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背老娘

今年近六十歲的周玉英老寒腿復發，痛得不能下地干活，就給兒子王春山打電話，叮嚀他傍晚開車回家，明天帶她出山，去鄉里醫院治病。

王春山是個孝子。爹死得早，為了照顧老娘，他大學畢業就回了老家山區。考上公務員后，幾乎每天都爬十里山路回家看看老娘。不過，前年他當上鄉長后，回家的次數漸漸就稀了，有時只是打電話問問。這讓周玉英十分傷心，打電話管屁用，以后兒子官越當越大，還不把老娘忘在山旮旯里？

王春山接到電話后，傍晚趕緊回家，發現老娘的雙腿果然又紅又腫，難受地說：“娘，怪我沒有照顧好您，讓您受苦了。”

周玉英見兒子沒有把車子開回來，一股火“騰”地從心底躥起來：“春山，為什么不開車回來，明天叫我怎么跑十里山路？”

王春山忙向老娘解釋：“那車是鄉里配的公車，有紀律，不能私用。我是鄉長，應該帶頭執行。”

周玉英更火了：“上回你在地里下玉米種，隔田的老根頭肚子痛，你不是立刻打電話喊來車子把他送出山了？”

王春山苦笑回答：“那是鄉親，給鄉親辦事，用公車理所當然。您是我的娘，坐那車子是私用，做兒子的萬萬不能答應。”

周玉英氣得直喘氣，淚都快涌出來了：“春山，你三歲死了爹，娘一把尿一把屎把你拉扯大，指望上了年紀有個照應。想不到娘真有事的時候，面子卻不及老根頭的猴屁股大，我為你白白吃了許多苦哇……”

王春山雙手握拳，替周玉英不住地捶背，邊捶邊說：“娘啊，您放心，明天我送您出山，一路上絕對不會讓您受苦！”

周玉英氣得再不理兒子，躺到床上生悶氣。

第二天，王春山起床燒好早飯，端到老娘床前，說了許多安慰話，喂她喝下一碗玉米粥，勉強吃了半個煎雞蛋。然后他來到養羊的小屋，把一輛板車拉出來，撣干凈灰塵，打足氣，抱出一條被子鋪在木板上，又放上只枕頭。一切安排好，就回屋把老娘背出來，說：“娘，您看，您坐也好，躺也好，我一路上小心地拉，讓你比坐小車還舒服。”

周玉英一看，氣得倒吸口氣，轎車沒來，倒叫她坐板車，一路上讓鄉鄰看到，還不笑掉牙？再說，畢竟是十里山路啊，高高低低，彎彎曲曲，這大熱的天……

王春山看出了老娘的心思，動情地說：“娘，兒子就是當了縣長省長，也還是您的兒子，您對我的養育之恩，我怎么敢忘了？您就安心坐上去吧，拉俺娘吶，天經地義，不怕別人笑話！”

兒子說到這個份上，周玉英再氣惱也沒有法子。再說，山里有人生病，用板車拉出山外治也是常事。她只得憋著股氣，虎著臉坐上板車。

王春山喊聲：“娘，您坐好！”他雙手握緊扶把，抬起頭，躬起腰，小心翼翼地往前拉。果然，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鄉鄰，大都是驚訝，也有少許投來不自然的笑容，這讓周玉英感到坐如針氈，丟了顏面。

出村不久，盡管王春山拉得十分小心，可是板車輪子軋上小石頭、小土坑后，稍有震動，還是讓周玉英痛得齜牙咧嘴，冷汗直冒。拉了段路，板車又遇上個坑，上下一顛簸，痛得她眼前金星直冒，大聲喊：“春山，停，這樣出山，還不把我顛死！”她摔著淚珠子，再不肯坐車，鬧著要回村，說這腿病不治了。

王春山覺得既然上路了，怎能再回村？“娘，我再拉慢一點，把路看得仔細點，保證不再讓您顛著。”

“不，回村！”周玉英挪著身子要下車，態度十分堅決。

“娘，您的腿病不能拖，不出山怎么治？”王春山求老娘。

周玉英擦擦眼睛，說：“你若真有孝心，立刻打手機，叫司機來接。我就求你這一回，不算過分！不然，我爬著回家！”

王春山面露難色，不肯掏手機。周玉英見兒子這么死心眼，氣得跳下車，雙腿一瘸一拐向村里走去。

王春山追上去把老娘拉住，喊：“娘，您不肯坐車，就讓我背著您出山，再顛不著您了！”

周玉英一聽傻了，背著她出山？十里山路可不是拉著板車跑！

王春山眼睛一紅，說：“娘，兒子沒有忘記，我九歲那年，發燒燙得像一個火人。那天大雪紛飛，您背著我爬了十里山路，趕到山外看病。大夫說，如果再拖一兩個時辰，我的小命就沒了。您又冷又累，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那腿病就是那回落下的……娘，現在是我對您盡孝的時候了，不要說背十里山路，就是一百里、一千里也還不了您對兒子的恩……”

兒子話說到動情處，淚花閃閃。他把板車寄存在一戶山民家，回到周玉英身旁，彎下腰對愣著的周玉英喊：“娘，快上來！”

此刻的周玉英是百感交集，心里喊著：“我的傻兒子啊！”小車不來，板車顛得不能坐，她只好伏到兒子肩上。

王春山背上周玉英，開頭還覺得輕松。可是，畢竟已是五月了，背著背著，他開始喘氣，背上的汗水也濕了襯衫。這時候，周玉英叫了起來：“春山，太熱了，歇一會兒！”

王春山抬起頭，看見前面有片小樹林，就走過去，把周玉英放在樹蔭下的一塊石頭上，說：“娘，這里陰涼，你坐會兒吧！”

坐了五六分鐘，周玉英朝王春山又喊：“春山啊，快把娘背起來，這十里山路才開頭呢。”

王春山趕緊又把周玉英背到肩上，可背了十來分鐘，周玉英又大喊：“哎呀，太熱了，再找個樹蔭兒歇歇！”

王春山抬頭四顧，周圍根本沒有樹蔭兒，只得對周玉英說：“娘啊，再堅持一下，看看前面有沒有陰涼。”

“不不，不行，我熱得受不了啦，歇下歇下！”周玉英拍著兒子的背叫。她也渾身是汗，濕黏黏地貼著兒子發燙的肩膀，實在受不了了。

王春山心里也急，還好，沒走多久，發現一口清泉。他把周玉英放下，在泉水里浸濕毛巾，替她擦身子。

歇了會兒，周玉英又催：“上路，這樣走走歇歇，什么時候能出山啊？”王春山背上老娘又上路了。這一路上周玉英不是喊熱，就是喊渴，王春山只得一會兒找樹蔭兒，一會兒尋泉水……后來，周玉英淚水摔八瓣，干脆坐在石頭上發脾氣，再也不肯起身，說讓兒子背著比坐在板車上還難受。

王春山當然清楚老娘的心思，是心疼自己，又想坐車呢，故意找茬發脾氣。他抬頭看看萬里無云的天，嘆口氣說：“是呀，大熱天的，背著您出山，娘兒倆真的都受罪。”接著裝模作樣掏出手機喊：“喂，是司機小張嗎？快把車子開進山接我老娘，老娘腿病發了……什么？車子出去了……”又轉身朝周玉英苦笑：“沒辦法，還是讓我背您吧！”

這時已是上午九點多鐘，太陽正發威。王春山見周玉英虎著臉還是不動身子，便在路旁折了把長著闊葉子的樹枝，編成一只遮陽帽，戴到周玉英頭上，喘口氣說：“娘，這下好了，可以遮遮陽光，快讓我背吧。”

周玉英哼了一聲，摸摸頭上用樹枝編成的遮陽帽，確實涼快多了。既然車子來不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只好站起身悶悶地伏到兒子肩上。

王春山背著老娘一路跋涉，到中午時分，只要再翻過面前的一道山梁，就出山了。不過這道山梁上的路很窄很陡，空著身子也爬得氣喘吁吁，何況背著個人。伏在兒子肩上的周玉英也直犯愁，怎么過去呀？王春山笑笑安慰她：“娘，放心，我腿有的是力氣，能背您過去。”

王春山咬緊牙關，一步一個腳印，踩著石級往上爬。山路有的地方像梯子一般陡，周玉英伏在兒子背上，不斷地喊：“春山，小心啊，小心……”只要有點平坦的地方，她就逼著兒子放下她歇歇腳。爬了個把小時，王春山終于爬到了山梁頂部。他們歇了會兒，吹了會兒山風，開始下坡。可下坡的路更不好走，王春山背著老娘，得步步把雙腿挺住。快下到山腳的時候，王春山再也沒有了氣力，雙腿一軟，一個趔趄跪了下去。尖利的石頭把他的膝蓋劃破了，鮮血直淌，把褲管都浸紅了。

周玉英渾身一哆嗦，大喊一聲從兒子背上滾下來，爬起來后抱住他的腿：“春山，你為什么不聽老娘的話，自討苦吃啊？”

王春山忍住疼痛，撕下塊衣角包扎了一下傷口，從旁邊拾根樹棍，笑笑說：“娘，沒事，不就是擦破點皮嗎？”他撐著樹棍，繼續背起老娘一瘸一拐下了山梁。

周玉英的淚水摻著兒子的汗水，慢慢從王春山脖子上滑下來，十里山路征程結束。

這時，有輛出租車“吱”的一聲停在王春山母子前面，車窗里探出司機的臉孔，認出是王春山，又看到他腿上的褲管浸著血，吃了一驚，連忙說：“上車，王鄉長，送你去醫院。”

王春山對周玉英說：“娘，上車吧，就讓這位師傅送您去醫院。”

周玉英突然彎下身，拍拍自己雙腿，淚水直涌：“春山，娘騙了你，娘的腿能跑……”

原來，王春山爹死后不久，周玉英也生了場重病，一病就是三年，要死要活的，是山村的鄉親你出錢，我出糧，救下了她一條命。這三年中，王春山讀書也是他們從牙縫里省下來供的。王春山考上大學出山前那晚上，周玉英把他喊到跟前，叫他跪下，含著淚說：“春山，人家養條狗都懂得報恩，若以后你忘記了鄉親對咱娘兒倆的恩情，娘死了也不會合上眼睛。”

王春山跪著回答：“娘，你的話我記在心里，刻在骨上，永遠不會忘記。”

周玉英擔憂兒子當了鄉長，會忘記以前發的誓言，又見他回家的次數漸漸少了，心里著急起來。這個鄉是窮山區，要讓鄉親們翻身過上好日子，當鄉長的就要有條硬脊梁，有副硬腳板，有顆緊貼鄉親的孝心。于是，她借口自己的老寒腿發病了，硬著心腸給兒子出了一道又一道難題……最后她說：“春山，今天你公私分明，肩膀結實，十里山路背著娘，心貼著娘，你沒有變，娘放心了……可娘對不起你，讓你一路吃了這么多苦……”

王春山感動地對周玉英說：“娘，其實我一回家就看明白了，您出山看病是借口，您是不放心我，擔心我變。娘啊，您兒子當鄉長后，有空就跑山里的鄉親家，哪里敢忘了您的話？他們都是我的山里娘，只是我回家少了，讓您一個人受苦……”

周玉英聽了連連擦眼淚。王春山心情放松了，又對周玉英說：“既然到了鎮上，就去醫院看看您的老寒腿吧。”周玉英說：“不用，家里有草藥，一涂就好。”

她想起來了，兒子從小看著她治老寒腿的法子，裝出老寒腿發作，怎么瞞得過他一雙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