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洙半個世紀的彌漫

林洙（生于1928年），福建省福州市人，清華大學建筑師、教員、作家，中國著名建筑學家和建筑教育家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

林洙身著寶石藍套裙，一只手拎著一件放著四五把鑰匙與手機的小包，另一只手握著一只拐杖，靜靜地站在那里，在清華大學家屬大院，她時常帶著來訪者從院子走進她會客的房間。套裙是她自己選布、設計、縫制的，可能因為幾十年來在建筑系工作的緣故，她對服裝的設計感也越發(fā)強烈。她有時會在換季時逛商場、超市，她說那會兒打折打得很厲害，她發(fā)覺這兩年路邊攤很多，她偶爾也會在其中尋一些布頭。小包是孫女在法國游玩時特意挑選，方便她保管區(qū)分屋里不同房間的鑰匙。再過兩天，8月20日，她小孫女會從美國回來，她正期待著看見她，對她來說，這是件大事。

林洙先生今年85歲，與兒子兒媳住在一起，每天早餐會吃麥片與牛奶，或者饅頭與粥，中午正常吃飯，晚上自己熬點粥。她會有午休，其余大部分時間整理資料。女兒會時常過來，過去的同事會常有聯(lián)絡。最好的朋友在美國，每次回來時，他們總會有一次長談。

這便是林洙在俗世里的生活。她會關注社會事件，會關心物價指數(shù)，她對于“金融危機”的擔憂甚至可以追溯到解放之前，“在國民黨時期，有時通貨膨脹，早上一個價，中午一個價，晚上一個價，大家一有錢，就趕緊去買米、買碳、買油，把一個月的需求都儲備下來，特別緊張。”她害怕那樣的日子再重來。從亂世走到經(jīng)濟繁榮的當下，她對環(huán)境的感受很敏銳。“現(xiàn)在大家都想過點好日子。”她說。

她曾說，她與梁思成是一對俗世里的夫妻。兩個人在一起時，梁思成不怎么做學問，只是因為他學識淵博，林洙總是有聽不完的故事，因為他樂觀快樂，林洙總聽到說不完的笑話。有時因工作關系，兩人不在一塊兒，就通過書信往來，告訴彼此正在做的事情，遙寄相思之情。

“您認為梁思成是才子嗎？

“我覺得不能這樣說，他有天分，但是要取得成績，如果天分是20%的話，80%是努力。”

“您怎么看他的世界觀？”

“最主要就是愛國，追求真理。他本人是個非常樂觀的人，我好像沒有見過他不高興的時候。”

林洙陪伴梁思成走過了他人生的最后10年。如今追憶自己最美的時光，林洙依然認為是60年代，因為婚姻里的美好，林洙平靜地說，也因為在60年代末文革期間，她與梁思成共同經(jīng)受的磨難，那個階段成為她的人生精神財富。

即使在林洙與梁思成的生活到了最低點時，25平米的住房，住5口人，兩人依然很樂觀。他們沒有太在乎生活質(zhì)量的降低，更在乎自己如何能跟上時代，跟上潮流。

文革遭受折磨的經(jīng)歷讓她認識到，人一生不一定會永遠順利，也不是說你想要怎樣的生活，你就能夠碰到怎樣的生活，你可能會碰見各種坎坷，而當一個人有過很多不同的感受以后，胸懷會大一些，會寬容別人，也能夠?qū)@個社會認識得更清楚一些。

在梁先生去世之后，林洙為了整理他的遺作與各方面資料，深入到了他的學術(shù)領域當中。“可以說，原來，我沒有完全走入他的精神世界，在這40年，我是逐漸走入他的精神世界，我就有一種感覺，好像他還沒有離開我，我總是在他的周圍，總是圍繞著他的思想，來學習，來研究，來了解他。”她語速雖慢，頭腦卻相當清晰。

“您這40年與梁先生研究的內(nèi)容，談戀愛了？”

她笑著答到：“還是在精神世界里，很彌漫。”

林洙正在總結(jié)梁先生去世以來，40年里，她對其遺作整理的體會。她覺得自己解決了三個問題：為什么梁思成是第一個撰寫中國建筑史的人？梁思成是在什么時候讀懂了宋代的《營造法式》？1948年梁思成從美國回來，聲譽非常高，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有的人說他是幸運兒，很多重要的古建筑都讓他發(fā)現(xiàn)了，這是因為碰運氣嗎？

她用梁思成的眼光看古老的北京城。梁思成曾說過：“建筑是民族文化的結(jié)晶。老北京城像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博物館。”林洙說，“從一個城市的整體規(guī)劃上看，老北京城能夠全面地反映封建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北京城以皇室為中心，行政區(qū)在皇室的前面，很多王府與商業(yè)區(qū)在皇室的后面。在歐洲，大部分都是以一個城堡為中心，圍繞這個城堡逐漸有商業(yè)，逐漸發(fā)展起來一個城市，沒有規(guī)劃，而北京城一開始就是有規(guī)劃的，每條路修多寬都是有規(guī)劃的。所以，梁思成說，古老的北京市，是城市規(guī)劃的杰作。”

用梁思成的眼光看建筑。她說，梁思成以環(huán)境保護的理論創(chuàng)辦清華建筑系，過去人們理解的建筑只不過是設計的一個單體，單棟的建筑在設計過程中滿足業(yè)主的要求與建筑的功能等，梁思成提倡的不僅僅是個體的建筑，還提倡建筑與整個環(huán)境區(qū)域都能夠協(xié)調(diào)。

梁思成運用從西方學來的測繪制圖的辦法，研究《營造法式》。林洙說：“宋代的建筑書，用多高多寬多深等數(shù)字來說建筑。可是建筑是一個形體，具體是怎樣的形態(tài)用數(shù)字說完以后還是看不出來。梁思成通過具體建筑物的測量，逐步跟書來對比，慢慢讀懂了《營造法式》，比如：其中有一句話，角柱升起，他不知道這四個字什么意思，他通過測量古建筑發(fā)現(xiàn)，房子是方的，其四周圍的四個柱子比中間的柱子要高一些，他就懂了。但是這個過程，就是十幾年。”

自梁先生去世后，林洙全力整理梁思成遺稿，先后參與編輯了《梁思成文集》、《梁思成建筑畫集》、《梁思成全集》等書， 寫作了《梁思成、林徽因與我》、《建筑師梁思成》等書，近期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書《梁思成心靈之旅》更是糅合梁林夫婦二人文字于一身，首度公開了梁思成晚年百余封書信，引起各界關注。

林洙的小孫女今年19歲，從小愛彈鋼琴，習得一手好琴法，林洙把她送到了美國學藝術(shù)。19歲時的林洙自己，對未來的向往是，做一個好妻子，做一個好母親，她沒有像周圍人們很革命的想法，要婦女自由，婦女解放，也沒有像自己妹妹們那樣很多自由的想法，她自小接受父親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教育，要做一個賢妻良母。

“如何看待您兒時教育中的傳統(tǒng)女性，如何看待現(xiàn)代獨立女性？”

“有的人很浪漫，有的人很傳統(tǒng)，有的人很獨立，有的人很依賴，我覺得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只要她的選擇不傷害其他人。”

“女人這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完整的家庭最重要。”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不到10歲的林洙隨家人從南京撤退到后方。“作為孩子來說，這么撤退下來，還挺開心，因為可以不上學了，每個地方住幾個月，不到1年就要繼續(xù)轉(zhuǎn)移。”她的青年時代在云南昆明度過，中學老師把她帶到了一個廣闊的天地當中。戰(zhàn)爭時期經(jīng)濟很困難，很多大學老師都到中學兼課，她在那時得到了較好的教育。“我特別喜歡歷史老師，他們會引導我們?nèi)绾握J識歷史，如何認識偉人。”她后來在上海完成了中學教育，那時她讀了很多世界名著，也迷戀上好萊塢電影，受其中的影響懂得了愛情至上，但到底愛情是什么，愛情的基礎是什么，她并不清楚。

經(jīng)歷過一段婚姻后，在與梁思成走在一起時，她相信兩人彼此間的愛情。

“從亂世走到和平年代，您認為人的一生什么樣的品質(zhì)最重要？”

“對人的真誠最重要。我就覺得我跟梁思成在一起，他比我年長那么多，他對我非常真誠，既有激情又真誠，我覺得這個是不可求的，不是你主觀想要就能得到的。”

“您教育給小孫女怎樣的品質(zhì)？”

“誠實、快樂、友好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