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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做鞋,是先要用舊布片糊在案板背后晾干,然后照鞋的大小剪鞋樣。往往這個時候,姥姥就會來。姥姥挑著門簾子站在外面瞧,多半是不說話。如果需要說什么話,姥姥就會挪動著小腳,邁過高高的門檻進來,再挪動著到鍋臺那兒,把手伸到熱鍋蓋上煴著,然后就那樣半站半爬著,說幾句需要說的話,說完常常是咯咯地笑著慢慢離去。
在我們那里,姥姥不是母親的母親。母親的母親,我們叫外婆。姥姥則是隔壁院里秋水的奶奶。因為秋水家的輩兒大,所以,我和許多人都叫她姥姥。
秋水家里光景一向很好,常吃白面白饃,是我對他家最真切的記憶。當然除過白面白饃,其他一些事,我也依稀記得。比如他家的幾院子窯房和家里的那些好家當。什么大柜小柜,八仙桌,太師椅,插花瓶,穿衣鏡,還有那些泛著黃色的東西,洗臉盆打水壺馬勺笊籬,都是清一色的黃銅打造,還有那桿秤,盤子是銅的,秤錘也是無數個黃銅錢綴成三股竄在一起組成的。
至于秋水的父親,他們還是很傳統的叫大。秋水的大,我小的時候記得是那么個樣兒,到他死的時候,還是那么個樣子。所以,我小的時候,就認為人是不會老的,天天就那樣。就像那時候我們的生活一樣,家家戶戶都一樣,或者,都差不多基本上一樣。而只有秋水家除外。
秋水家,那時候為什么天天吃白面白饃,家里有那么多的好家當,而我們家卻什么也沒有。我們家就跟其他人家一樣,只有兩只紅木箱,那還是母親當年的嫁妝。那時候,我很小,什么也不懂,不懂什么叫貧富,只知道人家有什么,我家無什么,都是應該有或者是應該無的。看了《紅燈記》就想,李奶奶家里還有個桌子凳子,而我們家什么也沒有。我小時候開始念書寫字,總是爬在炕上寫。當然,天氣暖和的時候,也會爬在院子里的石床上寫。盡管外面刮風下雨,有時還有蚊子蒼蠅飛,也有麻雀小鳥叫。最主要的是坐在外面,可以聽隔壁秋水他大唱歌。其實,準確點說,那是應該叫哼,不是唱。唱歌是應該有歌詞的,就是說,應該唱出話來??汕锼笫遣粫鲈拋淼模皇悄敲磸脑绲酵碜炖锖垷熛购吆摺?/p>
開始念書的時候,我就跟上秋水,揣上大人給的八毛錢,去縣城老遠老遠的北關那兒的一座舊院子里上幼兒園,好像這座舊院子原來是個廟宇,大窯小窯很多,高低坐落也不一樣。報名時,老師問什么成分?秋水替我回答,說他家是貧農。等到了他報名時,老師又問什么成分?秋水則低聲回答,是地主。
2
那時候,我認為誰家輩分大,誰家常有白面白饃吃,誰家就是地主。因為,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數秋水家的輩分最大,數他家里常有白面白饃吃,所以他家就應該是地主。
后來,聽大人們說,秋水他家里地多有錢,才被定為地主。定地主的人,那時候就住在我家的后邊窯里,領頭的姓周,都叫他老周。老周在我們那里搞了幾年“社教”,沒吃過秋水家的一根煙,也沒吃過秋水家的一頓飯,老周人很正派,很有階級覺悟,很聽黨的話,才把秋水家定為了地主。
大人們還說,秋水他大是個守財奴,老輩上留下來的土地都入了農業社,坡下面的十幾畝川地,也叫建倉庫和公社的牛奶廠占了,還不會割上二斤肉,揣上一瓶燒酒,去找找老周,哪怕說幾句軟話,央求央求??汕锼鬀]割肉,也沒揣什么燒酒去央求,所以,最后就定成了個地主。
秋水他大被定成了地主,就被安排在公社的牛奶場里擔水拾糞,活兒不重,常有功夫回家做家務。因為,秋水的母親早年就死了,秋水他大就是秋水他們家的母親。
秋水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大姐春梅學的好,人也長得標致,高個子長辮子還戴著眼鏡,一瞧就是個大家閨秀,只因為成分問題沒上成大學,就早早嫁了個城里的工人,現在都生了幾個孩子,成了一個安分守己的家庭婦女。二姐冬梅卻生的老實,沒念什么書,嫁了個城外的農民,打豬喂狗圍著鍋臺轉,瞧那眉眼,就曉得是個老實的莊戶人家。只有哥哥夏水還在上學。一個家里三個男人一起過活。唯有他們的奶奶,因為一些老輩留下的風俗習慣和他們家早年就有的婆媳間不和的緣故,她老了依然是自己一個人單過,吃住都在一個門下,平時并沒什么往來,不管怎么說,秋水他大自然就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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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上了小學,從此就離開了那個灰暗潮濕的北關舊廟,搬到了城里新修建的教室里,窗明幾凈,校園寬敞,還栽有好多樹。我的人生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母親還是照舊整日忙于做鞋。從剪鞋樣,到做鞋幫納鞋底,整日整日在布片麻繩堆里翻攪,有時夜里還在油燈下操勞。
姥姥還是要常來的,來時,襟子下面總忘不了要掖著塊什么布,母親看見總是喜歡。母親把賣鞋得來的幾個錢,反復數上幾遍,才終于分幾個遞到姥姥手里。姥姥笑嘿嘿地把錢卷成卷兒,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的兜兜里,然后輕盈地離去。
這時候,不遠處的一個學校里,總有激情澎湃的歌聲和口號聲,從那個學校的廣播里傳出來。秋水他大唱的歌也似乎變了些味道。那天我跟秋水在他家院子里玩,則看見秋水他大跟前放著一個小匣子,小匣子里有不少人在唱歌,在說話,在喊口號。我非常好奇地問秋水,秋水就告訴我,那個里面藏著千軍萬馬的神奇東西叫收音機。我才懵懂地知道,原來,秋水他大從來就是跟著這個東西瞎哼哼的,怪不得聲音小,還含糊不清。有次,我竟然聽見秋水他大跟著那收音機唱了句什么什么喝碗酒。我就想,其他人家喝酒是用酒盅子喝,而秋水家則是用碗喝,可能是因為他家是地主的原因吧!
不久,街道上就有了大字報和畫得很難看的人頭被一只大拳頭壓在底下,敲鑼打鼓的隊伍和敲鑼打鼓的隊伍吵起了群架。
就在這時候,人們瞧見,秋水他大的腔子上別了一個紅色的大像章,大人說那個紅色的大像章中間金色的人頭就是毛主席。一聽說偉大的毛主席,我就覺得秋水他大也很偉大。他竟敢頭一個把毛主席別在腔子上,我們貧下中農咋就這么落后!過了幾天,聽說城里的百貨公司要賣毛主席像章,我們都早早就去排隊。母親在家做鞋,就只派我天不明就去排隊。我排在第二十一個,翹首期盼,非常高興地等待那個偉大的時刻。百貨公司的門板終于被卸掉了一塊,前面的人開始往前蠕動,每個從那個門縫里買到像章的人,都小心翼翼用雙手捧著,向圍觀的人群炫耀。終于挨到我,里面的人說小孩一分錢一個,我遞給一分錢,里面遞出來一個小東西。拿在手上仔細觀瞧,跟一分錢大小差不多,雖然小,但也光燦燦的耀眼奪目。從此,我的帽子上就多了一個光燦燦的東西。雖比秋水他大的小,但起碼比秋水他大別的高,我想。
開始有了批判斗爭,大人們覺得恐怖,我卻覺得好玩。一個人被五花大綁的還戴上高帽子,被學生們押著在街上游行,隨便拉到一個臺階上,就揮舞著一個紅本本開始批斗。最后,要舉著胳膊喊上一陣口號才換另一個地方批斗。
那些日子,不分白天黑夜,隨時隨地都可能會敲鑼打鼓游起行來,慶祝毛主席最高指示發表。我們學校的黑板上,老師也在工工整整教我們學習毛主席語錄。每個同學的手里,都或多或少會有幾張泛著油墨味道的傳單。斗爭和批判更是隨便而又頻繁,說話間就可以拉出來批斗。哪個單位哪個學校有斗爭會,我們必去要瞧瞧熱鬧的。
后來就有了槍聲。一個推著自行車的胖子,被紅衛兵說是從外地來打探的探子給打死了,埋在了坡下那個學校的菜地里。到后晌,另一隊紅衛兵,又把那人刨出來,赤身露體,肉皮都是紫紅,面目并不猙獰。經過辨認,說這是誤殺,這人不是叛徒,而是一個老實巴交趕早路的石匠。
倉庫外邊的河神廟,就成了臨時停尸房。因為武斗被拉回來的死人,都蓋著席片躺在那里,常有婦人聲嘶力竭地哭嚎。菜地上面的學校操場上,則是紅旗招展,歌聲嘹亮,口號聲響徹云霄,震耳欲聾。
4
夏水這回終于如魚得水,施展起了他超凡脫俗的才華。寫標語,畫漫畫,搞辯論,演節目。夏水做起這些可真是個人才。他還會唱歌跳舞,嗓子老高,唱歌常是壓軸的臺柱子,跳起舞蹈,腰身胳膊腿都是力氣。就在夏水紅的發紫的當兒,有人揭發他家是地主。跟夏水要好的一個女同學知道后,居然當機立斷給他遞了絕交書。夏水聲嘶力竭地與反對他的人抗爭,聲辯他家的地主是誤定的,解放后就把祖上留下來的土地都入了農業社,把多余的窯房也分給了貧農雇農和沒有住房的窮人。況且,現在他已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他是最積極最激進的革命派,與那些頑固不化的地富反壞右的殘渣余孽有本質上的區別……
夏水無論咋樣表忠心,甚至幾次想用眼淚來洗刷掉這萬惡的地主名聲,但是,誓死忠于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紅衛兵小將們,沒有原諒他。夏水那股子最革命,最積極,最沖鋒陷陣,最出盡風頭的腦袋,終于蔫了下來。怎么辦?連莫斯科都不相信眼淚了,那么,難道只有死路一條嗎?啊,不!我要革命!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多好?。±系刂?,我要跟你決裂……
那個早晨,幾個紅衛兵拉走了秋水他大。秋水給生產隊拾麥穗回來,他大不見了,花瓶穿衣鏡八仙桌和那桿秤都不見了。同院的海海媽給了秋水兩張高粱餅子,還給了點兒水蘿卜菜。從此以后,秋水再沒罵過海海家住的窯,是分了他家的浮財這句話。
秋水他大那次被紅衛兵拉去批斗過后,還被村子里的貧下中農們也拉到村口的打谷場上批斗過幾回。對于批斗會上,那些義憤填膺同仇敵愾的指責,甚至是謾罵侮辱,秋水他大從不低頭認罪。什么剝削壓迫放高利貸克扣長工的事,一句不承認。只承認那桿秤不太準,斤兩上有時可能虧過人。
不過,那陣子夏水的這股子朝氣蓬勃的革命行動,在學校里出盡了風頭,夏水大義凜然與舊的勢力決裂的事跡登上了紅衛兵辦的《紅色軍團》報。一時間,夏水便成了同學們羨慕擁戴的英雄。夏水對幾個紅衛兵頭頭說了句,所有的罪過都是老地主的罪過,要那些腐朽的桌椅板凳有什么用,就不怕玷污了我們革命小將的紅色靈魂嗎!過了幾天,那些被抬走的東西,除過那個插花瓶被打碎了,其他的又如數給退了回來。
秋水的奶奶倒也安生,誰都不把這個真正的地主婆放在心上。瞧著她終日穿著那身樸素的干凈衣服,自顧自吃很是清苦,都同情她,但不可憐她。想當初,不是她非要把要飯人家的窮小子引回來頂門續戶,現在哪來的這般光景?兒孫們不把她當一回事,誰還把她這個老太婆當一回子事呢!外人只是個外人,紅衛兵也瞧她沒多少油水,她就是蹲在山尖尖上的那老鴰,坐山觀起了虎斗。閑著沒事,也踮著小腳去操場上瞧熱鬧,人家喊口號,她也舉著胳膊做做樣子,可那塌陷的嘴里沒一絲聲音。瞧到好瞧處也笑,不發聲光咧著個黑窟窿憨笑。當人們偃旗息鼓散了場,她也跟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聲中慢慢回家。但總忘不了,還要在河神廟坡下的亂紙堆里撿回好看的糖紙好看的雞毛和可以燒火的柴禾。
后來,那個搖搖欲墜的河神廟就被拆掉了,崖畔上那幾株酸棗樹也不見了,那些總是被風旋在這兒的廢紙柴草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歡馬叫車輪滾滾的勞動場面。不久,可真的在這兒拔地而起聳立起了一座紀念碑。黑柱似的紀念碑立在一個很大的石砌的五角星上,高聳入云。碑的前面寫了幾個大字,背后則是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些在解放這個地方光榮了的烈士。周圍還圈起了圍墻,安上了木柵欄相似的大門。從此,我們便把那兒的河神廟改叫紀念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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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他大自從挨了批斗以后,從此再也不唱什么歌了,卻見他天天去橋頭那兒的合作商店里喝燒酒。小商店門口放著一條磨得光光的長條凳,總是坐著數額不等的若干老頭,這其中必有秋水他大。幾個老頭手里傳遞著一個鐵皮酒壺,有一句沒一句拉著話,少一口多一口喝著酒,沒有下酒的菜,說說形勢大好,拉拉家長里短,那淡話里就有了些味道。
掌柜的總是坐在柜臺后面,隔著老花鏡瞧他們。偶爾有人進來,遞過錢買東西。掌柜的接過錢,用大拇指上的長指甲篦著數過,然后展開四指松開拇指幾個硬幣就順著手指嘩啦啦啦分別流向幾個黑乎乎的錢兜子里,然后用長指甲劃開一盒什么煙,數幾根放在磨損的模糊不清的玻璃上讓顧客自己拿。若是要買糖豆的女娃娃,則是將數好的五顏六色的糖豆裹在一片什么紙中遞到那些流著口水的女娃娃手里。
天開始轉涼,秋水他家院子里的棗樹上的一個個大團棗紅了蓋蓋,順著墻頭伸過來,準備摘幾個吃,母親卻阻止了我的貪婪。
秋水他大后來不去橋頭那兒了,整天坐在院子里抽煙曬太陽。從此再也聽不見瞎哼哼唱歌的聲音,卻老聽見卡卡卡的咳嗽。從早到晚能聞見嗆人的煙味兒從墻那頭飄過來,咳嗽聲也從那頭飄過來,干干的沙啞的聲音里好像有話。
聲音里好像還說著話哩,這是母親頭一個聽出來的。母親總是在納鞋底的間隙聽見秋水他大似乎總是說冤枉??!于是,母親對姥姥說秋水他大好像受了冤枉,總是在咳嗽聲中還在喊冤枉。這不定哪天一口氣上不來,恐怕會不會就要蹬腿的?
姥姥就偷偷過來給海海媽他們說了,秋水他大可能有了病。怎么聽,這都是個不好的消息,特別是從飽經滄桑的姥姥嘴里傳出來,誰說還能假的了?
這回,還真被洞察秋毫的姥姥說對了,秋水他大真的病了。春梅頭一個來,鼻梁上架著眼鏡,總是汗津津往下溜,忙的手忙腳亂的春梅老是要往上扶眼鏡。冬梅來時,還在胳膊彎里挎了一個花布包,有換洗衣服,也包有幾個干硬的棗餅子。
秋水他大已經不能進食了,只能喝些稀湯湯。
姥姥曉得這種情形家人應該做什么。于是,姥姥把這個信息就傳遞給了海海媽。平時善于察言觀色而且心眼很稠的海海媽,就端了碗平時舍不得吃的雞蛋掛面湯去說。沒想到被春梅冬梅姊妹倆罵了個狗血噴頭,雞蛋掛面湯也被打翻在地,海海媽在炕頭上哭了一天一夜。
次日,秋水家里也傳出了哭聲。春梅冬梅姊妹倆哭天喊地,頭一回跑到姥姥窯里求姥姥,叫她們的奶奶給她們做主。姥姥便吩咐人去找夏水。夏水沒回來,卻帶回來一句話:老地主死有余辜!這句話是夏水當著眾紅衛兵的面咬牙切齒說的,義正詞嚴,鏗鏘有力。大姐春梅聽到這話就當即暈了過去,眼鏡也掉在地上,一個鏡片碎成了兩半。
在秋水他大出殯的頭天晚上,夏水還是偷偷跑回來,在父親的靈堂前痛哭了一場,聲淚俱下地說,兒子無能,兒子不孝,兒子是個王八蛋??!他大是聽不見了,可院里的人還是聽見了。夏水只說自己不孝,卻沒敢說自己不忠。他已經忠于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忠于了一個心中最最偉大的人,他還能再忠于他那個腐朽破敗的老地主嗎?
不過,大姐春梅還是給夏水透露了一個消息。春梅咬牙切齒地說,沒有那個老周,咱們家是定不成地主的,雖然,咱大臨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他當年給老周送了一個祖傳的白銅水煙壺和兩包《大前門》煙,已經死無對證??墒?,一向精明正直的老人家,為什么臨死時還要加害另一個老實正直的人呢!家里的富有,并不是他的錯,老輩們掙下的家業,他沒守住,反倒搭上了這條老命,這難道真是他的錯嗎?
秋水他大上山后不幾天,城里就傳來了老周被批斗的消息。批判會是在縣城最高的縣革委會樓上舉行的。這個會議室是在三孔窯洞頂上修建的一個大會議室,里面有四跟木柱子頂著房粱,周圍放了一圈釘了人造革坐墊的木椅子。老周就座在角落里一聲不吭,只顧抽煙。同志們輪番上陣,口誅筆伐,同仇敵愾,揭發他這個走資派的種種罪狀。當然也包括那只白銅水煙壺和那兩包《大前門》煙。
這時已到了晌午,太陽白花花定在當空,開會的人都餓的眼里發黑。老周就是什么也不說。突然,他捂著肚子說要上廁所,主持人不耐煩地朝他擺擺手。老周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后來,人們在會議室東邊的廁所里找到了他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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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學習本來特別優秀的夏水,終于沒能如愿以償上成高中,而是響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號召,回鄉當了一個農民。城郊農村活兒多苦也重,上山下洼都能瞭見城里的影兒。茅糞桶里從各個單位里擔來的東西,也盡是些精打細算的城里人屙下的骯臟。一天三出山,汗流浹背,披星戴月,與城里人背著一個太陽一樣熬日子,職業差別卻成了天壤之別。夏水高傲的頭從此就再也抬不起來。
我和秋水還是每天意氣風發地挎著糞筐子去學校。在班里的好人好事登記時,總是要夸大其詞地謊稱我們在大橋坡道那兒幫一個老大爺推了車子,還扶著一位老大娘過了馬路。我自己常常還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分或二分的硬幣,就謊稱說是在上學的路上撿來的,繳了公還一點不覺得心疼。為了評上五好學生,還是自掏了不少腰包的。不過有得也有失。那次,在電影院門口撿到一個毛主席大像章,秋水一看就認出這是個會發夜光的像章。瞧著如血的殘陽老臥在西山頂子上不往下落,怎么也等不到天黑。那個夜里,我在被窩里偷偷地看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也沒有把這個心愛的像章交給老師,而是借給秋水看了一夜。秋水為了報答我,在上學的路上就多給了我一些糞。到了學校一看,我的糞筐里的糞最多,是班里的第一名。秋水看見我的名字后面又多了一面小紅旗,他理直氣壯地給我扮了個鬼臉,好像說,如果沒有他給我的那幾塊黑豬糞,評你個第一名,真是妄想!不過,做起好人好事,秋水和我都是爭先恐后地十分賣力,特別是秋水比我更積極更勇敢。因為,秋水總害怕別人說他成分不好,怕臟怕臭,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這些不好聽的話。我們總希望能向劉文學那樣,與一切反動的壞人壞事作殊死的斗爭。但總是沒有機會,要做個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怎么就這么難啊。
機會總算來到了。在一個烏云密布的夜晚,我和秋水看完電影,走到紀念碑那兒,忽然瞧見紀念碑木柵欄大門被一個人砸開,那個黑影就趁勢鉆了進去,被砸斷的兩根木條兒就撂在一邊。
自從河神廟變成了紀念碑,一到晚上,我從不敢一個人在那兒經過。我總害怕紀念碑上寫的那么多死去的烈士們晚上跑出來,我給碰見了該怎么辦?可現在是跟秋水在一起,好容易碰上了階級敵人搞破壞活動,我們紅小兵怎能畏懼不前視而不見呢?盡管頭發齊刷刷地都豎起,身上的雞皮疙瘩也密密麻麻遍布全身??晌覀z還是奮不顧身地一人拿了一根木條兒鉆了進去,弓著腰貓著背端著那根木條兒,躡手躡腳走到那個黑影跟前,大喝一聲:不許動!
那人被嚇得從一堆亂囊囊的衣物中猛地彈起來,嘰哩哇啦叫成一團,一只破搪瓷碗當啷一聲就掉在地上。我倆定睛一瞧,原來是個要飯的啞巴。
第二天,我們就把這件事反映給了學校的工宣隊。工宣隊的韓伯伯聽了我倆的匯報,很是重視,韓伯伯撫摸著我的頭,和藹地說,你們做得對,頭腦里的階級斗爭這根弦時刻不能放松,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韓伯伯說完就鎖上兩扇厚重的窯門,飛快地邁著兩條羅圈腿,去縣革委會的辦事組作了匯報。沒過幾天,紀念碑的木柵欄下面就給釘上了一層厚厚的椿木板。真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p>
我倆瞧見被修繕一新的大門,心里涌動著一股異常幸福的暖流,我們終于為國家做了一點小小的貢獻。但是,這離黨和人民的期望和要求還相差很遠,我們還必須刻苦學習,練好本領,時刻提高警惕,隨時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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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階級斗爭為綱”,“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這些堅強有力的口號,鋪天蓋地,隨處可見。寫在各種各樣的報紙上,用紅漆刷在各個工廠的廠房上。村支書也指派夏水用白灰不但刷滿了山上新修成的梯田圪愣上,還刷滿了村前村后所有的窯房和墻壁。生產隊里給每個人都定了工,男社員每月要出滿28天;女社員每月至少要出工20天??h城的集日,從傳統的三六九改成了逢五逢十一集。在苦干實干加巧干,人定勝天這些口號的鼓舞下,我們村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
我們村里新涌現出來的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的紅狗當上了支部書記,連著三輩窮得叮鐺響的紅狗,從小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如今,穿上新嶄嶄的衣服,腳上還穿了一雙高幫黃膠鞋,有事沒事反操著手在村里轉來轉去,時刻注意著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每天都要站在村口新壘成的黑板報前像模像樣地審視上半天。那天,紅狗又站在黑板報前駐足觀瞧,正好被擔水的一個老漢碰見,老漢瞧見紅狗站在那兒老半天不挪腳,就指著黑板上的字問紅狗,唉,紅狗你說這字念甚?
紅狗一瞧見是二大爺跟旺,求了一聲,轉身就走。
紅狗沒上過幾天學,從小就泡在公社的牛奶場里,跟那些豬狗牛羊一起長大,問他哪個字的稠稀,還不如問他那些畜生肚子里的東西多少,他還些許能說上個一二三的。紅狗之所以攆著那些板報標語瞧,就是不放心夏水這個村里唯一有文化的筆桿子,是不是能全心全意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是不是老老實實接受勞動改造,是不是在規規矩矩做人做事。
紅狗沒文化,卻愛擺那有文化的譜。夏水自然就成了他手下不可缺少的一把刷子,他指在哪里,刷子就刷在哪里。他一上任,就把隊里的飼養場粉刷一新。到處花花綠綠讓夏水寫上了標語,獎狀錦旗保證書決心書貼的滿屋子都是。還新做了一張三斗桌,也沒上漆,就那樣原花原紋白著,上面摞了幾本毛選,毛選上面又工工整整放了一尊毛主席雕像。幾乎天天要來這里給毛主席老人家請示匯報工作。只要是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難或出現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都要畢恭畢敬站在毛主席像前,舉著毛主席語錄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請示。說是請示,其實,就是在心里默默禱告:毛主席啊毛主席,您是我心中的紅太陽,您老人家指向哪里,我紅狗就跟著走到哪里,永遠忠于您,堅決捍衛您,誓死保衛您……
每月還要定期召開一次全體社員大會,社員們都坐在飼養場的玉米桿子上,男人們抽煙打瞌睡搓腳縫里的泥或在褲襠里摸虱子;女人們卻不忘忙里偷閑做起了針線活兒,搓麻繩納鞋底拿著陀螺捻起了毛線。
紅狗坐在那桌子后面講話,桌子上放了一個暖壺,還有一個寫著“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茶缸。紅狗講的眉飛色舞,津津有味。紅狗主要講大好形式,講階級斗爭,講參觀了全縣先進村紅旗溝辦豬場,養老母豬下豬娃的先進事跡。講到最后,照例跟開頭一樣,要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后,照例要叫夏水給大家朗讀。于是,夏水就老老實實站起來,雙手恭恭敬敬捧著毛主席語錄,念道: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夏水讀完毛主席語錄,紅狗就笑哈哈地說,真是越學心里越亮堂啊,什么是核心吶?我現在終于搞清楚了,核心就像那桃子里面的核兒,花格蔓蔓的多堅硬eI+FKjf/2zkpz0UlEsoPn5W/QzNCxCRpXnS4Cz/YVgQ=??!
會場里立刻爆發出炒豆般的掌聲。人們不是對紅狗的這一新鮮的解釋感興趣,而是對這即將到來一天的便宜工分感興趣。
記得,這年的秋天,中央就出了大事,那個終日舉著紅寶書紅極一時的副統帥林彪給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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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村里定了工分,母親就不做鞋了。母親扛起家里那把鐵锨就上了山。到了冬季,地里的活兒收拾畢了,山上光禿禿的,沒有了一點綠色,只有烏鴉盤著墳包孤寂地叫,只有呼呼的北風在山頭上肆虐咆哮。
婦女們在瑟瑟寒風中,不是在溝里打壩,就是上山挖土修梯田修人造小平原。一群婆姨們挖的挖,鏟的鏟,幾輛木輪土車子載著大柳筐吱吱扭扭,把高處的土運到低處。雖然干活枯燥單調似乎永無止境,互相卻東拉西扯逗弄著找點樂呵開開心。到了晌午休息時,籠布里包的幾個冷紅薯,或幾塊干硬的窩窩頭,就著嘻嘻哈哈的打情罵俏,似乎也吃的津津有味。一個個大山洼,變成了一層一層平展展的水平梯田,從遠處看,一個個山包,就酷似一個個發面的大花卷。
男人們則是在送糞。村口的大糞場,就是他們忍辱負重開始啟程的地方,一趟一趟擔著兩筐莊得滿滿的糞末子,給東南西北各個山上擔糞。一個早上要擔三四回,兩趟下來,黑棉襖就濕透了,下山時,冷風直往身子里鉆。等再一回氣喘吁吁爬上山,腿軟眼黑,流淌下來的汗水把眼睛打濕又苦又咸,刺得眼睛睜不開。
夏水終于數著數兒,把最后一擔糞倒在了山洼上的糞堆里,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氣。望著無邊無際茫茫的黃土高原,望著腳下光禿禿的山峁圪粱,想到這遙遙無期的煎熬,他絕望地仰面朝天吼道:啊,老天爺呀,我實在快撐掛不住了,這日子到甚時候才是個完啊,誰來救我呀!
這時,夏水還是首先想到了他的大。他撂下擔子,一口氣跑上他大的墳頭,倒地就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就淚如泉涌,泣不成聲。他大墳頭上的枯草隨風搖曳,窸窣作響。他無聲地嗚咽,無聲的抱怨咒罵譴責,在空曠無際的山野里得到了無拘無束的釋放和宣泄。他的無奈,他的掙扎,他的傾訴,他的絕望吶喊,他大能聽見嗎?問山山不語,問樹樹不說,只有那風還在肆虐咆哮。這種失意絕望和痛不欲生的感受,幾年里在他的心里累積沉淀,他從不敢說不敢喊,只是把所有的苦水和心酸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吞咽。夏天割麥時,割破了手,他捏一撮土撒在傷口上,然后像所有的人一樣,背起三捆麥子往回走。走到半道上,因為眼黑腿軟差點兒跌下山崖。晌午場上在打麥時,二十多個人分成兩排,面對面地拿著鏈枷來回打。麥場上木鏈枷齊刷刷;拍打麥子的聲音響徹山谷,場面宏大,氣勢磅礴,震耳欲聾。誰知,本是一個晴朗朗的好天氣,轉眼的工夫卻烏云密布,雷聲大作,頓時大雨傾盆而下。剛才還是有秩序的麥場上頓時亂作一團。等人們驚慌失措手忙腳亂把麥子堆成了一個大麥堆,蓋上了帆布,所有的人都被淋成了水人?;氐郊遥乃┲鴿皲蹁醯呐K衣服一頭倒在炕上,瞪著大眼睛瞅著窯頂子,他第一次想到了死……
也就是在這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也就是在這個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漆黑一片寒冷的冬夜里,夏水被石頭砸成了一個瘸子。
這本是一個平常而又司空見慣的夜戰場面。每天吃過晚飯,全體男社員,都要到后溝里的井子灣背石頭。每個人把背上來的石頭,摞到飼養場邊上工地上的石頭摞子上,村里準備明年開春后再修建幾孔石窯,做倉庫做牲口圈。
勞累了一天的受苦人,都默不作聲地干著活兒,誰也不說話,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沉悶的石頭撞擊聲,在萬籟俱寂的冬夜里回響。
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劃破這萬籟俱寂的靜謐,夏水被石頭砸傷了……
9
這年的寒假來的特別早,才進臘月,考完了語文和算術這兩門主課,就這樣結束了五年的小學生活,我們當然很是歡喜,到了來年,我們就是響當當的中學生了,說不準我們也能趕上去北京上海等地串聯的好機會呢。
秋水總是要在家里照料完哥哥的事情后,才能跑到紀念碑那兒的糞場上玩。說是個糞場,其實就是在紀念碑外墻根圈起的一個個小糞堆。這是我和秋水在領到小學畢業通知書的那天定下的一個承諾。我們要利用這個假期多拾糞,爭取過年時,我們能賣上幾個錢,又能買年貨,又能減輕家里的負擔。所以,我們起早貪黑,終日樂此不疲地在小糞場里,打理照料著我們心中的這片小小的理想家園。
所謂打理,就是把煤灰堆里挖來的煤灰,倒進倉庫外邊的廁所糞坑里,與屎尿攪拌成稠泥一樣的干糞,然后一塊塊凍著晾干,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一塊塊摞起來,糞堆就這樣逐日膨脹增大。每次擺弄完這些事,最后還要壓上圪針,邊上要圍上一圈石頭片子,然后還要站在一邊頗有成就感地審視上半天,一群猴娃娃才打打鬧鬧離去。這時候,我總忘不了把撿來的煤渣木柴和鐵絲繩頭牙膏皮提回家。煤渣木柴能燒火做飯,那些舊鐵絲破繩頭和牙膏皮攢多了也能賣錢。
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是過得很慢。我們眼睛里每天所看到的一切景致似乎總是一成不變。但不知為什么,這種似乎永遠是那么一副亙古不變的圖景,而我們耳朵里所聽到的則是千變萬化的另一種聲音。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正邁向突飛猛進一日千里的新時代。
夏水每天總要拄著兩根拐棍慢慢挪動著,來到紀念碑那兒坐著曬太陽,瞧過往的行人,瞧那公路下面的河水靜靜地流淌,瞧河對岸的幾只花狗,追逐打鬧,肆無忌憚地制造著一些下流荒誕的故事。
倉庫現今改成了購銷站,也就是糧站。城郊幾個公社的生產隊交上來的公購糧,都存入倉庫的十幾個大窯洞里。當然,也有從外地調運來的大米大麥和其他糧食,用成群的駱駝和大馬車馱著拉著運來,人歡馬叫,煞是熱鬧。往往在這個時候,我和秋水就會提上糞籠子跑去瞧熱鬧。拿糞鏟子逗弄那些趾高氣揚憨態可掬的駱駝。瞧見駱駝們把那鹽當料吃,很是納悶,卻無法解釋,只是覺得好玩。當看見駱駝屎和馬糞拉在地上,我們就什么也顧不上看了,都風搶著給自己糞籠子里鏟。
自從倉庫改成了糧站,從早到晚,那些吃供應糧的城里人,拿著糧本和面口袋油瓶子,拖兒帶女來這里排隊買他們按月份供應的那點糧食。不到上班時,那糧本子就摞得有一尺多高。這條死氣沉沉的土路上,車水馬龍吵吵嚷嚷漸漸熱鬧起來。
記得那是個星期天,夏水坐在紀念碑大門外的臺階上正曬著太陽,忽然,一張凍得紅撲撲的臉,映入夏水那雙望眼欲穿暗淡無光的眼睛,夏水的眼睛猛然放亮,是因為他瞧見了給他寫了絕交書的同學霍琳琳。霍琳琳這時也好像看見了他,站在路上也朝他打量。打量了半天,似乎是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隨后,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夏水連著幾天都去紀念碑那兒,想再能見到她,但是,從此這條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再也沒有了那個霍琳琳的蹤影。他真后悔那天沒有主動和她搭話,沒有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后來發生的這一切,也沒有告訴她老地主死了,但罪惡的地主這個壞名聲還壓在他的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更沒有問一問,幾年不見,你現在還好嗎!無盡的病痛和不如意,使他日趨憔悴。村里有人指責他是故意自殘,才將石頭砸在自己的腳腕上。對于眾多社員的指責嘲笑,甚至是侮辱謾罵,他一個地主的兒子,既不能抗爭,又不敢反抗。他只有保持沉默,保持作為一個地主兒子應該具有的本分和規矩。好在小腿上的骨折已經基本痊愈,只有腳腕處砸傷了筋骨,還需愈合一段時間。醫生說將來走路不會有什么大礙,可能走樣有點瘸不好看罷了。夏水聽到醫生的這句話,難過得咬著下嘴唇流下了眼淚。但是,想到最后,他也終于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活人都已經活的心里這么難受了,還管它以后走路好瞧不好瞧。
說話間就到了年跟前。過了臘月二十三,送走了灶馬爺,社員們也就放了假。支書和隊長的吆喝聲,終于被村子里推磨壓碾子和糊窗掃窯的歡聲笑語所取代。樣板戲的聲音和畫面,充滿每家每戶的墻壁和飄蕩著酒肉香味的座座院落。
我終于聽懂了李玉和唱的是臨行喝一碗酒,而不是只有秋水這樣的地主家才用大碗喝酒,連三輩都是窮人的李奶奶家也用大碗喝酒。手里捏著賣糞得來的一塊三毛錢,爬在百貨商店的柜臺上,瞧見那個收音機上,李玉和端著酒碗渾身是膽雄赳赳的大男子氣概,心里想,什么時候也能買這樣一個會唱會說的東西該有多好?。≈钡绞圬泦T拿著雞毛撣子攆我們走,秋水才拉上我離開滿是煤油味的百貨公司,又一頭闖進了到處散發著油墨味的新華書店。在買《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的劇照時,我和秋水有了分歧。我想買張《沙家浜》里郭建光拿槍雙目炯炯有神的劇照。而秋水則是喜歡《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打虎上山的劇照。最后調和的結果是我們每個劇照又多買了一張,這樣不僅是皆大歡喜,而且是心中都擁有了自己所喜愛的英雄,在今后一年的日子里,眼光里永遠就有了可以觀瞧的風景。
這個年我們至少不會寂寞。
10
過完年開了春,河里的黃水攪和著解凍的冰塊,洶涌澎湃地流向一個我們未曾知道的遠方,河灘上依然是群狗們追逐撕咬的戰場,一條條敗下陣來的狗們尖叫著,夾著尾巴倉皇逃竄。勝利者拖著傷痕累累的瘸腿,繼續在空曠蕭瑟的河灘上,制造著它們荒誕不經的下流故事。
我和秋水在與我們村子隔著一道墻的那個學校里上了中學。一種長大的感覺,使我們常常忘乎所以地在鏡子前流連忘返。我倆并沒有分到一個班,雖然是僅隔著一堵墻,很明顯我們已經屬于兩個截然分開的集體。同學們大多是原來小學里的熟面孔,老師則是清一色的外地人,都操著含糊不清的口音,語速很快,音調很好聽,課也講的很有味道,還常要穿插一些他們那里的事情。那些我們從來聞所未聞的有趣的事情,我們聽了覺得很茫然,有時也很羨慕。這幫子被發配下來的臭老九們,一個個身懷絕技,唱歌拉琴打球也都是好手。
放學后,夏水總是要問一些學校里的事情,有時也問老師,有時也問學生,有時還問音樂,有時還問體育,有時卻把老師學生音樂體育攪和在一起問。問完這些,就會翻著課本和作業本瞧,最后還要把幾只鉛筆鋼筆捏在手里不停地擺弄把玩著,神情專注而癡迷。
突然,夏水對秋水說,我準備上工。
秋水驚詫地問,你的腿能上山嗎?
夏水平淡地說,要上就能。
秋水說,還是再過些日子,等傷完全好了再……
夏水打斷了秋水的話說,可是咱們要吃飯呀!
晚上掌燈時,夏水還是拄著一條拐杖去了紅狗家。紅狗沒在家,他對紅狗的婆姨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就拄著拐杖走了。到了晚上,他思來想去還是又去了一趟紅狗家。
紅狗剛從公社開會回來,正坐在后炕上盤著腿吃飯。面前的盤子里放著一碗酸白菜和半碗炒雞蛋,還放著一個白瓷酒壺和一個白瓷酒盅,酒盅里空著沒有酒,不知是剛喝完,還沒來得及再倒,還是那酒壺里的酒已經喝完了,這時,趕巧的夏水就一頭闖進了他家的門。紅狗見夏水拐著進來,歪好沒敢提喝酒的事,卻忙著給夏水掏煙。
夏水也忙著摸出一盒“永紅”煙,撕開封條就給紅狗遞了一支。
紅狗聽了夏水吞吞吐吐的話,下嘴唇緊閉著上嘴唇美美抽了一口煙,然后慢慢吐出來,像電影里老領導老干部思考問題那樣,眉頭稍稍皺了皺,最后才慢騰騰地說,哎呀,夏水啊,你這來不是為難我哩!咱們從小差不多一起耍大,不是我照護你,這些年,批你斗你還能少的了!你現在還要叫我照顧你,村里的貧下中農們會怎么看?還是回去慢慢自己想想吧!對啦,順便把借你家的那桿秤拿上。
夏水瞧見他家的那竿銅秤就放在腳地上的縫紉機上,就突然想起紅狗小時候,常穿得爛囊囊的來他家里串門,瞧見這桿秤,一雙臟兮兮的手在秤盤上摸來摸去,還含糊不清地數著那秤錘上的麻麻錢。聽到他厲聲喊道:去去,去外邊玩去!紅狗才咬著大拇指悻悻地離去。
夏水想到這兒,就趁勢說,這秤放在家里也沒甚用,就放在你家里你用吧!
這話還真管用,紅狗聽罷,露出喜色。夏水又趕緊遞了一根煙。紅狗笑瞇瞇地接過點上,連著吸了幾口,但沒說話,像是在思考這事該怎么解決。等那跟煙終于抽完了,才張開口說話。聲音馬上從先前的老領導老干部那樣的生硬口氣,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很好!想勞動么,這段時間,隊里也缺少人手,可是,你說不能上山么……
夏水見紅狗似乎對他提出的問題有了考慮,就忙給紅狗又撂了一根煙,還在炕欄上挪了挪身子,堆著笑給他點上。
紅狗瞧了瞧夏水滿臉的熬煎和期待。于是,撇了撇厚嘴唇,說,那就這樣吧,去牛奶場吧,你大死了就再沒派過人。現在,牛奶場跟屠宰場和并成了一個場,天天向隊里要人,咱不給人,人家可能就不給咱糞,你去了,也是一種勞動改造嘛,隊里有個甚事也好叫你。
夏水聽了這話,感動的連聲說,行,行啊!臨出門時,還把那盒抽了半包的“永紅”煙撂在了紅狗家的后炕上。
11
在臭氣熏天的牛奶場和血污橫流的屠宰場,整天與那些不會說話的畜生們打交道,從早到晚聽慣了那些畜生們撕心裂肺的慘叫和哀嚎,雖然使夏水變得沉默寡言,但終于叫他擺脫了上山下洼肩挑背扛風吹日曬的苦熬,心里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些寬慰,從心底里也朦朦朧朧地感到自己多舛的命運似乎有了些改變。于是,夏水雖然走路跛著腳,但他總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干著手里的活兒。每天除過要把豬圈和牛棚里的糞尿雜草打掃得干干凈凈外,還一有空就跑去幫著鍘草煮料喂牛擠奶。到了中午喂牛時,一桶桶熬好的飼料,倒進院子里一口口大鍋里,十來頭牛從牛棚里拉出來,那頭老公牛就哞哞叫著,瞪著牛眼,與它的那幾頭老相好和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牛犢,互相傳遞著一種難以察覺和難以割舍的親情和愛戀。老飼養員老王頭,就會厲聲罵道:瞧你這個老騷情,還真有感情哩!
有時,夏水也給屠宰房那兒幫著殺豬吹豬褪豬毛。一頭被吹得很飽滿很夸張的死豬,舉著四腳在滾燙的黑水子里翻來滾去,澆得差不多了,那豬毛就很容易被刮下來。被褪去了黑乎乎的豬毛,一塊塊白凈的豬皮就露了出來,等整個豬被褪洗的干干凈凈,像一個白白胖胖被脫去衣服的大胖子,被幾個人鼓著勁兒抬到架子上倒掛起來,然后是開腸破肚,一堆白色的油水冒著熱氣涌出來,這時候,彪悍的屠夫把刀背噙在口里,雙手捧著被挖出來的心肝肺腸胃這些油膩膩的下水,放到一個大盤子里。那屠夫拿下嘴里噙著的刀子,把豬肚子上那塊烏紫色的色脾切下來,叫一聲蒼兒。蒼兒正臥在地上打著盹,聽見喊聲,猛地睜開眼睛精神抖擻地望著那操刀之人,這時,一塊肉不偏不倚就撂進了蒼兒的嘴里。接下來便是翻腸子涮肚子,把最珍貴的香油板油和腸油裹在一起,然后把兩扇子豬肉和下水撂在架子車上的笸欄里,幾個人洗刷洗刷,就拉上車子去城里的門市上。車子后面押送的總是那條威風凜凜的蒼兒,尾隨其后的還有幾只瘦骨嶙峋的小花狗。半道上如果蒼兒不耐煩地轉身朝后吼叫上一聲,只一聲,那些尾隨其后的小家伙就會被嚇得停住,眼巴巴地瞅著遠去的蒼兒發呆。
最后大家都下班了,夏水還要把屠宰房里的豬毛污水清掃干凈,才帶著嘴上手上和身上的斑斑血跡,一瘸一拐回去吃飯。
時間一長,本來很干凈很講究的夏水,也就適應了這種又臟又臭的齷齪生活。而且因為自己勤奮好學細心認真,學會了殺豬宰羊捅牛這些基本的技術,取得了員工們的好感和信任。
場里的革委會主任是個從部隊轉業下來的老粗干部,很是賞識夏水的才氣,有事沒事喜歡跟夏水拉話,寫個什么材料標語,都叫夏水去寫。還特別關照說,今后每周開會叫他參加,好在會上念報紙文件。有次還悄悄對夏水說,等再下來招副業工的名額,承諾想辦法給夏水弄一個。夏水聽了領導的這話,兩眼放的亮亮的,真想跪下來給他磕幾個響頭。從那天起,夏水一個人默默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撥云見日有出頭之日了,難道出頭的那一天是不是真的就要來到了!于是,他勞動干活更有了勁頭,也有了盼頭。
12
秋水奶奶臨終前,母親忙里偷閑常過去照料。那年的夏田獲得了豐收,每個社員分到了四小斗麥子和一升多的豌豆。母親在生產隊里要了頭小灰驢,在石磨上磨了一天的面,然后蒸了兩鍋新麥饃,還給點上了紅點點,給秋水的奶奶送過去。
秋水的奶奶,雖不能下地走動,坐在炕上用鋪蓋支撐著,瞧人說話雖然有氣無力心里還算精明。秋水的奶奶掰著剛出鍋的虛饃,慢慢的放進口里,用上下牙床子細細地嚼著,兩片嘴唇就像嬰兒嘬奶嘴的樣兒。終于把口里的東西咽下去,還不忘給母親笑笑,說香,好吃。聲音雖然微弱細小,卻也聽得分明。母親聽了這話,也只是欣慰地笑笑。
秋水的姐姐春梅在另一個公社里教上了書,早上騎著自行車趕著去學校上課,放學后還要跑回家照顧家里,所以脫不開身子。二姐冬梅正好坐了月子,生了個男娃,也沒法來伺候。所以,母親和那院里的海海媽,就踢出打里天天候在炕邊。有時,海海媽耐不住寂寞,便也抽空出去閑串。姥姥便小聲對母親說,海海媽偷拿過她窯里的東西,至于什么東西,姥姥沒說,母親也不便細問。姥姥既然記恨海海媽,就有記恨的緣故吧!反正姥姥是不會記恨母親的,不然,姥姥那只玉鐲子是不會送給母親的。母親說,姥姥身體稍好的時候,總是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只淡綠色的玉鐲子拿在手里細細觀瞧。見海海媽進來,就又放回枕頭底下藏著。那天見再沒有別人,就拉過母親的手,把那玉鐲子輕輕放到母親的手里,然后就那樣和善地笑笑。姥姥只是那么和善地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就把自己珍愛的東西作為禮物和念想送給了母親,那和善的笑容里容納了無盡的寄托和依戀。姥姥臨走時,還是穿上了母親給做的扎花壽鞋,然后安然地離去。
天熱得要死,瞧不見天邊的云彩,卻只瞧見那個大太陽,像個燒著了火的油棚,燎烤的人無法躲藏。
終于等到了暑假,這也正好放松了秋水和我的野性。秋水就拉上我,前晌泡在河里打澡水,后晌就上山割草。
我們在河的深處,學著各種鳧水的技巧,反復地做著練習,雖然常常嗆著喝了不少的水。秋水說,萬一以后碰見有人掉進河里,我們就敢跳下水去救人當英雄。雖然秋水說的是鬧著玩的,但他說的很嚴肅,很正經,很正義凜然,我瞧見他頭上汗津津的樣兒,就像歐陽海劉英俊王杰。
在水里玩耍的累了,便跑到河灘上的綿土土里耍土玩。我們把自己赤身露體的身子埋裹在綿土土里,然后使勁兒尿上一泡尿,然后,人的身子慢慢抽開,地下就有了一疙瘩濕浸浸的土,用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來,放到太陽下曬干,一個用尿制造成的杰作就誕生了。一個臭烘烘的東西,一個別出心裁制造出來卻不可名狀的玩意兒,使我們流連忘返,差點忘了回家吃飯那檔子事。
后晌吃過飯,相跟上去山上割草是件愉快的事情。山上勞動的社員,東邊的一洼在鋤谷子,西邊的一群則是在給玉米追肥。相互的叫罵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這是兩個立場不同的生產隊碰到了一起,互相不懷好意的調侃中,就發展成了互相指責和謾罵,整個山圪粱上都充斥著文明的斗嘴和野蠻的對罵。
但是,真正到了陰森森的墳場,我倆還是有些害怕和畏懼的。蘆草和野苜蓿一般都長在墳場那樣的野地里和崖畔上,只有谷柚子長在谷地里,每個鋤地的社員后面都跟著一個自家的孩子,如果是沒帶孩子來,那么鋤地的人就會自己忙活著把谷柚子撿到一起,等收工后拿到牛奶場里賣。
直到城里的燈火輝煌一片,我和秋水才一人背著鋪蓋卷大小的一捆子青草,來到牛奶場過了秤,我的30斤,秋水的比我的多了5斤,多出5斤,也就是能多賣5分錢,幾乎每次都是這樣,我從來就不服氣不服輸,但似乎我從來就無法戰勝他超越他。那時的三毛多錢,可以差不多能買兩包火柴,能買兒童票看六、七場電影,還能買一盒諸如“飛馬”“海河”“墨菊”這樣的好煙。怪不得我們每次割草回來過完秤,老王頭嘻嘻哈哈常忘不了要說,領了錢買盒“飛馬”煙,可別忘了給我吃一根,哈哈!
我倆一人手里攥著一張去城里的門市上領錢的票據,都在心里默默地盤算著領到錢后,該咋么價去花銷。
突然,只聽嗚的一聲,一條蒼灰色的家伙,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就直朝我倆猛撲過來,樣子很兇猛,像狼。
蒼兒蒼兒,屠宰場上院的窯門口,幾個正在打撲克的殺豬漢厲聲叫了兩聲蒼兒,蒼兒聽到喊聲,就來了個急剎車,然后委屈地嗷嗷叫著轉回頭,又乖順地臥在了那幾個人的腳下不動了。
我倆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嚇得魂飛魄散,見那蒼兒終于老實了,便慌不擇路跳下豬圈的圍墻到了下院,卻正好與擔著兩只尿桶的夏水碰了個對面。夏水停下腳步,對秋水和我嚴厲說道:胡跑甚哩?這是單位,以后不許跑來這里玩耍!快回去,外邊的爐灶上還給你溫著碗飯哩。
我倆一口氣跑到紀念碑那兒,撲踏一下坐在地上心跳得咚咚的直喘氣。就在這時,我們看見從紀念碑那頭走過來一個人,瞧那高低胖瘦走路的樣子,很像是海海媽的樣兒。海海媽長年累月像是個病罐罐,平時藥瓶子不離手,說話慢聲細語的,喜歡抽紙煙,有時也喜歡掰著土疙瘩吃土,尤其喜歡走東家串西家串門兒,家里的事情可以說打手不沾,就靠她的老漢和娃娃們自己照管。所以,我和秋水都不喜歡這個陰陽怪氣的女人。可現在這么晚了,她還要去哪兒串門呢!
我倆慌忙藏到糞場那邊,偷偷瞧著海海媽一搖一扭下了坡,直朝牛奶場后門那兒走去。好像早就聽說海海媽,跟好多男人都有那號事?,F在黑燈瞎火的還往那又臟又臭的牛奶場里跑,不定又會有什么怪事要發生。我提議去牛奶場瞧瞧。可秋水不同意。倒也不是不同意,是不敢。秋水害怕再碰見了夏水,他哥哥會生氣的罵他。于是,我們決定就在這兒等著,非看個究竟不可!
就這樣,我倆一邊聽著草叢里的蟲蟲叫和河里的水響蛙鳴,一邊全神貫注地盯著牛奶場方向。一直等到發電廠停了電,到處漆黑一片。聽見牛奶場方向有了人的說話聲,等了一會兒,就見海海媽背著半袋子什么東西吃力地走過來,站在倉庫廁所那兒喘了喘氣,才慢騰騰地走上坡,朝家里走去。
13
屠宰場每年的大宰殺是在大雪季節前后開始的,這年正好剛下了一場雪,山上白了,河上也白了,到處都被裝點得銀裝素裹一片潔白。公路上被踩出一條細長的夾雜著泥水的小路,旁邊還有被車子碾壓過的零亂的印記,一直延伸到屠宰場那兒。川流不息的人流,在瑟瑟寒風中,都向屠宰場大門那兒聚集。屠宰場里則是一副熱火朝天的繁忙場面。幾十個屠宰工集中在這個大院子里,殺羊剝皮拆油挖下水,人喊羊叫,血水橫流,羊肉羊皮羊下水堆得滿地都是。
夏水站在后墻跟的小窗口那兒,把地上堆得小山似的羊肝羊肚羊頭這些羊下水,遞到窗口外那些排著長隊,等待領取這些羊下水的城里人的手里。當時兩毛錢一個羊頭或一個羊肚子,對他們來說,這些血肉模糊的羊頭和滿是羊屎的羊肚子,拿回去褪去羊毛,洗涮干凈,鍋里燉上一大鍋,一家人炒著燴著能吃上好幾天哩,那股子麻辣噴香充滿羊膻味兒強力的誘惑力,使這些養尊處優的城里人,不顧寒冷拿著代表他們身份的糧本,早早就來到這里排起了長隊。
夏水每接回一張蓋著大紅公章的領貨票,都要細心認真瞧清楚了,才按照票據上的數目,把地上的下水如數付給人家。一早上下來,沾滿血跡的兩手凍得麻木僵硬,身上卻熱的冒汗??伤傻钠饎?,干的歡實,干的很賣力,干的很有精氣神兒。這畢竟是他第一次被放在這樣一個重要的位置上,每天宰殺的幾百只羊的下水都得從他的手里一一付出,這咋能有一點的馬虎和粗心呢!所以,他心里充滿熱望,充滿激情,充滿了精神寄托。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去年那張凍得紅撲撲的臉,又出現在那個小窗口上。夏水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接過霍琳琳從窗外遞進來的領貨票,兩手顫抖著撿了幾個大下水給遞了出去。等他漲紅的臉再次轉向那個窗口,窗口那兒已經快速切換成一個滿是皺紋的老太太了。
連著幾天的大宰殺,從屠宰場流向河里的污水成了一條血河。河灘上到處都是被丟棄的死羊羔和沒有一點利用價值的羊大腸。成群結隊的餓狗們,咬拉撕扯的支離破碎,狼藉一片。
夏水每晚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氐郊乙簿偷诡^便睡。秋水瞧見哥哥夏水天天這么勞累不止,心里也覺得哥哥很可憐,似乎也很委屈,便也幫著做些簡單的家務。這些天,他已經學會了做一些簡單的飯菜,讓哥哥下了班能吃上一口便宜的熱飯。瞧著哥哥天天疲憊不堪的樣子,他幾次想要給哥哥說件事,但幾次都又瞧見哥哥無精打采的樣子沒敢開口說,就把這件事揣在心里??纱г谛睦?,就好像揣了個貓崽子忐忐忑忑很不踏實,覺得遲早是要說的,還不如早些說了,好早些得到解脫。于是,他見夏水回到家,又是有氣無力地扒拉了幾口飯,就準備睡覺,便輕描淡寫地說,你們牛奶場里有賊!
夏水聽了這話,便一骨碌從炕上做起來,吃驚地反問到你說的是誰?
于是,秋水便將那天晚上海海媽黑天半夜偷牛奶場里牛料的事情,向夏水講了個仔細。
夏水聽完秋水的話,什么也沒說,只是瞪著大眼睛瞅了秋水好半天,似乎想從秋水焦躁緊張的表情上看出個究竟,但是,瞅了半天還是沒看出什么究竟來,于是便倒頭睡去了。
這天晚上又下了一夜的雪,等次日醒來,秋水才瞧見,他家院子的墻頭上和碾盤上石床上,都堆了一層厚囊囊的雪。幾只雞趾高氣揚深一爪淺一爪,在雪地里慢慢走到碾盤底下去覓食。他特意叫上比他小幾歲的海海,都挎上糞籠子和糞鏟子,就直端朝河灘那兒跑去。
大雪把河灘上本是遍地的那些骯臟齷齪的東西遮蓋了個嚴實,好像巧奪天工地重新裝點了一番,使人無法聯想到昨天的那般慘狀。
我和秋水專撿羊肚子里倒出來被凍住的羊糞砍。海海則是在河面上拄著糞鏟子學著滑冰。潔白空曠的河灘上,只有我們幾個黑乎乎的小黑點在嬉鬧,身影很是醒目,聲音也很是嘹亮。
突然,聽到一聲亮抓抓的叫喊:媽呀!我和秋水便急忙四下里觀瞧,明顯是黑點子少了一個,卻尋不見在哪兒。突然又叫了一聲我的小名,我倆才瞧見是海海這個愣小子掉進了冰窟窿。我倆慌忙跑到被特意鑿開用來流血水的冰窟窿那兒,才瞧見冰窟窿里只露著海海的一個黑腦袋。我和秋水一人拉著一條胳膊,使勁把海海從冰窟窿里拉出來。連凍帶嚇的海海,這時候只是一個勁地大聲哭嚎,秋水提議還是趕快把海海送回家。并拿黑眼珠子瞪我,埋怨我不該帶海海來。
我在回家的路上小聲對秋水說,我是想從海海嘴里套出他媽那天夜里偷偷往回背糧食的事兒。
不久,這事情還真的有了結果。聽說有人給牛奶場領導告了狀,領導組織了個專案組進行了調查,專案組一上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搞了個水落石出。原來是牛奶場的王老頭與海海媽有奸情,為了討好海海媽的歡心,無兒無女無老婆的王老頭,就把自己攢下的一點錢和公家的牛料偷偷送給海海媽。王老頭還承認給海海媽憑空白開過好多次賣青草的票據,價值大約也就是四、五十塊錢。
然而,這事情在一般人看來,王老頭接受了組織的調查,自己又老老實實一是一二是二的坦白交代了全部經過,以后如數把公家的錢物退還了,除非在眾人面前挨上幾回批斗也就沒事了,反正公職那是丟不了的。至于那張老臉嘛,風燭殘年又是光棍一條還怕個球!誰知這個死心塌地的王老頭,卻一個人天天悶在窯里一鍋接一鍋吃著旱煙,就是歪好想不通,這是什么仇人作的孽啊!
在一個寒冷的夜晚,一意孤行的王老頭跳進了紀念碑坡下的冰窟窿里自殺了。人們從他的遺物中,只瞧見幾件舊衣服和一雙高幫雨鞋,還有一副雙腿上綁著細繩子的老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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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批林批孔”運動的逐步深入,學校的各種課外活動也越來越多,寫文章,出版報,畫漫畫,演節目,外出野營拉練,到附近鄉下幫生產隊割麥子拔豌豆刨紅薯掰玉米收夏收秋,通過各種各樣的活動,不僅鍛煉了我們的堅強意志,而且還錘煉了我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思想,使我們在各方面的能力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和顯現。學校版報上常有我寫的文章,墻報上也有我畫的漫畫。我還成了學校文藝宣傳隊的一員。舉辦紅五月大合唱,練習了兩周唱歌。合唱隊員要求穿白衫子藍褲子白膠鞋。上衣褲子有點舊還能湊合,但為了借到一雙白膠鞋,我差不多跑遍了全村子也沒有借到,最后還是在村外的一個單位家屬院里才借了一雙半舊不新的白膠鞋。就是這樣一雙半舊不新的白膠鞋,我也很是喜歡。在大合唱時,我唱得很賣力很有朝氣,合唱一完,要齊聲連喊三遍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我喊得比誰都高比誰都有力。
大合唱過后不久,就要開晚會演節目。第一次演節目,老師就讓我說快板,內容是從《人民日報》上抄寫的一個段子。那些天,每天放學后,我就把自己關在教室里打著竹板練口才,背段子。記得頭兩句是:
林家鋪子孔家店,
一脈相承兩千年。
……
我就這樣一遍一遍反復地練習背誦。至于其中真正的含義并不清楚。兩千多年前的孔老二,和兩千多年后的林彪,一個是大文人,一個是大武將。一個是滿腹經綸常率領弟子東奔西走周游列國宣傳他的思想的窮酸學究,而另一個則是運籌帷幄叱咤風云統率千軍決勝千里的大元帥。他們到底有什么本質上的聯系,我不清楚。報紙上說他們有聯系,就有聯系。報紙上說沒有,也就沒有,那時候我們都聽報紙上的。
除了用唱歌跳舞這種形式宣傳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豐功偉績,批判反動的孔孟之道和林彪的反革命軍事思想外,另一種主要的批判形式就是開批斗會。記得,班里有次搞“批林批孔”班會,每個同學都要上到講臺上念發言稿。那時候的稿子都是從報紙上東拼西湊抄來的。我們班的團支部委員上臺發言,居然一字不漏地把報紙上的整篇文章抄來讀,而且是一字不漏地照本宣科。當他念到:解放戰爭時期,當時遼沈戰役進入到大決戰階段,攻打錦州時ZFtlEg7SL14rcPPCMT2R8g==,我在東北某部隊任團長……寂靜的教室里,立刻爆發出嘩的笑聲。出了洋相,以后也就多了一個某某團長的頭銜。同學們有時就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扯著嗓子故意調侃道:張團長,看在黨國的份上,趕快伸出手拉兄弟一把!
我把這個笑話講給秋水聽,秋水聽完就咧著嘴笑。秋水說,還真有這樣死心眼的大笨蛋,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會抄不會抄。在這方面你是高手,秋水說著還給我豎起了大拇指。我不知道秋水是在夸我,還是在諷刺我。我想我寫文章、演節目出了點兒名,至少秋水是不會嫉妒我的。秋水不但沒有嫉妒我,反倒羨慕地說,還是你們班好,班主任能歌善舞,班里的各項工作搞得有聲有色。哪像他們班,老師只會守在教室里死蹲著,動不動就找你談心。那天又叫了幾個班干部在教室里談心,那個調皮搗蛋的王五,從操場上打球回來,肩膀上搭著衣服一頭就闖進了教室,口里還高聲叫著:我胡漢山回來了!忽然瞧見了老師,立馬吐著舌頭不吱聲了。然后,老師就停止了談話,站起來指著王五劈頭蓋腦就是一頓訓斥。誰知,那個王五非但不聽,反而與老師當場頂起嘴來,而且是越吵聲越高,越吵越激勵。最后竟然吵到了工宣隊那里。從此以后,王五就成了個反潮流的英雄,反而成了個名人。
那時候看電影,其實就是我們唯一的精神生活。電影里的一句什么好的臺詞,我們要不厭其煩地學上好長時間。有的只是為了互相調侃逗樂鬧著玩的。有的臺詞,則是能鼓勵我們努力向上勇往直前?!队⑿蹆号分型醭稍趹鸷纠飳χ捦哺呗暫暗溃簽榱藙倮蛭议_炮!他的這一英雄形象,一直激勵和鼓舞著我們積極進取,昂揚向上。《閃閃的紅星》里潘冬子說:媽媽是黨的人,我就是黨的孩子。我們就覺得當個黨員很偉大,也很光榮。一個電影瞧過后,就再盼望著下一個好電影。等到下一部電影看過以后,有了新的內容,才可以把舊的內容取而代之。
村子里也開起了批斗會、賽詩會。母親也用戴著頂針的粗糙的手,握著一根二寸長的鉛筆頭,在一個小本子上搞起了創作。到了賽詩會的那一天,居然也站在那張白桌子后面,念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
就連識不了幾個字的保管跟旺老漢,也鏗鏘有力地念了他自己寫的詩歌:
我老漢今年六十三,
身吊鑰匙一長串,
集體財務我掌管,
革命分工黨安排,
關好窗子鎖好門,
看它蘇修咋敢來!
雖然念得有點兒牛頭不對馬嘴,卻也顯示出貧下中農對黨對集體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
我們村里這次舉辦的賽詩會,被夏水借來的海鷗雙鏡頭照相機照成了照片寫成了報道,文章和照片都刊登在了地區的報紙上。我們村一下子成了全縣學習的樣板和典型。常有外村的人來我們村里學習取經。
村支書紅狗,也因為村里的農田基本建設和活躍農村革命文化生活這兩項工作抓得好,抓出了成效,被報紙廣播吵吵嚷嚷宣傳成了個大紅人,照片上了縣里的光榮榜,還被選上了縣里的黨代表,胸前戴著二寸寬的紅布條坐在大禮堂的主席臺上,濺著唾沫星子大講特講以積極斗爭為綱,深入開展農業學大寨的先進事跡。還經常穿得新嶄嶄的,騎著自行車去各地輪流講用。所以,后來紅狗見了夏水,那張黑豬腰子似的臉上總是堆滿了笑。
15
那天,夏水是一路唱著歌兒回家的,由于跛著腳,從遠處聽,好像總是一高一低的。進了院子的大門洞,路到平了,才聽得聲音清晰了。還是唱得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秋水剛從山里回來,正彎著腰爬在灶火口子上準備點火做飯,聽到哥哥唱歌的聲音就怔怔地望著門外。雖說是過了谷雨,天氣本該暖了就是不暖。秋水自從初中畢業后,一瞧推薦自己上高中沒什么戲,二話沒說,就回到隊里參加了勞動。剛回來時,紅狗和隊長叫他去車子隊里拉車子搞副業。村里有了車子隊蔬菜隊搞起了副業。蔬菜隊是把生產隊地里種的菜拉到集市上去賣。車子隊則是給附近單位的建筑工地拉運石頭磚塊和沙子洋灰白灰這些建筑材料?;顑阂膊恢?,來來回回一半吆著驢走,一半則是坐在車桿上哼酸曲兒。這會兒山上種地缺少人手,就叫他回來跟上老犍牛種豌豆種玉米種高粱,反正春上農忙,做甚都一求個樣,回到家還得籠火做飯。當聽到哥哥這種久違了的聲音,他雖是納悶,心里還是馬上變得舒坦了許多。
夏水回到家,就把自己招成了副業工這事給弟弟秋水說了,還從懷里掏出一瓶子燒酒和報紙里包的幾大塊煮熟的羊雜碎,對秋水說,咱們今天不做飯,咱弟兄倆好好喝幾盅。
其實,夏水唱著歌兒回來,我也是正好蹲在外面的廁所里聽見的,很是驚訝?;氐郊依?,母親也是聽見了的,一樣的驚訝。我們不曉得秋水家又出了什么事,但能聽得出來,這次肯定是好事,不然,好多年不再唱歌的夏水怎么就突然唱起了歌!
我本想過去瞧瞧,可是因為上高中的事,我總覺得對不起秋水。雖然村里只分到一個推薦名額,不管誰說肯定是推薦我上,一個是貧農,一個是地主,這還有什么能看走眼的。況且,秋水也多次跟我說,還是你上吧,你各方面都好,他就肚里的那點數理化當個農民也是綽綽有余的。至少還有那么多同學跟他一樣回鄉的回鄉插隊的插隊,而且還是在老遠的鄉下,比起他們心里也就平衡多了。秋水雖是這樣說的,但我總感覺是我把本來還應該繼續上學的秋水,推上了還本該不是這般年齡就上山受苦的境地。
時間不長,母親就給夏水介紹了她娘家的叔伯妹妹香梅。母親是瞧見秋水和夏水弟兄兩個,生一頓熟一頓過的恓惶,縫縫補補也沒個婆姨,于是,就介紹了香梅。香梅這個小姨我自然是認識的。小時候常去外婆家,對那個離城十里地的小村子我當然有許多童年的美好記憶,當然也包括這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小姨香梅。那年去接外婆來家里過端午節,我步行了十里路到外婆家,就是這個小姨香梅給外婆梳洗打扮換好衣服,并一直扶到公路上,我才用架子車拉著外婆上了路。我現在都不敢相信,那時候我只有十二、三歲,竟然會曲里拐彎走著S形,使出吃奶的勁兒爬上那道陡坡。走到了百貨公司外邊,我放下車子,用期待的目光和渴望的神情望著車子上的外婆,這是我盼望了很久很久的時刻。我看見外婆那只粗大的手從黑布襟子里伸進去,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個天藍色的手帕,然后慢慢展開,從幾張錢里抽出一張紅色的一塊錢給了我。我飛也似的跑進百貨公司,花了九毛一分錢,買回了那支我早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黑色鋼筆。這一天的美好記憶,總是與那支鋼筆和那個漂亮的小姨聯系在了一起。以至于在很多年后,我已經擁有了好多數也數不清的這個筆那個筆,我依然還是會想起那支鋼筆。
夏水和香梅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見了一次面。夏水就坐在他家的八仙桌旁邊的椅子上沒動彈。見母親領著香梅進來,夏水盯著人家香梅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說了句:啊,來了!就說了這么一句,剩下的話都是母親說的。母親說了很多兩家的情況和兩個人的長處優點,當然都是些報喜不報憂的好話。母親把該說的好話似乎添油加醋地說畢,就借故尋個東西就走掉了。
母親出的門,就瞧見海海媽和幾個婆姨正站在上院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母親走后,他們兩個談的情況就不知道了。但是,據后晌香梅在我們家吃飯時說,就是個殺豬的她也不嫌,沒有娘老子她也不嫌,就是嫌夏水話少人懶架子大,坐在椅子上從沒挪過身。
母親聽了就笑著說,不是不是,架子大還能殺成豬!母親覺得這時候把夏水腿腳的事說到頭里,恐怕就再不會有什么以后。等以后再說這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大事。在說媒提親這方面,母親還是有些經驗的。于是,母親又趕緊過去問夏水。夏水只說了三個字: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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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水與香梅的這次會面,無疑給已步入大齡行列的夏水提了一個醒。夏水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十來年的苦苦掙扎和拼死奮斗,不就是為了擺脫人們對地富反壞右以及殘渣余孽的歧視和侮辱,不就是為了擺脫農民這個最卑賤最低下最被人瞧不起的職業么?作為一個地主的兒子,而且又身有殘疾,現在,靠著自己的苦熬死拼和忍辱負重,才終于轉成了一個副業工,終于邁進了工人階級的行列邊緣,以后不定還有可能要邁進合同工、正式工的行列。這雙充滿骯臟的手里終于握上了一張好牌,余下的時間就看你怎么去打好這張牌。是繼續乘勝追擊爭取更大的勝利,還是偃旗息鼓畏縮不前敗下陣來。這個宛如手心手背的簡單問題,夏水怎能吃不清這點水的深淺呢!這就如同自己已經在染缸里被染過一次,假如再如此這般地被染上一次或者是多次,那鮮紅的顏色還會離他遠嗎?
夏水還是決定給那個霍琳琳寫封信,把自己積攢了多年的心里話說給她聽。不論是苦澀的心酸,還是心酸中的苦澀;不論是血與火的洗禮,還是悲與喜的交加、錯位、重合。一路走得沉重和艱難,到頭來卻也走得矯健和豪邁。不知她看了以后會有怎樣的感慨。
夏水把這封信封好就交給了剛從地里扛著鋤頭回家的秋水,夏水給秋水交代的唯一的一句話,就是把這封信放在那個廠子門房的傳達室里就行了。
但是,自己眼下僅僅被招成了一個副業工,就可以有資格給已經正式被招進廠里的她寫這封信,他突然覺得自己這一聰明絕頂的舉動是那么的唐突,也是那么的倉促。自己一貫的不以為然,一貫的高看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幼稚啊。難道一個有血有肉性格倔強的霍琳琳,就可能因為看了他的幾句發自肺腑的好話,就會感動的回心轉意重歸于好嗎?
然而,夏水的忐忑不安和自嘲自責,因為一封信的到來,終于煙消云散,塵埃落定。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中午,夏水滿懷期待地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他期待了許久許久的一封信,迫不及待地打開,如饑似渴地讀完,他本是黝黑泛紅的臉色,驀地變得一臉煞白?;袅樟盏倪@封信其實寫的很短,卻向他傳遞了一個非常不愉快的消息:她已經許配給了一個正在當兵的軍人。
一場大病以后,夏水還是找到了我的母親,希望能把香梅的芳心重新攬與懷中,以此來挽救他那顆瀕臨枯萎的心。
幾天后,夏水得到香梅的回答:她已經準備遠嫁他鄉。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