不絕于耳，有時是一只，有時是幾只，甚至一群，它們的叫聲斷斷續續，分貝極度微弱，像一排即將沉沒的船。但貓叫聲越小，藍雨晴就聽得越清晰，仿佛一種遙不可及的召喚……

藍雨晴是在一個朦朧的早晨走出家門的。那時的天還沒亮透，霧氣繚繞，如夢初醒的城市籠罩著一層秘而不宣的薄紗，仿佛在昭示著生存的迷茫。

在公交車站候車的人只有藍雨晴一個。

她感覺這世界也只剩下了她一個，這似乎不是錯覺，而是鐵定的事實。

等待的心情理應是躁動不安的，藍雨晴卻顯得異常平靜，她凝視著被現代化高樓擠壓得氣喘吁吁的馬路，似是眺望到自己未來的影子。公交車靠站時，車站里已人滿為患，擠著上車的人們蜂擁而上，他們各自顯露出形形色色的表情：狼狽的，痛苦的，疲倦的，惱火的……在他們中幾乎找不到像藍雨晴那樣平靜的人。藍雨晴并不是不急著上車，只是她覺得“擠”是對她的一種雪上加霜的傷害。她的心已承受不了這些附加的傷害。她企盼劫后的重生，卻又難以釋懷。

藍雨晴這趟要去的是一家正規的三甲醫院。

經美容科主任醫師診斷，藍雨晴臉上的浮腫和黑斑，是手術操作不當而造成細菌感染所致。醫生還鄭重地告訴她，如果再來晚些，恐怕就后患無窮了。

藍雨晴死死地攥著那張傷痕累累的診斷單，半晌不吱聲。直到醫生喊下一個病號時，她才勉強從恍惚中醒悟過來。她輕輕地摸了摸她那張失去美感的臉，刀絞般的心如同得到上天啟示般打通了出路。

藍雨晴決意為自己浪花四濺的余生下一次賭注。

藍雨晴是在一個刮著凜冽寒風的午后找到她動手術的整形醫院的。那天恰好是工作日，商場的人少得可憐，像一座陰森得讓人無法闖入的神秘宮殿。下電梯之前，藍雨晴像是早已料到了故事的結局。果不其然，“美鳥街”那間整形醫院悄然消失了，那個粗魯的醫生，那些“體貼”的護士，甚至那幫七嘴八舌的中年婦女，也隨之人間蒸發。走廊的空地上，只有幾張不諳世事的封條仍無精打采地橫躺著。這個空空如也的地方好像從未發生過什么，仿佛一個初生嬰兒充滿童真的臉。

藍雨晴回想著自己在這里所遭遇過的一切，試圖在為眼前的一切制造鐵一般的悖論。但她的腦海也是一片空白，突然出現“斷層”似的，記憶倉庫里壓根也沒有關于這個地方的痕跡。可有一個人，或者根本不是人，是人死后破敗的魂靈，總是沒完沒了地從她記憶的深溝里跳躥出來，它的臉上鋪滿了灰蒙蒙的愁緒。

當天晚上，藍雨晴又離奇地做了一個理想化的夢。幸好，這次的夢境沒有再浮現任何驚恐的畫面，重又歸于平靜。藍雨晴依稀夢見一張軟綿綿的童床，床上橫躺著一個人，性別不詳。但那人顯然是成年人。他（她）的一只腳蜷縮在床沿，另一只則筆直地敞露在床外的空間。讓藍雨晴匪夷所思的還有一點，就是那人的狀態不知是睡著了，抑或是暈死過去了。更怪異的是，夢境里的場景并不是像放電影般以接續的鏡頭來呈現的。它完全沒有動感，仿佛一幅死寂的油畫，木訥地黏合在藍雨晴混亂的思維里。

“難道真的是‘一場春雨一場夢’？”藍雨晴輕輕從床上起來，惺忪著睡眼，自說自話。

樹影搖曳的窗欞外，黑壓壓的天空嘩嘩啦啦地下起了滂沱大雨，舞蹈般的雨聲夾著百靈鳥雀躍的啼叫，宛如一曲雜亂的塞外之音，行軍般從四面八方襲來。而春天的氣息卻像潮水一樣蠻橫地涌進藍雨晴的耳膜。

有一天，藍雨晴突然收到小妮發來的一條短信，內容大致是邀請藍雨晴參加她們班組織的同學聚會。說起同學聚會，藍雨晴實在感到后怕，十年前她曾參加過一次，但自那次之后，她發誓以后再也不去了，原因是受不了那幫好事的女同學七嘴八舌的語言攻勢。她們總是喜歡拿藍雨晴作笑柄，比如說她不懂打扮、衣著土氣，總之言辭中充斥著許多拔地而起的火苗。所以這次藍雨晴決定履行自己的承諾，對小妮的短信置若罔聞。

小妮見藍雨晴沒回短信，以為是信號問題，于是她特意給藍雨晴打電話。電話中小妮問起短信的事兒，藍雨晴卻裝作懵然不知：“有嗎？我真的沒收到。”

“我們班打算下星期六在南沙月海灣組織一次同學聚會，很多同學都積極響應，當中包括一些久未露面的從國外趕回來的同學。”小妮不厭其煩地說，“本地的同學基本上能確定下來，現在就差你一個了。”藍雨晴本以為小妮不會給她電話，就算給她也想不接。可她終究是接了，而且還在小妮情真意切的邀約下，背叛了自己當初的意愿。

到了聚會那天，藍雨晴希望能“一雪前恥”。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是她那張飽受磨難的臉。為此她故意把粉底涂厚幾層，試圖遮掩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紅腫。

來到南沙月海灣，藍雨晴才感嘆那是一個供人休養的好地方。可惜，她這趟并不是來此療傷，而是參加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喧鬧的飯局上，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像博物館的展品般供藍雨晴參觀，無情的歲月在他們的臉上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印痕。然而他們還是他們，盡管外貌顯老不少，可骨子里那種根深蒂固的品性卻一如既往。

“哎呦，大家瞧雨晴，多年沒見還是老樣子，只是臉上比以前更下功夫了，像白雪公主一樣，她肯定是改行當演員去了。不過女演員是吃青春飯的，雨晴這歲數……恐怕只能當女演員……的媽媽了，哈哈！”高坐主客位置穿金戴銀的胖妞，公然揶揄藍雨晴。據說這次聚會的組織人除小妮外，還有胖妞。而且胖妞主動要求所有開銷她全包了，因此主客位置也理應由她來坐。每次同學聚會，她的氣焰都是最囂張的，有一次說得興起甚至把筷子往地上扔。可這還不算厲害，如果胖妞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她簡直就不把自己當人，瘋狗一樣地在地上亂爬，偶爾還會發出一些刺耳的叫聲，讓人不寒而栗。

要在以往，藍雨晴遭遇這樣的譏笑肯定會忍不住反唇相譏，但此刻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包括語言、動作。也許沒有反應就是最好的反應，至少別人會以為她并不在乎。但其實她是在乎的，只是不想表露而已。

眼見藍雨晴沒有怒氣沖天，反而心平如鏡，胖妞越想越難以置信，她堅信人都是有“沸點”的，藍雨晴沒有惱怒只是沒達到她的“沸點”，要是觸碰到她的底線，就不信她不會暴跳如雷。

“我看雨晴是不是想東西想多了，剛才我只是開個玩笑，大家難得聚一聚，怎么連話都不愿多說一句？難道賺錢賺多了，眼睛就長頭頂上去了？或者是現在飛上枝頭了，就不屑于跟我們這幫凡夫俗子聊天？”胖妞張牙舞爪地說。

“沒這意思，胖妞你的話我也沒放心上。出來玩嘛，講笑話就是要讓大家放輕松，而笑話這玩意必然會有被取笑的對象，那么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因為我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以一個笑話引出另一個笑話，這是很正常的呀。在我身上，笑話的資源是取之不盡的。”藍雨晴邊說邊冷笑著，露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尤其是胖妞，她做夢也沒曾想到藍雨晴的“沸點”原來是那么高，也許藍雨晴根本就沒有“沸點”，以至于對所有的攻擊毫不動搖，一笑而過。

可藍雨晴并不是沒有“沸點”。換在以前，對這樣的挖苦她早就火山爆發了。但現在的她已不是以前的她，再無情的挖苦于她也只是過眼云煙，過去便過去了。

第二天傍晚，在一幫同學的帶領下，藍雨晴第一次與大海親密接觸。在此之前，她所了解的大海形象都是洶涌澎湃的。她從未想過世界上會存在如此親切溫婉的大海，就像養育她的母親。小時候，藍雨晴最喜歡跟著母親去菜市場。每當聞著那股海鮮的腥味，她就仿佛賴在大海的懷抱里，渾身充滿活力。然而，藍雨晴現在聞到的海水味道，卻是一股霉變的味道，大海再也不能給她送來喜悅，送來期待。

一陣陣柔和的海風撲面吹來，盡管天空灰蒙蒙一片，但完全無法阻止大伙采風聊天的暢快心情。他們坐在火焰般的沙地上，心里似乎住著一個熾熱的太陽。

滿臉書生氣的眼鏡男雙眼發光，面露笑容地說：“我們這幫人中，要數小妮最好看了，尤其是她那張臉蛋，十足好萊塢女明星的化身啊！”

“哪里，哪里。不就跟讀書時一個樣，只是去年到整形醫院把鼻子墊高了些，但其他部位都是天然的。”小妮言之鑿鑿地說。

“驟眼看去，怎么看都不像天然的喔，感覺是某個女明星的臉照搬上去一樣。”眼鏡男依然窮追不舍，仿佛要親手揭開小妮臉上深藏不露的“面具”。

“我是不會把上帝給我創造的這張完美無瑕的臉輕易毀掉的，你要是不信，可以過來摸一摸驗證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小妮說得信誓旦旦，反倒把眼鏡男擊垮了。他打圓場地說：“摸不得，男女授受不親嘛，如果我摸了，你老公過來找我算賬就事大了！”他這樣一說，大伙都笑得人仰馬翻，唯獨藍雨晴表情如初。

在大伙還在議論著眼鏡男對小妮的“指控”時，藍雨晴早已借故回到了酒店房間。她急匆匆地收拾好行李，然后在化妝桌上留下了一張給小妮的紙條，便悻悻地離開了。那張紙條像是一首唱不盡的沉重的悲歌，上面的每個文字都是構筑和濃縮這首悲歌的音符。后來，當小妮輕輕地拿起紙條，讀著這些讓她共鳴的“音符”時，她也若有所思：

親愛的小妮：

上帝給我們女人創造的這張臉永遠是最漂亮最耐看的，我很喜歡。

撕下抽象的面具，路就無處不在了。切記，不要被生活壓倒。你還是你！

我先回家了，改天再聊，順祝安好！

雨晴

2011.11.11

“撕下抽象的面具，路就無處不在了。”這句話如電影膠片般時刻在小妮的腦海里運轉，經久不息。當然，藍雨晴也一樣。

如期而至的颶風使平日就人煙稀少的海灘憂傷得沉默不語。藍雨晴沒曾想，更沒勇氣把那張抽象的面具徹底撕開。面具里粘得死死的膠水或已成為她繼續存在的鐵證。路過讓她痛心疾首的空無一人的海灘時，她故意向著一望無際的對岸仰首長嘆：“明天的太陽還會照常升起嗎？也許，也許。”

離開時，藍雨晴沒有帶走一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