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影片《白鹿原》

將故事片《白鹿原》剝開來看，其實質不過是：一個女子的性情感史。

所幸，以田小娥命名的這位鄉村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女子，被放在了從辛亥革命成功到抗日戰爭開始，這段中國歷史上頗具典型意義的背景前，并且利用電影有可能全面反映生活面貌的技術條件，予以涉略中華大文化形態的展示。觀眾有可能通過這段個人情史的演義，看到至今未變的，我們中華大文化概念中普通中國人的思想方法與生存方式，品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和蓄含的經驗教訓。

影片是從“改朝換代”，交代故事背景入手的。

辛亥革命成功，白鹿原上交的“皇糧”易主。這，使得生活在白鹿原的人們既深感意外，又充滿恐懼。劇中人物通過保護自己頭頂上的小辮子的地位，表現出了普通老百姓對自身屈辱史的無知或者健忘。而白鹿原族長對心目中可能出現的新皇帝的探究，則顯示出了社會實際權力執掌者，對固有的封建專制文化的保守，以及對長期以來形成的、舊的政治框架的自覺、繼承與維護。

這種情況在魯迅《阿Q正傳》、《祝福》等有巨大文化意義的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并非編導的“原創”，但是，放在這樣一個故事片的開頭還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可以提高這部影片的檔次，使之所講訴的“隱私故事”，有了帶歷史色彩的“公共意義”。

因為，時至今日，一遇到比較重大的社會變故，我們普通的老百姓，還是有可能忘記自己曾經受過的壓制和屈辱，反過來，倒要保護自己頭上被封建專權硬加上去的“辮子”。

同樣，某些實際權力的執掌者，更自覺固守的是已經讓其撈到了實惠的社會管理方式和文化形態，對于不利于其占有實際利益的一切，都以各種名義化解之，以便將自己的權力維系到永久。

“讀書”，則是影片所鋪設的另一個背景。

辛亥革命帶給白鹿原的新氣象，除設立了名義上的基層管理官員——“鄉約”之外，影片的編導還強調了一件最具深刻意義的事情，就是：讀書。或者說是：讀新書。

鄉約的兒子讀了新書回來，不但抵觸于“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舊式婚姻，還辦起了小學校，開始宣傳自由、平等的人權觀念，以及馬克思主義。雖然，從歷史的實況來看，資本主義的自由、平等思想，同馬克思主義不無抵觸，甚至具有深刻的矛盾，但是，在白鹿原的讀了新書的草根知識分子看來，卻似乎是一體的。影片中還有著一場主人公們吃著面條解釋革命與蘇聯和中國之間關系的戲。充分反映了白鹿原的先覺者，或者說是早期的廣大中國革命實踐者，對革命的粗淺認識，以及參與革命的普通老百姓，用傳統的封建專制文化的概念來理解革命，甚至用封建專制手段來推行革命的歷史事實。

這就在客觀上，注定了白鹿原上草根知識分子之類的革命者，在未來的革命實踐中，難以避免的情感失落和政治失足。事實上，在以后的一系列的運動中，胸懷人權思想，因為追求個人尊嚴，包括自由戀愛而參加革命的讀書人，如果不能洗心革面，回歸到非人權的傳統封建專制文化中來，至少，在表面上服從于某種起決定因素的權力，其下場全部是悲劇性的。

今天，讀書，或者說讀新書，依舊是我們的社會向前進、向新的文化形態發展的巨大動力。但是，其受阻于封建專制文化，在傳統的思想框架下向回轉身，甚至更其殘酷地虐殺人權，或者干脆就是奪取人的生命的可能，卻依然存在。前不久，重慶的“打黑”變成“黑打”就是一個例子。

至于，鋪陳于整部影片的背景，應該算是“革命”。

開頭作序的“辛亥革命”是革命；影響了影片前半部的“國共合作的革命”也是革命；涉及更多故事和更為廣泛背景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更加是革命，是真槍實彈，流血要命的大革命。值得深思的是：

“辛亥革命”不無啟蒙與建設，新型的農村基層管理者“鄉約”誕生了，雖然實際上的權力依舊在舊文化的維護者族長手里，但是，至少得到了一定的制衡，就是爭奪權力，也有了少許的民主意識。“鄉約”爭當族長，并且被村民支持的那場戲，就是證明。

“國共合作的革命”同樣有啟發性，但是缺少建設性，更多的則是破壞性。入了黨的白鹿原鄉約的兒子辦學校、做宣傳，使得爭取人權與自由的思想得以傳播，革命的火種廣為播撒。但是，這革命的“建設”卻連在其自身的婚姻上都無法落實，只能由追求性自由的田小娥與其受封建專制文化壓制，不能入祠堂正式成婚的“野丈夫”，領著一群農民，破壞性地打砸祠堂，加以宣示。如果說不破不立，但又只見其破，未見其立。

“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至少從影片中看，沒有能發現什么啟發性、建設性，有的僅只是破壞性：從追捕、開槍……直到殺人。

影片這樣的表現，是否符合中國的歷史事實，自然可以做深入的討論乃至爭鳴。

今天，雖然已經沒有了荷槍實彈，硝煙彌漫的國內戰爭，但是，各種社會矛盾的激化并不少見，上上下下，各個階層都有錯綜復雜的糾結和齟齬。事實上，就算階級斗爭不說了，路線斗爭不講了，但是權力與利益的沖突是不說、不講也不會休止的。如果不能通過法制的途徑，搭起一個相對公平、公正的社會平臺，供各方協商、對話乃至博弈，豈能避免最終的刀光劍影？！

而這樣的社會平臺，在當今的世界上就叫做：民主制度。

除社會背景，影片還陳設了其藝術背景，最突出的就是秦腔和皮影戲。

就自身效果而言，影片中的此兩者應該算是十分精彩的。只可惜放在歷史形態中，以大文化的要求來看，似乎過于現代化了，種種的現代藝術手段對其的修整和改造，使其失去了在故事特定時間段中的歷史真實性。特別是在“麥客合唱”的那場戲中，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農民業余休閑的人文特質被掩蓋，還似乎沾上了當今央視《星光大道》準專業化和假民俗的色彩，實在是令人遺憾、惋惜。

影片的故事背景相對來說，應該算是比較理性的，而其故事：一個女子——田小娥的性情感史，卻不無荒誕色彩。

嫁給性能力衰退的老地主的田小娥，在沒有交代特殊原因的情況下，突兀地看上了一個普通的，被地主雇來收割麥子的“麥客”——白鹿原農民黑娃。甚至她是怎么看上他的，影片幾乎沒有交代。

田小娥非常主動地挑逗沒有去割麥子的黑娃。在此過程中，黑娃為什么沒有去割麥，而改為做打掃室內衛生的工作，電影也不交代。

田小娥和黑娃不過三言兩語，就一拍即合，立刻接連做愛，叫床聲震天響，田小娥性欲旺盛被重點突出。很快，他們就被人發現，于是，上刑挨打。其中交代，地主給了管事人錢財，要弄死他們兩人，可管事人只為了“不想殺人”這一句話，就輕松地放他們兩人逃跑，使其回到了白鹿原。

兩人回到白鹿原，便向族長要求入祠堂結婚，族長堅持封建專制禮教，不同意，族長的兒子就給他們找了一口破窯洞，讓他們自行做了夫妻。

“婚后”，田小娥要求一無所有的黑娃，每天給她弄大煙土，因為她離不開。

接著，革命到來了。

在作為共產黨員的白鹿原鄉約之子的挑動下，黑娃和田小娥帶著一群農民砸了祠堂。

再接著，國共分裂，國民黨逮捕共產黨人，鄉約之子和黑娃逃亡，撇下田小娥一個人獨自守著破窯洞。

田小娥為了打聽黑娃的下落，被鄉約強奸，進而發展為通奸。

鄉約為了打擊族長，爭當族長，鼓動田小娥誘惑族長的兒子。

族長一直希望兒子有后代能繼承香火，可惜其兒子是陽痿，因此，田小娥也引誘不成，但是漸漸的田小娥卻與其發生了感情，并且奇跡般地治好了他的陽痿。

族長為兒子與田小娥通奸，有違禮教，痛打了他一頓，與其分家，不認其為兒子。

族長的兒子單過后，與田小娥其樂無窮。

大災荒來臨，族長的兒子為了讓懷了孕的田小娥不至餓死，賣身當兵，被強行押走。

黑娃的父親，在沒有被交代清楚動機的情況下，突然殺了田小娥。

黑娃回來向他爹報仇。

族長將田小娥和其肚子里自己的血脈，埋在地下，上面建起高塔鎮壓，說是要讓妖精永世不得翻身。

這個故事的荒誕色彩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其中可挑剔之處至少存在這么幾點：

田小娥這個離不開大煙土的女人，就算一時性欲旺盛同黑娃私通，又如何可能長期地為黑娃獨守寒窯？其基本生活怎樣維持？經濟來源如何解決？

族長既然固守禮教，不讓私通者進祠堂結婚，又如何肯讓兒子在眼皮子底下，找一口破窯安置沒有結婚的黑娃和田小娥？私通就擺在白鹿原，難道族長可以不管？

族長一直希望兒子有后代，既然田小娥能治愈其兒子的陽痿，豈有不讓兒子娶田小娥生養后代之理，反而要與兒子分家？更不會在田小娥懷孕之后，其兒子不求族長父親，卻將自己賣去當兵，難道他犯傻嗎？

還有一些細節上和技術上的莫名其妙：

田小娥如何看上的黑娃就缺乏細節的交代，從“緣起”、“進入”、“發展”到“深入”過于簡單，致使其必然性不足，破壞了整個故事的邏輯性。而這個問題，在有長篇小說為基礎的劇本改編中，顯得特別的莫名其妙。

田小娥之死、之葬，在細節上也顯得莫名其妙：

黑娃的父親已經不認黑娃為兒子，田小娥也沒有同黑娃正式成婚，在這種情況下，黑娃的父親因為田小娥不忠于黑娃而殺她，則早就應該動手，斷沒有等田小娥懷孕之后才下手的。就算其不愿意看到田小娥懷孕，影片也沒有交代其知道了田小娥懷孕，相反因為影片情節的銜接方式，給觀眾這樣的感覺：除了族長的兒子，沒有人知道田小娥懷了孕。

田小娥死后，族長要修塔鎮壓田小娥和其肚子里的自家血脈，也顯得突兀和難以理解，既然族長重視后代，還迷信鎮壓在塔下將永世不得翻身，又怎么會壓下自己的血脈呢？

在技術上的莫名其妙多表現在性愛場面上，也許是拍成后刪剪造成的疏漏：所有的性愛場面都顯得倉促、簡略，甚至語焉不詳。特別是族長的兒子與田小娥在一起，被族長看見回去挨打之后，有一場田小娥的床上戲，竟然沒有讓觀眾看清楚與田小娥發生性關系的是誰。不知道如此的處理，這場戲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在我國電影中，性愛場面的處理一直是一個老大難問題，道德框架十分沉重，但是觀眾欲望卻強烈非凡。而裁決者從來首鼠兩端，時放時收，正所謂一放就亂，一收就死，不得要領。其實，早就應該學習國外的“星級制”，用法治的方法，分成成人片、家庭片，各得其所，各安其份。只是這樣一來，掌握權力者就無法隨心所欲，信口雌黃地決定影片的命運了，這在他們未免心有不甘。

此外，我們一直將性愛場面的拍攝方法，看成是不宜張揚的秘密，在介紹電影技術的文字中設為禁臠，結果，就使很多人對此充滿了好奇與想象，從而對其更加充滿興趣。以至于對有性愛場面的影片熱情高漲，對被刪減的鏡頭窮追不舍，想方設法，非一睹而不快，甚至于癡迷其間。以數年前的《色戒》為例，就有人將其性愛場面連接起來，在網上流傳，杜撰文字，對其拍攝方法妄加想象，以訛傳訛，點染緋聞。

其實，縱觀《白鹿原》全片，盡管故事本身有些荒誕，但就大文化的角度而言，還是基本勾勒出了中國從古到今大體的文化形態和生存模式：在僵化的封建專制文化的教條框架之下，包容著一團混沌的、充滿肉欲的生命。其核心無論多么近似地存在著與理念相像的精神特質，但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只有物質的追求。其目標從簡單地生存到無窮的金錢，永不言滿足。

不是嗎？貫穿始終，決定一切，包括其自身命運的族長，其言行舉止所代表的，就是傳統的封建專制文化的教條框架。

田小娥，這個性欲旺盛的女子的存在及其影響所及，連帶出來的就是一團混沌的、充滿肉欲的生命。

革命的理想主義宣傳與各種具體理論，似乎都是精神元素，但是真正在生活中遺留下來的痕跡并不十分清晰，甚至有南轅北轍的跡象，以及食、色之類的欲望所造成的，對精神、對理念的污染。

只有普通農民的活動，比如為了糊口去做“麥客”……包括田小娥為了生存以肉欲換錢的行為；鄉約對物質化了的女色的追求，以及想當族長，并且占有族長的房產、土地的沖動；甚至所謂革命所召喚的，在物質上翻身的欲望……才是生活與發展的真正動力。

無疑，支持人類生命的是物質，但是，人生最后之目的，只有寄托在精神上才會有終極的意義。否則，大自然為什么要讓人類不同于其他的動物，多那么一個既內含廣袤，又五光十色，神圣而高尚的精神領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