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沈兼士在抗戰期間若干問題之考辨

沈兼士其人：名堅士，浙江湖州人。沈尹默之弟。中國語言文字學家、文獻檔案學家、教育學家。1887年7月31日出生于陜西省漢陰縣城，19歲時自費東渡日本求學，并加入同盟會。歸國后先后任教于北平大學（今北京大學）、輔仁大學（今北京師范大學）、清華大學、廈門大學等多所高校。1922年在北京大學創辦研究所國學門，任主任。與其兄沈士遠、沈尹默有“北大三沈”之稱。為中國新詩倡導者之一，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參加者。抗戰期間，曾任《魯迅全集》編委，參與組織抗日團體《炎社》。在訓詁、文字、音韻、檔案學等領域獨有所識，建樹頗豐。著有《文字形義學》、《廣韻聲系》、《段硯齋雜文》等。1947年逝世。

沈兼士作為一代國學大師，社會上對其抗戰期間在北平和抗戰后任特派員期間的表現，存在不同的看法，如葛勝華認為他在抗戰期間，在北平出版《辛巳文錄》客觀上有為日偽“粉飾太平之嫌”；他在擔任特派員期間“很做了一些混蛋的事情”。就連受過其恩惠的周作人也說他抗戰勝利后，“因為同鄉朱家驊的關系，給國民黨做教育的特務工作。”黃裳也說他在任接收大員的過程中，“所有部下，非黨即親，各方怨言很大，……報上有揭露沈兼士侵占貪污接受文物的報道。”這就必須對沈兼士此時期的表現進行一番考辯。

沈兼士在淪陷區的4年多（1937年7月～1941年12月16日），不但沒有為日偽服務，而且從事了艱險的地下抗日活動，充分地表現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愛國精神與民族氣節。

從1927秋年開始，他兼任了天津中日學校的校長，1928年5月3日，日本人制造了“濟南慘案”，屠殺我6000多名同胞，他馬上憤然辭職，以示不與日本人合作。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當時他除了擔任了輔仁大學文學院院長的職務外，還擔任了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館長的職務，從北平淪陷的翌日起，他即辭去后一個職務，不再去故宮博物院了。敵偽當時組織了一個所謂的“治安維持會”，分管文教的是漢奸周養庵，是他的學生，他特意來拜訪沈兼士，請他出山做漢奸，希望他繼續擔任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館長一職，而且開出優厚的待遇條件，但沈兼士拍案拒絕，憤怒地把他轟出去了，表示寧可餓死也不為日本人做事。辭去此項工作，他的工資收入僅剩下輔仁大學一處了。其家丁多，兒子沈觀患肺結核，據英千里1963年在臺灣回憶，其夫人還有精神病，加上物價飛漲，經濟十分困難。不久長女沈萃、次女沈泰不得不輟學，沈觀不久也死了，不得已只有托在北平圖書館工作的趙萬里教授把家里的一部分藏書賣給北平圖書館。讀書人賣書，的確是一項忍痛割愛的無奈之舉。

為了抗日救國，沈兼士與輔仁大學部分師生，如英千里、張懷、董洗凡、葛信益、葉德祿、趙光賢、孫碩人、孫金銘、歐陽湘、左宗綸、歐陽湘、徐侍峰、趙錫禹、鄭國棟、高嬰齊、吳師循、李鳳樓、秦晉、左明徹、朱錦章等，秘密成立了抗日組織“炎社”（取顧炎武的“炎”，表示抗日）。1939年夏，組織擴大，國民黨中央命令把“炎社”改名為“華北文教協會”簡稱“文協”，它成為整個華北淪陷區文化界的地下抗戰總部，在天津、濟南、開封、太原等地設立了分會，在總會領導下進行地下抗日工作。兩年后，各地吸收的會員共達數百人之多，絕大多數的會員均為愛國的非黨人士，其中輔仁大學校友居多。“文協”的抗日活動主要為：一、在課內外宣傳不畏強暴、不受利誘、不向敵人投降等民族意識和愛國思想，教育青年刻苦學習，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報效國家。二、向后方輸送愿做抗日工作的青年知識分子。三、組織各種抗日斗爭活動。四、出版各種抗日書刊，鼓舞人民抗日斗志。比如，他組織人力把夜間偷聽記錄下來的重慶電臺的抗戰新聞油印出來，叫做《時事簡報》。在當時敵偽軍警憲特嚴密監視高校知識分子的情況下，“有膽小的怕遭逮捕，身上不敢攜帶《時事簡報》出校門，只有沈兼士自愿隨身攜帶好幾份這樣的報紙，傳遞散發到社會上。”五、經濟上救助知識分子，保全他們不做漢奸。“文協”領導英千里和董洗凡從大后方籌得一筆款項，編輯出版《辛巳文錄》，目的是為了保全知識分子不做漢奸，鼓勵他們寫文章編輯成論文集，給他們發放稿費，維持生活。他還和輔仁大學的領導陳垣、張懷商量，為了不讓失業的知識分子為了生活而落水做漢奸，在輔仁大學經費極為窘迫的情況下，聘請了一些知識分子到輔仁大學兼課，如唐蘭、梁啟雄、張子高、繆金源、褚圣麟、徐獻瑜、高步瀛、顧隨、袁翰青、李霽野、劉盼遂、薩本棟、楊成章等先生，每周2～3小時，每月送40～60元課時費，補助其生活。為了幫助輔仁大學的貧困生，1940年，沈兼士成立了“陳援庵獎學基金”，約請京劇藝術家郝壽臣義演，籌備了3000大洋，年年定息獎給學習成績優良的貧困生。六、舉辦輔仁工友夜塾，開啟民智。他呼吁輔仁大學各系學生到夜校任教，教工友們認字、讀書、學英語、打算盤。

沈兼士和“文協”的抗日活動是受國民黨中央領導的。北平淪陷后，北平電信局尚未被日軍接收，北平和中央之間，通電尚暢通無阻，輔仁大學遵教育部指示，收容失學青年，培植愛國人士，延續民族教育，同時遵循三項原則：行政獨立；學術自由；不懸偽旗。1940年，經朱家驊介紹，“文協”的主要領導人，如英千里等加入中國國民黨。“中央還經常派賀翊新、吳延環、王任遠、馬慶瑞等來聯絡，并給予指示和經費……1941年12月初，中央再次派人潛入北平，帶來許多訓令和巨款。”1942年夏，因為主要領導人沈兼士已經去了后方，獲釋不久的英千里出任北平市黨部書記長（國民黨北平市委書記）兼“文協”代主委。很快，沈兼士和英千里取得聯系，開始源源不斷地給予接濟，指導北平地下組織開展各項工作。在沈兼士和英千里等人的領導下，輔仁大學成為華北的抗日大本營：“凡民國重大紀念日，輔仁大學照樣放假；校內一切行政措施，仍遵照重慶的命令，對敵偽的命令置之不理。”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第二次世界大戰益發激烈，日軍在中國的侵略也日趨緊張，日軍為了準備發動中原大戰，在華北敵占區加緊清洗抗日力量。因為有人告密說《辛巳文錄》經費來自于重慶，這時，“文協”領導人獲得情報，沈兼士是日偽要逮捕的黑名單上第一人，因為他是“文協”的主任委員。1941年12月16日，在地下工作者常維鈞、葛信益的保護下，沈兼士和三女兒沈節，逃離北平，進入西安。果然，30日，敵偽軍憲特務到沈兼士家逮捕他，此時沈兼士已經安全地抵達大后方。12月30日，“文協”秘書長英千里被捕，《辛巳文錄》“第二集為敵人沒收，初集劫后僅余數冊。”被捕的英千里為了掩護沈兼士，故意說他去西山寺廟養病了。日本人不相信沈兼士已經離開北京，于是一方面在沈家留下幾個特務，只許人進，不許人出，防止走漏風聲，另一方面派人四處搜查，遠至西山一帶寺廟。1942年元旦，輔仁大學的顧隨、張星烺、孫子書三位教授到沈兼士家里拜年，結果被扣留了十幾天才釋放出來。

沈兼士是中國語言文字學權威，他在抗戰時期的淪陷區，常用甲骨文、金文、篆文等古文字寫文、賦詩、撰聯憤斥日寇。如在《“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文末落款為“民國廿五年二月廿一日打鬼節沈兼士寫成于北平”；在《吳著經籍舊音辯證發墨》文末為：“民國廿九年四月四日寫于北平寓廬之抗志齋”；在《殺、祭古語同源考》文末為：“二十八年除日于北平寓廬之識小齋”。這里的“打鬼節”、“除日”、“抗志齋”均表示出鮮明的抗日愛國色彩。1941年，他給高步瀛的挽聯云：“冀北馬群空，后進何知失大老；天上欃槍落，家祭無忘告乃翁。”欃槍（掃帚星比喻日寇），表示日寇必敗，中國必能雪恥復國。在敵偽嚴密文字獄羅織下，沈兼士卻處之泰然。他曾給山東曲阜孔廟和同人及弟子寫過這樣一副用甲骨文寫的楹聯：“九有無人御虎兕；萬方今日競龍蛇。”解放后當時的“通懦”陸辛農先生見到這副楹聯曾評價說：“沈先生真了不起，不愧是位抗日的英雄人物，他居然敢在日寇侵華的最猖狂時期，在淪陷區內寫出這樣激憤的抗日詞句，難能可貴！”他解釋說：“九有就是九州，就是中國的國土。虎是猛虎，兕原指犀牛；這里用為野牛的意思，是指日寇。這句話是說九州大地淪喪，一任虎兕橫行，竟然無人能駕御。下聯是指二戰，整個世界都在龍蛇相爭，天下大亂了。”陸先生說：“好在這副楹聯是用甲骨文寫的，日本憲兵隊就是發現了也不知寫的是什么。可萬一認出來呢，那可就要掉腦袋呀！”

沈兼士生性剛烈，每談國事，不顧場合，必痛詈敵偽而后快，因此深為敵偽所忌。特務跟蹤之外，又在輔仁大學國文系派了幾名日本特務，以監視他的言行。這些日本特務，考入學校時用的是中國人的姓名，每人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只是后來才漸漸被人知道他們是日本人。畢業時，國文系畢業生宴請全系教師。這幾個日本學生魚貫地向教師們逐一敬酒，惟獨不敬沈兼士。他對同仁和家人說；“敵我分明，好得很。這也算是我們教書的一項成績吧，至少教會他們先別敵我再論師生嘛。”

在國土淪陷，民生多艱之際，在敵偽軍警憲特的嚴密監視控制下，沈兼士不避斧鉞鼎鑊，置生死于度外，舍生忘死，與敵偽進行堅決的斗爭，光復故國的民族氣節和愛國主義精神令人欽佩。對此，在抗戰勝利大游行那天，沈兼士登臺發表演說，“講述其參加秘密工作的經過，神氣激壯，雖外間喧聲四起，室內諸人仍屏息傾聽。”

抗戰勝利后，教育部部長朱家驊任命沈兼士為平津區教育復員輔導委員會主任委員，負責接受平津區敵偽文教機關。他從在淪陷區秘密抗戰開始，到今日接收敵偽文教機關，是其責無旁貸的天職，但他未被這項艱巨的任務所麻醉，他在日理萬機之際，仍在苦思如何以抗戰之功，收建國之果的途徑。

沈兼士接收了日本人設在北平東廠胡同的“東方文化事業委員會”這個文化侵略機構的房產、圖書館等設備，當時負責頭子的橋川時雄，曾在中國橫行霸道，在沈兼士嚴厲的審問下，低頭認罪。他痛恨國民黨的腐敗無能，他為經濟部接管石景山煉鐵廠所造成的笑柄痛心，從而加強了工業救國的決心。在教育部主管范圍內，他接收了日本華北高級工業職工學校，改名為國立北平高級工業職業學校，除了專科教師外，還聘請了輔仁大學的陳光熙教授與費致德、郝德元等學生任高工領導和骨干教師，企圖達成工業救國的目的。他還派輔仁大學畢業的王棟岑、左宗綸去接受偽新民學院，并負責保管工作。他錚錚教誨學生：“偽新民學院是日本侵略者訓練漢奸的特殊部門，又是法商學院的舊址，設備完善，圖書豐富，在保管期間，務必認真負責，將來才可以更好地利用。”接收任務在1946年7月完畢，他辭去特派員之職回到輔仁大學任教。

沈兼士是一位善良仁慈的教育家、學者，一生坦白、厚道、剛直、熱情而又富于正義感。他急人之所急，提攜后進不遺余力。他經常設法給失業的學生介紹工作，盡力幫助他們解決生活上的困難。身受其恩澤的輔仁大學校友不計其數，受其關心愛護的人怎不以“恩師”呼之？

沈兼士不但沒有迫害共產黨的劣跡，還多次拯救中共地下黨員。1934年8月，中共地下黨員范文瀾被逮捕，他和許壽裳、馬裕藻等人聯名上書蔡元培，最終設法“營救范出獄”。1943年，有幾個在西安中學任教的中共地下黨員（也是輔仁校友）被逮捕了，他囑咐其學生程述之去營救，后來程委托一個“老鄉相助，并由他再輾轉托人從中設法搭救，最后得以獲釋。”幾位中共地下黨員還沒有獲得自由的時候，他多次催促程述之想辦法托人交涉，并一再要程述之代他出面擔保。對革命青年的同情、關懷之心，深切如斯。

沈兼士絕對不可能貪污。1947年8月2日，沈兼士不幸逝世后，其“家道相當凄涼。當時輔仁的學生曾為先生發動募捐活動。其時距先生任特派員的官職不過三年，而先生家竟一貧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