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奇怪,不遲不早,剛一入夢,樓梯上就響起了皮靴的踢踏聲。在空空寂寂的夜里,那皮靴的“噔噔”聲格外響亮,如同一匹釘了掌的小馬駒,揚著蹄子,似乎要把那懸空的樓梯,一片片踩得墜落。郭老四的夢,就像易碎的玻璃,被馬蹄踩得七零八落。
要不要另外尋找住處?這樣的念頭時不時在郭老四的腦子里糾纏著。窗外刮起了風,一陣冷颼颼的風像仙鶴抖動的翅膀,忽有忽無,忽上忽下,拍打著郭老四的面頰。郭老四坐起來,揉揉酸澀澀的眼圈,拉開燈,望了望樓頂,一股睡意又如洪水般漫卷而來。墻縫里的塵埃,不知哪年哪月開始累積,一卷卷,一綹綹,一串串,扶墻而上,直達頂端。而頂端的灰塵,仿佛撕扯的破絮,又宛若蓬亂的毛發,垂吊著,晃悠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朝著郭老四的臉,傾覆而下。
住進挨著樓梯的小閣子里,就像把自己折疊起來,塞進了一只手提箱,狹窄,幽暗,呼吸不暢。說是小閣子,其實就是一間廁所。聽房東說,廁所被改造成住房,已經兩年多了,但郭老四搬進來時,卻依然能聞到濃郁的屎尿味。房東拿著一串鑰匙,找出其中豆芽狀的那一個,插進鎖眼一擰,門嘎嘎吱吱地怪叫著裂開了縫。一股熏人的氣味從門縫里呼擁而出,房東腳跟踉蹌,腰身扭擺,后退兩步,急忙揮起另一只閑置的手,緊緊地捂住了鼻孔。房東掉轉頭,沖著郭老四,就是一頓劈頭蓋臉地叫囂。房東罵的是前一個房客,但目光卻如激光一般,直直地射向郭老四。在房東的數落下,郭老四知道,他之前的房客是個老太太,來自貴州的崇山峻嶺,是個典型的山民,臉縮得像一個陳年核桃,腰彎得像一張弓,頭頂盤著一圈圈的裹腳布,出入背著個籮筐,筐里除了幾件破衣服,剩下的就是一沓沓的申訴材料了。老太太很令房東討厭,她不但拖欠房租,而且全身上下臭烘烘的,比臭蟲還要臭。瞧瞧,她被趕走后,房東竟然在房子的角落,發現了一攤又一攤的便跡,怪不得有蛆蟲在樓道里蠕動呢。房東厲聲警告郭老四:他若看中這間房子想入住,第一不得在房間里隨地大小便,第二得預交六百元的環境保證金。
郭老四猶豫了好半天,才決定就在這里歇腳了。腰包鼓鼓的,身子挺挺的,當然可以挑揀著旅館住,但手頭緊巴,沒偷人卻有點兒像賊,只有貓腰住廁所了。市郊的房子很難租,租房者如蝗如蟻,他們哄高了房租不說,還使房東本來就高翹的嘴角,越翹越高。在老家時,郭老四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苦、最無助、最不幸的人了。但到這里搭眼一望,爺爺呀,奶奶呀,天下孤苦者,無助者,不幸者,奔走呼號者,跪地鳴冤者,坐地痛哭者,神色憔悴者,面目異常者,黑壓壓,稠密密,何其多呀何其多!很多人的冤情都超過了自己,很多人的遭遇都比自己更為凄慘。
第二天,天一放亮,郭老四就撒腿奔跑。每一個接訪點,都擠得像春運時的購票大廳,人頭攢動,嗡嗡聲震耳欲聾。維持秩序者的斥責,插隊者激起的齊聲叫罵,焦急者的哀怨與失落者的嘆息,交匯在一起,宛若漲潮的海浪,洶洶涌涌,此起彼伏。熾熱的氣氛,把每個人的脾氣都熏陶成了火藥,似乎隨時都能燃燒爆炸。推搡與口角,不時都能遇見。郭老四在一個大廳里,個把鐘頭里,就目睹了兩場擦槍走火。一場糾紛發生在發放號碼的工作人員和一個中年男子身上,另一場糾紛發生在兩個上訪者之間。他們因了什么而暴跳如雷,甚至于大打出手,郭老四聽得不是很明白。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排著隊,后背被后面那個人的前胸緊貼著,他也就把自己的前胸死死地貼著前面那個人的后背,不敢留一絲縫隙,惟恐有不自覺者見縫插針。與此同時,他還得把握住自己腳步的移動,該移一寸千萬不敢移動一寸五,以免踩了人家的腳后跟。腳若不長眼,懵懵懂懂踩人家那么一下,也許就會導致一場熱火朝天卻沒有意義的沖突。
讓郭老四頗為好奇的是,在兩場沖突的現場,都活躍著同一個女人,她不遺余力地圍著當事人在調解與勸和。郭老四看得出來,那個女人和沖突雙方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她和自己一樣,都是上訪者,只是好管閑事。女人的裝扮很是妖艷,搭眼一瞅,顯得有點兒鶴立雞群。四十歲上下的人了,可她把自己裝扮得就像一個將要出嫁的新娘,花枝招展,濃妝艷抹,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脂粉,但眼角的褶皺卻捉襟見肘地忽隱忽現;眼圈描得黑漆漆的,眼睫毛仿佛長長的麥芒;嘴唇上抹著紅紅的唇膏,血淋淋的。她穿一身紫色的旗袍,旗袍之下,黃燦燦的絲襪特別刺眼。腳上蹬一雙高跟鞋,鞋底似乎箍著鐵掌,走起路來發出榔頭敲打鐵釘的“咚咚”聲。最為別致而又別扭的是,她盤卷的頭發之上,嵌著一朵妖嬈的花朵。那朵花像芍藥,又像玫瑰,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真花,而是塑料制品。她一轉身,一邁步,花朵就在頭頂搖搖晃晃。
與所有人臉上的陰霾籠罩迥然不同,女人的表情無比絢爛。她笑盈盈的,笑盈盈的,似乎剛剛中了獎,或者升了官,總之顯得無比開心。別人吵架,她卻不袖手旁觀,而湊上前去,勸勸這個,又勸勸那個;拍拍這個的肩膀,拽拽那個的衣襟。甚至從口袋里掏出煙,自己叼一根,也給吵架者每人發一根。郭老四看得清清楚楚:她把一包未啟封的煙,暗暗塞入那個維持秩序的小伙子的褲兜里,然后努努嘴,喊他兄弟,勸他熄火,不要和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計較。小伙子把警棍朝后背的褲帶上狠狠地一別,瞪了老頭一眼,偃旗息鼓,悻悻地走了。但老頭卻不罷休,他追了上去,看架勢是要和小伙子玩命。就在他即將與小伙子發生身體碰撞的一剎那,女人一個箭步,急忙抱住了老頭的后腰。女人把老頭拉到距離郭老四很近的地方,雙手合十,頻頻作揖,苦苦哀勸,叮囑老頭出門在外,要息事寧人,不要一味地固執,像螺絲越擰越緊,因為那些人狗仗人勢,腿壯胳臂粗,惹不起。
咱們都是苦命人,何必要引火燒身呢?女人的這兩句話,被郭老四捕捉到了。她的嘴唇還在繼續翕動著,但究竟后面都喋喋不休了什么,郭老四卻聽得含含糊糊。大廳里漲潮般的嗡嚶之聲,澎湃著,喧囂著,淹沒了郭老四的耳孔。
整整一天,從城東跑到城西,不是擠公交,就是排隊,回到租住地時,天色已經灰暗。巷道里的路燈像困倦者的眼睛,昏昏欲睡。爬上三樓,郭老四感到自己的腳比鉛球還要沉重。拔出鑰匙,插進鎖眼,左擰右轉,但這鬼日的門卻怎么也打不開。一股焦躁的火在郭老四的體內竄騰,他扯著嗓子喊房東。房東似乎比他還要不耐煩,她從麻將桌上極不情愿地離開,站在院子里,雙手叉腰,問他怎么啦,怎么啦,是牙疼還是胃疼?他說我牙也不疼胃也不疼只是房門打不開。房東扭扭嘴,拋來幾句刺耳的話:我還以為你被蝎子咬了呢!門打不開叫我有什么用,你去找修鎖的呀!
郭老四一屁股癱坐在過道里那堆蒙著灰塵的破爛上,喘著粗氣,已經無力與房東辯駁了。到哪兒尋找修鎖的呢?他昨天才來這里,人生地不熟,捧著一張地圖在摸摸索索地走路,還不時陷入迷魂陣之中。腿困,腳腫,口唇干裂,肚皮枯竭,他此時惟一的念想,就是趕快把自己像一張煎餅一般,鋪攤在閣樓里那個二尺寬的床板上。
樓梯自上而下發出“咣咣咣”的響聲。這個響聲郭老四昨天深夜里已經領教過,非常清脆鏗鏘。接著,一股幽幽的麝香味飄忽而來,鉆入了他的鼻腔。當他抬頭張望時,一個女人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沖著他微笑。
這不是他在信訪大廳見到的那個勸架的女人嗎?她頭上的那束花朵依然在招搖晃悠。郭老四仿佛受到了驚嚇,丟了魂一般,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這個巫婆般的女人難道就住在這里?就盤踞在自己的頭頂?昨天夜里把他的夢踩碎的人就是她?呵呵,嘿嘿,真是無巧不成書。
女人倒先開了口:大哥是新來的吧?
郭老四點點頭,反問她來這里是不是已經好些時日了?
女人笑笑,說:我都成這里的老住戶了,住在你的樓頂差不多將近六年了。
郭老四一愣:六年了,問題還沒解決?你究竟為啥信訪的呢?
從女人信訪的馬拉松,郭老四不由得聯想到了自己。他本想著到這個高端城市信訪,遇見一個黑包公,抱著黑包公的腿不松手。黑包公振臂一吼,地動山搖,他三天兩天就能得到他期盼的結果,然后打道回府。但女人的話,像一股吹拂而來的寒流,使他的心里漸漸凝結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冰凌。
女人又是笑笑,接著很快轉移了話題。她說她在樓上聽到郭老四和房東吼叫了,她勸郭老四不要和房東錐子對剪子般地硬碰硬。房東頭發長見識短,不讀書不看報,沒有文化,素質比較低,說話走路,都橫得和螃蟹一樣。她讓郭老四遇到難題就找她,她有辦法解決。鑰匙打不開門,這還不好辦,換一把鎖子不就行了?
女人下樓去,不一會兒,她的身后果然跟來了一個換鎖的人。那個換鎖者,一手拎著個工具包,一手捏著一把新鎖子。
2
一回一回的夢,都被皮靴的“咚咚”聲踩得七零八落。到后來,郭老四就有點兒恐懼睡覺了。跑了一天,像足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像行乞者那般諂媚著央求著。瞄著人家極其不耐煩的面孔,出氣都得留神,惟恐自己言語上的不慎,導致人家把自己遞交的材料,從柜臺里摔了出來——在郭老四的前面,有三個人的材料都被那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摔出了柜臺。那個女子就像一串鞭炮,時不時就劈里啪啦地炸響。她罵罵咧咧的,聲稱那三個人在侮辱自己,其中兩個人似乎對她不信任,說她是個娃羔子,能解決啥子問題,他們嚷嚷著要見帶有官銜的人;另一個人,據說在遞交材料時,不但老盯著姑娘兩個高聳渾圓的乳頭看,而且還耍了流氓,手指頭故意磕碰了一下姑娘的敏感區域。
回到租住地,郭老四只有一種感受,就是困乏。希望有沒有?有,聽那些接訪者的慷慨陳詞,希望是大大的有。然而,希望似乎遙遠得近乎于飄渺,它掛在天邊,像晚霞一樣燦爛,看得見,卻抓不住。失望,窩火,羞辱,饑渴等等,輪番在心底里云涌。進了房門,脫了鞋,襪子散發著惡臭,但他已經懶得洗了。斜倚在床頭上,呵欠連連,但他強撐著,卻不讓自己迷糊。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抽得閣樓里煙霧繚繞,仿佛著了火。
他在等待,在等待,等待皮靴的“咚咚”聲。樓頂的女人,其實他在兩個信訪大廳里都與她相遇,他想告訴她,自己有點兒受不了她皮靴的“咚咚”聲。她的皮靴踩在簡易的樓梯上,聲響格外大,像鐵錘砸墻似的,宛若能將樓梯砸得塌陷。奇怪的是,她總不按時回來,回來時就到了凌晨兩三點鐘。郭老四想哀求她饒了自己,但話到舌尖,卻又吸了回去。那個女人總是笑著,總是笑著,她的笑容,像膠帶紙一樣,封住了郭老四蠢蠢欲動的唇舌。
今天是星期天,郭老四睡了個懶覺,他醒來后剛剛打開房門,卻發現樓頂的女人站在自己的門口。女人手里拎著一個燒水壺,一見他,就把燒水壺硬朝他懷里塞。郭老四有點兒措手不及,他推辭不要。女人卻執意要給他,兩人推推搡搡了半天,郭老四還是勉強地接過了燒水壺。
郭老四把女人讓進屋子,問她干嗎要送個燒水壺給自己?女人說她某天曾瞥見郭老四把嘴對著龍頭接水喝,她當天就有了送壺給他的想法,可事情一攪擾,竟然忘卻了。自來水沒有凈化,不干不凈,喝了會鬧肚子的。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不敢生病。
接下來,女人的語調變得就像郭老四的老熟人。她責怪郭老四邋邋遢遢,怎么不知道打掃房間呢?聞聞房間里的氣味,能把人熏暈。再瞧瞧墻角,蛆蟲在蠕動,屎殼郎挺著大肚子,蒼蠅黑壓壓地像趕集。說著,她就動起了手,出去找了一塊抹布,把郭老四的床沿仔仔細細地抹了一遍。
郭老四不好意思起來,他強調這里不過是個臨時居所,說不定明天就離開了呢?只要信訪有了眉目,他一袋煙的工夫都不想在這里多呆。
女人咯咯地笑起來,說大哥啊大哥,你想得太簡單了。信訪是個沒有盡頭的長征,不是百米短跑,你得做好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女人說她已經長住這里六年了,初來乍到,她和郭老四一樣幼稚,妄想熬個三五天就凱旋而歸。可萬萬沒有料到,信訪是個泥潭,一旦跳進去,就再也爬不上岸了。
郭老四問她為啥事奔波了這么長時間?
女人的臉上依然閃爍著笑意,似乎一點兒都不悲傷。她遮遮掩掩,仿佛不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郭老四又詢問一遍,她這才漫不經心地絮叨了幾句。盡管她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但郭老四卻已經聽得驚心動魄:她原來是個女教師,有天傍晚出去給男同事送一把雨傘,爾后,在獨自返校的路上,巡警扭住了她的胳膊。巡警不分青紅皂白,一口咬定她是個賣淫女,她因此而被關進了看守所。父母替她繳納了罰金,她得到了保釋,但身上的污點,卻怎么也洗刷不掉。這個污點,幾乎毀滅了她:四鄰指點她,朋友遠離她,同事躲著她,許多家長也趕來湊熱鬧,他們串通一氣,集體到學校鬧事,拒絕她繼續擔任自己孩子的班主任。她上訪,就是要討要自己的清白。盡管辦案的警察得到了處理,但辦案機構卻不愿意出具正式的文件,對她的清白予以確認,因為他們害怕她以此為據,進行訴訟和索賠。
女人笑著,柔柔的語氣里卻透露出一種罕有的堅定,她說她拿不到那份文件就勢不罷休,哪怕上訪一輩子。
女人問郭老四為啥上訪?
郭老四就背過身拭淚,他一開口,就哽咽得難以敘述。
女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大哥你不用這么難過,哪個上訪的人不是裝了一肚子的苦水?但哭泣沒用,笑著上訪才是正道。
郭老四說誰不想笑?誰不知道笑比哭好?可身后的事天塌地陷,哭都來不及,還能笑得出來嗎?
郭老四告訴女人,他的兒子,他的心肝寶貝兒子,被一輛車撞得差點沒了命。在醫院里的重癥監護室里搶救了五天,人總算有了呼吸,但醫生說,他即使恢復良好,也會成為植物人。令人氣憤的是,撞他兒子的拉土車為當地一個實權人物所有,那家人付了三萬元后,就再也不聞不問了,而兒子的醫藥費,高達三十六七萬,借遍親鄰不說,還把家里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郭老四賣過血,可手捧賣血的錢,宛若捧著一粒米喂老虎的嘴,根本喂不飽老虎貪婪的胃口。郭老四的妻子跑去找車主,車主干脆耍起了無賴,他招來一幫社會上的混混,竟然把他的妻子毒打了一頓,導致妻子一條腿骨折,一只眼睛半瞎。
女人唏噓了兩聲,然后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又跨進門來,手里捧著個錢包。女人從錢包里取出一疊錢,數了數,把錢塞到郭老四的手里,說大哥這些錢你拿回去給孩子治病吧,錢不多,四千,或許只能解決一時之需。
郭老四的手宛若被煎油燙著了一般,不停地甩著,不停地甩著。他甚至背起了兩只手,死活不肯接女人的錢。郭老四說我又不認識你,怎么能拿你的錢呢?拿了你的錢我睡不著覺。
女人把錢往郭老四的被窩里一塞,一溜煙就從門里消失了。
3
房東一周收一次房租。收房租,她也不用挨個敲門,而是站在院子里吼叫。她一會兒喊南瓜臉,一會兒喊羅圈腿,再一會兒喊黑豆眼。總之,她給每個人都起了綽號,那些綽號被她陰陽怪氣的腔調喊出來,更加陰陽怪氣。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收房租,一個勁兒地喊蛤蟆嘴蛤蟆嘴,結果,就與郭老四的鄰居吵了起來。郭老四的鄰居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那個女人站在過道里,用指頭戳著房東的鼻梁叫嚷,兇巴巴的,口里噴出股股火蛇,她警告房東不要再叫她蛤蟆嘴,否則,她將對她不客氣。在社會上,她拜了一幫干哥干弟,他們個個渾身是膽,舞刀弄棒,可都不是吃素的。房東的囂張氣焰,終于被鄰居女人遏制住了。她的舌頭漸漸柔軟,喃喃自語,解釋自己叫她蛤蟆嘴其實是贊揚她呢。蛤蟆嘴大,嘴大吃四方,嘴大不是有福的預兆嗎?
房東給郭老四起的綽號叫軟小二。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喊軟小二,喊得聲音都沙啞了,卻無人應答。房東忍不住了,她急乎乎氣乎乎地沖上樓梯,一腳踢開了郭老四的房門。房東惡聲質問郭老四是活人還是死人?耳朵塞了驢毛還是塞了馬糞?經她這么一質問,郭老四才對號入座,恍然明白自己就是軟小二。軟小二無疑是阮小二的諧音。阮小二是《水滸傳》里的人物,但郭老四不知情,他只是覺得那個稱呼太難聽,是房東故意奚落和糟踐自己。人倒了霉,燕雀都可以在自己的額頭上壘窩,兔子都可以在自己的鼻孔里撒尿。嘿嘿,軟小二。這明明是指自己襠里的那個東西又軟又小嘛。在郭老四的家鄉,說誰的東西軟,那是在侮辱誰。呵呵,房東這頭母老虎,她又沒和自己睡過覺,怎么知道自己的軟硬呢?
郭老四詰問房東自己怎么軟了,她是見過,還是摸過?
房東振振有辭,她說他走過路來腰軟腿軟,身體里好像被人抽走了骨頭,頭更軟得耷拉在肩膀上,難道叫他軟小二還叫錯了不成?
這一回,房東一喊交房租,郭老四就在床板上躺不住了,他惟恐“軟小二”的呼叫聲再次響起。他沖出門,跑下樓梯,掏出三十元錢,閃電一般地把錢往房東的手里塞。錢的用途多種多樣,在這里,它至少可以變得像一個熱水瓶的木塞,塞住熱水瓶噴冒的熱氣。但奇怪的是,房東卻甩著手,不接錢,她堅稱郭老四已經交過房租了。郭老四很納悶,辯稱自己沒有交,他記得很清楚,沒有交,就是沒有交。房東用不屑的余目在郭老四的身上掃視了一圈,然后嘴角抽向了耳根,拖著裹腳布一般長長的音調,譏諷郭老四好有福氣,好有魅力,才來了幾天,就掛搭上了一個妖怪,竟然被妖怪包養了。妖怪替他交房租,給他買水壺,只是不知道給他暖沒暖被窩?妖怪真大方,交房租,一交就是三個月。不過,妖怪的錢不干凈,有股腥臊味,自己拿著它,簡直是在臟自己的手呢。
91nNKDrYr7ZSP0Tv4uuSKA==郭老四本想積攢一口稠稠的唾液,朝房東的臉美美地唾去。但喉結蠕動來蠕動去,卻又將唾液咽回了肚里。他惡狠狠地瞪了房東一眼,然后轉身離去。房東所說的妖怪,不就是樓頂的女人嗎?那個好心的女人,做好事卻要遭罵,可見世道已不成世道了。
不過,就在郭老四打算脫衣睡覺之際,房東卻跑到他的房間里來了。房東呈現出一副挑釁的神情,號稱郭老四剛才對她態度不好。咋啦,不服?不服氣可以搬走呀,沒人攔你!看到郭老四被自己潑了屎尿卻沉默不語,房東的情緒舒緩起來,寒冬變成了暖春,刀刃變成了雞翎。她以一種近乎親昵的語調,說自己多嘴多舌,其實都是為了郭老四好,是怕郭老四喝了妖怪的迷魂藥,上了妖怪的賊船。妖怪女人靠什么發財,你個軟軟的軟小二知道嗎?
郭老四盯著房東看,眼皮眨都不眨,像饑渴的嬰兒眼巴巴地望著一個裝滿奶水的奶瓶。他倒想急于解開樓頂女人的秘密,搞清楚作為一個上訪者,她哪來那么多錢,為什么總是后半夜才踢踢踏踏地從外面歸來。
房東直言不諱,一語點破了樓頂女人的真相:她在賣淫!呵呵,她剛來這里時曾向房東哭訴。呵呵,可別看房東長了一張吊死鬼臉,不吃人卻能嚇唬人,但其實,房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哪能經得住她汪洋般決堤的眼淚呢?她一哭,房東的眼圈就成了沼澤地,鋼板似的心就逐漸被軟化,最后竟然軟得像一鍋煮得爛熟的餛飩,湯湯汁汁,黏黏糊糊,淚花都在眼眶里閃爍了。樓頂女人宣稱自己一個清白之身,被人涂了炭抹了漆,而上訪,就是要洗刷污垢,討回清白。呵呵,房東現在才知道,她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相信騙子,就等于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烏鴉是白的。但為何房東不驅趕她呢?呵呵,都是一條項鏈拴住了房東的手腳。樓頂女人曾給房東的女兒贈送了一條24K的金項鏈,房東的女兒無比歡娛,見了她就阿姨阿姨地叫。房東曾經試圖讓她搬走,以免惡臭的糞便招惹嗡嗡的蒼蠅。但房東的女兒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她鬼迷了心竅,竟然以喝劇毒農藥威脅自己的母親。
4
房東走后沒多久,樓上的女人卻出現在了郭老四的房間。郭老四有點兒驚悸,一股寒意從骨縫里簌簌吹刮。房東所說的話,盡管真偽莫辨,但卻在郭老四的心里投下了陰影。恍惚間,在他的腦海里,眼前這個正在沖著他笑的女人,瞬間轉化成了一個鮮花覆蓋的陷阱。
樓頂的女人覺察到了郭老四情緒的變化,但她把郭老四的沮喪,誤解成了信訪的不順利。她依然燦爛地笑著,鼓勵郭老四向自己學習,永遠不要放棄希望。她裝了滿肚子的酸楚,但卻從不在公眾場合顯得頹廢,她就是要笑,就是要笑。如果有一天,她走向刑場,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她,她依然會笑著等待飛向她的子彈。傻子愛笑,但她不是傻子。可她為什么還要笑呢?為什么還要在頭頂別一朵花呢?那就是既給自己打氣,同時也把樂觀的情緒,傳遞給那些愁眉苦臉的信訪者。剛來這里時,她確實哭過,整日淚水漣漣,但后來醒悟了,哭沒有用,沒有人在乎你的眼淚,你的悲傷永遠屬于你自己。與其哭,不如笑,笑比哭好。
郭老四瞅著女人頭頂上的那朵花,口張了又張,但卻沒有發出聲來。女人顯然明白郭老四腦子里盤旋的疑問,她解釋說她是故意在自己的頭頂別了一朵花。花給她信心,給她力量。有花在,春天就會在。
接著,女人轉換了話題,她對郭老四說大哥,我想央求你一件事。
郭老四愣了一下,問什么事,盡管說吧。
女人從旗袍里側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存折,說大哥,這是一個存折,我想拜托你替我保管著,如果兩年后我依然沒有找你,你就把它轉交給我兒子。兩年后,我兒子應該讀初中了,這些錢,是他將來讀中學和大學的錢。
郭老四的心里七上八下,亂糟糟的,有點兒不知所措。眼前的這個存折無異于一個燙手的烙鐵。誰能知道,存折里究竟存著什么,是陽謀,還什么陰謀?
女人看出了郭老四的憂慮,她笑了笑,說大哥不必擔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捎個物品而已。
郭老四強調自己家與女人的家南轅北轍,不在一個方向上,怎么捎呀?
女人說不用怕,不用怕,麻煩大哥專門跑一趟,路費由我出。
女人取出錢包,點出五百元,放在郭老四的面前。
郭老四瞪著眼前的鈔票,感嘆一句你的錢可真多呀!他轉而問女人:你一邊上訪還一邊能大筆地掙錢,真了不起呀!信訪現場總能見到你,你哪有時間掙錢呀?
女人微笑著,說大哥我明白你在說什么,我知道你是明知故問,不過,我從不掩飾自己,賣肉體就賣個光明正大。我靠肉體賺錢,不虧天,不虧地,因此并不覺得可恥。我的錢比這個世界上很多冠冕堂皇的人的錢干凈。再說了,我不掙錢,那得餓死呀!不掙錢,我拿什么長年累月地信訪,更拿什么養活我兒子呀?
郭老四一時語塞。停頓了半天,他才說你讓我捎錢,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你自己為什么就不能把存折送回去,卻要繞著彎子雇人去送?
女人的眼睛里浮現出若隱若現的陰霾,但明麗的陽光很快就彌漫了她整個的臉龐。她說大哥我可能要出事,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人家盯上了我,不然,我也就不這么麻煩你了。
郭老四問:誰盯上了你?他們又能把你怎么樣?
女人說:我已經被列入了掃黃打非的黑名單。警察已經來過這里一次了,我估計不久他們還會來。
郭老四呆坐著,手腳發涼。女人朝他嫵媚地一笑,轉身離去。走到門邊,用手扶扶頭上的花朵,掉過頭對郭老四說:大哥,地址和姓名都在存折里。
郭老四打開存折,發現存款人的姓名叫“葉素素”。葉素素,應該是這個女人的名字了。存折里夾著的一張紙條,詳細地寫著她兒子的地址、電話以及存折密碼等。存折上的款項,高達十二萬九千七百六十元。
這個晚上,郭老四想起了女人種種異常的表現,便輾轉反側地睡不著。好不容易沉沉入夢,卻被一陣雜亂的踢踏聲、木椅的倒地聲、玻璃的破碎聲以及人的嚷嚷聲所驚醒。他條件反射般地坐了起來,思忖是不是地震了?披上衣服,拉開門閂,跑出去觀看。只見幾個穿警服的人,在拘押著一個女人,扭胳臂的胳臂,揪頭發的揪頭發,把她拽下樓梯,拖向院外。在銹黃的燈光里,郭老四不能斷定被拘押的一定就是樓頂的女人,但憑著直覺,他感到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不會錯。
很多房客都裸著上身,爬在過道的欄桿上瞧稀奇,他們指指點點,唾沫飛濺,似乎享受著一種難以抑制的快慰。但郭老四的心窩里卻仿佛被人戳了一鋼刀,痛不欲生。
就在他打算回房間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門前的過道里,有一朵塑料花,被棄扔在了地上,似乎還被誰踩了一腳。這不是女人頭頂上的那朵花嗎?那朵被女人視為春天的花兒,在拉扯的過程中,卻掉落在這里,仿佛一顆明亮的星星,瞬間化為了殘缺的隕石。
郭老四小心翼翼地撿起了那朵花,噓噓著,吹去花上的塵土。他走回房間,把花夾進了存折里。他想,等他把存折交到女人兒子的手里時,他也會把這朵花一并獻給孩子,并特意告訴他:這是你媽媽叫我帶給你的春天。
責任編輯: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