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

一

中午，老李正在街上四處貼尋人啟事，忽然，手機響了，一看是一條短信：“爸爸，我現在成都，實在沒錢了，手機也丟了，這是用別人的手機給你發的。給我的銀行卡匯些錢吧，賬號是……”看著這條短信，老李激動得全身都在發抖，趕緊跑回家！

也難怪他這么激動。他十七歲的兒子李小順在一個月前離家出走了，只留下一張字條：“我受夠了！別找我！”老李兩口子都快急瘋了。妻子本來身體就不好，沒有工作，這么久沒兒子的消息，一下病倒了。老李要送她去醫院她死活不去，說是要守在家里，萬一兒子打電話或者突然回家，她可以第一時間就知道。

老李捧著手機奔回家，顫著聲喊：“快，兒子有消息了！”妻子掙扎著爬起來，看著短信，兩個人眼淚直流，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一半。當務之急，趕緊給兒子匯錢！可是，他們生活本來就不寬裕，再加上半年前買了新房，攢了一輩子的錢都花光了，裝修的錢還是跟別人借的，哪還有錢呢？老李想了想：“借！我這就給我妹妹打電話，跟她借點兒。”

妹妹來了，一看這短信就氣樂了：“哥，嫂子，你們也真是急糊涂了。這種短信是專門騙錢的！”這一句話，像盆冷水般扣下來，讓老李燃起希望的心一下子又灰了。妻子氣得直嘟囔：“誰這么缺德啊，用這種辦法騙錢！”但，這條短信還是像根刺一樣扎在老李的心里：萬一這是真的呢？萬一兒子真的在等錢用呢？他早就說過想去四川打工，為什么這短信不說在北京也不說在深圳，就說在成都啊？他妹妹勸他：“你這是骨肉連心！明知是假的也希望是真的！”老李咬咬牙：“不行，我得確定一下！”

他回撥了那個陌生的電話，一會兒，手機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你找誰？”老李哆嗦著問：“我兒子真的在成都嗎？你是不是在騙我？”對方急切地回答：“叔叔，我真的沒騙你！你兒子昨天被車撞了，在醫院里，再不付錢就要被醫院趕出來了。”老李的心一下子揪起來：“什么？嚴重嗎？有危險嗎？”這時，老李的妹妹劈手把電話奪了過來，對著電話吼：“你這個小騙子！不用裝了，我這就報警，等會兒警察就去抓你！”對方委屈地哭起來：“阿姨，我真的沒騙人！我現在就在成都第一人民醫院，我們在501病房！快把錢匯過來吧，不然會耽誤治療！”

老李一咬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那是我養了十七年的兒子啊！”他妹妹還是不相信：“現在的騙子花招可多了，別上當！”老李想了想：“我不匯款！我直接去一趟！”

帶著跟妹妹借的錢，老李連夜坐上了去成都的火車。下了車他一路打聽，離醫院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厲害，到底能不能見到兒子呢？或者，這真是一個騙局？第一人民醫院的牌子就在面前，老李深吸了一口氣走進去。他向護士打聽：“請問501病房在哪里？”護士用手一指：“右拐，坐電梯。”

到了五樓，當電梯停住時，老李伸出的腳又縮了回來，五樓的牌子上寫著：婦產科病房。

被騙了！徹底被騙了！他瘋狂地撥打那個電話號碼，但始終沒人接聽。老李痛苦地抱著頭蹲在地上，心說：兒子，你到底在哪里啊？

二

老李沮喪地回到火車站，打算買票回家，火車站人頭攢動，各種口音混雜在一起。老李正仰頭看時刻表，忽然有人輕輕扯他的衣服，回頭一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正站在旁邊：“叔叔，借我點錢吧，我買張回家的車票。”老李甩開他的手，剛剛被騙得心灰意冷的他，一眼就看穿了這種騙局：“去去去！沒錢給你！”可那個孩子還是跟著他：“叔叔，不是給，是借，只要七十八塊錢就行了，我回到家就還你。”老李走到一邊，再不搭理他。

那個孩子失望地嘆口氣，又向別人走去。老李聽到他對所有人都說著同樣的話：“借我七十八塊錢吧，我買回家的車票，回到家就還你！”沒有人給他錢，都一臉厭惡地躲開他。那個孩子終于停下來，蹲在角落里無聲地抽泣起來，瘦瘦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老李的眼睛一時無法離開那個孩子，他想起自己的兒子，一個多月了，從小被呵護長大的兒子如今會不會也像這個孩子一樣，流落街頭，向人討錢？想到這里，他的眼睛忍不住濕潤了，他走過去，那個孩子看到他，眼里忽然閃出希望的光來！老李望著那雙一眨不眨瞪著自己的眼睛，忽然說了句：“相信你一次吧，我送你回家。”

這孩子叫王聰，今年十四歲。在火車上，小聰狼吞虎咽地又吃又喝。老李問他，怎么會在車站向人討錢。小聰扁扁嘴，忍不住哭了：“和父母吵架了，就離家出走，結果剛下火車錢包就丟了，已經在火車站停留兩天了。”老李忍不住批評他：“和父母吵一架就離家出走？”

孩子委屈地反駁：“是他們逼我！我現在初三，他們天天在我耳邊嘮叨，如果不好好學習，就對不起他們。我念的重點中學是家里拿了好多錢才上的，若考不上重點高中，他們的血汗錢就全打水漂了！可是學習好的同學那么多啊，無論我怎么努力也考不過別人。上一次月考，我在全班排名二十六，回家我媽就哭，說就這成績考重點高中是沒希望了，她的錢啊，她的心血啊，全白費了。我爸就瞪著眼睛罵我，說以后十二點之前不許我睡覺！也不許再沾電腦的邊兒！我實在受不了了，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簡直一點自由都沒有！所以，我偷著從家里拿了點錢就跑出來了！沒想到，剛出來錢就丟了……”

看著孩子委頓的神色，老李心里又是吃驚又是心疼。這孩子的父母，簡直就和自家一模一樣！李小順正上高三，每天老李和妻子都反復地在她耳邊說如果考不上重點大學就會如何如何，兒子從放學到睡覺，一舉一動都處于他們的視線內，哪怕是上個廁所，老李都會暗自計算著時間。他與妻子，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如果孩子考不上好的大學，他們一生的心血就都白費了！然而，他們卻一點兒也沒想過孩子的感受，原來孩子心里有這么多苦悶與壓抑啊，自己卻從來不曾與他交流過。

當他把小聰安全送到家時，小聰的父母激動得又是哭又是笑，圍著老李一口一個“恩人”地叫著。看著這一家人團聚，老李又想起自己的兒子現在仍是下落不明，于是他向小聰一家講述了自己兒子離家出走的事，說到最后忍不住流著眼淚感嘆：“要是我兒子也能被好心人送回來多好啊！”小聰在一旁問：“叔叔，你兒子平時喜歡上網嗎？”老李嘆口氣：“怎么不喜歡？就因為那天他放學后去了網吧，我和他媽媽才狠狠罵了他一頓，結果第二天就留了張字條離家出走了。”小聰轉了轉眼珠：“叔叔，我有辦法！一定能幫你找回小哥哥！”

李小順其實并沒有走太遠，離家出走后他去找鄰市的一個網友，每天瘋狂地上網打游戲、聊天，發瘋般地宣泄自己心里的怨氣。他不明白，難道在父母心里，大學比自己的兒子還重要？一天天臨近的高考，仿佛漸漸化身成一個無處不在的惡魔，睜眼閉眼都躲不開。面對學校里那個高高懸掛的倒計時牌，面對老師嚴肅的臉，面對同學們的緊張神色，面對一摞一摞的復習材料，面對一晚一晚榜上無名的夢境，他實在受不了了！

只有沉浸在游戲里的時候，他才能放松一下，把令人煩惱的一切都忘掉。這一天，他正在游戲里狂殺狂砍，忽然旁邊的網友叫他：“快看！這是不是找你的？”他探過頭去一看，只見一個論壇中有個帖子，題目是：“李小順，你在哪里？你的爸爸離家出走了！”他心里一驚，趕緊點開看內容，果然是找他的！帖子是小順的姑姑發的，說他離家出走后，父母想方設法尋找他，為了找他，母親病了，父親被單位除名了，爺爺奶奶也住院了。現在，老李也離家出走了！

一時間，有許多熱心人在轉發這個帖子，下面還有很多人的跟帖，就連小順的QQ群里也有人在轉發這個消息。李小順的腦子好像空白了，就像掉進了冰窖，從頭涼到腳！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爸爸竟然也會離家出走！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然后撒腿就往火車站跑！

坐在火車上，他思前想后，父親會到哪里去呢？沒地方住怎么辦？吃什么？喝什么？碰到壞人怎么辦？被人騙了怎么辦？生病了，出意外了怎么辦？車顛簸了一下，他忽然想到：爸爸會不會出家去當和尚？不會，不會的！可是，另一個想法又浮上來：爸爸會不會自殺了？跳崖？撞車？吃安眠藥？他緊緊咬住嘴唇，手心里都是冷汗。

到家了！李小順小心翼翼打開門，屋子里靜悄悄的。他看到媽媽正躺在沙發上，一縷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猛然間小順便是一驚！媽媽，這一個月的時間，頭發竟然全白了！雖然睡著了，可她的眉頭還皺著，看起來那么蒼老！“媽媽！”小順猛地撲過去跪在床頭。媽媽醒了，看著眼前的兒子，竟然有些不敢相信！她伸出手去摸小順的臉，淚水無聲地流了一臉：“孩子，你可回來了！”

小順緊緊握住媽媽的手，急切地問：“爸爸呢？”媽媽傷心地搖搖頭，指了指旁邊的桌子。上面，放著一封信。

原來，這是爸爸出走前留下的一封信，信上寫著：“我這四十五年實在活得太失敗了！沒權沒勢也沒錢，老人照顧不好，妻子愛不好，孩子也教育不好，現在，工作也丟了，真是上愧對老下愧對小，我還有什么臉待在這個家里？我走了，你們多多保重！”看著爸爸留下的這幾行字，小順淚如雨下，他開始后悔自己離家出走！原來爸爸心里也有這么多的苦，原來平時總是粗聲大氣的他，心理也這么脆弱！

李小順擦了一把眼淚，安慰媽媽：“別怕，我去找爸爸！不管他在哪里，我都要找他回來！我要讓他知道，雖然他沒錢沒勢，雖然他脾氣不好、文化不高，但我們都愛他！這個家，不能沒有爸爸！”

忽然，他聽到身后嘩啦一聲。回頭一看，爸爸正站在門口，一個糨糊桶掉在了地上，好幾張尋人啟事也散落了。小順撲過去，也顧不得問爸爸怎么突然出現了，他緊緊地摟住爸爸的脖子，爸爸還在家，爸爸沒有走！這比什么都重要！

一家人哭完了笑，笑完了又哭，過了半天李小順才想起來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李嘆了口氣：“是我幫助過的一個小男孩替我想的這個主意。他說如果你經常上網，肯定會看到那個帖子。我昨天又寫了一封離家出走的信，如果你再不回來，就讓你姑姑再發到網上試試。請原諒爸爸用了欺騙的方法。”

小順擦擦眼淚：“不，應該是我請您原諒。我不該離家出走，讓您和媽媽這么擔心。”老李欣慰地笑了：“好兒子，咱不說這些了。現在爸爸也明白了，考大學是重要，但兒子的快樂更重要！”小順握緊拳頭：“爸爸，媽媽，你們放心，我從現在起，一定盡最大努力，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老李和妻子對望一眼，笑了。

小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爸爸，那您的工作丟了怎么辦？”老李也堅強地一揮手：“兒子，爸爸還沒老得動不了，工作丟了可以再找，養家教子，這是我的責任啊！”他把桌上那封信撕掉，“你放心，爸爸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逃避！”小順緊緊拉住老李的手：“對，我也是男子漢，我也不會逃避！”

看著兩個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小順的媽媽在一旁欣慰地笑了。