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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高處

2013-12-29 00:00:00王玉峰
陽光 2013年3期

首先聲明,我是一所鄉鎮中學的語文老師,我一直把老師這個高尚的職業當做我唯一的身份,但遺憾的是,眼前我干著民工的活兒,城里人稱呼我為民工。

我是犯了錯誤被清除出教師隊伍的,當時我正面臨最后一批民辦教師轉正,多少年的苦行,將要修成正果。

那天午后,我從租住的民房去學校上課,老遠看見學校大門口停有幾輛小車,還站著兩個穿黑皮的警察,走到跟前,我看見門外五米處還攔有一道黃色警戒線,如臨大敵。大概是看我穿得太土,警察盤問了我,但還是放我進去了。

走進校門,我問站在院子里的政教張老師這是咋回事,張老師興奮地告訴我,上頭來人了,領導到咱們學校視察工作來了。我問啥領導,張老師告訴我是主管教育的副縣長。我不以為然的嘀咕了一句,一個教育副縣長到自己主管的學校視察工作還用拉警戒線?照這樣下去趕明回家也要拉警戒線哩!

我是萬萬不該說這句話的,而且是萬萬不該當著張老師面說,平時在一起說說笑笑稱兄道弟的政教張老師張主任,突然間“嗷”一下翻了臉:你這是咋說話哩?你咋能這樣說領導呢?我吃驚地瞅著張老師,我看見白白凈凈斯文秀氣的張老師漲紅了臉,義憤填膺,恨不得囫圇個兒把我生吞下去。我知道張老師正在要求進步,正在向組織靠攏,可要求進步也不能翻臉不認人呀。我就說我這樣說話咋了嘛啊?我這樣說話咋了嘛啊?我倆正爭執著,一群衣著光鮮的人簇擁著一位神情冷傲的寡瘦女人從拐角處走來,也許是聽見我倆的爭吵聲,待走到跟前,一臉沮喪的禿頂校長拉長臉問我倆吵啥哩,沒等我開口,張老師奮勇當先且義正詞嚴地指著我厲聲道,他反對領導,說一個爛副縣長到學校視察工作還要拉警戒線!

靜場——

誰也不知道怎樣打破這難堪的靜場,倒是那寡瘦女人很知趣,常言道最不好惹的是仰臉女人低頭漢,這就是個仰臉女人。這個女人高仰著臉雙手插兜一臉冰霜地對我說,這位老師說得對,今后我們要好好改進工作作風。說過就朝外走,我在一瞬間看見那女人甚至狠狠剜了一眼張老師。

三天后,我被從課堂上叫到了校長辦公室。

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猜著了,我被借故清理出教師隊伍。

很多人替我惋惜,私下給我出主意,叫我到縣上去鬧。我當然也咽不下這口氣,也曾想過去鬧,但再一想我被清理出教師隊伍,就是縣上有關部門決定的,我再去有關部門鬧,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進一步說,你鬧得輕了沒人理你,鬧得重了警察就會適時出現把你帶走,輕者教訓一頓,重者拘留罰款,沒準還會踹上你幾腳,誰叫你這刁民鬧事哩!我畢竟是喝過幾年墨水的人,沒有進一步糟踐自己。

這以后,我一直跟著一個叫做四胖的工頭兒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兒,當然,像我們這種人是進不了大工隊的,沒有技術不說,主要是我們這個地方的大工隊都是外地的工頭兒,像一些大的開發和重點工程,政府是從來不用本地人的,這里面的空間大得足以讓你豐富的想象力縱馬馳騁。說穿了我們這種工隊只能蓋民房和干一些修修補補的活兒,民房有球的個講究?好歹蓋起就行,又不是人家有錢人的住宅,都在市中心繁華似錦地帶。四胖這個工隊主要是在城鄉交界的邊緣地帶活動,當然我們也算是這座城市的邊緣人。我們像老鼠一樣每天鉆在犄角兒旮旯兒里干活兒,就這我們都很知足,干得沒心沒肺昏天黑地的。

干民工活兒其實也不錯,不用勞心,只要舍得下力氣,還要聽憑任何一個人的叱罵和吆喝,這樣你就算是一個合格的民工了。我干的是小工的活兒,小工是專門伺候大工的,不需要技術,搬磚頭、和水泥、篩沙子、接水管、扳電閘、扯電線……林林總總,工地上凡是大工不干的活兒我都干。

大工工錢每天二百塊,小工每天一百到一百五不等,這是今年的價錢,去年前年可不是這樣。去年前年大工一百到一百二,小工五十到八十之間。工錢是隨著物價上漲而上漲的,物價漲了工錢也隨著上漲。我們干的多是包工的活兒,干一天有一天錢,不干沒有。管吃管住,住的是工棚,吃的是水煮蘿卜、白菜,你吃就吃,不吃你盡管餓著。

這些都沒有什么,我在建筑工地上干得歡欣鼓舞身心陶醉,因為我有一個計劃,就是想掙些錢去一趟北京。

我和我身邊的人不同,那些低下的人,那些下苦力的人,他們只關心一天的饑飽,只關心今天工錢能不能到手,這是一個停留在溫飽階段上的低級群體。我就不同,我自視比他們高級,是進化的好的一類。我不但關心每天的饑飽,我還關心詩。這些年我陸陸續續寫過不少詩,足夠出一本詩集的,被清理出教師隊伍后,我把自己的后半生好好想了想,像我這種人,屬于農村的那種知識分子,是有思想有覺悟有想法的,是視天下道義為己任,敢于擔當的人。現在被剝奪了教學權力,只有從文化這條道路上來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我把我的詩作整理了整理,寄給了北京一位叫做長虹的著名詩人,這個詩人還是一家文學雜志社的主編。要不說北京的名人都謙虛呢,沒過多久,長虹主編給我來信了,夸我的詩是中國式的真正的詩,簡直就是畫,是水墨山水畫。還夸我有詩人氣質,叫我堅持寫下去,日久天長必有收獲。長虹主編還很體恤地對我說,有條件的話可以到北京來談談。你聽聽人家說的話,有條件的話……想必人家知道我沒錢,才說有條件的話到北京來談談。

這封信我一直裝在我貼身的襯衣兜里,用我的體溫焐熱的同時也焐熱了我的心,有人肯定我呢!

為了能去一趟北京,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拼命干活掙錢。

我把我去北京的日期定在冬季上凍不能干活的時候。

你還別小看我,我可是在寫詩上狠下過些功夫的,當然也吃過些苦頭。有一陣子找不到活干,我甚至一天只吃一頓飯,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天只吃一頓飯的美妙感覺。不過我是讀過圣賢書的人,知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孔老兒這句話說得好,知道我在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我一邊干活兒養活自己一邊寫詩,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行吟者,我堅信詩歌是從勞動中產生出來的,詩的音節最早就是從“哼吁嗨吆”的勞動號子中衍生出來的。我還認為現在中國太需要謳歌勞動和勞動人民的詩歌了,比如說邊防軍、井下工、貧苦農民……我堅持認為沒有詩歌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

等等,你等等,一談起詩我就激動,為了證明我的才氣,證明我真正的詩人氣質,我是非要給你讀讀我這一組詩不可了——

灘很寬

有三兩株樹畫在上面

還有細細的河

還有淺淺的草

那條長長的河壩

壩上徜徉著那個女孩

長長的河壩是女孩的火車

載走女孩貧瘠的童年

多數時候不見人面

陽光洞穿林間的時刻

這里那里

炊煙裹著人語裊裊

開始了一天的耕作

結束了一天的耕作

月牙兒在村外的場里

爬上高高的麥垛

這下你相信我是個詩人了吧,如果你喜歡,我會像百靈鳥兒的歌唱那樣一直給你讀下去,可是不行,這會兒我得干活去,我還要攢錢去北京呢!

這回我們蓋房子的主家是個音樂老師,姓王,我們叫他王老師。

王老師長發卷曲,愛穿大方格子襯衣、紫色條絨褲,人有幾分飄逸,有幾分落拓,我從他的眼神里能讀出“憂傷”這兩個和草原和游牧有關的字來,我斷言他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人。

我們這些人干活久了,就像賓館里的小姐閱人無數,一眼就能夠看出哪個人有錢哪個人沒錢,我看王老師就是個沒錢人。

工隊頭一天進工地,四胖要求他預支點兒生活費,這是四胖一貫的手段,在工程不同階段以不同的借口向主家要錢,最后活兒干完了錢也要得差不多了。但這一招只對老實善良的人家有效,對一些一開始就心存不良的黑心人無效。王老師當然不屬于黑心人,但王老師沒錢。所以在四胖朝他要錢時他表現出窘迫和不解的神情。咋?還沒干活就要錢呀?四胖解釋說,我這一二十號人每天要吃要喝,不預支點兒生活費哪中?王老師說你不會先墊上?四胖說我哪有錢墊,上個工程干賠了呀?這是四胖的口頭禪,每干一個工程四胖都會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地念叨:又賠了又賠了!好像他有多少錢長年這樣賠似的,要按他說的賠的次數恐怕老婆孩子搭進去都不夠,還要把褲衩子賣掉。我們就跟著這樣一個賠本老板干活兒,而且每次“賠了”四胖都會以各種理由扣我們點兒血汗錢,但四胖總的說來人不錯,胖乎乎肉墩墩,樣子像尊憨態可掬的笑彌勒。

一星期后,我們把王老師房子的一層砌起來了。蓋房子砌磚很快,好的大工一天碼個四五千磚小意思。這期間我了解了王老師,知道他是本縣有名的音樂老師,會演奏多種樂器,一支笛子吹得天花亂墜,外加作曲、配器、指揮無所不能。但他對蓋房子一竅不通,他只要看見磚墻每天高起一截就高興得手舞足蹈,根本不管質量如何,還有先干啥后干啥怎么個干法,這些他都不懂。四胖一看這人缺心眼,存心欺負人家,干脆弄了一撥生手來充當大工,好把式都被四胖派到另一戶精明人家去了。

也許你有所不知,我們這種工隊干活兒,尤其是一開春那會兒,先占,就像野雞占坡,這家那家的,先應承下來,同時開好幾家工。有時工人拉不開栓,這家停兩天,那家停三天,不管主家有多急,怎樣罵,四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再罵反正我不發火,活兒嘛該咋干還咋干,不用擔心會有第二家工隊來搶這半拉子工程,這樣就保障了一年的工程量。四胖說話啦:球!掙錢不掙錢,落個肚兒圓。當然還有一句話叫做,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均衡著。

我弄不明白王老師是真傻還是裝憨,如果是真傻,那么王老師還就是傻得可愛。此公對于蓋房子好像壓根兒沒個計劃,一層起來了,四胖問他起不起二層。他說就是呀就是呀,起不起二層呢?連他自己都拿不準。他瞅瞅滿院的沙石水泥和磚頭,歪著他那貝多芬似的獅子頭,扳著手指頭瞎子算卦似的算計了半天,終于制定出百年大計。上!他豪邁地說。狗日的不就是個二層嗎?有啥不敢上的?現在社會上都時興二層,咱蓋一層人家還笑話咱哩!說這話時我們一伙人已經七手八腳開始支模板,編鋼筋,準備澆注頂板。

我就是從這時起開始了解王老師的,或者說我走進了王老師的內心世界,也許是曾經同行的緣故,彼此有些惺惺相惜,加上音樂文學不分家,我抽空兒給王老師念上幾段我的詩,把王老師感動得眼淚汪汪的。王老師就說,藝術存于民間,這話不假。隨著和王老師的友誼加深,王老師說哪天要和我喝一回,當然是喝酒。

說這話是在陰歷八月中旬,離八月十五還差三天。

灶上新來了個做飯的女人,工人們都很興奮,免不了議論。

此前給我們做飯的那個黃胖女人檢查出了肝炎,說是幾個加號,弄得我們肚里像有一堆蟲子在拱。

民工灶上離不了一個做飯的人。通常我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這時候做飯的大師傅已經燒好了洗臉水,工人們三五個人一盆水,湊合著把張睡眼惺忪的臉抹一把,有的則干脆連洗臉水都省了,反正一進工地立刻弄得灰頭土臉的。接下來我們吃飯,一人一個大白饃外加一碗湯面。我們蹲在地上,這里那里的,喝得唏哩呼嚕滿頭冒汗。丟下碗,我們走向工地,開始一天的勞作。

可是自從那個黃胖女人走了之后,我們一連吃了幾天街上的早點,中午飯當然不能在街上吃,因為中午這頓飯是主要的飯食,需要有菜有饃。四胖舍不得花錢,我們也不忍心吃四胖,就輪流做飯,生不生熟不熟吃得人燒心。再說我們也不愿意去街上吃早點,不能敞開肚皮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這群人一到,原先那些早到的、衣著光鮮的飲食男女紛紛逃離,像躲瘟疫一樣躲開我們。好在人們這種態度我們早已習慣,不和他們一般見識,但心里總是不舒服,我們也是人呀!吃著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一句話:等哪天我有錢了,早起吃早點買兩碗豆漿,喝一碗倒一碗。何等氣派!

現在灶上有了女人,好似一石激起千層浪,激活了我們刻板的生活和我們豐富的聯想,原來生活也是需要色彩的!

這個消息是狗日的光棍漢二豁子宣布的,二豁子頭晌回去搬土吊車帶回來這則消息。

二豁子愛談論女人,啥樣女人是啥樣子,還有啥樣女人能生男娃兒,啥樣女人專生女娃兒,這些他都知道,快趕上一個婦科專家了。

二豁子頭發像草,身架骨很高大,站在哪里都像是一匹瘦駱駝。這人之所以是條光棍,自然有它的道理,因為二豁子人不太夠數,是個二百五。二豁子說,我一進灶房門,看見四胖撅著屁股趴在面板上動彈,身子底下白白的暄暄的一攤,我還以為他在挼面哩,細一看狗日的肚子底下壓著一個女人,正過癮哩!大伙兒就笑,知道他在意淫。就說二豁子你咋不搭把手?二豁子就說了實話,說灶上來了個做飯女人,那女人雖然年齡不輕了,但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好看是好看,就是掉了一顆門牙,說話走風漏氣。二豁子說別人掉了一顆門牙,其實他才是掉了一顆門牙,剩下那顆歪斜著朝外齜,露出過早萎縮的牙床。二豁子最后說你們要是不信,吃晌午飯時你們就看見了,就會說我不是胡說。

聽了二豁子對未知女人的描述,我嘴上雖不說什么,但我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暗暗激動,仿佛潮涌,叫人把持不住沖動和聯想。

我一向認為自己有定力,心不動則萬物不動,看來我到底還是個肉身凡胎,并未修煉到六根清凈的境界。

聽二豁子說那女人身材乳房臉蛋屁股哪兒都美好,年齡和我相仿,我就亂了方寸。說句實在話,哪個男人不想女人呢?女人多好!好看不說,主要是能給男人以銷魂、以力量、以想象、以激情、以視死如歸的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可是我們這些人,有哪個女人能瞧得上呢?當我們三五成群扛著干活的家伙兒從路上走過,女人見我們急著躲哩!我雖然是個詩人還當過老師,但混雜在民工隊伍中,又有哪個女人能分辨出我是塊金子呢?自從離開故土出來外面打工,我的環境就是一塊鹽堿地,它不長花也不長草呀!二豁子還能過過嘴癮,可是我不能,我畢竟是讀過圣賢書的,知道非禮勿言、非禮勿聽。但表面裝歸裝,我心里還是巴望著早點兒下工,回工棚看看那女人究竟是何等貨色。

很多年以前,我和一個叫做小朵的女子來過一次縣城,那時的縣城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兒。那時縣城只有一條街,從南走到北也就一里多地,街兩邊大多是些灰頭土臉的平房,掛著各種各樣的牌子,最高的建筑物還屬大禮堂,最熱鬧的地方是電影院。那天,我和小朵轉來轉去,很快沒了意思。中午我領著小朵到人民食堂吃了一碗肉絲面,又到對面的百貨商場給小朵買了一瓶雪花膏和一條花格子圍巾,另外還給小朵買了一面鑲有紅塑料邊的小鏡子。小朵高興得像過年時得了糖塊的孩子,眼睛里閃燿著陽光,臉蛋也紅得像只熟透了的紅柿子。

說話間就到了半后晌,我和小朵走進了電影院,我記得那天是國慶節,電影院里放電影。那年月看電影是最大的娛樂,是人們唯一的精神享受,來一趟縣城咋能不看一場電影呢?那時計劃生育剛開始,我記得電影頭里加演了一部計劃生育宣傳片,對于情竇初開的青春男女來講,性教育無疑等于一劑催情劑,沒有一會兒小朵就主動把她的手塞進了我手中,我感到小朵的手濕得出水,至于后面演的啥,我都不記得了。

我和小朵同一個村,屬于書里面說的那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類的關系,兩家大人相處很好,雖不是指腹為婚,但我倆一起玩耍一起上學形影不離,直到長成少男少女。不用說,兩家大人都有那意思,就差央媒人說破了。我和小朵自然能猜透大人的心事,倆人暗暗來往,成了一對戀人。那天我倆從電影院出來時天快黑了,此時早已沒有了公共汽車,更糟糕的是我身上沒錢了,小朵也沒錢,想住旅社也住不成。不過,那年月沒錢很正常,也不丟人。咋辦?小朵和我商量朝回走。縣城離村子六七十里路,對一個毛頭小伙子也許不算啥,可對一個女娃兒家就顯得路途遙遠了些,再說還是夜間,遇見野獸和壞人咋辦?可是小朵不怕,小朵說她在黃河灘上一整夜一整夜看果園都不怕,還怕走夜路?別說碰不上小毛賊,就是碰上了,沒準他還沒有咱倆跑得快呢。既然小朵有這話,我一個小伙子還有啥說的,我倆就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記得那天黑夜有月,月亮圓得像只大銀盤,把一路的山山水水嶺嶺峁峁照得如同白晝。中秋時節,天氣不冷不熱,這給我們長途跋涉帶來了方便,身上雖然發熱,卻出不了汗,真的是很爽快。我和小朵倆走啊走,不知不覺我倆的手就拉在了一起,小朵的手涼浸浸濕漉漉很柔軟,握住就像握一團棉花,好像小朵的手上凈是肉沒有骨頭。我一邊走一邊想,小朵的手咋會是濕漉漉的呢?要是出汗了為啥又是涼浸浸的?這是我想不透徹的問題。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天到了什么時候,總之我倆越走身子挨得越近,后來連腿都挨在一起,不時還絆我們一下,我倆的腿像在擰麻花,有幾回都差點兒被自己的兩條腿絆倒。我倆明明知道對方心里想啥哩,可是都不肯說。當然,我倆當時還不知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但原始的沖動在體內野獸一般沖撞,我倆終于摟到了一起,嘴對著嘴,再也不肯松開,就在大汽車路上。

再次走起路來時,我的小肚子開始疼痛,是那種用手揪住什么似的疼法,我咬牙堅持不說,但頭上一陣陣冒冷汗,兩條腿發軟,我終于忍不住對小朵要求休息一下。

我和小朵走到路邊麥場,在一座麥垛背后坐下來,說是坐下來,其實我倆一坐下來就摟住躺倒在麥草上,嘴自然是牢牢焊接在一起,我的小肚子持續疼痛,胯下那個勞什子鐵柱一般堅硬。我的手開始在小朵身上尋找起來,我還想干點什么的時候,小朵用力抓住我的手,制止了我的愚蠢行為。

天快亮的時候,我倆走回村子。

那次走路累得我直直睡了一天一夜,可我聽說小朵第二天照樣下地干活去了。

我雖然沒有和小朵訂婚,但我已經享受到了小朵的愛情,小朵身上的氣息、小朵的手汗、小朵的香唇,小朵的這里那里都一下子像黃河水泛濫,沒頭沒腦地淹沒了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里,我只會想小朵,我不管干什么,小朵都包裹著我,就像門前那條大河日夜不息的河吼,我的耳朵里充斥著一個聲音就是小朵小朵小朵。不管走在哪里,我都感覺到小朵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我。我徹底陶醉在了小朵里面!最最明顯的特征是,從那天以后,只要一想小朵,我的小肚子就開始抽搐著疼痛,疼得我兩條腿發軟腰酸困,頭上出冷汗。我不知得了什么病,但再疼,我還是忍不住想小朵。

可是我開始感覺到,我漸漸見不到小朵了,我去她家尋過她幾回,他爹媽都不肯讓我進門,小朵明明在家,他爹媽卻堵住門說小朵去她姑姑家了,要不去她舅舅家了,總是有說項。有一回我在井房碰見小朵,自然而然,像往常一樣,我去幫小朵絞水,再幫小朵把水挑回去。可是小朵不和我說話,也不讓我絞水,低下臉像頭犟牛,使勁掰我的手,我都抓住井繩上的鐵環了,他硬是把我的手掰開,為了掰開我的手,她不惜把尖尖的指甲摳進我的肉里,摳出幾道深深的血印子。我從未想到小朵有那么大的勁,我也不知道小朵是怎么了,我只好站在一邊看著她,看著她自己一圈一圈絞上水自己擔走,我看著小朵渾圓的屁股一甩一甩,水從桶里不斷濺出來,我眼睛紅得出血。

不久,我聽說小朵訂了婚,對頭是鎮上鹵豬肉老魯家的兒子魯豬頭。

魯豬頭有什么好的,我又不是不認識魯豬頭。

在鎮上念高小的時候,魯豬頭和我一個班。魯豬頭這人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不愛學習。下課很歡勢,一上課就睡覺,臉歪在課桌上,嘴角流出長長的黏涎,有時候一聲呼嚕打得老師使勁朝外頭看,還以為天打雷了呢!魯豬頭沒念完五年級就退了學,但這不怨魯豬頭,你知道我們這些農村娃兒動不動不上學是常有的事,再稀松平常不過,也說不上啥原因,說不上就不上了,我,小朵,魯豬頭都是這樣。但魯豬頭可有一樣本事,自從長到鍋頭高就在他爹的鹵肉鍋上招呼,魯豬頭自打上小學四年級,身上的衣服就油光明亮,臉上也像抹了油彩似的油光明亮,只是鼻臉洼里永遠涂有厚厚一層灰塵,是拿水洗不掉的。魯豬頭鹵出來的豬頭肉鮮紅油亮,像涼粉那樣顫顫巍巍,人人見了直流口水。魯豬頭有時候拿麻紙包一疙瘩鹵豬肉到學校,但他只叫女生吃,不叫男生吃,吃的最多的就是小朵。為這事我們班的幾個男生還揍過他,放學路上把他摁在麥地里問他:說,今后叫不叫爺爺吃豬頭肉?魯豬頭就是不答應,寧愿挨揍。但小朵和魯豬頭訂婚,卻不是因為吃了魯豬頭的豬頭肉,她一個小閨女家懂得啥,和魯豬頭訂婚是她姑姑的意思,因為魯豬頭是商業戶口,那時商業戶口還很吃香,嫁給商業戶口就等于嫁到城市。魯豬頭雖然長得豬頭豬腦,嘴唇外翻,倆豬眼在很寬的距離上算盤珠子一樣愚蠢地骨碌著,但魯豬頭家在鎮上,家里開著鹵肉的買賣,臨街還有房子。這樣魯豬頭就和我們這些純粹村里的娃兒不一樣,比我們貴氣優越的多,說媳婦就比我們好說。小朵的爹媽就是圖了魯豬頭家在鎮上,還是商業戶口,才肯把閨女許配給他。這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小朵長啥樣兒?魯豬頭長啥樣兒?明擺著不般配,可是村上人卻不這樣認為,村里人反而認為小朵爹給小朵尋的對頭是尋對了,是走高了。

小朵是臘月二十八出嫁的,頭天夜里我點了小朵家的麥秸垛,第二天小朵出嫁我進監獄。警車拉我走的時候,我看見小朵穿一身紅嫁衣,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向婚車,而這時警車拉響警笛,從小朵的婚車旁呼嘯而過,車里的我戴著手銬,眼淚糊滿一臉。

那年,小朵出嫁后,我在縣拘留所關了幾個月后被放出來。后來我知道為了營救我“出獄”,爹不但屈辱地賠償了小朵家的麥秸垛錢,還明里暗里四處打點托人說好話,最后還是村上鄉上干部出面才把我保出來。村干部說,娃還小哩,不懂事,本來兩家是要擱親家的,可是女娃兒嫁了別人,娃一時氣迷心竅才做下傻事。我想我之所以能放出來,除了爹媽四處打點求告起了作用,主要是鄉上縣上的干部大都是從農村出去的,知道農村娃兒說個媳婦不容易,再說點的是一座麥秸垛,又不是把她家房子點了,這案子才得以輕判。

從此我們兩家結下了仇,爹和她爹走碰頭都不說話。爹一門心思想把我送出農門,好歹干上一份公家的事頭,不再在農村活受罪。爹在幾個月內頭發全白了,我知道爹心里受罪哩,心里憋著火哩。我每天小心翼翼不言不語,走路溜墻根,村人見我消瘦愁苦的樣子,擔心得議論紛紛,這娃兒出毛病了。還有一種說法是,娃是好娃,就是社會把娃害了!

爹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鬼鬼祟祟,他老是往鎮上跑,去時手里從來不空,什么下來掂什么,小米、花生、黃豆、紅薯、瓜果梨桃、甚至蘿卜白菜,而家里養的十幾只雞漸漸一只都沒有了,最后爹把家里唯一的一頭羊也牽走了。娘眼巴巴地看著不敢說話,只是默默流淚,爹的脾氣在那年變得十分暴躁,一句話不合他心意他就會把手里端的飯碗朝娘砍過去。

在小朵出嫁后的第三個年頭的一個冬夜里,爹冒著雪跌跌撞撞從鎮上跑回來,一進門就坐在圈椅里嗚嗚哭開來,娘和我都嚇壞了,不知道出了啥事情。爹哭著哭著后來就笑開了,我偷眼瞅爹紅頭漲臉的,想著他是在鎮上和啥人喝酒喝醉了。后來爹哭夠了笑夠了,才從懷里摸出一張紙來,爹小心翼翼把那張紙平攤在桌面上,叫我和娘過去看,還叫我在上頭簽字畫押摁手印。我湊過去,看見那是一張民辦老師招聘登記表。我娘不識字,當她知道了那是一張民辦老師登記表時,娘喜興得哭了,沒有絲毫思想準備的我則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打蒙了,杵在屋里像一根棍子。

那天夜里我們一家熬到雞叫三遍時才睡下,天將明爹又匆匆把我叫起來,領我去鎮上報到,在路上爹只說了一句話:人活的就是一口氣!

我和小朵再度見面,是十年后夏日的一個黃昏,這時候魯豬頭已經死了,小朵成了寡婦。小朵為魯豬頭生了一個兒子——小魯豬頭,眼下正念小學。

魯豬頭年輕輕的咋就會死了呢?其實這個人心腸不壞,對小朵也說得過去,可是他就丟下小朵母子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聽人說魯豬頭是死于家族遺傳疾病高血壓引發的腦溢血,當年他爹就是這樣死的。

那是在魯豬頭婚后不久,那天他爹正在臨街的案桌前用手撕扯一個鹵得油光光軟溜溜滾熱的豬臉,突然間嘴歪眼斜,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嚕著——哎吆,不行了不行了——人就堆在了案桌下,緊救慢救,人沒拉到醫院就沒氣了。

魯豬頭和他爹死時的情形差不多,不同的是魯豬頭是死在麻將桌上。

魯豬頭婚后每天只做三件事,鹵肉喝酒打麻將。終于在一次連續奮戰了三天三夜后一頭栽倒在麻將桌上。

那幾年是“全民皆麻”的年代,魯豬頭的死不能不說是個悲劇!

我和小朵第二次握手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那個星期天我回村子看過爹娘,在回學校的路途中,經過鎮南面河上那座漫水橋時我和小朵走了個頭碰頭。我當時好像沒認出小朵,兩個人擦肩而過時我聽見有人叫了我一聲——河娃。此時此地大河灘的,誰會叫我小名呢?要知道我現在可是西裝革履,幾年的教學生涯被書卷熏得儒雅斯文,我還不斷寫點兒小詩,我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富含詩意的名字——雨詩,河娃已經不再是我,或者說我已經不再是河娃。我不經意地回過頭,我看見站在我面前的人——小朵。

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的進步,小朵和我一樣,身上穿戴比以前洋氣多了。她穿一條牛仔褲,兩條腿顯得又長又直,上身是一件白碎花襯衣,兩個衣擺像城里人那樣系在一起,襯托得兩只乳房高高聳起,透出逼人的氣息。

小朵胖了,富態了,豐滿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了。

小朵站在我面前,一只手上掂著一只小塑料桶。

過去的事情我早已釋然,我問小朵她這是干啥去?

小朵笑著說她去黃河灘上的楊樹林里去摸知了猴兒。

我這才想起,那些年人們吃知了猴兒吃瘋了,一到天黑,三五成群的往河邊樹林里跑,河灘到處是手電光。摸到一只,順手丟進小桶里,小桶里有小半桶鹽水,叫知了猴兒在里面吐泥,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用油煎了。可憐的知了猴兒,聽說要在地底下埋三年才能變成知了,卻是一出土還來不及蛻殼就叫人逮住吃了。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要是不理小朵,直接走了就沒有以后那些麻煩,可是我偏偏在女人面前腿軟,不但沒走,還跟著小朵去了黃河灘上的楊樹林。

我記得當時我和小朵相互問候過對方以后,有一陣子倆人都不知道該說啥好,場面就有些尷尬,倒是小朵急中生智,說,你陪我去吧,我一個人黑夜害怕。這話無疑是假話,要是不碰見我呢?你一個人就不害怕了?可我當時沒多想,糊里糊涂就跟上小朵走了。

后來我想過這個問題,我之所以那天跟上小朵走,是因為在當時約定俗成的觀念里,小朵嫁到城里就是人走高了,對我有著居高臨下的統治占領地位。再就是我看見小朵后舊情復發。我有沒有其他的想法,比如和小朵結婚成一家人?我不敢肯定,畢竟那是人的潛意識里的東西,太復雜。

暮色黏稠,流螢惹草,夜氣從地下生出,從高處落下,迅速裹住灘涂。遠處傳來水聲,還有細碎的人語,聽不真切,眼前的一切漸次模糊下去。小朵打開手電筒,在水桶粗的楊樹身上尋找知了猴兒,我則掂著她那只裝了小半桶鹽水的紅塑料桶,等著裝知了猴兒。我在期待,是期待知了猴兒,還是期待什么,我說不清楚。可是知了猴兒并不好逮,小朵照來照去也沒逮下幾只,漸漸小朵就沒了興致。

幾乎是同時,我們發現已經來到了黃河邊,黃河水滔滔不絕,發出低沉的吼喊。眼前的情景把我們帶回到童年,我和小朵光著腳在沙灘上撒歡,逮小魚,拾豬草,點一堆火燒吃花生,吃得滿嘴焦黑……

是站了一小會兒還是一大會兒不知道了,反正小朵的身子朝我偎過來。我聽見小朵說,河娃,你還想要我嗎?我弄不清這句話的確切含義,“要”這個字可以理解為“娶”,我一時間木在那里。

你還等啥哩?我又聽見小朵說。

這回我明白了,小朵是要把她的身子給我。

我們家鄉有一句俗話,母狗不擺尾,公狗不敢上。現在母狗擺尾了,就看我這只公狗了。

我的身子迅速被小朵點燃,一瞬間,我覺得我自己就像一只蓄滿火藥的紙捻子,火星一濺,“轟”地一聲著起來。

我沒頭沒腦地把小朵扳倒在地。黃河灘上長滿了圪節草,圪節草在這個季節長得很厚,絨絨的,盡管有些扎人,但顧不得了。我開始撕扯小朵的衣服,小朵說你慢些你慢些。可是我聽不進去,我為什么要慢些,我巴不得快些呢!我還聽見“刺啦”一聲,是我撕爛了小朵的內褲?我可管不了這么多。我變成了禽獸。我不叫什么雨詩,我就是野生野長的那個河娃子。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女人為何物,盡管我用我詩人的豐富的想象力想象過一千遍一萬遍,但那是海市蜃樓,是絢麗的彩虹,是無病呻吟的詩歌,這才是實在的女人。我呼呼牛喘著,盡管有山有水,可是我找不見地方,還是小朵懂得體貼人,在她正確的引航下,我才入港。

一陣疾風暴雨,雨打花殘……

事后小朵“哧哧”笑,說看把你急哩,又不是吃不到嘴里。

我說不知道咋啦,就是急哩。

這下你心里平快了吧?小朵說。

不平快。我說。

咋不平快?小朵問我。

我想今后和你好。我說。

小朵呻吟了一下,對我說,你要想和我長期好,得聽我安排。

咋安排?

第一,你得給我娃兒補課。小朵首先開出條件,我一聽說補課就有點兒著急,魯豬頭的學習我是知道的,小魯豬頭又會強到哪里去。但我正熱火著小朵,此刻小朵就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眼不眨心不跳。小朵接著又說,一星期咱倆只能見一回面……你先別急,聽我說完,每星期六黑夜你在這漫水橋上等我。記住,每星期六,別的時間你等也是白等。

為啥?我有些不甘心。

不要問為啥。你答應不答應?小朵說。

行行行。我趕緊答應。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后才知道,小朵除我以外還好著一個人,這個人是鎮上派出所的閆所長,人稱閻王的就是。那么小朵為什么安排星期六和我見面呢?她有她的道理。閆所長每周六回縣城家里陪老婆,其余時間小朵都被閆所長霸占著,閆所長那輛藍白相間的警車早早晚晚停在小朵家的鹵肉攤前。這件事鎮上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這樣就有了我后來的災難。要是早知道小朵還有這么一層硬靠關系,我是萬萬不敢和她好的,誰愿意在太歲頭上動土呀!

真如二豁子所說,灶上來了個做飯女人。這天晌午我們吃的是炸醬面,肉鹵子,又香又紅,而且管飽,你盡管放開肚皮吃吧。

有幾回我偷瞅那女人,可是灶房地方太小,女人不是叫別人擋住,就是被水蒸汽罩住,還真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但一個人要存心瞅一個人還不容易?很快在舀面湯時我瞅見了女人臉,只一眼,我端碗的手不由一晃,面湯從碗邊溢出。冤家路窄!這做飯女人竟是小朵。

我有很多年不見小朵了,沒想到她從這地方冒出來,這真是滑稽,還真有幾分戲劇效果。小朵你不是人走高了嗎?你不是嫁給商業戶口了嗎?你不是巴結上派出所長了嗎?你咋能到這種地方來呢?這可是最最低賤的人來的地方。一時間,我心里五味雜陳,我真想把這些話直接問到小朵臉上去。可反過來細想,我憑啥這樣說小朵呢,我又比小朵強多少?看來這輩子我和小朵是扯不斷了,我再次遇到小朵居然是在這樣一種處境下,我在四胖的工地上當小工,她來到四胖的灶上做飯,我倆這叫不約而同殊途同歸呀!

其實這些年,我和小朵都沒有離開過這塊土地,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我們都想跳出農門走向城市,在這個世界上過幸福日子。我們不但想活得體面些,還想在這座城市里擁有一座房子,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城里人。我倆就像鳥兒,都想把高枝占,可是我倆不知道高處風有多急,我們的翅膀每每被風折斷,從高空一頭栽下來,栽回到原地。

支好模板,編好鋼筋,原計劃明天一早打頂,可是當夜下了一場雨,直到第二天早起雨還沒停。四胖一大早起來,朝北方的藍山望了一望,見藍山上云山霧罩烏云蓋頂,知道一時半會兒晴不了,就捶胸頓足痛心疾首起來,又賠了又賠了——他一迭連聲地埋怨。

打頂的工程只好停下來。老天爺像是故意與人作對,這幾年只要一過兩節就下雨,給人們出行帶來不便不說,重要的是給國民經濟造成巨大損失。為什么呢?因為下雨,人們原定的旅游觀光計劃取消,各旅游區和名山大川去不了了,去不了門票就賣不出去,這不是損失是什么。倒是稱了二豁子之流的心,下雨天可以不出工,可以坐在被窩里打撲克,可以上街看女人屁股,反正到吃飯時我有飯吃我怕什么。二豁子說話啦:球!憑啥那些城里人就能去旅游?憑啥咱們這些人就得出工?看見了吧,老天有眼,過節也叫咱休息幾天。就有人罵:你狗日的二豁子,人家城里人休息人家有錢,你休息誰給你錢哩?你狗日的一口人吃飽了全家不饑,我們咋辦?老婆孩子誰來養活?二豁子自然有二豁子的理論:球!錢還能掙完?想開些,該吃吃該睡睡,掙再多死了也帶不走。你要熬煎老婆孩子沒人養活咱工隊人多球著哩,四胖、還有咱那大詩人,你要嫌他們不行交給我,我來養活,看我比你養活的好是不好。

笑——越來越多的笑聲、罵聲,臭烘烘的工棚里一片嘈雜。

我不愿參與二豁子他們的低級趣味。我想起小朵。我從工棚走出來,走進灶房,坐在鍋頭前假裝燒火。在這之前,我和小朵還未照面,也就是說現在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我和小朵有些年沒見面了,想想,怪可惜的,明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卻走不到一起,總是節外生枝,總是橫生禍端。二十幾年過去,如今,小朵和我都老了。

面臨著和小朵再度“相認”,我有些莫名的激動,有幾分慌亂,有幾分惆悵,還有些悲哀。畢竟我和小朵是在這樣一種場合見面,我們是最最卑微的人,我們以前和命運抗爭過,為了改變命運努力過,然而我們到現在落到了實地上,實塌塌地落到了實地上,每天竭盡全力應對生存問題。

小朵在面板上挼面,一大團面翻來倒去地挼,要挼出筋絲,這樣蒸出的饃饃才好吃。挼??面全憑兩條胳膊帶動全身使勁,小朵屁股一撅一撅,胸部上下聳動,顯現出一個女人令人垂涎的風擺楊柳般的曼妙腰身。

小朵還是小朵!

那年我和小朵好,在黃河灘寬大的草甸上,我度過了那個無比美好的夏天,但夏去秋來好景不長,接著就是樂極生悲,大禍臨頭——

一天晚上,我如約等在漫水橋上,我看見從橋的另一頭走過來幾個人,我以為那是摸知了猴兒的,根本沒有在意,那些人走到我跟前問,你是河娃嗎?我本來還想俏皮一下說我不叫河娃叫雨詩,但來不及了,拳頭雨點般砸在我臉上頭上。這些人個個身手不凡,出手就是要害部位,我知道他們是練過的,因為他們的手法不像一般老百姓打架沒有章法,而是一招制敵。我被打倒在地,接著是一頓皮鞋狂踢。打的過程中我聽見有人說,你個縱火犯,你以為我們忘記你了,我們注意你多時了。告訴你吧,我們是公安局的,你要再敢糾纏小朵,我們就把你砸死在這河灘。

我拼命瞪圓眼睛,想看看打我的人是誰。我看見我頭頂懸著一塊石頭,籃球大小,滴溜溜圓。接著我看見那塊石頭朝我頭上砸下來,我眼一閉,心想這回我死定了,這塊石頭下來還不得把我的腦袋砸成個爛西瓜。但石頭“啪嚓”一聲砸在我頭邊的另一塊石頭上,火星迸濺,濺起的石頭碎渣打得我臉發麻,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我醒來以后,知道我是躺在鎮上衛生站的病床上,我頭上纏裹著紗布,身上插著管子。小朵正坐在床邊,手里捏一塊紗布,蘸著盆子里的水,在我臉上擦來擦去,這時候我感覺到了疼痛。

小朵說不知啥人下的狠手,我去時看見你在橋頭亂石堆里滾著,就趕緊找人把你抬到衛生站。我知道小朵在撒謊,我強忍疼痛,堅決地推開她的手。

后來我還是在小朵那里知道的事情真相——那天晚上,是閆所長吩咐小朵找人把我抬到衛生院的。閆所長并且狠狠訓斥了一頓他的手下,叫你們打幾個耳光踢幾腳教訓一下那小子,誰叫你們打那么重的。我知道這話是啥意思,如果打輕點兒,起到警告和教訓效果,我自己還能爬起來走回去,沒有負面作用,這樣最好。打重了,怕出人命不說,弄不好還會造成不好的社會影響。小朵對我說算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你惹不起他,全鎮上沒有一個人能惹得起他。我當然不服氣,我揚言要告他。閆所長身為公安人員,有老婆有孩子,可是膽子太大,知法犯法,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欺男霸女,置自己老婆幾回喝藥上吊于不顧,和民女小朵明鋪夜蓋。為了達到長期霸占民女小朵的目的,指使手下下暗手打人,造成被害人嚴重傷殘,是可忍孰不可忍!像這樣目無法紀道德敗壞的派出所長,如果不處理,聽之任之,不但給黨的光輝形象抹黑,給公安隊伍造成惡劣影響,更重要的會造成人民離心離德,從此失去民心!

小朵說你這樣寫我咋辦?你只圖你出氣就不顧我的臉面?

我惡聲惡氣地說,那他打人痛快吧?打了人就白打了?

小朵說公安局打人啥時不白打?你啥時候見過政府給人民道歉?

我說我就不信沒有王法,他身為派出所長,有老婆孩子還霸占著你,就憑這一條我就能告下他。小朵理屈詞窮,開始胡攪蠻纏,你看見人家霸占我了?那么你和我是啥關系?我是你老婆還是啥?你夜夜在黃河灘上和我睡覺?我勸你不要撕破臉皮,撕破臉對誰都沒好處!你不替我想也替我兒子想想,魯豬頭死了這些年,鹵肉攤關了門,誰養活我母子倆?誰來管我母子長年生活?我不依靠個男人,受人欺負,誰來給我母子做主?魯豬頭死那年,把門面和住房都輸了你知不知道,是誰替我要回來的?這你辦不到吧?你能把你自己養活住就不錯了……

面對小朵一長串的質問,我無言以對。我承認一個派出所長所擁有的權力和弄錢的門路,要說保護和養活一個女人無疑人家比我更有條件。我嘴上雖不肯服軟,但心已經軟了,告狀的態度也不堅決了。可是沒等到我告狀,閆所長自己就犯事鋃鐺入獄了。原來閆所長包庇犯人收取賄賂通風報信,致使一重大案犯幾次逃脫公安機關的追捕。另外閆所長還利用職權勾結街痞村霸強取豪奪欺男霸女,嚴重危害一方社會治安,造成極壞影響,實在到了不繩之以法不行了的地步。這回小朵替他說不了話了,他犯了國法。但小朵從此和我斷了來往,并在我的眼界里消失。

現在小朵就在我面前。

小朵已經挼好了面,正把面團搓成蟒蛇狀,然后一揪一揪,揪成疙瘩丟在那里,再一個個團成圓溜溜白生生的饃饃。小朵就像一個熟練的魔術師,一大團白面在她靈巧的手里不斷變化成各種形狀。小朵兩只手團饃饃的樣子,還有她最后在每個饃饃頭上揪下一小疙瘩面的動作,叫旱情嚴重的我想入非非。

小朵看都不看我一眼,只說你歇著去吧,我一個人能行。

我不言語。我腦子正想著別的事情,我不知咋言語。

小朵又說,你這師傅心腸還怪好哩,好不容易盼個下雨天也不說歇歇。

見我還是不言語,小朵斜我一眼,接著走到我身邊,側下身子專門瞅了瞅我的臉,緊接著,我后背上重重挨了一巴掌。

河娃!你個死鬼,我當是誰?你這些年死哪兒去了,到處尋你都尋不見。

我吃吃地說,這不見了嗎。說過,我又有些巴望地問小朵,你尋我啥事情?

給我兒子輔導功課呀,這不是你的長處嗎?你除了能給娃兒補補功課還有啥用?可是那年我一打聽,才知你犯了錯誤,得罪了縣長,叫教育上把你開除了。小朵這樣說話,我感到她是拿一把錐子在人心上扎。于是我說,就那個小魯豬頭嗎?

你咋說話哩你?小朵護短,她不愿意了。

你兒子該上大學了吧?我改口問。

上屁大學哩,和他那死鬼爹老魯豬頭一樣材料。這回小朵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了自己孩子是小魯豬頭,女人就是這樣,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咋說都行,別人說不行。從小朵嘴里我知道了那年閆所長的事情出來后,他在鎮上待不下去了,正好趕上小魯豬頭上初中,她就領上小魯豬頭來到縣城,租地方住著,一邊給小魯豬頭做飯一邊打工。但兒子不爭氣,小魯豬頭高中沒念完就被學校開除了,現在不知在哪里游蕩。

那還補什么課。我說。

老大當然不用補了,老二呀,老二還得補呀。小朵說。

我腦袋“轟”地一聲響,心想小朵又和誰過到了一起,咋就突然間冒出了個老二?

我一慌亂,一根柴火從灶膛里帶出來,掉到我腳上,我趕緊跺腳,緊跺慢跺,火星還是燙了我的腳背。

小朵就哧哧笑,看把你急的,我話還沒說完哩。你放心吧,這個不是我親生的,是那個人帶過來的。

這么說你又尋下對頭了?我問,口氣有些急。

我不尋對頭咋辦?小魯豬頭,不,我兒子眼看要娶媳婦,房子你給買哩?現在可不是過去,你在縣城里沒房子別說娶媳婦,連說都說不下。我不尋個對頭,憑我一個女人拉個娃兒誰管我們母子?

你那個對頭是干啥哩?我有幾分醋意地問。

和你一樣,也是在工地上給人打工,他是電工,成天在樓道里穿電線。小朵說。

我很悲哀,同時說不清對小朵哪來的恨,我挖苦她。我還以為你尋下縣長了,原來轉了一圈還是尋了個下死力的。

你不也一樣?你不也在這里打工?你又能比別人強到哪里?再說,你天生不是過日月人,指靠你我母子還要餓死哩!小朵平靜地說。

那你倆在哪兒住?買下房子了?

拿啥買?在城邊上租住人家一間屁大的屋子,轉身都轉不過。

我不言語了,其實我還想說點兒啥,只是沒說。

小朵團完了饃饃,擺了滿滿兩籠屜,她招呼我幫她抬到鍋頭上。這時我早已把鍋燒開,一掀開鍋蓋,熱氣直躥到房頂上。饃饃蒸上,小朵開始切菜,她這是準備中午飯,本來計劃今天打頂,打頂不但是個出力活兒同時還是個緊活,四胖說早早去割肉,一看天下雨就取消了,中午只好還是蘿卜熬白菜。

小朵不容易,一個女人拉扯個娃兒更不容易。小魯豬頭不是塊學習的料,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自從上到高中,就和一些縣城的混混兒混到了一起,嘴上叼著煙卷,一天到晚干些調戲女生打架偷竊的勾當,要不就是從學校跳墻出來成夜上網。終于有一天,在校門口向低年級學生收取保護費打傷了人,叫公安局的人抓獲,拘留罰款不說,還被學校開除。小魯豬頭闖下禍,別人不管,小朵不能不管,小朵這時已經欠下一屁股債,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小朵只好出去干兒點短期臨時的活兒。

那天我領了工錢,和二豁子們下館子喝了幾口酒,走在街上時我感到無比饑渴,常言道飽暖思淫欲。那會兒我飽暖著,口袋里有錢,雖然錢不多,但足夠壯一個男人的膽。我說我今天也要活一回人,就借酒勁走進一家骯臟的發廊。像我這種身份的人是進不了高級會所的,這一點我有自知之明。

老板娘叫我到上頭等著。上頭指的是樓上。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門一響,憑直覺我知道我要的服務來了。

我背對門,裝著看電視,好像并不在意。

兩條胳膊從后面抱住我,我感覺到有一坨軟軟的東西貼上我的后背,同時一陣暖烘烘的熱氣吹進我耳朵。哥哎,你說咋耍?我聽見聲音好熟,一回頭是小朵。

一瞬間我看見小朵臉上的表情,那是睜圓的一雙眼睛,黑洞洞的,無比的深,深得絕望和令人恐懼,我相信我在那一剎那間看見的是一具死人骷髏!

小朵一轉身,奪門要走,但我比她還快,我跳起身堵住門。

小朵抬手抽了我一耳光,用變了聲的音調對我嘶吼,叫我走,你還嫌我不夠丟人?

我出奇地冷靜,我說丟啥人?丟人也不是你一個人丟人。

你要咋哩?

不要咋,就說說話。

說啥哩?

你坐下。

我不坐。

你坐下。

小朵一扭身坐到床沿上。

我依然站在門邊,我點上一支煙。

是啊,說啥哩,活人活到了這一步!

至今這一幕沒有人知道,在我們這個國家,這個叫做“個人隱私”,是受尊重的,是受法律保護的。貴人有貴人的隱私,草民有草民的隱私,但還有一種說法,我的這種行為叫做“嫖娼”。

那次,我和小朵走出去的時候換了一副嘴臉,我們倆像自自然然,像一對早已習慣了的嫖客娼婦,當然,事先我們進行了排練。

出了門,小朵的話還在我耳邊響著,你要干就干,不干就叫我走,這樣坐著老板娘也是要收錢哩。

我甩給小朵二百塊錢。

小朵疊巴疊巴裝進絲襪里。

走出門去,我的眼淚止不住流。我,小朵,雙雙來到這人世間,雙雙走上自己人生的道路。我們人生的目標是戶口本,是結婚證,還有我們的理想。可我們的日子在哪里?小朵為了替兒子還債,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而我因為饑渴去嫖娼,我們就這樣相見了。

你想啥哩?看我半天不吭氣,小朵問我。

沒想啥。我說。

天晴后,我們開始打頂,攪拌機一大早就“呼呼隆隆”轉開來,一斗一斗混凝土被土吊車吊上屋頂,振搗棒蚊蟲樣“嗡嗡”哼唧著,人們七手八腳緊忙活,戳的戳,攤的攤,平的平,抹的抹,戰果不斷擴大。臨快晌午時,我們打到了客廳中間,可在這時,下面支柱因不堪重壓垮塌,屋頂突然凹陷下去,凹成一個鍋底,我們猝不及防,連人帶工具統統滾進鍋底。

四胖出汗了。說話結巴了。這個狗日的,我早看出來,他果真是欺負人家王老師不懂,把好把式派到精明人家,甚至把好的木料也運到別的工地上。支模板的時候,他甚至把唯一一個有經驗的老馬也支到了另一家工地上,這里丟下的全是一群二豁子,村里壘雞窩的把式,不懂力學,不會計算,連二百五二豁子都成了技術人員。你說這不是鬧笑話是干什么?

支模板的時候,連外行王老師都看出點兒端倪,不止一次表示出擔心和不信任。他在滿是支柱的屋頂下轉來轉去,這里看看那里搖搖,問這能吃得住嗎?二豁子他媽的大大咧咧大包大攬,咋吃不住?我干的活兒還能吃不住?放心吧,連縣公安局大樓都是我蓋的,別說你這小小民房啦。當時我真想抽二豁子一個大嘴巴,日你媽的,我叫你豬鼻子插蔥裝象。可是二豁子明擺著不夠數,你能把他咋樣。

出了這樣的事故,說啥也白搭,混凝土還在凝固過程中,得趕緊搶險。十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出謀劃策,好像人人都成了工程師。

王老師臉色鐵青,眉頭緊擰,眼冒火光,一陣子連出氣都粗了,人家再不懂,也知道屋頂垮塌意味著什么。可是工地上亂成了一鍋粥,人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竄來竄去,沒人看他的臉,更沒人顧及他的感受。

王老師很委屈,一大早他在四胖花言巧語的團哄下給我們割了十斤肉,四胖立刻派人送回了灶房,這會兒,我真是覺得人家王老師很冤。

四胖平時唾沫四濺云里霧里,吹他在縣城混得如何如何好,甚至連縣長都握過他的手,一出事,這下不吹了,他他媽連個千斤頂都借不來,最后還是王老師跑到他學生家長的修車廠拉回來兩個千斤頂,這才好歹把垮塌的頂板打起來。

搶險的工作整整耗費了三個多小時,攪拌機重新滾動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過去了。

所有的人都出盡了力,流干了汗。四胖脫光上衣,挻著滾瓜溜圓的大肚皮,顛著身上一嘟嚕一嘟嚕肥肉,像那個花和尚魯智深,呼哧氣喘,赤膊上陣,身上到處是泥污和劃傷的紅印子,臉也花了。這會兒他是徹底忘記了他的口頭禪:又賠了又賠了。二豁子這會兒躲在一邊,在搶險的過程中,不知誰踢了他兩腳,這會兒他眼圈紅著,不知是哭過還是眼睛被汗水和水泥面子殺的。

澆筑頂板的工程仍在持續,工人們都餓了,都沒勁了,連說話的勁都沒了。可是手腳一刻都不能停下來,混凝土分分秒秒在凝固中,我們必須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趕在混凝土凝固之前打完頂板。

四胖還真是厚臉皮,我們聽見他又在忽悠王老師。

這工人不吃飯不中呀,大家伙兒為了給你干活兒連晌午飯都沒吃。這這這……怕是……

王老師坐在當院,不說也不動,正生悶氣,聽四胖又跟他嘰嘰,突然火山爆發。大吼,你不會去街上買些包子回來,你是死人?你沒腿?這是王老師第一次發火。

但一物降一物,四胖降服不住人家那厲害對頭,但對付王老師這樣單純的知識分子還是綽綽有余。四胖說,我哪有錢呀?這下工程又賠了,我還得往里搭。

四胖真是不要臉,但王老師今天顯然生氣了,任四胖在他面前咋哭窮,咋裝可憐,他就是坐著不動,后來四胖不說了,他反而起身蔫耷耷地走出去。

王老師到底是善良人,這天我們吃到了王老師買回來的包子,飽不飽的吧,但總比不吃強。

吃完包子打完頂,天已經黑透了,工人們無精打采拖著沉重的腳步一個個離開工地,王老師叫住我,說是要和我喝酒。一天下來我骨頭都快累散架子了,畢竟不年輕了,可是王老師執意要喝我只好答應。

我和王老師摞幾塊磚,坐在當院喝起來。

王老師人不賴,買了一只燒雞,兩只豬蹄,還有幾樣涼拼小菜。看著比灶上的肉菜強,我不再想灶上的肉菜了。

酒至半酣,王老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說是他新寫的一首搖滾歌曲要唱給我聽。酒酣耳熱之際,我自然是詩興大發,詩人的感覺慢慢回到我身上,便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傷感。

當我從紙上抬起頭來時,王老師懷里多了一把吉他,他撥弄了幾下琴弦,未成曲調先有情地唱起來。我手拿歌詞,隨著他的歌聲一句句看下去。王老師用他嘶啞的歌喉唱道——

為了愛情我蓋了一座哎呀房子

房子里裝著我的愛情哎呀我的妻

蓋房子這年我呀五十有七

五十有七這年我蓋了一座哎呀房子

蓋房子這件事情很是不易

它弄得我活活脫了一層哎呀皮

我為了愛情為了哎呀你——天哪

我能否將愛情進行到底

工人說房子蓋成要一年有余——哎呀

到那時我不知還在世不在世

一想起娶媳婦我就激動哎呀不已

為了娶媳婦我蓋了一座哎呀房子

我的媳婦她的名字叫做賈小蠻

她其實是唐朝時期的一首詩

她風情萬種儀態萬方就是有點壞脾氣

她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個哎呀妹妹林黛玉

為了愛情我蓋了一座哎呀房子

房子蓋成我不知我還哎呀在世不在世

此情此景,一支木棍挑著一盞孤燈,暗黃色的光暈下我和王老師相對而坐,我一邊聽他“哎呀哎呀”的抒情一邊難受。我覺得這老兄也確實不易,五十有七這年才掙扎著在縣城蓋了一座房子,為了他的愛情還有他的哎呀妻,其情可嘆可贊可圈可點。

我忽然想起自王老師蓋房至今并沒有女人在工地上出現過,自始至終看見的就是王老師一個人,這是在任何一家蓋房子都沒見過的情況。莫非王老師歌唱的哎呀愛情不存在?莫非王老師老伴不幸先他而去了?可是這些話又不好問,我就轉換一種方式問王老師,咋不見家人來?王老師像有思想準備,他說,我不是在這兒嘛。這話等于我沒問他也沒答。王老師停下吉他頭伸過來對我說,我全家總共一口人。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我告訴你,這輩子我立下一個誓言,我一定要等到一個女人親口對我說我愛你我才和她結婚。

你等到了嗎?我問。

沒有。他說,我等啊等,等了幾十年,終于沒有等到,就像你想當詩人到現在還沒當上一樣。后來我對照自己尋找問題,終于找到了問題根源,上世紀七十年代女人愛商業戶口,咱是農民,八十年代女人愛文憑,咱是民辦教師,九十年代女人愛大款,咱是窮人,到了二十一世紀后女人更愛大款,咱還是窮人。

所以你才要蓋房子?我打斷王老師的話。

王老師沒有接我的話。

王老師是一個思緒飄忽的人,他的思緒就像他的一頭長發在風中飄忽不定。他說喝酒。我倆端起酒杯一飲而下,彼此“哈”一聲,皺緊眉頭,仿佛十分痛苦,仿佛飲下的是一杯苦酒。

王老師放下酒杯,問了我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他說他最近從網上看到有些官員擁有一二百套房子,還有幾十億存款,說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你說這真實嗎?我說那是胡說。你想嘛,就算他一個月掙一萬塊錢工資,夠多了吧?一年十二萬,十年一百二十萬。一百二十萬在城市里才能買一套房子,他還得不吃不喝。說人家有一二百套房子,幾十億存款是糟踐人家哩,你別信這一套。王老師說就是,我也不信這一套,你想嘛,我一月工資一千多塊,再吃吃喝喝頂頂門面差事就沒了,月月是個光,年年是個窮,要想攢一座房子的錢談何容易!

喝完酒,告別王老師,我走在回路上。我聽見王老師的吉他還在“撲通撲通”響,那個老王子還在那里為他的不存在的愛情哎呀歌唱。我知道他每晚都露宿在工地上,他得看著他的水泥鋼筋不被人偷走。

天漸漸涼下來,進入陰歷十月的時候,王老師的房子終于要徹底封頂了。這天又是打頂的日子,我們一大早來到工地上。

此時我已經有些心急了,我天天算計著去北京的日子,當然我主要是天天算計著我的錢,算來算去算來算去,算下來我應該掙有大幾千塊工錢了。我的臉上開始出現明媚的笑意,就像春天來臨花兒開放。我有些像土財主那樣心滿意足,找到了有錢的感覺。

哈哈,有錢就是好!

可是北京去不成了,我的愿望、我的理想再一次破滅!

這次打頂又出了事故,但不是屋頂垮塌,是我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三輪車一路嘣嘣嘣嘣顛簸著,把我送進骨科醫院。

這次打頂因為是二層樓頂,我們上下樓頂得通過二層陽臺上一架獨腿梯子。梯子咋會是獨腿的呢?眾人有所不知,在工地上很多的工具都是民間發明,就像詩歌是在勞動實踐中產生的一樣,獨腿梯子也是在勞動實踐中發明的。那是一根方木,上面釘幾根二尺來長的橫撐子,模樣就像是一個豐收的“豐”字。人上去時需要踩到橫撐的根部來保持梯身的平衡,我不記得我是從樓頂上爬下來取啥東西,當我上去的時候,就在我一只手快要扒住樓頂的時候,梯子突然反轉,我從高空結結實實摔到二樓陽臺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我只來得及“哎吆”一聲,只感到大腿根部一陣鉆心的疼痛,我便啥都不知道了。

現在我躺在骨科醫院走廊里的一條長條椅上,檢查結果,大腿骨摔折了,醫生叫我住院治療。

四胖在一旁罵罵咧咧,罵我干一個活要三個工錢,罵我是個廢物,別人都從梯子上掉不下來我咋就掉下來了。他還用更惡毒的話罵我,你咋不一下摔死,摔死了買球塊三合板釘巴釘巴埋了,摔不死還得花錢治病,工地上那么多事情,還得找個陪侍人陪你,你這下成了我爺了。四胖罵我罵得不過癮,轉而埋怨一旁的王老師,你說你湊什么熱鬧,他上去了你不會再上?你搶啥搶?房頂上是有金元寶還是有大姑娘?

其實四胖說得有道理,只是王老師不懂。工地上那種臨時釘的獨腿梯子每次只能上一個人,我人還在梯子上,他就著急忙往上爬,你說你往上爬你踩住橫撐根部呀,但他不知道那種梯子是要踩在橫撐根部的,他一上去就踩在橫撐頭上,一下就把梯子踩翻了,我就掉下來了。

四胖罵我我不吭氣,王老師可不受他那一套,用比四胖更高的聲音嚷著說,我一輩子沒見過一條腿的梯子,你那梯子合乎安全規定嗎?不信咱到安全部門打問打問去,看看哪個建筑公司有一條腿的梯子。你這是不顧工人死活,是草菅人命,我還沒到法院起訴你哩,你還在這兒嚷嚷啥?

四胖還有我們聽了那書呆子的話都差點兒笑死,四胖苦著一張臉央求王老師,我的爺,你不要再說了吧,我干了幾十年工程,還從來沒見過有誰從梯子上掉下來過,你倒好,踩翻梯子傷了我的人不說,還要跟我論理。就你給我那點兒工錢,這回是又賠了又賠了!四胖像是被火炭燙了似的一邊跺腳一邊來回倒騰他那兩只短胖手,以示痛心疾首。

他們在打嘴官司的時候,我就躺在醫院走廊的長條椅上,四胖既不說讓我住院也不說把我抬走,只在那里嚷嚷又賠了又賠了。這當兒過來一個方頭大腦身子像塊門板的中年漢子,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的那件白大褂你一定會把他當作是一個殺豬的。他惡聲惡氣地訓斥我們,你們別在這里吵,要住院趕緊辦手續,不住院趕緊把人抬走,不要擾亂醫院秩序和影響病人休息。四胖趕緊給殺豬大夫賠笑臉,嘴里說著馬上馬上,不知是馬上住院還是馬上出院。我看見四胖把王老師拉到一邊,我知道四胖一定去說錢的事情去了。這個四胖,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他一定會借這個機會朝王老師要錢。

我終于住進醫院,醫生為我上了夾板,叫我躺在床上靜養。

一夜過去,早晨睜開眼,我感覺我的腿漲得難受,我撩開被子一看,發現我的一條腿腫得有水桶那么粗。我心里急躁起來,不是為我的腿急躁,是替四胖急躁。四胖這人嘴壞心好,掙倆錢挺不容易的,我不能在醫院消耗他的錢。我打定主意,等我的腿一消腫我就出院,到工地上坐著,還能干點兒手頭活兒。

半早起時,小朵從門外進來,與此同時,一道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病房頓時亮堂了許多。

小朵給我帶來一個白饃,一茶缸雞蛋湯。小朵一邊把吃食朝茶幾上放一邊說,我狠心給你打了四個雞蛋。這時候我已經坐起來,小朵趕緊把枕頭豎起來墊在我腰后。小朵掀開被子看了我的腿,說腫了,又說,骨頭斷了咋說都得一百天。

她的話叫我很悲哀,看來北京我真的是去不成了。

但我還要吃飯,我可不能餓著。等我吃完飯,小朵收拾了碗筷,然后坐在床邊和我說話。

我說這下給你兒子輔導不了功課了。

小朵說那急啥,等你好了再說。

小朵忽然嘎嘎嘎嘎笑起來,我問她笑啥。她說,我叫四胖買只雞熬點兒雞湯給你補補,你猜四胖咋說?

咋說?

四胖說、四胖說、還吃雞哩,吃雞、雞、雞……還差不多。小朵笑得說不下去了。我已經猜出四胖說啥了,但我不和四胖計較,傷了人擱誰不生氣。

小朵臨走時特意告訴我,說她兩口子要在縣城買房子了。說國家有補貼,她一家四口能補貼幾萬塊錢,加上她兩口這些年攢的,再借點兒就差不多了。不過這房子不是她兩口住,是給小魯豬頭結婚準備的。我問,那人家愿意嗎?小朵說他咋不愿意,他還有一個哩呀。人家又不是傻子,能算過來賬,誰也不肯吃虧。我說就憑你倆打工掙錢,驢年馬月才能再掙一套房子錢。小朵說老二還小哩,我倆還年輕,且能干哩。只要人不死,非要給下一代人在城里買下房子不可。

小朵急匆匆回去給工人們做飯去了,我躺在病床上,想著小朵和我的一生。小朵不管咋說還有個實地可踩,可是我呢,一想到我去不成北京了,我忽然悲從中來,淚流滿面。我想起我的詩,我的理想我的抱負。突然間,電光石火一閃,我就像武俠小說里描寫的打通了什么脈,我看見北方的山,北方的水,黃土的褶皺,有風的嶺坡,還有生生不息的日月。一首詩在我腦子里噴薄而出,我大聲念道——

在北方

在很多年里

日子——

像風中的棗兒

掛在高處

人在低處

人望著日子

掛在墻上

娃兒們吮著手指

日頭照射眼睛

癡迷的樣子

日子在高處

人在低處

數一數

今后的日子,小心翼翼

串在肋條骨上

數一數

取下一枚

緊一把腰繩

來了精神

縣城到處都在建設。

每天日頭早早出來的時候,最先照亮的是那些林立的塔吊和密密麻麻的腳手架。同時道路也在拓展,不斷拓展。

新建了廣場、公園,甚至馬路邊的路牙子也換成了大理石,還新栽了許許多多花卉樹木,有的還修剪成各式各樣的造型,獅子啦,龍啦,鳳凰孔雀啦什么的,招人喜愛。

那些樓群,率先建成的,在藍天底下,在夕陽朝暉中展現姿態;那些尚在建的,蒙裹著綠色紗網,叫人急切地想撩開蓋頭,一睹風采。

這些成就對于一個縣城來講可真是了不起,縣城里的人民也因此驕傲起來,并因此吸引全縣的人民都朝縣城集中,集中、集中、再集中。

縣城就好比是一口大鍋,人民就好比是鍋里的米,熬吧,越熬越稠呀!

兒子該說媳婦了是吧?縣城有房子嗎?沒有?那么免談。很堅決的。

拉著公家和私人貨物的大小車輛和更多的農用三輪車魚龍混雜,到處塵土飛揚一片混亂,盡管眼前縣城還像是一個農貿市場,但阻擋不住人民擁向縣城的腳步。來吧,到城里來混人吧!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曾在《北京文學》《山西文學》《陽光》等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其短篇小說《張魚》獲“陽光文學獎”。發表于《陽光》2012年第1期的短篇小說《麥前》被《小說選刊》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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