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滑身進入了新媒體。
對于一個前半生浸淫在傳統媒體之中,并且因此而獲得職業自豪感和精神支柱的人,所立即呈現的,就是各種的不適應。盡管在此之前,我就已經相信新媒體必將取代傳統媒體,但是傳統媒體如同荷爾蒙一般所散發出來的責任、理想與深刻,一再誘惑著我回頭張望。
我想,這正是包括了許多美國和歐洲的傳統新聞人,當他們轉型進入新媒體時代中無法生存的真正理由。媒體人純正然而帶有更多精神性追求的本質,開始蛻化成兼具內容運營和產品經理的模糊角色??墒?,就我自己而言,卻更加堅定了新媒體必然是未來媒體主流形態的觀點,因為當以往幾乎無法觸摸的讀者已經成為分析工具中一個個實在可觸的具體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注定。所謂的滑身,就在于我不需要掙扎。
可是,當我看見了唐家三少成為網絡首富作家,并且用寫了2600多萬字來換取3300萬收入的新聞的時候,我卻固執地認為,電子閱讀仍然無法取代傳統閱讀。
或許,是因為懷舊的原因?我留戀傳統閱讀所提供的美好圖景:在一個溫暖和煦的冬日午后,有一杯飄著濃香的咖啡,空氣中漂浮著輕柔的音樂,緩慢地展閱一本寫滿人類過往與思索的書,該是一種怎樣無上的享受?
可是,這難道不是一種非理性的抗拒嗎?如果一切場景不變,難道這樣一本書,不可以在iPad或者是Kindle上閱讀嗎?除了展閱兩個字,一切都并沒有改變呀?
在我自己的閱讀經歷中,我把閱讀分成了輕閱讀和重閱讀。輕閱讀并不需要我投入太多的精力和思考,而僅僅是一種從閱讀中獲得娛樂或者信息的行為,包括了小說、畫冊、雜志等。重閱讀則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思考、筆記甚或參考,它們需要許多的思考、專注乃至安靜的環境和狀態。而電子閱讀本身所具有的喧囂、快速和疲勞,就會消解閱讀的有效性。而網絡的碎片化思維模式,更加與重閱讀所指向的思維本質,格格不入。
自然,電子閱讀和網絡出版,已經大大地改變了知識傳播的形態,創新幾乎是電子閱讀的生命線。但是,創新并不是電子時代的專屬。在董橋的《青玉案》中,記載著許多歐洲早期書籍的裝訂和善本,包括一些著名的裝幀師的軼事。這些手藝今天已經在主流人群之中難以目睹了。不過,對于對購買和收藏書籍有一些愛好的人都知道,書的版本與裝訂,其實本身乃是閱讀和歷史的一個重要部分,甚至本身已經構成了一本書的部分意義。
與此相關的,乃是傳統書所提供的物質形態。我手上有一本安妮·列波維茨的攝影集《一個攝影師的生命》,重7斤,記載了這個偉大的美國女攝影師一生中最重要的攝影作品,其中包括她的同性朋友,偉大的女作家、思想家蘇珊·桑塔格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這本書是我朋友從美國幫我背回來的,我一直愧疚于讓一個女孩子承受如此的重負一路帶回。但是我真的無法抗拒列波維茨圖片中所帶來的生命沖擊。我知道,當然,這些圖片都可以在電腦上看到,甚至可以用蘋果電腦看高清圖片。但是,這本書拿在手里那種極其沉重、陰郁和厚實,就是這本書本身所要給你帶來的精神沖擊之一:生命本身就是沉重的,而要注視生命,你必須擁有實在的體驗。這是任何一本電子書所無法取代的閱讀。
對于電子閱讀是否會取代傳統閱讀的思考,有時候足以令人抓狂。因為這個問題所涉及的不僅僅在于閱讀本身,而是電子時代和網絡時代到底在人類的精神生活之中起到怎樣的作用。環保主義者盡管可以認為電子閱讀取代傳統閱讀,乃是保護有限的森林資源的重要方法和路徑,但是對于商人們來說,更重要的乃是生產書籍的速度與成本核算??墒窃谖铱磥恚瑐鹘y閱讀之所以不可以被取代,恰恰在于閱讀本身的意義。因為人類的思索精神和物質的實在體驗,也是人之所以賴以依存的本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