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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房子(中篇小說)

2013-12-29 00:00:00沈寧
紅豆 2013年1期

十六年前,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北都市統計局工作。第二年春季,單位派我到北都大學,進修一學期財經理論,所以認識了楊先生。

楊先生是中國人,在臺灣出生,六十年代中期大學畢業,當過兩年兵后,到美國留學,獲博士學位,在美國蒙塔那州一個國家實驗室做研究員。中國開放以后,他連續四年應聘回國,在各大學客座演講,介紹美國科技研究的新方法和新成果。

楊先生個子不很高,也不健壯,但總是西裝革履,器宇軒昂,容光煥發,充滿自信。這種樣子的人,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大陸,還很少見,顯得特殊,十分惹眼。他講起普通話來,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慢條斯理,更顯文質彬彬,聽來讓人心里覺得癢癢的,十分舒服。除正式演講之外,他不喜歡多談科技專業,更樂意談論屈原或弗羅伊德,海涅或雨果。唐詩宋詞他也能隨口而出。他講話常夾雜幾個英文,好像英文更能表述他的思想,讓當時的中國人敬仰得五體投地。

所以楊先生很自然成為北都大學校園里的名人,不管他走到哪里,總有一大群青年前呼后擁。特別是女學生們像蝴蝶一樣,喜歡圍繞著他飛翔。

我是在職培訓,旁聽課程而已,不算本科學生。而且年紀稍大幾歲,又已經結婚,每天放學后就回家。所以我從不與普通學生為伍,更不會跟那些女學生們一樣,擠到楊先生跟前去獻媚。雖然我也很羨慕他,但始終只遠遠站著,看他幾眼,聽聽他的高談闊論,心里暗傷一陣,然后離去。

暑假前一個禮拜,所有人都在緊張地準備大考。學生辦公室忽然派人找我去談話,學校委托我陪同楊先生去一趟東濱。我的責任是一路照顧好楊先生,在蘇市游玩兩天,看看園林。再陪他到東濱,交給濱海大學的接待人員,然后自己回北都。學校領導說,楊先生非常愛國,每次回國講學,不收取任何費用,完全義務報效祖國。所以國內各大學協商,每年輪流安排他去一處風景地旅游,做為報答。楊先生是客,旅游時間各責任學校都派一名學生,沿路照顧,盡地主之誼。

我接受任務后,回到教室,雖然臉上顯得平平的,可心跳激烈,喘不著氣。我還從來沒跟楊先生講過一句話,甚至沒有距離兩米之內看過他一眼,現在居然天上掉餡餅,有機會單獨陪他兩三天。

過了一天,我們按時出發。學校派車送楊先生到火車站,我則從家里直接去,約好在貴賓候車室見面。剛一見面他就輕聲告訴我,是他專門要求學校,讓我陪同他去蘇市的。為什么呢?我聽了心里喜滋滋的。他說,他常見我在校園里,遠遠站在一邊望他,卻從來不到跟前來,所以很想聽聽我講話是什么聲音,現在終于成功了。他真會講話,惹得我忍不住大笑,他也跟著笑,可是很有分寸,隨意之中,有一種傲然,顯得高不可攀。

我們是下午出發的火車,第二天上午八點多鐘到蘇市。北都大學包了一間軟臥車廂,四個鋪位,只有我們兩個人,舒適而安靜。我已經二十四歲,也結了婚,可是一路上,完全像個小姑娘,興奮而慌亂,毛手毛腳,加上火車搖晃得厲害,削果皮割破指頭,倒茶碰翻水杯。

楊先生總是輕聲笑著,見我闖禍,就跳起來幫忙收拾殘局。他從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包美國帶來的紙巾,把桌上的水擦干,然后擺在桌角,說等列車員來了拿到垃圾箱,不要亂丟在地板上,顯得很有教養,動作也十分優雅。我割破手指,他的叫聲比我還大,馬上用他的手指頭捏緊我的傷口,然后用另一只手從皮包里取出一支美國消毒膏給我涂上,又拿美國帶來的透明膠條幫我包扎。他做得專心致志,動作小心翼翼,生怕讓我感到疼。他還不停地講會有點疼的,對不起對不起,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錯。我聽在耳中,簡直忍不住熱淚盈眶。從小到大,除媽媽,沒有一個人這樣關心我,愛護我。我的丈夫也從來沒有對我講過這么體貼的話,這樣地心疼過我。

待我們終于安頓下來,就開始談話。不是談,是我聽他講。他講紐約的國際貿易大廈,講舊金山的金門大橋,講拜倫的詩和盧梭的懺悔錄,講俄國革命的血腥和埃及金字塔的雄偉,講鄧麗君的歌和克萊德曼的鋼琴曲,講懷素的狂草和畢加索的畫,講佛學和基督教,講孔子和尼采哲學的異同,講法國人吃蝸牛,講可口可樂如何傷害牙齒。他真的很能講,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他都懂,而且不管什么題目,哪怕我已經聽過很多次的題目,由他嘴里講出,就好像完全新鮮,特別動人。

我像個真正的女大學生,兩手捧著腮,盯著他微笑的眼睛和抖動的雙唇,靜靜地聽,心里蕩漾著溫暖,如風似浪,甜蜜溫存。他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虛無飄渺。許多時候,我并沒有聽清他在講什么,只是發傻一樣地望著他的臉,好像望著一幅名畫,審視其中每一道線條。同時我也任憑他一雙眼睛,在我臉上一寸一寸移動,甚至允許他把目光從我襯衫領口探進去,停在我的胸脯上,而沒有動手拉緊衣領。我是個年輕但已成熟的女人,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火熱溫度。而且發覺他對我感興趣,讓我覺得心跳加速,血液升溫。

我不得不暗自承認,我大概是有點愛上他了。對于我,那是完全陌生的一種感覺。愛人和被愛,我很少體驗,就是對自己的丈夫,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雖然我們在大學里,也曾好像轟轟烈烈地愛過一番。可是跟我此刻這樣火熱的感覺相比,那段經歷和感受,簡直就像孩子過家家,平淡得跟白開水一樣。我相信,如果楊先生現在有難,我會毫不猶豫地為他去死,而且帶著微笑和滿足。也許,這才可以說是愛情。如果是的話,這是我的初戀。

吃過晚飯不久,天就慢慢暗下來。楊先生很客氣,讓我先去盥洗間洗臉刷牙,準備休息。我走出包廂的時間,他站起來送我。不管在哪里,每次只要我一站起,他總會也站起來。這種禮貌就算是假裝,也讓我的虛榮心得到高度的滿足,中國男人從來不懂如何討女人歡心。而且我相信,楊先生這樣待我,一定是真誠的,絕不是裝出來討好我,他根本用不著討好我。

我洗漱完畢,回到包廂,輪楊先生出去。我趕緊盡陪同人員的職責,替他扯平鋪位上的床單,鋪好被單,還仔細掀開被頭一角,拍松枕頭。他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我為他做的一切,對我連說三聲謝謝,聽得我耳熱心跳。中國女人很少聽見男人這樣道謝,簡簡單單三個字,男人們就是不會講。

包廂的門一關,里面只剩我們兩個了,一男一女,與世隔絕。他告訴過我,他已經四十四歲,在我眼里,他還很年輕,又多一層成熟男人的魅力。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十個手指擰在一起,低著頭,用眼角望著他皮鞋的輕微移動。我不敢想他現在會做什么,也想不出應付的辦法。心里發慌,頭腦發漲,又好像在等待,甚至渴望。如果他現在過來,坐在我身邊,摟住我,甚至親吻我,我都不知道會不會拒絕他?不會,我猜想我不會,我希望我不會。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猶豫了一陣,沒有移動。我覺得自己心跳得更劇烈,他此刻一定跟我有相同感覺,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心里發慌么?他被我迷住了么?他也愛上我了么?像我愛他一樣地愛我么?如果不是二十四年傳統貞節道德訓練,我大概早就撲到他身上去了。可我是中國女人,我做不出來。如果這種事情注定要發生的話,我頂多只會被動接受。

我悄悄揚起點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終于轉過身,背對著我,手里拿著睡衣。他真講究,睡覺還要換睡衣,火車上也不湊合,多讓人崇敬。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國,普通人很少睡覺換睡衣,平時連外衣也要穿一星期才換洗一次。在我眼里,楊先生簡直就像個公爵,一舉一動都那么高貴。

這樣吧,最后他說,我們和衣而臥。我來關燈,你就可以躺下。

說完,他在門口關了電燈,仍然背身站著,給我足夠時間躺倒在鋪位上,蓋好被單。然后他才走回自己鋪位躺下,非常輕,好像生怕驚動了我。

晚安,他在黑暗中說,聲音有點急促,嗓子好像也啞了。

我沒有回答,從小到大,我沒有這種道晚安的習慣。而且我也不敢出聲,我的嗓子抖得厲害,覺得自己一張口就會哭出聲來。我靜靜地躺著,淚如斷線,一顆一顆從眼角冒出來,順面頰滾下,滴落枕邊。我努力保持無聲,一股一股地吞咽喉頭的苦汁,忍住鼻翼煽動和鼻中的涕,不使發出聲響。但我控制不住胸部的劇烈起伏,顛動被單,發出細索的聲響。

車輪的節奏單調而均勻。我久久地躺著,一動不動,感激他對我的尊重,我想,他是在等待我暗示一種許可。我相信,此時只要我說一聲:我睡不著,他馬上就會坐到我的鋪位上來,給我許多溫存。可我是個保守的女人,不會主動向男人投懷送抱。我痛恨自己根深蒂固的傳統道德觀念,可我無法馬上改掉。

我從小知道自己長得漂亮,除現任丈夫,高中和大學時期,都有很多男同學圍著我打轉。可惜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一種大男子主義的優越,從來不懂得當面稱贊女人長得美。我雖嘴上不說,心里卻對這樣的男人深惡痛絕,包括自己的丈夫在內,都是一路貨,他們不能滿足我們女人感情上的需要。

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國,人性剛松開一點捆綁,大家有了一點自由呼吸的權力,我也隨之產生一種獲得自尊的需要。這種感覺,雖然成長得很緩慢,很朦朧,但確切地發生了。所以我變得格外敏感,特別在乎旁人對待我的態度,并以此來區分人的優劣,所以看不上周圍所有的男人,好不容易選了個丈夫,后來也越來越不滿意了。不過我只是自己心里這么感覺,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

相比之下,眼前的楊先生完全不一樣。他明明有機會,能夠輕而易舉地占有我。我已經暗示對他的好感,他那么聰明的人,不可能覺察不出。但他對我保持高度的尊重,不輕舉妄動,怕傷害我的感情。這種紳士風度,自然更激發了我對他的崇拜。如果不是二十四年養成的守本份意識,我早就主動向他求愛了。后來許多年,我確實為失去那個機會,暗自后悔過多次。可當時,我真的就是想得要命,卻移動不了手腳,甚至說出一句話來。

幾個鐘頭過去,列車持續不斷地搖晃,有節奏地作響。我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冰冷得像一段鐵軌。我兩個拳頭緊握在胸前,睜大著眼睛,望著面前的黑暗,清淚橫流,浸濕散亂的頭發。

楊先生大概意識到絕望,又加勞累,便睡去了。這種事情沒有在頭幾分鐘的沖動中發生,就不再有發生的可能了。我躺著聽他輕微而均勻的酣聲,偶然咂嘴唇的響動,隱隱間甚至能夠感到從他一側飄來的男人體溫,時時刻刻意識到一個丈夫以外的男人躺在身邊。這種單相思的感覺,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想不到暗戀竟然如此甜蜜,或者如此痛苦,而且是我的初戀。

我真希望黑夜永遠不要過去,火車永遠不到站,我就這樣靜靜地躺著,感覺自己的愛和被愛,永生永世,直到死去,那么我會覺得此生再無遺憾。

可是夜終于過去了,天漸漸亮起來。車上也漸漸響起各種噪音,而且很快就有人來敲我們包廂的門。我是陪同人員,聽到動靜,趕緊掀被跳起,打開門,請列車員查票。

車門再次關好,我轉過身,看見楊先生仍舊安靜地躺著,被單整齊地蓋到脖子,兩臂膀交叉著,蒙住他的臉。

你先去吧,他輕輕地說,手臂沒有從臉上拿掉。

我站在那里,不知該怎么辦,一時沒有懂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沒有動,聽見我沒有動,又說:洗臉,刷牙,梳頭。女人需要保持自己的容貌,他緩了口氣,又模模糊糊地補充:特別是漂亮姑娘。

我聽見了,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胸膛里就像火山爆發,巖漿噴射,燃燒著我全部的身體。我覺得自己頭皮腫脹,眼睛睜圓,牙齒打架,手臂顫抖,兩腿發軟,腳步蹣跚,好像踩在棉花堆里。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里,雖然我知道自己長得漂亮,也知道人人都承認我長得漂亮,可是除幼時父親母親那么夸過我以外,再沒有一個人直截了當地贊美我,連我的丈夫都從來沒有這么當面講過。在我們所謂談戀愛的期間,新婚之夜,他都沒有這么直截了當地說過我長得美。依照中國傳統,男人對女人說你長得漂亮,是一種輕薄行為,被看作調戲婦女。可是說真的,女人需要聽見別人說她長得漂亮,愛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

現在楊先生當著我的面講了,自自然然,毫無做作,讓我既感到滿足,又不覺得受到傷害,他是個真正的君子。我不僅沒有感到傷害,反而覺得興奮。他說我長得美,他喜歡我。胸膛里的熱情爆發過后,留下一片明亮,香氣蕩漾,我覺得渾身酥軟,非常舒服,腳下騰云駕霧,怎么也站不穩當。

從盥洗間的鏡里,我看見自己喜眉笑眼,真是美麗絕倫,誰也不能否認。看著想著,牙刷還在嘴里,滿口牙膏,就張嘴大笑,白沫子噴了滿墻,又濺了滿臉。最后我很精心地對鏡梳頭,幾乎是一縷一縷理順,一根一根仔細別好卡子。又用手指理了眉毛,拿舌頭舔濕嘴唇,再次審視一分鐘,才算滿意。

回到包廂,大門敞開,楊先生已經起了床,穿戴完畢,又是筆挺的西裝革履,領帶也扎好,連頭發都已經梳得整整齊齊。見我進門,便站起來,右手提個塑料袋。他站著不動,滿臉微笑地望著我,連連點頭,一副欣賞的表情。我低下頭,享受他的注視,心里甜甜的,臉上發燒,慢慢走向自己鋪位。

這個給你,他忽然把左手伸到我面前張開,手掌里斜斜躺著一個精致的小塑料管,一寸長短,完全金色,發亮耀眼。

我知道現在中國女人已經開始用口紅,楊先生說,聲音非常柔軟。送給你吧,你可以用,不特別鮮艷,很溫和,很自然,涂上去,不用心看不出來。

我抬手輕輕接過,塑料管還保留著他的體溫。謝謝,我說。真料不到,我居然想都沒想,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沒有一點客氣。謝過以后,我才覺得有點心慌,好像做錯了事,準備把口紅還給他。

可是他已經走出包廂,不給我改過自新的機會。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拿著那管口紅,細細看來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拔開管帽,看見里面的顏色。真如他講的,并不是鮮紅的,只比普通嘴唇的顏色稍稍艷麗一點,涂上去真看不出來,只像情緒特別興奮時,嘴唇會稍紅一些那樣。看得出,楊先生很懂得女人,特別很懂中國女人的心意,知道怎么討中國女人歡心。成熟的男人,真的比毛頭小子更有魅力,更可愛。

我輕輕擰動管座,口紅慢慢升出,像個手指頭,指著我的臉,充滿強烈的誘惑。我靜靜地看了一分鐘,終于忍耐不住,在自己嘴唇上涂了一道。這下子,我再無法還給楊先生,我用過了。我又做錯一件事,慌忙轉頭看看左右,幸好沒有人在旁邊。我跳起來,沖過去把包廂門關好,然后匆匆坐回鋪位,手忙腳亂,掏出小圓鏡,認認真真在嘴唇上涂抹起來。

作為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我當然早知道世上有口紅這種化妝品。近年逛高級商店,也見過許多次。周圍若干女友,也用這東西化妝。我甚至曾經偷偷試驗過幾次,但涂過以后,總是馬上擦掉。我知道用不著那么精心打扮,自己就夠美。化妝品是容貌平庸的女人用來增加魅力的,天生麗質的女人,無需任何人造加工,比如我。別人送我化妝品,我從來不收。可是今天,我不僅接受楊先生送的口紅,而且居然馬上精心涂抹起來,好像忽然感覺自己還是需要化妝,很想讓自己更加美麗,為什么?

門外面輕輕敲了幾下,我趕緊收起鏡子和口紅,站起來開門,低著頭,讓楊先生進來。

他側著身,邊看著我的臉,邊走回他的鋪位邊,問:喜歡嗎?你真的更美了。

我慌忙彎腰抓起暖水瓶,說:我去提開水,便跑出包廂。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楊先生的話,不知道怎么面對他,我做了一件大錯事,可是心里暖洋洋的,也絲毫沒有打算認錯的念頭。

我不是頭一次來蘇市,結婚時曾經來過。但這次覺得蘇市特別可愛,讓我特別沉醉。小小的城市,又整齊又干凈,沐浴在暖和的陽光里。園林一個接一個,個個都不一樣,個個都精致動人。山石水塘,亭臺樓閣,都是人造的,但不討厭。一坐一立,一舉一動,小巧琳瓏,好像美婦人扭捏作態,討人歡喜。

蘇市人,不管男女,個個秀氣,動作輕柔,你來我往,就像情人一般。蘇市話更是甜甜蜜蜜,婉轉動聽,說出來句句都像是在談情說愛。整個蘇市,充滿浪漫,撩撥人性的欲望,鼓蕩情愛的沖動。

特別是楊先生,不管他跟導游熱烈地說什么,不管他如何陶醉地觀看那些園林建筑,好像總有一根神經,始終緊密地牽引在我身上。每到一地,他總要搶先下車,趕過來給我打開車門,扶我下車。每次上車之前,他又會搶前,替我開車門,扶我坐進去,再替我關好門。這事他做起來,自然優雅。而他每次這么做,都讓我感覺到自己是個體面的女人,理應受到照顧,因此產生出一種女性優越感,心里特別舒服。

不管進了哪個園林,每次登假山,即使是很短幾格,或者過小橋,只有幾步遠,楊先生也總要趕過來,小心地攙扶我一下,溫存而體貼,真把我當做貴夫人,生怕我費力或者絆倒,或者哪里有點不舒服,極盡憐愛,使我感動得好像真要融化在他的手臂里。

總而言之,楊先生的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舒服,讓我感到驚喜,對他增強愛慕。在我眼里,他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子,最溫柔的情人,最有風度的紳士,最講派頭的貴族。

晚上,導游說,領我們到一家他選定的餐廳吃晚飯。楊先生馬上問:這家餐廳是全市最好的么?

導游有點猶豫,很難說哪家餐廳是全市最好的,各有特色,這家的魚燒得好。

楊先生說:我只去最好的地方吃飯,錢不要怕,我請客。

雖然我知道這次旅行的所有費用,包括吃飯,將來都由北都大學報銷,可聽楊先生這樣口氣,顯然他是經常大手大腳請客,習慣了的。富有,豪爽,真正的男子漢,令人敬仰,我對楊先生的好感更上一層。

我想這家可以算是蘇市最高級的了吧,導游回答,又補充,是專門招待外賓吃飯的地方。

司機搭腔:我想是,環境,服務,烹調,都是最高級的。

那么就隨你們,楊先生點點頭,又補充,請女士吃飯,絕不能含糊,必須是最好的地方才行。

我的心口猛然一跳,自己覺得臉熱起來,感覺司機在轉頭看我,趕緊別過臉,張望窗外,假裝沒聽見楊先生的話。原來楊先生是因為要請我吃飯,才特別用心找全蘇市最高級的餐廳。即使他是專門講給我聽,蓄意討好,我也仍然覺得受到奉承,心里舒服。天下女人都一樣,就愛聽別人講好聽的,哪怕是假話,也還是愛聽。

這家餐廳確實蠻高級,按照八十年代初期標準,簡直可以算豪華。而且是個小包間,那以前我從來沒有在餐廳的包間里吃過飯。一張大圓桌,只坐我們四個人,服務員站在背后盯著看,實在并不怎么舒服。楊先生顯然很習慣這樣的場面,高聲說笑,好像在自己家里。他批評墻上掛的畫不夠好,指責水泥地上不鋪地毯,又嫌女服務員不穿高跟鞋,走路樣子不好看。總之,他對什么都不十分滿意。

導游和司機聽了,陪著笑臉說,楊先生在美國住慣了,見過大世面,我們蘇市怎么能跟美國比,現在已經好得多了。

這桌上餐具就擺得不對,既然要講究,就得守規矩,怎么可以這么亂擺一氣。楊先生一邊說著,把桌上的刀叉移過來換過去,弄得人眼花繚亂,不知他在搞些什么。

我簡直覺得有點恐懼了,想不來楊先生在美國過什么樣的生活。那么高級的生活方式,我能適應得了么?這么一想,我感到又喪氣,又傷心,覺得自己是個丑小鴨,一輩子在泥塘里打滾,現在居然看著天上飛翔的天鵝,還把自己跟天鵝想到一塊去了。癡心妄想,我責罵自己,怎么居然會想到去美國過那樣的高級生活,怎么去呢?我永遠不可能進入楊先生的生活,真不知我突然發什么傻。楊先生什么都沒有說過,我也什么都沒有接受,可我卻暗暗地感到傷心,好像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如哀如怨,如泣如訴。

楊先生轉過臉,側著身體,很仔細地替我擺弄面前的刀叉,一邊說:將來你到美國來,要慢慢學會美國生活。上流社會對餐桌禮儀非常重視,一點不能含糊。

他聲音很輕,好像想避開正在喝酒說笑的導游和司機,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楊先生并沒有說,他將來打算接我到美國去。可我從他的話里,聽出這個意思,就想象萬丈深淵沉溺之中,突然撈到一根稻草,又是感激又是憂傷,暈暈乎乎。

那家餐廳的飯果然不錯,色香味都很好。楊先生一直殷勤地照顧我,不停替我盛菜,可我什么滋味都沒有嘗到,頭腦里始終輕飄飄的,回蕩著楊先生的那句話:將來你到美國來,將來你到美國來。

萬想不到,當晚酒店過夜安排,竟是我和楊先生合住一屋,事先并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蘇市導游和司機,還有酒店前臺小姐,輕快自然地辦妥手續,多一眼都沒看我,好像天天都這樣辦理客人住店。

他們當然知道我和楊先生不是夫妻,也不可能認為我們是情人,可他們這樣安排了。我想不出是誰的主意。那是我第一次陪同外賓出游,完全不懂規矩,不知是不是所有外賓和國內陪同,都這樣住宿,也不知該不該問。要么又是楊先生專門安排,就像他專門要求北都大學派我陪他出游一樣。為什么呢?看得出來,他是個正人君子,不像是慣會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

也許他真的愛上我了,只想跟我單獨在一起度過時光,培養感情。我這么想想,就不僅不生氣,反而覺得興奮,默認了跟他睡一間客房的安排。我承認,當時我幾乎根本沒有想到,我還有個丈夫在北都呢。

楊先生把房門關好,回進屋內,舒展一下手臂,說:總算輕松下來,游玩是很累人的事情。

他動作舒展而優雅,我看著,覺得舒服極了。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能天天看他如此優美的動作,多幸福啊。這太荒唐了,我心里一跳,臉上就發熱,開始責備自己對丈夫不忠。

你要不要先洗個澡?坐一夜火車,身上很不舒服,楊先生說。

我想給家里打個電話,你先去洗吧,我猛然冒出這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

楊先生沒有料到我會突然講這么一句話,很覺意外,顯然地頓了頓,又醒悟過來,連聲說:當然,當然。然后他趕到書桌邊,抓起話筒,給前臺撥號,問清北都長途的打法,又囑咐前臺,把我打的電話費都算在他的房間帳上。

這個電話,我可以自己付,我對他說。

哪里,哪里,走遍天下,哪里有讓女士付帳的道理,楊先生好像嚇壞了,連連對我搖手。然后他又指指洗澡間,說:那么你打電話,我先去洗,實在對不起。洗過以后,我會把浴缸擦干凈。

對于他這樣的禮貌,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表示。他能夠清楚地猜出我心里的想法,而且每次都有最妥當的應對辦法。這一回,他又很知趣地躲進洗澡間,避開我同丈夫講電話,美國人就是懂得尊重別人的隱私,也許是西方上流人都這樣君子風度。

即使過了十好幾年,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說不清當時是出于一種什么感覺,忽然想起要給丈夫打個電話。一九八○年代,中國不是家家有私人電話,我家就沒有。胡同口有家公用電話,可以傳呼。我打給傳呼電話,告訴看電話的大媽我是誰,她派小孫女跑去我家,叫我丈夫來聽。

出差在外,給家里打個電話報平安,特別是長途,那年代算很奢侈。我有時外出,有需要的時候,頂多在公用電話里留個話,請看電話的大媽傳達丈夫要辦什么就算了,從來不叫丈夫出來接聽。這次丈夫聽說我要他親自接電話,跑得氣喘吁吁,以為我出了什么事,可我只隨便講了幾句家常,就掛了。

究竟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我放下話筒,還在問自己。是為了丈夫,還是為了自己?因為自己有了不忠的念頭?為了警告自己?提醒一下自己,我是結過婚的女人?還是做賊心虛,先對丈夫道歉,設個圈套,留個證據?那就是說,我準備好,今夜要對不起丈夫了。

我坐在桌邊,心里亂糟糟的,頭腦好像死了,沒有思想,沒有理智,只有一種隱隱的原始沖動,恍恍惚惚的感覺,今晚將要發生什么重大的事情,可能改變我的一生。

過了許久,楊先生終于從洗澡間出來。他先探出頭,看看我這邊,然后才走出來。他換了衣裝,身上套著一件紫色長睡袍,手里提著換下的衣褲,一件一件掛進房門邊的壁櫥,扭頭問我:電話打完了么?如果我打擾了你們,實在對不起。

你用不著總是道歉,你沒有打擾我。我和家里沒有很多話講,不過報個平安就是。我一邊說著,一邊到自己床邊,打開衣箱,拿出準備換的內衣。

顯然我的口氣不友好,楊先生聽后,幾分鐘沒有講話。我感覺歉意,一屁股坐在床上,生自己的氣。楊先生又沒有得罪我,講氣話干什么。

楊先生輕輕走到桌邊,看看手表,說:已經十一點鐘了,我們快點睡吧,明天還要跑路。

我坐著,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

楊先生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背對著我,舉手喝完,說:我每年都回國講學幾次,經常有女孩子陪我旅游,也──不過請你相信,我絕不強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我想,到現在,你應該能夠相信我。

聽他這話,我的心口通通地急跳,我知道他講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靜了幾秒鐘,然后說:你把屋里的燈關了,然后去洗澡。

我像個小學生,聽從他的指示,關了屋里所有的電燈,然后在黑暗中走進洗澡間。洗澡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一直在痛哭,可無法分清臉上哪是淚水,哪是自來水,都一樣的滾燙。

我本以為自己是不愛哭的人,并以此為傲,長大以后更少流淚。可從昨晚到現在,我已經哭過幾次了,好像以前攢下的許多眼淚,這次都要一股勁流個精光。突然變得愛哭,動不動就哭,我有病了嗎?但我認了,我非哭不可,痛痛快快地哭。愛哭是女人的特質,現在這么愛哭,我才覺得自己更像個女人,完全的女人。

大概幾十分鐘過去,我哭夠了,才關了水,換好衣服,先滅了洗澡間的燈,再輕輕開門走出。外面屋里的電燈依然關著,一片黑暗,只有窗簾縫隙間,漏進幾條黃黃的光線,投射在床頭的墻壁上。

我在胸前緊抱著換下的衣服,順著墻角,飛快趕到自己床邊,很快地鉆進被窩,心跳通通,氣喘吁吁。

晚安,楊先生在他的床上說,聲音從黑暗中飄過來,斷斷續續。

晚安,我回答,同樣的有氣無力。然后把胸前抱的衣服,輕輕放到枕邊,拉拉被單,蒙住頭。我是個規矩女人,雖然漂亮,結婚以前并沒有多少戀愛經歷,更沒有跟男人上過床。結婚以后,不管是不是真愛他,我對丈夫忠心耿耿,也從來沒有跟別的男人發生過戀情。眼下是我平生頭一次,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同宿一室,雖然是睡在兩張床上。

床頭座鐘滴達滴達走著,空氣中震動著嗡嗡的電流聲。我聽著,心驚肉跳,無論如何睡不著,大睜兩眼。我知道楊先生也沒有睡著,隔十分鐘他就翻個身。雖然他努力控制自己,翻得很慢很輕,不管是腳,不管是手,都盡量不發出聲音。可他每一個最輕微的動作,我都能清楚地聽到,如雷貫耳。

我感激他對我的尊重,沒有自作主張,不顧我的意愿。因此我更能夠確定,我真的是愛上他了,深深的愛,死心踏地的愛。那個蘇市賓館的不眠之夜,楊先生沒有得到我的肉體,但是他絕對地占有了我的靈魂。我清楚,當一個男人占有了一個女人的靈魂,那么占有她的肉體就只是早晚的事。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到東濱,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北都大學要我在東濱火車站邊找個旅店住一夜,第三天回北都。

楊先生說,帶女伴游蘇市是可以的,無傷大雅。在大學演講,是嚴肅的學術活動,如果帶個女伴,就不大合適。他講得對,對于我,他講的一切都對,每句話都是圣旨。

火車緩緩進入東濱站的時候,我們就在車上分手了。我坐在窗前,看著他神采奕奕地下了車,跟站臺上來接的幾位濱海大學領導握手問好,然后一起離開。他在人群簇擁之下,一邊走著,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看我們這節車廂,還舉起手,朝這邊搖搖。我知道,他在向我告別,他知道我在窗邊望著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會想到,我此刻淚流滿面,把他送給我的那管口紅,一直貼在唇邊親吻。

車廂全空了,站臺上也再無一人,我才下了車,提著我的衣箱,慢慢出站,住進旁邊一家小旅館。不過才兩天,我好像已經再也離不開楊先生了。他不在跟前,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聲響,沒有色彩,沒有樂趣,沒有生意。

這間旅店很小,很簡陋,房間里陳設陳舊,光線黯淡,冰冷枯躁。我坐著,一點一點地舔著自己的孤獨和寂寞。昨晚我們雙飛雙宿,今天卻剩我獨自一人。不能呆在客房里,否則我會發瘋,想他想得發瘋。

這么感覺著,我匆匆跑上大街,鉆進附近一家商店閑逛。擁擠而吵鬧的人群,雖然驅趕不掉我心中的凄涼,總還是能夠強迫我忍住自己的悲傷,至少不至瘋狂。逛了一陣,我又到旁邊馬路上一家小鋪,吃了點豆漿油條當晚飯。休息了一會,再回到商店,買了幾樣小東西,準備帶回北都,送給親戚朋友的孩子,到過東濱的人,都不能空手而歸。

再無處可去消磨時間,天已經蒙蒙黑,而且淅瀝淅瀝下起小雨。我趕緊夾著買的東西,跑回旅店。剛一進屋,就聽見桌上電話鈴響。誰知道我住在這里?只會是前臺小姐找我問事。我把買的東西放到床上,抖落滿身雨水,走到桌邊,邊抹著頭發上的水珠,邊提起話筒。

喂,姚麗嗎?你終于回來了。竟然是楊先生,我一聽那聲音,就像漂泊許久的游子,猛然聽到母親的呼喚,頭轟的一下膨漲了好幾倍,兩眼迷惘,心頭劇烈顫抖,胸口微微疼痛,喉嚨堵塞得發不出聲音。楊先生還記著我,楊先生給我打電話來,我沒有被拋棄,我的淚洶涌而出,一手急忙擦,也擦不干。

楊先生在電話里告訴我,他給火車站附近好幾個旅店打過電話,終于找到我住的一家。從前臺問出我住的房間,三個鐘頭里打了好幾次,我一直不在。

上街了,我用盡全力,克制喉頭抖動,吐出三個字。楊先生不在面前,看不到我此刻蓬亂的頭發,腮邊滾滿淚水。我還是能夠感覺自己聲音里的感傷,但愿電話線的電流聲,能夠遮掩過去。

對,誰到東濱都要買些東西帶回去的。東濱的東西質量可靠,樣式新穎,價錢也還公道,楊先生回答。不管他是不是聽出我的聲音不對頭,他都掩飾得很好,說了一大串廢話,借以穩定我的情緒。

你住好了嗎?我問,慢慢擦干臉上的淚。

我現在就在自己房間里,楊先生說,晚飯跟學校領導談了談,我得準備一下明天的演講。不瞞你說,這間大學的賓館,條件可真差,我住三樓,居然沒有電梯,還得自己跑上跑下。唉,沒辦法,入鄉隨俗,就算鍛煉身體。

三樓又不高,當然沒有電梯,我說著,坐到桌邊椅子上。

美國二樓也有電梯的,楊先生講得很自然,沒有一點顯耀的口氣。可我聽在耳朵里,對美國又增加一層神往,那真不知是多么美好的地方,連上二樓都要坐電梯。

不想爬樓梯,住一層好了,我說。

那怎么可以,一層吵死了,他說。他可真高貴,一點不能馬虎,標準嚴格。因為苦苦的分離,才幾個小時不見,他的容貌神態好像已經有些模糊,我還擔心會忘記他。這通電話,使他的樣子又在我腦中清晰起來,而且更完整,更英俊。他絕對是個貴族紳士,是個童話中的白馬王子。

你家住幾樓?我問,保持談話,繼續聽他的聲音。

什么?他問,你說我在美國的家么?我怎么會住幾樓?啊,我懂了,你以為美國人都住公寓樓,跟中國人一樣。不是的,美國有錢人,是不住公寓的。我們住房子,獨門獨戶的房子,你懂么?對了,中國人說是花園洋房的那種。我住在郊區,不在市里。美國只有窮人才住在市區里面,或者才住公寓,上流人都住郊區,都住花園洋房。

那你的房子一定很好看,我膽戰心驚地問,知道自己多么土氣。

當然,我的房子是金色的,他回答。

我聽了,嚇一跳。就算我有天大的想象力,也想不出金色的房子會是什么樣子。當時中國,除皇宮是大紅墻以外,到處是灰色院墻和屋頂,我甚至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其他顏色的房屋。黃色的么?我嘟嘟囔囔又問。

楊先生在電話另一頭笑了,說:金色不是黃色,金色是金色,很溫和,發著亮,很貴族氣的顏色。

我還是想不來,但我眼前顯出一座豪華的房屋,高大雅致,金光閃閃,那是楊先生的家。但愿有一天,我能去看看那所房子,就好了。我的想象飛快地旋轉起來,騰云駕霧,飛越時空,進入一個完全夢幻的世界。

道過晚安,掛斷電話。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咬牙切齒,揮舞拳頭,在房間里沖來沖去,過了漫長而焦躁的兩分鐘。我忽然沖出房間,沖出旅店,冒雨沖到馬路邊,坐上公共汽車,趕到濱海大學去。我必須看到他,我不能不看見他,一路上我整個大腦只有這一個念頭,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好像瘋了,癡了,傻了。

進了校門,一路問人,找到學校賓館。發現三樓上只有一個窗口,還露出燈亮,那一定就是楊先生住的房間。我本能地沖到賓館門口,已經太晚了,大門已經關閉。就在我抬起手,準備往門板上砸去的一剎那,我忽然清醒過來,這么打開大門進去,合適么?對楊先生好么?

我垂下手臂,低頭默想,雨水順著兩腮橫流。我這么沖進去,敲開他的房門,撲入他火熱的臂膀。我相信楊先生會感到意外,但一定會接受我,可是我不能那么做。楊先生說過,他到大學演講,帶個女伴不好。我不能給楊先生惹麻煩。那個時刻,我已經完全把自己置之度外,絲毫不在乎自己的聲譽,可是我不能不顧及到楊先生,不愿給他造成壞名聲,我真的非常愛他。

我默默地轉過身,離開賓館大門,走到一邊,然后像個癡呆的人,久久站在一棵樹下,遠遠凝望著賓館三樓上那個亮燈的窗口。雨水打濕我的頭發,我的面孔,我的衣衫,我都絲毫沒有感覺,只知道自己的胸膛里浸滿苦澀的淚。不知過了幾個鐘頭,那窗口的燈光熄滅了。呵,晚安,我的愛,此刻你想著我么?我心里暗暗問。睡個好覺吧,我的愛,明天還有演講,千萬別累壞了。好好睡,我的愛會隨著天使陪伴你,護衛你,祝福你。

渾身濕透,回到旅店,洗過澡,換過衣服,天已經蒙蒙亮。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惡夢連連,腦中總是飄浮一座金色房子,上面有個窗口,發出黃黃的燈光。

第二天,我沒有按照原計劃,坐早車回北都。我到車站,買好當天下午去北都的車票,然后又乘坐公車,趕到濱海大學,跟著大群學生進了禮堂。我坐在一堆女學生里,盡量掩藏起來。我并不想讓楊先生發現我,我只想能再多看他一眼。

但楊先生剛在臺上坐下,就一眼看見了我。是心靈的感應么?我的心臟好像停止跳動,渾身冰冷,臉上一定全無血色。楊先生愣了一下,微微皺了皺眉頭,隨即醒悟過來,馬上變得笑容滿面,神采煥發,對我點點頭,手指微微抖了抖,算作向我打招呼。

我也不讓人察覺地朝他點點頭,抬手理理頭發,順便對他招了一招手。

可還是被發覺了,坐在旁邊的一個女生,轉頭看看我,問:楊教授認識你嗎?

我點點頭,覺得臉上猛然又熱辣辣起來。

那個女生便側過身,把這消息傳播開去。立刻,我前后左右的聽眾,特別是那些女生,都轉過臉看我,嘰嘰喳喳,交頭接耳,眼神里滿是羨慕和嫉妒。

我穩住自己,不去理會別人,雖然如坐針氈,渾身發毛,可又舍不得離開,就像被臺上的楊先生死死吸住,動彈不得。

楊先生開講了,他今天講得特別好,聲音特別有磁力,引經據典特別多,風度特別翩翩。臺下學生們都聽得憋住氣,所有女生更激動萬分,死盯著他,眼珠都要爆出來。那種崇敬、羨慕、渴望的感覺,我是太熟悉了。

回到車站旅店,服務小姐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濱海大學一位美國教授楊先生來過電話,特別囑咐允許我使用她們的電話,給他打回去,他說他必須親口對我講一聲再見。

服務小姐的眼里滿是羨慕,補充說:這個楊教授真紳士,真溫柔。

我知道自己臉紅了,是不好意思,好像少女的戀愛被人發覺,又是得意,喜歡讓別人覺得羨慕和嫉妒。

服務小姐推過電話,指示讓我用。我拿著話筒,猶豫了一會兒。

我所猶豫的,是應不應該打這個電話。我知道他的日程,今天在濱海大學演講以后,明天要去師范大學演講,晚上就飛回美國了。現在他對我說一聲再見,是為我回北都而道別呢,還是為他回美國而道別。

想到這里,我不再猶豫。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跟楊先生講話,回到北都,我的進修也就結束,暑假必須離開北都大學。以后楊先生再來北都,不管在哪個大學演講,我都沒有再見他的機會。

楊先生很快接了電話,他的聲音還是那樣親切與溫和,問我為什么早早從演講會跑掉。我告訴他我要趕火車回北都,票已經買好了。他問我對今天演講有什么意見,我說好著呢。他說他明天晚上就回美國,我說我知道。他忽然問我,是不是有他的名片,我說昨天在火車上分手的候你給我了。他又問名片后面是不是寫了他家的地址和電話,我說沒注意。他讓我趕緊找出來看,我從錢包里拔出他的名片。他說名片正面印的,是他工作機關的地址和電話。

我看了一下,翻過背面,真有他手寫的地址和電話,他讓我照著念一遍。當時我幾乎完全不會英文,只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念,他耐心聽完,滿意地說,都對了。他問我會不會給他寫信?我猶豫一陣說,大概不方便,我不愿意說謊。他說他理解,而且他也不方便給我寫信。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眼睛里忍不住冒出酸酸的淚。他說那就等以后有機會再聯絡吧,我說我得走了,不能誤火車。我們互道一路平安,同時掛斷電話。我甚至沒有對服務臺小姐說聲謝謝,匆匆忙忙轉身,沖出旅店大門。

在火車站的小賣部,我買了一本美國地圖冊。坐在車上,十幾個鐘頭,我什么都不顧,只管專心致志,對照著楊先生名片上手寫的地址,在地圖上查找他家的位置。工夫不負苦心人,我終于找到了。蒙塔那州在美國西北部,土地面積很大。楊先生家所在的那個市,在蒙塔那州東南部,大概很不小,有個飛機場標記。我拿筆在那地點做了記號,以后再看就不用找,一翻開就能看見。

然后,我翻回地圖冊首頁的世界地圖。伸著手指,量量距離,從北都到美國蒙塔那州,不過才一扎多一點。我心里暗暗高興,閉上眼睛,對自己發誓:不遠,一點都不遠,我一定要去找到楊先生。就是爬,也要爬到那所金色房子里去。

愛情的力量巨大而神奇,驚天動地。回到北都,我就開始到處打聽出國的路子。靠著已經到美國留學的幾個大學同學幫忙,我終于接到一家英文補習學校的錄取通知。八十年代初期,出國留學的人不多,英文補習學校也能辦成留學。整整一年零三個月,我沒有給楊先生寫一封信,沒有告訴他我的留學計劃,沒有要求他的任何幫助。其間楊先生也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他根本沒有我家的地址,而且我知道他不愿意干擾我的家庭生活,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一個真正的君子。

我聽從在美國留學做工的同學的忠告,一個人單身不容易拿到美國領事館的簽證,因為難免表露移民傾向,所以一直等拿到美國簽證以后,才正式跟丈夫辦了離婚手續。我之所以離婚,并不完全是楊先生的關系。我們夫妻之間,本來沒有特別熱烈的愛情,我們是那種典型的到年紀要成家,所以談戀愛,所以結婚,大體建立在理性基礎上,本來沒有多少感情。結婚三年多,我們爭執不斷,也經常談論離婚。八十年代初期,國內離婚還不多見,女人離婚會受到社會輿論的指責,所以我一直沒有膽量真的去做。

那個年代,留學生拿著護照和外國簽證,以及公安局發的出境證,才能到中國銀行換二十美元外匯。就算腰纏萬貫,也只給換二十美元。還在護照上蓋章:外匯已換,此人就再不能多換一分錢美元。

二十美元在美國,連一夜店也住不起。像我這樣自費留學,給我換二十美元帶在身邊,只夠出美國機場找家麥當勞吃頓飯,不致馬上挨餓。或者夠打電話給美國親友,叫他們來接,連坐出租車到親友家的錢都不夠。

我的運氣比別人好一點,在紐約的大學老同學答應到機場來接我,而且允許我在他們三人合租的兩室一廳小公寓里過幾夜,等我找到住處,再搬出去,所以我算是能夠保住帶出來的二十美元,我有自己的特別用處。

接機的老同學把我送進他們的公寓,給了我一把鑰匙,讓我自己休息,就匆匆走了。他們三個人,除一周三個上午在學校讀書,其他時間都在餐館打工,賺錢交學費和吃住,每天要做到深夜十二點才能回家。

我獨自一人,在他們窄小的公寓里坐了一會兒,看著屋里零亂不堪的東西,懶得動。眼下我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馬上給楊先生打個電話。我知道,他一接到我的電話,會馬上給我買張飛機票,讓我明天飛去他家。我想象,他那樣富有而高貴,說不定會今天就親自趕到紐約來接我呢,像童話里的白馬王子一樣。

我摸摸衣袋,確認里面裝著楊先生的名片。其實多余,我根本用不著帶那張小紙。楊先生家的電話號碼,我不知背過多少次,早就爛熟于心,睡著覺都寫得出來。我又數數隨身的十九元美元鈔票,一張不少。我在飛機場找到一個中國老鄉,換了四個二十五美分的美國夸特硬幣,專門用來打投幣電話。我打聽過,美國街上任何一個公用電話,塞進硬幣就能打長途,甚至國際長途。

剛轉過街口,就看見一個電話亭,里面電話完好。我摘下話筒,聽見里面的待撥音。我的心馬上猛跳起來,用手按住胸膛,估計心跳每分鐘至少一百四十,喘氣也覺得有困難。我把話筒掛回去,穩穩心跳,拿出楊先生的名片,再次核對號碼。可是眼前一片模糊,每個數字都在跳動。我嘆口氣,把名片裝回口袋。然后摘下話筒,抖著手指,在投幣口塞進一個硬幣,聽見耳機里叮咚一聲。我嘴里輕輕念叨數字,哆嗦著一個指頭,按動每個號碼鍵。十一個數字按全,真通了,聽到對面幾聲鈴響,我的腿軟得像棉花一樣,不住顫抖,話筒也幾乎脫手。

猛然間話筒里響亮的喀嚓一聲,挽救了我,終于沒有昏倒。接著是一連串女聲,講英文,滴滴嘟嘟,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估計是電話局錄音。什么做錯了,我慌忙掛斷話筒,當啷一聲,剛才塞進去的那個硬幣,掉落下來,還給我了。大概是錢塞得不夠,但我不知道該塞多少錢。

站在電話亭里,卻無法打通一個想了五百多個日夜的電話,我的眼淚撲噠撲噠落下。然而此刻,哭毫無用處,我得想辦法。馬路上一個人都看不見,就算有人,語言不通,也沒人知道我需要什么幫助。也許老天有意,好事多磨。看來我只好回公寓,用老同學的電話打,需要做交換的話,今晚只得陪他們溫存,討他們的好,這是聽不懂英文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此想著,我心里酸酸的,邁出電話亭,默默朝回走。走了好一陣,還沒有到。出來時候,好像沒有這么遠,我有點慌,大概迷路了,趕緊站住。前后張望,四處房屋看著都一樣,不知哪里是哪里。正慌張間,背后一陣腳踏車響,轉頭看去,一個年輕小伙,騎輛破車,貨架上綁個飯箱,溜著人行道邊過來。到我跟前,他一腳踏地停下,問我:剛到的,對嗎?想打長途?

我一聽,他是大陸來的,說普通話,也許跟我的老同學一樣,是留學生,打工送外賣。

哎呀,真求你幫個忙,我說著,簡直想馬上給他跪下,叩頭謝恩。

你用公用電話打長途,不用先塞錢,你先撥號,這小伙告訴我,聽見話筒里有聲音了,甭管她說什么,反正你也聽不懂,你就連續往里塞夠三美元硬幣,十二個夸特,你有嗎?

喲,我只有四個,沒想到要那么多,我回答,拿出幾張美元紙幣,你能給換點么?幫個忙。

打長途還能便宜得了,我換給你,小伙子一邊說,一邊從自己衣袋里面掏硬幣,給我換了二十個夸特,五美元。

這該足夠了,他說,你先把十二個夸特丟進去,你會聽見電話局錄音說謝謝,然后就接到對方電話上了。公用電話打長途,很貴的,美國外州電話,三美元只能打三分鐘,你要接著打,就得不停塞錢。所以打通以后,你最好先讓對方給你打回來,把你用的那個公用電話的號碼告訴他,那樣三分鐘也就夠了。如果還不行,你就在這兒等等,我送完這趟,回來了幫你撥,他說完,趕緊蹬車走了,又回頭說,我這趟不遠,幾分鐘就回來了。

這下子我心里踏實了,再打不通,就等他回來幫忙。我攥緊硬幣,回到剛用過的那個公用電話亭,仔細按著送外賣小伙教的法子,先撥號碼,真就聽見電話錄音。我趕緊一口氣塞進去十二個硬幣,等了幾秒鐘,果然聽見謝謝,這個英文我能聽懂。

緊接著對方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大概因為這么一段挫折變化,又需要牢記那小伙教的撥法,所以倒是一時忘記了心慌。直到耳機里格登一響,對面有人摘下話筒,我才意識到,這是真的跟楊先生通上話了,血壓一下子升高,頭腦轟的一響。

哈羅,我是楊先生,請問哪一位?電話線另一端,楊先生用純正流利的英文講。我聽不懂,但能辨出他迷人的聲音,熟悉得就像我們昨天才講過幾個鐘頭話。

楊先生,我是姚麗,我回答,牙齒磕碰,格格的響,一手擦抹滿腮的淚。我真想大喊一句:高貴的白馬王子,來救救你心愛的小公主。可我的喉嚨抖得太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

姚麗?楊先生猶猶豫豫,小聲重復。一年多沒有音訊,不記得我,也是很自然的,我可以諒解,我愿意諒解他的一切。

我穩穩心情,說:一年多前,我們一起到蘇市去過……

啊,對對對,楊先生猛然大叫起來,打斷我的解釋。他記得我,我高興得眼淚又落下來,掉在臉前的話筒上,撲撲響,估計楊先生也能聽得見。

你在哪里?打國際長途很貴的,要不要我給你打回去?你的號碼是什么?楊先生急急地說。

我聽了,感動得全身都要融化,他真是會體貼人。我抖著嘴唇,好幾秒鐘才咽下喉嚨里的淚,告訴他:我在紐約,住在一個同學家。

紐約?你說什么?什么紐約?楊先生聲音有點變了,急急忙忙說,哦?你是說你到了美國,是么?

是,今天剛到,我回答。我想對他說,快來接我回家去吧,我會馬上嫁給你,從此早早晚晚,誠心誠意伺候你,做牛做馬,心甘情愿。只要得到你的愛,能夠每天聽你講話,看你的笑臉,我就心滿意足。

你來美國做什么?出差么?他問,d7e6ae00d448d7ee67fe450276ce352d聲音又揚高起來,好像挺興奮。

不,我來留學,我回答,然后又補充一句,我離了婚。我想他會了解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不用再多解釋。

電話對面忽然沒有聲音,楊先生沉默了好一陣。

楊先生,你聽見了嗎?我離了婚,現在是單身。我戰戰兢兢地說,聲音弱得自己都聽不清。

那么你已經辭掉國內的工作了么?你想在美國定居么?楊先生的聲音和語調忽然全變了,沒有熱情,好像在質問我。

我慌了,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么事,惹他生氣。我不敢回答,不敢出聲,只怕得罪他。

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就這么魯莽辦事?你們在國內,對美國情況一點都不了解,糊糊涂涂,光辦傻事。你知道在美國生活多么不容易,我混了二十多年,才算混出來。你已經多大年紀,還學得進去英文么?打死也學不出來,怎么可能混出來。在美國,你這一輩子,頂多只能在哪家中餐館打份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倒是圖什么呢?

我不聲不響,聽他訓斥,能夠清楚地感覺,我的心臟在一尺一尺地下墜,體溫也一度一度地降低。他講的都對,也許我真的犯了錯誤,我應該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可是現在太晚了,來不及了。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姑娘,楊先生繼續在電話里教訓我,沒想到原來你也如此缺乏責任感,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看你現在怎么辦吧,窮光蛋一個,一句英文不會,到了紐約那個鬼地方,你活不下去。能在哪個餐館里洗洗碗,還算是上好的。你一個女人,不淪落風塵,出賣肉體,就不錯了,真是自找下賤。

他越說越氣,從教訓變成辱罵,三分鐘時間很快就到了,電話局錄音警告過后,我沒塞錢,通話就自動斷了。我毫無知覺地掛好話筒,兩腿發軟,身體順著電話亭壁,溜癱下來,坐倒在地上。淚是早沒有了,胸膛里一片寒冷,好像塞滿冰塊。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凍得我唇抖,頭抖,手抖,腿抖,整個身體都劇烈顫抖。他罵了我三分鐘,一句要接我去他家的話都沒說,甚至沒提出再見一面。他真的愛我么?我問自己,我沒有答案,我完全糊涂了。

生命的欲望強過世間一切,人逢死地而后生。打過那個電話,我生了一場病,發了兩天兩夜高燒。老同學們用我自己帶來的退燒藥,幫我治好。第三天,我能夠起床,就跑出去,經介紹到一家中餐館洗碗,在這家餐館給員工住宿的工棚里安頓下來,就像楊先生所預料的一樣。可我沒有把楊先生,以及我同他通話的情況,告訴任何一個人。我自己作的孽,我自己承受。

人在美國,想不看美國地圖,很難做到。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一張美國地圖,我還是總會情不自禁,最先看見蒙塔那州,像過去一年多每天做的那樣。在我心里,那一片遼闊的土地上,有一座金色的房子,裹在溫暖的愛情之中。那個曾經好像十分貼近的地方,當我費盡渾身力氣走來的時候,卻忽然變得遙不可及。

我記得,我曾經對自己發誓,就是爬,也要爬到那金色的房子里去。雖然隨著歲月流逝,痛楚的感覺慢慢淡漠一些,但我始終不能忘記楊先生在電話里怎樣地罵我。過不多久我就從親身體驗中了解到,在美國的老移民華人,對于剛來的新移民存有怎樣的一種戒備,只怕新移民們會麻煩他們,或者沾他們一點什么好處。這也是人之常情,老移民的安家樂業也來得不容易。

也許楊先生當時是真怕我提出要找他的話,所以不給我講話的機會,一氣罵到電話超時。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新移民,我從不曾愛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暗示他對我的好感,那么他在電話里罵我一頓,我也就認了,我活該。但是我跟別人不一樣,至少我認為,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強烈的暗戀。難道楊先生不了解,楊先生忘記了,楊先生毫不在乎?這是最讓我傷心的,他罵我一頓并無所謂,他不接我去他家,也其實沒什么了不起,但是我不能容忍包括楊先生在內的任何人傷害我的感情。

我像一只受傷的獅子,忍耐著自己心中巨大的悲痛,掙扎著生存下來。我默默地在餐館里打工,一滴血汗一分美元地賺錢,交房租,交學費,學英文,考托福。我的神經仿佛麻木了,好像打工讀書本身就是生活的全部。辛辛苦苦,沒日沒夜,熬了整整五年,終于拿到碩士學位,然后找到亞特蘭大市一個研究所的工作,才算安定,生活也才開始改善。

這之后,我覺得自己的神經和情感似乎稍稍復蘇起來,然后遇到一個很關心我的律師,相識相愛,最后結婚,那年我三十一歲。發婚禮邀請的時候,我給楊先生也發了一張。他沒有來,也沒有給我寄禮物,甚至沒寄回一張賀卡。

那也沒什么,我已經有了六年半艱苦生活的經驗,不再是剛到美國時膽小慌張的外國姑娘。我能想象楊先生會怎么想象我的婚姻,并因此看不起我:日子過得太苦,活不下去,急忙騙個美國傻男人結婚,饑不擇食,變相賣淫。如果楊先生這么想,也對,正表現出他的高貴和正直,我為此還得尊敬他,因為我也看不起那樣的中國女留學生。

可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我經濟能夠自立,我跟美國丈夫相親相愛,互相尊敬,所以才結婚。而且我們計劃生個漂漂亮亮的孩子,建立一個完整的家庭。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向楊先生證明,我是人格高尚的女人。可我不懂,我為什么那么在乎楊先生看得起看不起我呢?他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有時暗自想起,也許要感謝楊先生的冷淡,感謝他在我剛到美國那天,毫不留情,立刻把我推進燃燒熊熊烈火的地獄,給了我不得不獨自求生的意識和力量。如果那天我真的被接去他家,做了他的老婆,可能此生真就一句英文都學不會,也永遠得不到碩士學位,更不會有一份正式的專業工作,成不了一個自尊、自信、自給的女人。

這么平平安安,忙忙碌碌,又過了五年,我的一項應用科技研究,獲得美國專利,并且被聯邦政府購買應用。我能夠想象,楊先生一定會有所聞。他在美國的國家實驗室里工作,像聯邦政府購買某項專利這樣的消息,他不會聽不到。我的猜測不錯,沒過多久,我收到楊先生一封信,寄到我的公司,轉我收。可見他從聯邦政府的簡報里,知道我在哪里供職。在信里,他祝賀我的成功,又告訴我,他的地址和電話都沒變,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夠再聯系。

一句道歉的話都沒講,好像他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不僅沒有幫助我,反而落井下石,大大羞辱我一番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我忘不掉,不管是一種被拋棄的怨,或是一種受欺騙的恨,反正永生永世忘不掉。然而感情真是難以理喻,我發現我有時還是會想念他。蘇市東濱之行所產生的感情,實在是我的初戀。雖然那時我已經結婚,但真正發生愛情,卻是在那三天之中,而且其后五百多天,我日日夜夜的思念他,已經成了習慣。

拿著他的信,我又糊涂了,真的給他撥了電話,實在不像一個三十多歲,結過兩次婚的職業婦女。沒想到,過了十年,經歷許多變故,楊先生家的電話號碼,居然還記憶在我的腦中,好像從不曾忘記。我沒有再查對一下他的名片,也根本沒有把他的名片帶在身邊,可想都不想,一撥就通,而且就對。雖然是留言機,但確是楊先生的聲音,依然那么彬彬有禮,那么溫和,充滿魅力。

我的心狂跳起來,好像在重新體驗剛到美國時打電話的感覺。我沉默了一下,終于忍不住,給他留了言,很簡短,把我辦公室的電話告訴給他。

我是個守規矩的女人。我早已把楊先生的那段事情講給丈夫聽過,決定給楊先生發婚禮邀請的時候,丈夫還撇嘴說:如果那個楊先生有臉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他更看不起那個家伙。

楊先生收到電話錄音后,確實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也接聽了兩三次,簡單地談談家常,好像相當陌生。然后我大半時間在外地出差,替聯邦政府的各地辦公室安裝我的程序,訓練操作員。

這樣忙了兩年,這個項目總算結束。我賺了一大筆錢,在亞特蘭大郊區買了占地二點五公頃的一處住宅。無數夢想,構造一種不可更改的嗜好,我覺得自然而然,只能用淡黃色來裝飾這座新居,多少有點金的意思。我在研究所里升了職,漲了薪水,還拿到一個新的聯邦政府研究項目。我堅持給自己放三個月假,然后再開始新研究。公司與聯邦政府協商,同意了我的要求,還發我三個月全薪。我現在知道,我確確實實進入了美國主流乃至上流社會。

可在我心底深處,仍然埋著一個說不出的遺憾,每次看到一所近似黃色的房子,這種遺憾就增加一分。我還在懷念楊先生,什么時候我能夠真的看到他的那所金色房子呢。

十一

再過兩星期,休假就結束,我就要重新進入新的項目,又要幾年的忙碌。想到將來,我心里又覺得好像有什么遺憾,沒有完成休假計劃。丈夫要出差四天,我于是突發奇想,決定抓緊機會,到蒙塔那州去一趟。

送丈夫上了飛機以后,我用手機給楊先生打了個電話,我至今沒有給他我們家的電話號碼,我說我要出差,會路過蒙塔那州,想順便停停,看看他,是否可以。楊先生在電話里簡直喊起來,一連氣說了六七聲可以可以。

于是我順手在機場買好第二天一早出發的機票。可整個晚上,我一直覺得自己有罪,好像在做什么錯事,對不起丈夫,幾次拿起電話,想打給航空公司,取消這次旅行。

最后是楊先生給我手機打回來電話,終止了我的猶豫。他對我講,他已經請好了三天假,收拾好了家,吸了地毯,換了床單,準備迎接他的小公主。這話重新勾起十幾年前在蘇市和東濱的感覺,使我心里感到麻酥酥的。他還問我喜歡吃什么菜,他要專門去買,專門給我做。他說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久別重逢,好好聊聊,暢談友情,是一件樂事。

他還是那么體貼,善解人意,這番話說得我徹底安下心來。本來嘛,我們十幾年前就已經是朋友了,為什么不能見個面。我放下電話,在家里跳來跳去,忙忙亂亂,收拾行裝,時而大喊大叫,時而大笑不已,時而放聲高歌,真好像一個十幾歲的女學生,準備頭一次出去赴約會。是的,我這是去重溫初戀。

衣箱收拾好后,我又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仔細研究自己的容貌。雖然不可否認,我的眉眼還是相當漂亮,魅力不減當年,可畢竟歲月不饒人,我老了,能看出眼角細細的皺紋。我覺得心酸,翻出所有的化妝品,描眉畫嘴,換過幾種配合之后,選擇一套最滿意的化妝,準備明天打扮。其中之一,是用楊先生送的那管口紅。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我竟一直保存著。

可是那一夜,我始終似睡非睡,很不安穩。將近清晨,終于徹底醒來,躺在床上,心情很緊張。去,還是不去?我似乎明白,我不應該去,過去的歲月,既然已經過去,就讓它永遠地過去,沒有必要重新揭開封塵。但是當理智和情感發生沖突時,理智永遠只是失敗者。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沖動,想再次見到楊先生。怎么辦?我覺得自己頭上冒出汗來,呼吸急促,簡直有一種要發大病的感覺。

忽然一陣匆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我的思想,看看床頭的鐘,剛剛早上六點。什么人如此不懂規矩,居然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但我一點不生氣,慶幸這個電話解了我的圍。鈴響第二聲,我就急忙接了。

原來是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聯邦移民局來的電話,他們使用我的系統,突然發生故障,無法排除,想請我馬上去一趟,幫助解決。我自己是移民,知道移民等候處理身份時的焦慮,移民局的系統停止一天,就不知要有多少移民又睡不著覺。我從來很重視自己的工作,一聽這些話,想到移民官員們的無奈和移民們的苦臉,神經馬上跳動起來,把個人的情感和事務都忘記了,立刻回答他們說:我馬上動身,下午就到達奧馬哈,當晚開始處理問題。

放下電話,我跳下床,洗澡換衣,叫好出租車后,急忙化了化妝,就趕到機場去。在航空公司柜臺上,換好機票,從去蒙塔那改為去奧馬哈。手續很簡單,只是價錢很貴,不過反正奧馬哈移民局會報銷,我也用不著擔心。但是這一改機票,就讓我想起來,楊先生還在等我去呢。

于是,在等飛機的時候,我取出手機,打給楊先生。鈴響一聲,我猛然想起,亞特蘭大早上八點鐘,蒙塔那才五點,太早了,就想急忙掛斷,但是已經太晚了,對面楊先生已經接了。

他聽到我的聲音,非常高興,問我是否已經在機場了。我說是,但是我有個緊急情況,必須馬上趕到奧馬哈去處理一個故障,所以不能按計劃到蒙塔那去看他了。我講這些話,聲音很低,覺得自己的底氣不足,似乎能夠看到他的神色一層一層地變化。

聽完我的話,他靜了足足一分鐘,沒有講話,然后慢慢地說:我請了三天的假。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沖口而出:要不你也到奧馬哈來一下,我們聚聚。然后我又補充一句:我給你買機票。

他說:那倒不必,我可以開車去,奧馬哈不遠。

我聽出他話里的話,就說:別爭了,就這么決定,我現在就幫你買張飛機票,到奧馬哈見個面聊聊。不過今天不行,大概我得工作,說不定要加夜班。要不明天下午你到,后天我們同時離開,行不行?

他同意了,我們又具體討論了行程。然后,我替他買好一張第二天從蒙塔那到奧tbaaHZfzx+ajl7ezw4cRkw==馬哈的機票,再打電話告訴他具體航班,登機前到機場取機票就行。一切辦妥,我也就上飛機了。

這十分鐘的忙亂,攪動了我的情感,坐在飛機上,似乎感覺仍是正飛去看那所夢想了十幾年的金色房子,去看楊先生。一路上,我的心情紛亂而復雜。無數往事,甜蜜的,苦澀的,一幕一幕,交叉重迭,反復顯現。十五年前火車上的包廂,那晚楊先生的酣聲。蘇市園林假山石階,楊先生攙扶的手臂。酒店里打的北都長途電話,洗澡間里痛哭的淚水。東濱校園雨地里的站立和張望,旅店柜臺前的電話告別。后來申請出國,辦離婚,來美國,猶如昨日。

四個小時在雜亂的回想中過去,我只喝了一杯礦泉水,什么東西都沒有吃。飛機降落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必須回復到現實中來,回到工作中去。

十二

從到了奧馬哈聯邦移民局,我就投入了緊張工作,完全無暇想任何其他事情。直到第二天上午,總算完全排除了故障,系統重新恢復正常運作。大家才放了心,我回到他們為我安排的酒店,好好洗了個澡,睡了個美美的午覺。直到電話鈴聲把我驚醒,酒店前臺通知我,門廳有位先生找我。

楊先生,我才猛然想起,今天下午,楊先生到奧馬哈。我本來想去機場接他的,可睡過頭了。看看窗外,已經是一派蒼茫的暮色,他早到了,等不到我,自己坐車到酒店來了。我趕緊請前臺小姐轉告楊先生稍等,我馬上下去。然后我走進洗手間,想細致地化妝,可是來不及了,我真倒霉,怎么居然會睡過頭了呢。我一邊匆匆描眉畫眼,一邊責備自己的粗心。然后挑了一身還算滿意的衣裙,就趕緊坐電梯下樓去,一路上心跳得很兇,不得不用兩個手捂住胸口。

電梯停了,門開了,我站了片刻,拖著沉重的兩腿,邁到寬闊的走廊上,聽著自己噠噠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響著回聲。

剛到門廳邊,我就看到了,那一定是楊先生,幾米之外,站在發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望著這邊的走廊。記憶里他個子相當高,也許那時是在中國人堆里比較吧。這些年在美國,看高個子男人看得多了,就發現楊先生身材并不高大,只有中等。記憶里他總是精神抖擻,而眼前的他顯得神情疲憊,也許是坐飛機的緣故。雖然跟記憶里一樣,他仍舊穿著西裝皮鞋,打著領帶,但并沒有莊重講究的感覺,沒有我印象中那種軒昂的神態。

他拉起衣箱,微笑著,朝我走過來,嘴里叫著:姚麗,姚麗!

我看著他,慢慢地向他走去,胸口翻涌著一股難以述說的感覺,憋得難過。我把眼睛移開去看看前臺小姐,可是什么也沒看見,只覺得腦海一片混沌,兩耳仿佛充滿壓縮空氣,馬上要把耳膜沖破,太陽穴通通地震。眼前這個先生,根本不是那個曾經讓我神魂顛倒的瀟灑紳士。

你怎么了,姚麗?不舒服嗎?工作太累了?他已經到了身邊,在我耳邊輕聲問。只聽聲音,好像一點沒變,還是那個體貼溫存的男人,跟我的記憶完全相同。我可以確定,面前此人,確實就是那個在蘇市和東濱讓我徹夜不眠的初戀,那個我曾思念過五百多個日夜的情人。

我憋住氣,慢慢轉過眼睛。還好,我禮貌地回答,低下頭去,查看我的鞋,上面蒙了些灰塵。

能再見到你,真好,我真高興,他溫和地說,同樣的彬彬有禮。十幾年過去,你反而越來越漂亮,他又說,笑瞇瞇地看著我。

十五年前,他曾同樣地贊美過我,讓我覺得榮耀和滿足,還因此嘲笑所有的中國男人。現在他的話,卻引不起我的歡喜。我也能感覺,他的目光在我周身上下打量。十五年前在火車上,他多次這樣打量我,那時我覺得興奮和快樂。現在我周身上下不舒服。我無法辨別,究竟是他改變了,還是我自己改變了?我的眼光跟十幾年前不一樣了,就算看見相同的人,也會產生不同的感覺,所以怨不得他。謝謝,我禮貌地敷衍。

你記得這身西裝么?他忽然指著自己身上的衣服,笑呵呵地說,那年你陪我去蘇市,我記得很清楚,甚至記得那天我穿的衣服。你看,今天重逢,我特意又穿來。貴人多忘事,你沒注意到吧。

我真的沒有注意到他的衣服,這時,我開始懷疑我當初是否真的愛上他了。如果我十五年前真的愛他愛得發瘋,我怎么會不記得他那天穿的衣服呢?轉而一想,我又略覺安慰,那就是說我當時并沒有愛他愛得發瘋,那么我現在應該放松一點。人都說,沒有過期望,也就不會有失望。

這么一想,我就鎮靜一些,邊朝前臺走去邊說:我已經替你訂了一個房間。而我的心里仍舊在繼續剛才的思想,如果我從前沒有真的愛過他,我又為什么約他到這里來呢?我問自己,可是沒有答案。

前臺小姐看著我們,臉上充滿微笑,他在電腦上擺弄了一下,說幫我們把房間安排在靠近的兩間。

那很好,離得近,我們晚上可以多聊聊,楊先生滿意地說。那么我們先去我的房間,把東西放下吧。

可是我實在不愿意跟他到房間里去,不愿意有跟他單獨相處的時間。于是我指指玻璃門外,說:天已經黑了,你飛了一路,肯定還沒有吃晚飯,一定餓了。我們先去吃飯,我也有點餓了。

也好,也好,楊先生看看外面,點頭說。

我們便把楊先生的衣箱存在前臺,一起走出大門。我說:今晚我請客。

那怎么可以,無論如何不能讓女士付帳,他說。這話我聽他講過,在蘇市的餐廳里,記得清清楚楚。那時聽他說這句話,覺得他多么紳士氣派,多么有風度,多么彬彬有禮,平生頭一次感覺自己真是個女人。

忽然間,我對楊先生的感覺軟化下來。我還是要感激他,是他讓我第一次認識到做女人應有的自尊和自信,第一次感受做女人應該得到尊敬和照料。也是因為對他的愛,使我不顧一切來到美國,才有今天的生活。雖然許多年來,每次回想起剛到紐約時跟他通的電話,總忍不住感到無限悲苦,可我現在才覺得,真得感謝他那時的狠心。否則我這一生會成什么樣子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來請客,實際是回請,欠了你許多年,我堅持說著,領他走到我租的車子邊。

我打聽過了,奧馬哈城里有個高級俱樂部,我們去那里。我這么說著,忽然想起,十五年前在蘇市,吃晚飯時,楊先生說過同樣一句話,要找當地最好的餐廳,請我吃飯。當時他表現出的貴族氣派,讓我覺得自己渺小低賤,無地自容。真想不到,我至今能夠記得他曾經講過的每一句話。

楊先生坐進車里,說:好好,遵命。

我開著車,繼續我的思想。說實在的,那次蘇市旅行,楊先生待我真是不錯,讓我受寵若驚。因此我意識到自己做人的價值,也從此把自己當女人來看待了。

我的心軟了,臉上布出些笑意,口氣也溫和下來。我們去吃法國菜,我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去那種高級俱樂部吃晚餐,要穿晚餐禮服,我們這樣隨便裝束,大概不會讓進。去試試吧,不讓進再找別的餐廳。

十三

那是一座七層樓的磚石建筑,在當地大概算是最高級最豪華的樓房吧。外面確實停了不少奔馳和凱迪拉克,沒想到這小地方也還有些富人。最近幾年,我經常出入美國上流場所,不覺得怎樣,今天來這里,感覺卻特別強烈,親切和感動。

往前走過去,就是臺階。我回頭看看楊先生,他顯然從來沒有出入過這樣的地方,有點膽怯的神色。我看看自己的衣服,按照紐約標準,我這一身有點太隨便,不夠進俱樂部吃晚飯的級別,但也都是名牌,優質而雅致,只要是上流社會的人,自會一眼就看出來。

我們進去吧,我招呼楊先生。

還是換一家隨便點的吧,他說。

為什么?已經來了,就進去。

一前一后,我們走上臺階。楊先生沒有搶先替我開門,而是跟在我后面,有些猶豫。穿制服的男仆開了門,點頭問好。里面挺像樣,門廳當中站個盛裝招待,帶著國際標準的真誠微笑,訓練有素,問道:請問,夫人,您是我們的會員么?

不是,但是我們今天能夠加入嗎?我回答。我知道她一定認識所有的會員,也一定要問這個問題。她顯然已經看出我衣服的等級,所以不敢無禮。

當然可以,夫人,請您隨我來。帶著微笑,她把我們領進一間辦公室,填寫入會表格。這種俱樂部,當然不會要人填寫職業和收入,美國有錢人沒有一個愿意透露自己的財富。然后我拿出自己的信用卡,付了頭一年九百美元的會費。這地方,連貴族俱樂部的會費都這么便宜。

在上樓去餐廳的電梯里,楊先生說:就為吃這一頓飯,你付九百塊會費,太貴了吧,以后你又不會經常到奧馬哈來。

我說:我要請你吃這里最好的飯。

哦哦,楊先生發出幾聲響,沒說出話,頭搖得像撥浪鼓,很感動的樣子。

餐廳不小,擺了五六排方桌,都鋪了雪白的桌布。每個桌子當中擺一瓶鮮花,四側排列餐巾、銀器和玻璃杯。桌邊是紫紅的座椅,都帶彎曲的扶手。房頂鑲著圖案,吊了兩個四層水晶燈。一面墻壁,掛了幾副巨大的人像油畫,大概是當地歷史名流。迎面一排六扇落地窗,垂著棕色窗簾,一切中規中矩。

招待領我們到窗前一個桌邊,問我是否滿意?我點頭說好,他便替我拉開椅子,伺候我坐下。

我打開菜單,忍不住想起楊先生在蘇市的餐廳里,對我們大講美國上流社會餐桌規矩,那時我真是什么都不懂,像聽天書,對他的高貴和禮儀充滿崇拜。

菜單上沒有價錢?楊先生看了看,問我。

沒有,來這里吃飯的人,不問價錢。而且也不付錢,只在會員卡上簽名記帳。你隨便點,想吃什么,就點什么,別客氣。每種菜量都不多,多點幾樣好了。你慢慢看,他們不會催。我去休息室給先生打個電話,東部已經很晚了。

十四

在俱樂部的餐桌上消磨整個晚上,我感覺輕松多了。也許是一瓶紅酒的作用,楊先生更加興奮,滿臉歡笑,侃侃而談,好像恢復了游蘇市時的豪爽和瀟灑。我雖然再沒有當年看見白馬王子那樣的感動,但總比在酒店門廊猛一見他時的感覺好得多了。

回酒店的路上,天已經很黑,我也不再覺得那么憂郁和感傷。收音機里播放蕭邦的鋼琴曲,楊先生又開始搬弄他的音樂修養,大講特講起來。也許借了酒力,他期望能夠重振當年雄風。

過了一陣,收音機里開始播放歌劇《蝴蝶夫人》的詠嘆調“晴朗的一天”,楊先生輕輕跟著哼唱。他的聲音確實不壞,是那種有磁力的男次高音。十五年前,在火車上,在蘇市,每次聽他哼唱西洋歌劇,我就會著迷傾倒,覺得他魅力無窮,學識淵博,風流倜儻。可是現在,我再沒有那種感覺。

回到下榻的酒店,我們在前臺取了他的衣箱,坐電梯上樓。

到我房間來坐坐,喝點茶,他們房間里應該有開水吧?楊先生說,我有上等龍井,專門帶來的,我們徹夜長談。

算了,我搖搖頭說,抬手看看表,又解釋說,現在東部已經過了半夜,明天一早還要上飛機,我想休息了。

他沉默了一下子,臉色僵硬起來,但旋即又松弛下來,恢復了慣常的微笑,說:那也好,你休息吧。

我們吃飯時候,已經聊了許多,是吧?我覺得對不起他,還想解釋解釋,昨晚加了一夜班,基本沒睡,我實在很累。

好了,晚安,楊先生說著,轉身開了房門,卻不進去,站在那里,看著我。記得在火車上和蘇市賓館,他都不忘對我說晚安的,當時曾讓我很激動,覺得那是貴族紳士派頭。到了美國才知道,人人都那么做,一點不稀奇,只是中國人當時太欠缺禮貌教育。

晚安,我說完,慢慢走到隔壁我自己的房間,開門進去。眼角邊看見他仍舊站在他的房門口,望著我。我忽然想起自己當年站在濱海大學校園里,冒著大雨,張望招待所樓上燈光的圖景,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電話響了,是隔壁楊先生打來,他告訴我,他用咖啡壺燒了開水,約我過去喝茶。

不,謝謝,我要睡了。我回答,掛斷電話,在床上躺下。我不知道今晚會不會睡,能不能睡。撲一聲響,嚇我一跳,打斷我的沉思。我欠身看看,是放在床頭小柜上的皮包倒了,掉到地上。我眼看著,楊先生十五年前在火車上送的那管口紅,滾出皮包,落在地毯上。我靠回枕頭,沒有心情去拾。

我看看手表,想了一會,拿出手機,給加州一個朋友打電話。這時間,只有西部加州還不算太晚。閑極無聊,隨便說幾句家常,請他明早八點半左右給我手機打個電話。我說有個約會要應付,找借口離開。這種事我們這些人中間經常發生,朋友問也不問就答應了。既然我請他到奧馬哈來會面,明天一早我當然必須送他去飛機場,所以得給自己留一手。我們兩人的飛機都是上午起飛,我的班機比他的晚一小時。我估算好了,八點半是他登機的時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跟楊先生道別,所以那個時間來個電話,我需要接聽,就只好匆匆跟他搖搖手道別。

一切都安排妥當,我真的有點累了,便閉起眼睛。人真是很奇怪,居然會變化的。十五年前,我曾渴望過得到他的溫存,而今天我卻完全沒有任何欲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希望跟一個什么樣的楊先生重逢,也許楊先生除年紀大一些,并沒有太大的改變,但是我已經不是十五年前的我了。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薄窗簾透進些微月光照亮,望著屋里墻壁上晃動的光線,我想起在蘇市的一夜,也曾這樣望著墻上的光影,想入非非。我真是有點鬼迷心竅,不論看到什么,都要引起許多往事的回憶。是好,還是不好?我是不是老了,人說,年紀大了就好回憶。

咖啡壺里水開了,撲拉撲拉作響,打斷我的沉思。我從來不喜歡酒店里的廉價咖啡,所以不管到哪里旅行,總要帶一罐自己喜歡的速溶庫伯契諾,調好以后,端了杯子,回到床邊。屋里馬上香噴噴的,然后我安安穩穩坐下來,開始讀書。

可是我讀不下去,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很不舒服,我放下書,望著屋頂,我很想給隔壁打個電話,我可以肯定楊先生還沒ntjBp8DRiun3fnYjTi+xVf9bfTvnlO9epUU1taN1DPk=有睡。可是我不知道還要跟他談些什么,我想不出妥當的話來。

其實不是無話可說,從決定要跟他重逢,我就時時刻刻在想著一個問題,我要問問他:當初,我剛到美國那一天,他為什么在電話里那么樣地罵我一頓?我并不是要討還公道,也不是要給他什么難堪,更不是要找他報復。已經過了十幾年,一切都似乎淡漠了,再做什么都無益。我也并不是有意要揭傷疤,心頭受傷是不可能痊愈的,不揭也還存在。但我就是想問問他,為什么?不管他怎樣回答,對我都一樣,可我還是想問問他,為什么?我也說不清到底為什么,但我還是想問他這個問題。

我手里捏著電話,終于沒有撥號碼。

十五

早晨六點,我起了床,在屋里伸展一下手腳,然后給隔壁楊先生房間打電話,叫他起床準備上路,很奇怪,他不在房間里,這么早,他到哪里去了?也許在洗澡。

我趕緊在床上收拾好衣箱,順手拉起,準備出門,這時我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偏偏就看見床邊地毯上,那管掉落的口紅,仍然斜斜地躺著。我猶豫了一下,想去拾起來。做什么還帶在身邊?我搖搖頭,決定就讓它留在那里,讓酒店的清潔工清掉算了。

我匆匆跑下樓,走到前臺,替我們兩間屋子結帳。就是說,楊先生還在酒店里。我又從前臺給他房間撥了電話,還是沒有人接。我更覺得奇怪,拉著衣箱,在門廳里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想不出楊先生會到哪里去了。他看出我的冷淡了?生我的氣了?

透過巨大的窗玻璃,我猛然看見楊先生坐在門外院子里。我吃了一驚,什么也沒想,便推門出去,沖到他跟前。他的衣箱立在腳邊,可是他神色十分疲憊,看見我過去,也沒有抬頭。

早上好,我說。

他動了動身體,沒有站起來,應道:早。

你在這里做什么?等我么?對不起,我起來晚了。

你一夜沒睡,他啞著喉嚨說。

他怎么曉得?我才看見他腳邊丟了一堆香煙頭。我明白了,他也一夜沒睡,坐在這里抽了幾個鐘頭的煙。我不知道你也抽煙,我無話找話敷衍,對身體不好。說完我抬頭望望,也許他在這里可以看到我的房間窗戶,但我不知道哪個窗口是我住過的房間。我忽然又想起在濱海大學里的那個雨夜,我的心里像墜了一大塊石頭,沉重無比。

楊先生忽然開口說一句什么,那干澀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想。

猛然從神魂顛倒中醒悟,回到現實,依然頭昏腦脹,沒有聽清他說什么,脫口而說:你說什么?

他沒有轉身看我,也沒有馬上回答,照舊泥塑般地坐了片刻,才又說:見一面不容易,就這么分手了。

這幾分鐘的停頓,使我恢復了神志清醒,于是聽出他不是無話找話的客氣,便想趕緊沖散里面飽含的傷感情調,半調侃地回答:十五年前,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偉大。

聽了這話,他猛地轉頭看我一眼,卻沒有說什么,眼光迅速地黯淡,轉開到一邊。這一剎那間,我能看出,他已經了解到現在我對他的感覺,跟十五年前是完全不同了。讓他發現這一點,使我覺得很不安。我想再說幾句什么,安慰他一下,但是我不愿意對他說假話。假話對人的傷害更大。

我從來沒有想騙你,你知道的,他忽然說。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他的話,張口結舌,到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繼而涌到我心頭的感覺,是對他的同情。也許他真的沒有想騙我,或者騙任何其他人。可是我當年太無知,太容易上當,太熱衷于受騙。他穿一身西裝,就成了有風度,因為我當時除了便服,什么都沒有。他能講貝多芬莫泊桑,就成了有學問,因為我當時什么都讀不到聽不到。他隨便講一點美國生活,我就如聽天書,因為我當時甚至不知道房子可能不是灰色。我從小到大,什么都沒見過,什么都沒聽過,什么都沒讀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經歷過,我當然只有上當,只能受騙。

我從來沒有想騙你,他又重復一遍,可是大家都是那樣子,他說了這么兩句,突然停下,嘆了口氣。

我心里有些感動,開始琢磨哪一個楊先生是真實的?是國內那個楊先生,還是眼前這個楊先生?我的心尖像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整個胸脯都收縮起來。當他在國內扮演紳士的時候,我那么樣崇拜他。而當他現在展示出自己真貌時,我就不再崇拜他。那么我究竟是愿意他保持那個高貴的假相,還是尊重他現在這個平凡的真貌?這太殘酷了,剖析靈魂是殘酷的,我覺得羞于面對自己。

于是我隱隱約約地答出問了自己幾天的問題:我為什么要跟他重逢一次,也許我是要明白自己的初戀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是甜蜜還是辛酸,我要找到確切的答案:我究竟是不是愛他?是曾經愛過,還是現在仍然愛著?愛的是誰?我必須獲得答案。解開這個結,我才能夠繼續自己的生活。

我們得走了,我說,聲音低得聽不大見。

他聽見我的話,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站起來,彎腰提起衣箱,努力不看我,說:是,是,該走了。

我落后幾步,望著他在前面走動的身影。這時我終于承認,我確實曾經懷著對他深深的愛。十幾年來,我之所以痛恨楊先生,不停地怨他無情,是因為我一直非常在乎他對我的態度,一直不能忘懷那份撕裂人心的愛情。

一路在無盡的幻覺中過去,我們到了機場,還了租用的車子,到他的登機口,加州的朋友按時來了電話,我跟楊先生搖搖手。

那么,楊先生,我們就告別了,我說著,強作出一點笑臉。我不想說再見,因為我相信我們永遠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再見,一路平安,他說,眼睛躲避著我的臉。他在那里站了一會,我隱隱約約地感覺,他是沒有勇氣,向我提出握握手的要求。我忽然心里軟軟的,有點隱隱的痛。怎么了?我對他還存有依戀么?我還會傷此離別么?

十六

夢幻中的影像,就算是在混沌一片之中,也可能讓人激情萬丈,興奮得忘乎所以,因而得以在自欺欺人的感動里獲得滿足,就像我的那份初戀。那是在一個畸形的環境,畸形的時刻,出于一種畸形的心理,才可能發生的畸形的愛。

初戀重逢,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留下的是什么呢?結束了嗎?永遠地結束了嗎?我問自己,似乎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悵惘,一種并沒有結束的失落。

突然間,我的眼前爆發出一片金色的光芒。是的,雖然重逢了,但是我并沒有看到那座金色的房子。從十五年前,我在東濱聽到楊先生的那一句話后,金色房子幾乎夜夜在我夢中出現。為了尋找那座金色房子,那個金色的夢想,我付出了多少代價,血、淚、汗水。我曾經對自己發誓,爬也爬到那座金色的房子里去,我的夢想并沒有結束。

我站起來,走到航空公司柜臺前,再一次改票,坐中午的飛機,到蒙塔那去。我不需要見到楊先生,我只想親眼看看那座我夢想了十幾年的金色房子,然后我坐下午的飛機回亞特蘭大。我知道,我是一個瘋子,但我無法改變自己,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去一次蒙塔那,我會終生遺憾,我必須知道我所夢想的是什么?

因為一直沉浸于自己的意念,我在空中沒有張望蒙塔那州的土地。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地方,只知該州地廣人稀,好在我不是來此游山玩水,這地方怎樣,對我無所謂。

走出機場,舉頭一望,我簡直無法相信,這里也算是美國。廣闊是真的廣闊,但是一片荒涼,灰暗的土地,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野風橫掃,大團疾黎草翻滾行進,穿越柏油馬路。天空碧藍純凈,沒有一點曲線,沒有一點裝飾,單調得讓人頭昏。陽光很明亮,卻不溫暖,好像也敷衍了事,只給這里的人照照亮而已,并不準備撫育生命。這也許是我所見過的,美國最荒蕪的沙漠。我很難想象,這里會出現一座金色的房屋。

我找了一輛出租車,告訴了他我要去的地方。十幾分鐘后,已經從機場進了城。我瞇住眼睛,頭靠在座位靠背上,打算想點什么事,可什么都想不起來。

不遠了,司機轉過一個十字路口,對我說。

我的心跳起來,無論如何,畢竟曾是我多年的夢想,那金色的房子。經歷十五年時間,越過半個地球,我終于來到跟前。謝天謝地,我不是爬來的。我趕緊睜大眼睛,卻看不到一所金色房子,前后左右,都是一樣的磚房,低矮簡陋,蒙滿塵灰,沒有一所高大像樣的房子。

我的心劇烈地跳,神經也繃緊,準備好接受任何恐懼的現實,也許那里根本沒有一座金色房子。但是順街略略前行幾步,司機指著街邊,說:到了,就在那里,請問,您要把車停在哪里?

我看到了,那里真有一所金色房子,只是不像我夢中那般豪華美麗。那不是一座白馬王子居住的宮殿,說是金色也可以,不過顏色不那么鮮亮。房子很小,一個門,兩個窗,左右一共十五米寬窄,平平常常,而且相當的老舊。這么個房子,完全無法跟在我心中的神話影像相比。其實也怪我自己,無緣無故就把他的房子想象成宮殿,但是天下哪個戀愛中的少女,不做美麗的夢呢。

我看看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停車,我對司機說,請你轉個圈,再送我回機場好了。

夢想粉碎,我的心墜入深淵。面對那所舊屋,我坐在車里,覺得渾身無力。我不是沒有住過舊房子,剛到美國那兩年,在中餐館洗碗,住過比這破萬倍的工棚。我知道困苦的滋味,而且從不以受過苦難而覺可恥。我真誠的相信,只有經過苦難的人,才懂得富有的價值。也因為不會忘記那些慘痛經歷,我對生活的豪華與否從不掛心。住再大的房子,人一躺下,不就占七尺長短地方么?誰還能同時睡滿七間臥室。可是眼下,我為自己十五年夢想的喪失而覺悲傷,為自己當年的純真和愚蠢而感沉痛。

那房子的門緊閉,窗簾也低垂著,沒有人影,楊先生早就回到家了,他的車子停在旁邊的車道上,他一定在睡覺。

車子在房前駛過,司機好像了解我的心情,開得很慢。我的痛苦無以述說。車子終于走到路口,開始轉彎,我不由自主再次扭頭,朝后張望,可是已經看不見那房子了。只望見那個屋頂,在早晨的陽光中閃著些黃色的光。真難以想象,那房子,那金色,曾占據我的夢境十五個冬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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