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雨送妻歸
日月無光,連天陰雨。在閱讀兒子給你的祭文時,我不知為何增添了這樣的話語?寫下了,我真有些懷疑,因為你的過世,蒼天真會落淚嗎?
萬沒有想到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天,竟這么體諒我的心境。你出殯的那天,果然日頭、月亮全隱了。月亮是頭晚就隱了,夜就暗暗的,加上輕柔卻不斷簌簌響動的聲音,真像是動情的哭泣。一夜哭泣,并沒有宣泄盡內心的悲情,追悼會的時候,落下霏霏的雨滴。領導懷念你的生平,長子泣讀你的祭文,陪著雨點,多少人的臉上掛著淚水,想念你呀,為何你要早早離去?
雨沒有下大,還有20里路要走,要了卻你的心愿,回到你辛勤勞作的故土去。車行得很是順利,不多時就到了村口。近鄉情更怯!此時,我深深陷進無限的悲痛里。這是我們熟悉的故鄉,就是在這條路上我將你迎娶進村里,迎娶進家里。那是個什么年頭呀?饑謹的日子沉重地圍困著我們,即使大喜的婚慶,也難辦得體面風光。客是該請的,這是村里明媒正娶的新聞發布會,可是,饑謹年頭請客不是一件易事。早起,我們雖然也擺出了面條,但卻是棒子面條!那面條不能在鍋里久待,也不能在碗里久待,待久了就會化為一碗糊糊。寒酸的日子只能讓我們以寒酸待客。我家貧寒,你家也不寬裕,我們的新房里總該有一件家具,買不起新的,就把祖上留下來的那只大柜油漆了一下。大柜是笨重的,不便抬過去把你的那些衣服裝進去再抬回來,一個十幾塊錢的箱子咱也買不起。你裝衣服的箱子是向鄰人借來的。記得新婚之夜,我要辦的頭一件事就是趁著夜色,背著箱子還給人家。
唉,不說這辛酸的話了。那日,迎親的爆竹一響,左鄰右舍全涌出來。來看你是個啥樣子?說來好笑,我們訂婚幾年了,互相見面也就幾次,鄉鄰們咋能認識你?不認識,就來看稀奇,稀稀奇奇指劃你,我斷續聽到說你個頭高,膚色白,長得好看。我的心里就甜滋滋、暈乎乎的。就這樣,我暈乎乎地抬腳邁步和你從人群中走過,走過了一路的無酒自醉……
而今天,我也伴著你回來了,回到了故地。爆竹聲又響動了,一村的父老鄉親都趕來了,趕來看你,你卻不能高挑著個頭站在人群中了。你靜靜地躺在靈柩里,安歇著早已疲憊的肢體,卻不知道,你的靜默惹鬧出多大的悲慟!兒子哭,女兒哭,孫子孫女哭,哭鬧得路人無不傷情落淚。最為揪心的是你那位大媽,古稀老人,也顫巍巍地來了,點一把紙錢,喊一聲“苦命的孩子——”撲倒在靈前。她在哭訴,哭訴你干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如今光景好了,日子美了,該享享福了,你卻早早去了!
鐵鑄的肝腸也經不住這情感波瀾的沖擊,在場的老老少少飲泣成一片……不知什么時候,天下起了雨。我覺出下雨時頭發早濕了,發尖上的雨水和淚水匯成一體。天,更暗了;雨,更密了。莫非上蒼也經不住感情的沖擊,放縱悲情傾盆而出?這可真是,天若有情天有雨!你是凡人,我也是凡人,草木之輩能煩勞上天垂淚,真該欣慰了,你說是嗎?
濕透的情感
好些天沒有握筆了,你的走濺起了我感情世界的巨大波瀾,每一個細小的觸動,都可能穿透我精神的堤壩,淚水滔滔汩汩泄出,以至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個男子漢。
你的生平介紹不是我寫的。別人都認為我寫你的生平最相宜,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莫過于我了。可是,我不能寫,鋪開紙,墨跡尚未顯現,淚水已滴濕了案幾。
你的祭文也不是我寫的,是兒子寫的。長子寫頭遍,二子寫二遍,寫完了請我看,我拿起來卻看不下去,淚水盈溢在眼眶,模糊了視線,紙面一片花花點點。每一個花點都是一幅容顏,是你的容顏,是你遺像上的那微笑的容顏。這辛酸的情景洇染著我的思緒。我想起流沙河先生關于燒書的那首詩。他燒的是契訶夫的小說集,書中有作家的相片,相片上的作家戴著眼鏡,留著胡子,因而流沙河寫道:
夾皮眼鏡山羊胡,
你在笑,我在哭。
你在笑,我在哭!是的,你在笑,我在哭。我覺得此刻的情景正應了流沙河先生的詩句。似乎這詩句不是描寫他當時的心境,倒是在預示我現在的悲情。不然,十多年了,這詩句為何過目難忘?
我終于看完了兒子寫的祭文。斷斷續續,哽哽咽咽,波波折折,我從來沒有想到,在平展的紙頁游移目光會是這般艱難。從頭天晚上到次日凌晨,整整一個夜晚,我的情思濕了干,干了濕,讓情感的波濤激蕩地疲憊不堪。我不能說兒子寫的祭文有多好,文章是稚嫩的。我不能說兒子寫的祭文不好,感情是真摯的,至少,憶念是真實的。兒子寫到了你擔水,雖然那是20年前的事了,他訴說起來如同昨日,讓我覺得如在眼前。于是,你肩挑著擔子,閃著水桶,一路顛簸,一路滴噠,滴噠的水滴從一里外的小泉灑落進咱的家門,顛簸進我的夢里。那一夜,我似睡非睡,似夢非夢,睜眼閉眼,都是你的影子。兒子說,你每天早晨頭一件事就是擔水,一趟一趟擔滿了水甕,又去下地干活。你的忙碌就這樣從早晨開始了,從農村開始了。我覺得兒子的話是一種象征,是一種忍辱負重的寫照。你肩負著擔子走過春夏,走過秋冬,擔出農村,又擔進城里,擔走了全家辛勞的苦日子。
家境漸漸變了,好了,你可以放下擔子喘喘氣,歇歇腳了,你卻病了,病得漫長而痛苦,痛得憂愁而無奈。想起來,就讓人愁腸百結,就讓人肝膽寸斷。只怨那副擔子,那副無情的擔子,那副沉重的擔子,而將那副擔子負荷于你肩頭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我后悔,我負疚,但是,任何后悔和負疚也難以挽回你的健康,你的生命。因而我不敢提筆,一提筆就會觸動往事。我不敢觸動往事,一觸動就會淚流不止。
哭泣的電話
電話哭了!濕漉漉的鈴聲攪得人好心酸,好心酸。
我抓起話筒,父親哭泣的聲音立馬激起我的痛楚。父親在哭你,說不成話,只是哭。哭得我的淚水滴滴噠噠。我在哭,我卻知道我不能哭,我應該堅強些,堅強才是對每位親朋的安慰。我勸父親節哀,說你的病不是一朝一夕了,遲早要走這條路,請他放寬心。
父親的哭聲卻更高了,我聽見他說,將你的墳丘扎在祖墳里,就在咱爺爺奶奶的旁邊。父親不忍心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在野地里遭受凄風苦雨,扎在祖上的身邊,仍然可享家庭的溫暖。
我應著,聲音的低沉,連自己也懷疑父親是否聽得見。可是,我無法發聲,發聲必哭,我不能讓我的傷悲連帶起父親更悲的哭泣。父親的囑托卻牽引出我長長的情絲……
你知道,咱家曾經五世同堂。五世同堂是一種榮耀和福分。可有誰清楚在這榮耀和福分背后,隱匿著世人早已忘卻的辛酸。辛酸的原因起自爺爺。爺爺流落臺灣成為家庭的悲哀。那年頭,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真緊,對早已僵死的地富反壞尚不放過,何況在彼岸圖謀竄犯的反動派呢!我雖然沒有見過反動派,可一出生就是反動派的孝子賢孫。“文化大革命”時,我不能加入毛主席的紅衛兵;回到村里勞動,也受人歧視。光景過得艱難,歲數長得不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到了這個年歲,婚事成了最大的難題。說東村不行,說西村不就,誰愿意走進這么個門第,睜著眼睛當反動派的孽子,再讓自己的孩子也去洗涮那永遠也洗涮不凈的余辜。
你就是在這種困境中出現的,來年你給咱生了兒子,拯救了幾近斷續的香火。你過門時,奶奶多病,媽媽也多病。就用那個破舊的自行車,我今天馱奶奶看病,明天載媽媽抓藥。每每動身,你都做好飯,讓我們吃飽穿暖再走,回來時有吃有喝,還有你笑盈盈的春意。說來有趣,媽媽的病好了,好得讓醫生也出乎預料。先前炎夏酷暑,媽媽還要身披棉衣,體寒呀!自從媽媽抱上孫子,早上逗,晚上哄,逗來哄去,連看病抓藥的工夫也沒有了,其實也不用了,好了。脫了棉衣,扔了秋衣,媽媽成了健朗的媽媽!
誰也不會想到久未音訊的爺爺會回到故里,一個幾近殘破的家庭居然五世同堂了。爺爺說過,你是個有功的人,看好病,好好享福。我們都一心一意為你治病。你知道咱們去過北京,去過太原,去過大大小小的好多醫院。還不都是一個愿望呀,要你康復,要你享福。然而,愿望只是愿望,你留給我們的卻是失望!
你走了,走得何等匆忙!你的生命似乎就是家庭渡險的舟船,一旦完成了使命,就決然而去。你讓兒子哭,兒媳哭,孫子孫女也在哭,他們哭就哭吧,小輩應該哭!可是揪扯的母親也哭,父親也哭,電話也哭哭泣泣……
揪心的童言
這話,我不想告訴你,真怕你痛苦。
可是不告訴你,我便無法消解這揪心的痛苦,還是對你說說吧!
那日,步步去速速家了。步步是咱那孫子,又長高了,我應該對你說,他上學了,還當上了個什么班長。老師說,他很可愛,學習很認真,班上的事很關心。真讓人心甜,甜得醉人。速速是咱那外孫,剛剛步入新千年,他早早就來臨了,要不怎么叫速速呢?這你一定記得。速速上了幼兒園,雖然小些,上幼兒園總比待在家里好,可不,還記了不少兒歌呢!
步步去速速家里,倆人玩得十分開心。玩著玩著,也許是累了,速速一閃不見了。步步一人玩,玩著玩著,乏味了,找速速。速速躺在他奶奶的懷抱里。步步望著,眼饞地望著,真不知咱那小孫子此時心里是啥滋味!偏偏這時,速速開了口,指著步步說:你沒有奶奶!
童言無忌,尖刻犀利。若是我聽了,真能痛哭一場!然而,步步真是步步,愣了一霎,忽然說:你沒有姥姥!
這回速速發呆了。
多么令人心酸的童言呀,聽了這話,我是呆,我是愣了,這世界只因少個你就變得殘缺不全。你在世,哪怕是個殘病纏身的你,也不至于使咱這個家庭損毀破碎呀!
你看,你不在世,竟傷了兩個稚童的心。你是奶奶,你是姥姥。你身上有著不同的角色。步步出生的時候,你笑了,笑咱有孫女,又添了孫子,咱門中人丁興旺呀!速速出生的時候,你笑了,笑咱內門興旺,外門也興旺,又有人叫姥姥、姥爺了!你總是笑,見了孫子、孫女、外孫笑,不見也笑,聽聽聲音也能讓笑容在臉上掛上一兩個鐘頭。你的那份親情呀,我無法理解,也無法做到。我真佩服你!
可是,你怎么就走了呢?人常說,人過世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也是個世界。我在這個世界聽不到你那個世界的聲音,你在那個世界是否能聽到你曾經生活過的這個世界的聲音?我想,要是聽得見的話,你那日行走的腳步一定是遲緩的。你聽——
奶奶——孫女安安在喊!
奶奶——孫子步步在喚!
奶奶——外孫速速在哭!
你走得動嗎?
碎夢何處尋
好多年了,我的夢都是這個樣子。什么樣子?打個比方,就像是鄉村曾經流行的百家褂。百家褂,你是熟悉的,為了兒女好管,當娘的挨著門戶轉去,向主婦討得一方布塊,或紅或綠,或黑或白,或大或小,給什么要什么。拿回家去精心剪裁,飛針走線,將這些布頭縫制成整塊布料。然后,量體裁衣,做成小褂,孩童就裹了百家的愛意跑出屋去,跑成了村莊里的一道風景。據說,這褂子攜帶著眾人的心意,大家護理,便少了三災八難,就能夠壯實地成長。記得,你也曾親手做過。
我這夢,也是你做成的。這么說,實在不好意思,似乎是你有意而為。不是,而是你總想千方百計使之無痕,使之完美。但是,不行,自打你染病,我的夢再難沉實,更難酣長。村鄉人常說,睡覺悄得多,我便要悄,要靜,些微的響動就會醒來,醒來心悸一陣,好一會兒才能彌合住那斷裂的夢痕。
咯吱——咯吱——,是床響,我醒了。眼睛里滿是漆黑,夜還深,你為啥翻動,是難受?我猜測。我不敢發問,怕問話驚擾你,你的覺更不易,好難。要在各種痛苦中覓到一條輕省的縫隙才會勉強入睡。攪碎你的夢,真是一種無法彌補的內疚。
那一回的教訓,讓我銘記終生。是個暗夜,夜暗得黑沉,我睡得也穩沉。穩沉中聽到了響聲,卻難以走出夢境,夢境里出現了河流,河流上覆蓋著薄冰,似乎是春溫泛暖,冰面有些碎裂。我好像就在那河邊看冰,看冰塊碎裂,流走。當然,也清清楚楚聽到了碎裂的聲響,咔嚓,咔嚓……在這聲響中,我迷戀地貪看,看那冰流過去,又返回來。忽然覺得這河流不太對勁,因而,搖頭。一搖頭,醒來了,聽見你的床響,也聽到了你的微吟。連忙開燈,打開一屋子光亮,發現你渾身在抖,問話也口齒不清。我猛然坐起,挑了鞋就往外跑,好在那是醫院,慌慌地喚來了大夫。大夫看過,立馬抽血化驗,血糖出來了,竟然低到了2點以下。真可怕,若是耽擱下去,會有生命危險。
你得救了!我驚怕了!我明白了我的責任,沉實的酣睡是對生命的失職。從那個夜晚起,我的夢不再冗長了,忽然便會醒來。醒得輕虛,聽聽無聲,想想無事,又會睡去,睡得也很輕虛。我的夜便由這一塊塊輕虛綴合,我的夢便由這一片片輕虛縫褳。綴合縫褳成我十多年的夢境。
這一夜,我又輕虛地醒來,醒得空曠而又寂寥。自然,眼中不再是往常的情形,我心頭一驚,暗烏的頭腦,驀然亮閃,我心頭一顫,悲從中來,滔滔涌起,蕩滌了我的夢境。
——你走了,走了,走出了我的夢境。
我那百家褂一般的碎夢從此消失了,消失得如同你的身影,我向何處尋覓呢?
迷亂的節令
這季節對于詩人來說,是一首詩,是“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這季節對于畫家來說,是一幅畫,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這季節對于我來說,曾經是一首詩,曾經是一幅畫,一首春意喧鬧的詩,一幅春光繽紛的畫。我曾在這季節享受今天的自然風景,也享受前人的詩情畫韻。而今,這個季節又來了,我卻禁不住流淌淚水……
春天來得一如往常,我記得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她進一步,退兩步,再猛然進三步。春天的步子不是一帆風順,而是坎坎坷坷。她要沖破冬天的嚴寒,而嚴寒撕扯著春天不松手。春天的行走也就更為艱難。這不,昨天太晴朗了,明麗的陽光添了些火色,闊遠的長天已有了夏天的滋味,我用羊毛衫、保暖褲裹緊的肢體汗津津的。從外頭回到屋里,脫,連忙脫,扒拉下厚的,披掛上單衣。夏天披掛在了身上。
披掛著夏天出門,身上舒爽得輕松,輕松得簡直能飄逸起來。正得意,忽然就起了風,飄來云,閃起電,也就打響了雷。雨來了,大大的點子,稀里嚓拉,響成了地上的一片水洼。這時候,先是涼,風是涼的,雨是涼的,接著便寒了,寒得單衣薄衫中的我幾乎要抖起來。
這季節,對于我是迷亂了,迷亂得無法讓衣服適體了。我自然想到了你,想到了你也就禁不住淚滴如雨……
往常這季節,我沒有迷亂,是因為有你。你早早將我的衣服洗凈了,熨展了,擺放在我的枕邊。早晨醒來,我看見了衣服,知道該換了,這是換季,換季的衣服從此會常在手邊。我要薄有薄,要厚有厚,要不薄不厚的也有,隨手拈來,便可以替換。季令在我的日子里那么有序,似乎從未忽冷忽熱,衣服的適時調節,讓變化的冷熱于我總是相宜的。
季節變化了一年又一年,時光過去了一歲又一歲。我的太陽永遠是新鮮的,我的氣溫永遠是適宜的。這一天,我發現了氣溫的冷暖和身體的不適,是因為我的身邊沒了你。沒了你,我的日子變了樣子,混亂在冷暖變化的迷途了。
我于是便想往事,想枕邊那一摞折疊整齊的衣物,想衣架上那一件垂掛舒展的衣服。枕邊的是內衣,秋衣,秋褲,還有合時的襪子。你知道,冬襪太厚了,絲襪太薄了,便放下薄厚適度的襪子。衣架上是外衣,是西服,或是夾克。我穿好內衣,套上外衣,出門去,是一種飄逸。臨出門時,你會遞上一件厚衣,放在車里,那是備用的,若是天氣突變,那一件厚衣便能抵御寒涼。你用你的精心播布著我的適宜。
這一切的一切在往日是那么自然,是那么平淡,平淡得我別無感覺,自然得我以為日子就是這般。而這一天,我憶起那消失的平淡,追思那破碎的自然,才知道這平淡和自然原本是一種幸福。
我為什么在幸福時沒有感到幸福,在痛苦時才懷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